马臻
现当代历史上,许多诗人都是“学院”出身,成名后也多在大学、中学任教。从早年的徐志摩、闻一多、何其芳、穆旦到当代的余光中、北岛、王家新、王小妮等等,可谓比比皆是,已经成了现代社会中的一大趋势。中国向来有“诗教”之传统,依此观之,似乎诗人当老师,应该更能切近“诗教”,至少在他们身上,丰盛的诗歌创作与长期的教育实践贴得如此之近,或许能闪现出某种不一样的教育精神、教育光彩吧?但遍览现当代文学史,身在教育界的诗人虽多,能够凭借一己之生命将教育实践与诗歌创作深度融合,展现出某种“诗教”特色的典型诗人,似乎一直都寻找不到。长期的教育实践与诗人的创作理想之间有一种遥远的悬隔,令人感到遗憾。
一
近读《吴芳吉全集》,惊喜地发现了一个例子。吴芳吉(1896—1932),号白屋,四川江津人,曾凭借《婉容辞》等诗作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名噪一时。他与现代著名学者吴宓为挚友,新文化运动时期,吴宓在南京创办《学衡》杂志,倡文化保守主义,彼时吴芳吉则在长沙明德中学创办《湘君》杂志,激烈抨击白话文学,互为支撑。故其一生诗作,大致局限于古典诗歌范围内,创作高潮期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厚厚一卷《吴芳吉全集》,大多是情感充沛、才华横溢的古典诗歌作品。
作为诗人,吴芳吉一生以生命为诗,早年在上海频遭困顿,但诗人之志已经非常坚定:“近六年来,除了以精力之半养活家人五口之外,其余的事情便一切放下不顾,以牺牲于诗……我常想宁肯饿死而得些诗,不肯饱死而无一诗。”好友吴宓则在《吴芳吉传》中总结他:“君之一生,以诗为事业及生命。”可谓恰如其分。以诗为生命,近现代以来不乏其人,吴芳吉的特异之处在于,他同时还以教育为生命。早年在与学生姚某的通信中,就已自述:“频年以来,放逐江海之表,驰驱戎马之间,九死一生,莫敢遑息者,正欲诏诸少年,各自努力,期于远大,以赴国家之难也。”此时还不满二十岁。后来则获得了一种教育家的自觉,立志毕生从事于教育,常见于诗文创作之中,自云:“吾人今日,首宜求救国树人之大计”,“吾爱中国,固爱少年,吾爱国尤深,不能不为少年虑;中国无少年则已,苟有少年,吾义当匡之、助之、培之、覆之、亭而毒之,诲而不倦。以之救一少年,则国家偕进一度。”在与家人的通信中,则自述其志:“以蜀中贤师太少,或有学问而无道德,或有道德而无志气。吾欲为之作一榜样,使今之中国,亦有力思自励于学问、道德、志气合一之人”,立志成为“学问、道德、志气合一”之“贤师”。此后辗转任教于国内各大学、中学,并应乡亲要求,回故乡担任中学校长,不辞劳苦,鞠躬尽瘁,献身教育,以壮年之龄倒在了教育岗位上。至今,其家乡仍办有《芳吉春》杂志,以纪念这位品格俊伟的诗人兼教育家。
二
作为诗人和国文教师,吴芳吉擅长讲诗论诗,深受学生爱戴。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他曾任教于长沙市明德中学,据当时的学生回忆,他授课内容非常宽广:“当时选读的课文均为古来古文诗词名作,先生授课时并泛论国学基础,必须选读《诗经》、《左传》、《庄子》、《离骚》、《史记》、《汉书》、《昭明文选》、《文心雕龙》、《资治通鉴》等书以及历代诗文大家名家的作品”,且授课非常生动,引人入胜。学生王岷源怀念他上课时“感情充沛,赏析深刻,使作品更加具有感染力,使学生觉得听他的课是一种精神享受。同时,他的课堂常是坐满了人,其中很多是闻名前来旁听的”。
除了在课堂上充满激情地讲诗论诗,吴芳吉还通过诗歌创作活动与学生互动,激发学生读诗、学诗、写诗的热情,通过诗歌进行一种儒雅敦厚的品格教育,留下了大量生动、精彩的教育题材诗歌。如当时“明德学校远足队每两周旅行一次,每次至近在三十里外”,吴芳吉常常与学生一起远足,其组诗《甲子重阳,与明德远脚队七十人登涝塘北山绝顶,燔柴告天,环唱国歌而下》第一首云:“独乐不如众乐,乐莫勒兮远脚。去去山椒水滨,来来天涯地脚。少壮童子,鹰扬雀跃。轻歌曼舞,巧笑善谑。跨碧峰以高瞻,渡云海而共酌。乐莫乐兮远脚,远足之趣何若。”二、三首则进一步弘扬远游之乐、登山之志,第四首气象宏阔:“争先复争先,争上山之巅。上有金碧之云天,下有锦绣之原田,中有五千载神明华胄之少年。嗟我少年不发愤,何以对彼开辟之前贤?嗟我少年不发愤,何以措汝身手之健全?嗟我少年不发愤,何以慰此佳丽之山川?”
第五首则根据“登山气喘,难为曼声,叠词声促,亦以应其气”的道理,改用一种更加生动活泼的节奏来渲染登山之情:“携手狂歌,狂歌;与子婆娑,婆娑。今朝极乐,极乐;白日蹉跎,蹉跎。采樵山阿,山阿;举火舞,舞;光焰磅礴,磅礴;照人颜酡,颜酡。相顾入魔,入魔;双双火蛾,火蛾;世界坎坷,坎坷;兴亡几多,几多?举首云罗,云罗;谁物不磨,不磨?苍穹靡佗,靡佗;我恨如何,如何?”
除了用颇具个人特色的诗歌记录教育活动,和学生一起抒情言志,吴芳吉的全集中,还有大量与学生赠答的诗作,如《新衣引》、《寄答明德十七班诸君》、《今夜别》、《西园操》、《稻田第九班女儿毕业将去,于其最后一课歌以别之》、《论诗答湘潭女儿》、《答湘潭女儿》等,大多为教诲、励志之作,意象生动、诗情充沛,极具感染力,在文学史上也十分罕见。当时他曾任教于长沙市稻田女校,因诗名卓著、文采风流,竟为某女生所仰慕,有亲近之意,彼时吴芳吉已有家室,故写《再答湘潭女儿》组诗拒之,其第三首云:“此间不合美人留,此间风俗最漓偷。我辈持身关世运,斯文定论有千秋。人才寥落羞青史,沧海翱翔羡白鸥。来日生民方大难,与君道义结绸缪。”当时的学生在吴芳吉死后回忆此事,说吴先生“端庄无邪”,“光明磊落”,可见印象之深。
在明德中学期间,吴芳吉还创办文艺刊物《湘君》,邀集省内文化名流投稿,并与校内同事刘永济、刘朴等人合作,在校内屈子湖中建“楚辞亭”,亭中立一青石板,刻着由徐桢立先生所画屈子像。刘永济先生以蝇头小楷精书《离骚》悬于亭内,另一位老师、著名农学家辛树帜先生则带领学生采集《楚辞》中的芳草,种植地塘四周。吴芳吉挥毫写下了《题屈子画像》等诗歌以助雅兴。据《明德学校史》记载,自此“群贤毕至,师生流连,吟诗和唱,极一时之盛,遂称湖湘名胜”。《湘君》不仅经常刊发师生诗作,举办诗歌创作比赛,对于优胜者颁赠古人诗集诗话,引领校园文艺风潮,而且举办“红叶诗会”,将这样一种诗教扩展到了校外,《吴芳吉全集》中留下了大量珍贵的记载。如1922年深秋,吴芳吉在写给吴宓的信中描写“红叶诗会”登山之情景,诗情浓郁,令人怀想:“今日《湘君》季刊同人举行游山之会……午后秋麓,谒黄、蔡二公墓,傍晚,乃放船归,皆大欢喜,实今年第一遭盛事也。山中丛桂盛开,人手一枝,清香载道。岳麓多茂草,高与人齐,秋风飒飒然,吹草颠如奔浪,游人攀援其间,若鱼之在藻也……山势愈高,觉苍天尊严,愈不可接。既仰云日,忽瞰江城,天空莽莽,不知已落几千万丈。心凝气肃,乃若有物荡然于大空者,市声之上浮而远闻也。”
此种诗化之教育,在吴芳吉的教育生涯中一以贯之。1932年,担任中学校长的吴芳吉在致友人书信中曾记载了一件趣事,可见一斑:“昨夜月光明朗,照彻须眉。八时,全校停止自习,令整队出城,任意所之,一时歌满山野。数月以来,心怀积愤,昨乃稍吐。”
因“月光明朗”而令全校师生“整队出城”、“歌满山野”,在月色之下品味风景、开阔胸怀,吴芳吉不愧是一位诗人教育家。这类行为令人想起他在新文化运动初期谈及“诗教”的一段话:“诗人既不是人力的教育产得出来,故欲勉为诗人,当在大自然界的学校里去肄业,不可向人力教育的学校去讨烦恼。若自量能够独立修养时,便可与现世牢狱式的学校脱离。”这种“诗教”,确实是一种引导人走向天地、面对更广阔的自我与人生的诗性教育。
三
不过,吴芳吉的“诗教”并非常人所想的那样,仅仅是诗情画意、风流潇洒的诗人之教,他的“诗教”之中有极为古典、庄重乃至反现代的一面,散见于《吴芳吉全集》之中,读来非常有趣。吴芳吉是一位传统文化的坚定信仰者,是儒学乃至理学的坚定弘扬者。二十年代末,军阀混战,时局动荡,在与友人的通信中他说:“默察世运所系,风会所趋,理学复兴,殆成必至之势……微中国之文化,不能救济人类,微宋明朱子理学,不足代表中国文化。”在吴芳吉眼中,理学和诗教是融为一体的,“吾人之言理学,非只阐扬孔道,裨益中国……为救济人类计,实唯此为一坦途……吾于国学虽无所造,然欲以诗歌之力发扬此旨,却与诸友同也。”也就是说,吴芳吉毕生用“诗歌之力”发扬的是“理学”。1923年冬致学生周光午的书信中谈及“诗教”,其理想是人情上达的“尧舜之治”:“《人生原蓬梗》……此即诗教之所由兴也。使人人皆能有情,人人之情能上达,岂非尧、舜之至治者哉!”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此种儒家的道统意识促使吴芳吉形成了教育家的自觉。在吴芳吉眼中,“所谓学者,学以高尚其志气,学以开拓其心胸,学以仁民爱物,学以明体达用而已”。也因此,他一力维持的校园文艺刊物《湘君》之《发刊词》,所着重强调的不是美丽、浪漫以及文艺,而是道德、文章、志气,而所谓“文章”,则被阐释为“兼有二义”,“关于抒情叙事、析理教人而为著述者,曰文学;关于应对洒扫、礼义法度而以操守者,曰文采”,颇具传统气息,与二三十年代流行的文艺刊物气息迥异。其与学生书信往来,理学家和诗人的气息一样浓烈,诗意和道德融为一体,气象宏阔深远。如1930年初秋写给学生周光午的信中说:“连夜新月甚佳,独坐草间,直至月落不归。苍天高严,四野静穆,而蟾光澄澈,对此神与俱化,一无杂念。因悟禹闻善言必拜,子路人告之以过则喜,襟怀何等,直同此月。宜至今数千载后,其精神流注人间,光辉灿烂于无极也。嗟乎光午!至德至道,充盈宇宙,仰观俯察,不可胜用矣。”
二十年代初,在与好友吴宓的通信中,吴芳吉曾自述:“入湘之后,访灵均、濂溪、求阙、湘绮之遗风,渐知温柔敦厚之所以立教。其救济吾灵魂与骨气者,为力至大。”可以说,吴芳吉丰富的诗教实践,都是建立在“温柔敦厚”的传统古典道德基础上的,他非常重视传统道德教育与实践。在与友人的通信中,他多次提及自己以儒家经典、理学典籍为教材,教育学生“敦品励行、入孝出悌”,“吾将刘蕺山《人谱》改编,手写石印。每周星期六晚,集全校师生讲授……尽弃一切繁琐校规,惟以力率诸生读书为务。每晨,必先燃电灯,朗读一时始晓。诸生见此,皆不待督责,竟自能自奋。此吾第一可喜事”,“近每周为诸生讲授《人谱》,益以孔、孟、朱子小学及《大学衍义》。但举实例,不做空谈。未知二三十年后,有三二人可靠否?”
这种教育思想,显然脱离于时代潮流之外,有其保守乃至迂腐的一面。比如,出于理学的道德意识,吴芳吉讨厌新文学尤其是新小说,他总是从道德上攻击新文学,认为“新派不本于文学温柔敦厚之德,为来者作榜样,为往者作纲维,徒效不当之行,图小成而忘大用”。他反对学生及自己的小孩读当时流行的郁达夫、巴金等人的小说,“谓小说之事可作模范耶?然其贤奸邪正,又非中小学生尽能分判。譬之家居训子弟者,不告以其祖若父之德操,乃以邻儿之行窃养母为模范也。故此风一倡,少年之仗胆无忌,易于下水。小康之人则思为宝玉,寒门之子辄愿作李逵。为李逵者欲杀人,为宝玉者欲自杀。此又吾人所恒见者矣。”
也因此,吴芳吉一点都不像新文学家鲁迅、郁达夫、巴金等人那样支持学生反抗旧社会、追求个性自由和解放。在致友人书信中他写道一位追求“自由”的女中学生:“近观国中少年男女,盖无不轻理智而重感情,弃中庸而尚诡辩也。今日下午,在周南女学讲文,即遇有此一类事。有某生者,文甚犀利,作一书呈我,谓欲脱去其黑暗之家庭,而自入社会谋生。吾因问以‘假定君之家庭真是黑暗,但今之社会是否光明?假定君之家庭果如牢笼,但今之社会是否有君生路?乃瞠目不能答。此等不计利害、不揣事实之人,真不少矣。”
在这种文化理想和道德标准的引领下,吴芳吉之“诗教”,着意引领学子弘扬儒家传统道德,“摄心读书,期于远大,而于至德要道,尤当实践,处处为人楷模”,这种完全依循古典的道德要求,不仅不符合当时的历史潮流,事实上也会压抑和禁锢青少年的心灵,不利于青少年形成批判、开放的思维方式,也不利于铸炼更加自由、独立与创造的人格。面对当时日趋激进的大局势,吴芳吉决意逆流而行,笃行己道。他律己甚严,保守之中自也有一种庄重的气象。在与友人谈到学校状况与自己的教育时说:“此间暗潮日烈,恐在一年半载之间即有大祸。吉在此日讲儒学,暮言心性,受其憎厌,甚于彼之政敌。标语论文之毁我者日不绝书。已禀堂上,决于寒假率二子辞归。”为了理想,他绝不愿迁就现实。
四
“天下兴亡年少磨,人间希望学生多。安得化身千万我,处处逢君共磋磨”。诗人吴芳吉一生“以圣贤大儒自励”,在长期的教育实践中,用生动精彩的诗教来弘扬传统理学的道德人格,试图拯救世道人伦,可谓别树一帜。其好友、历史学家刘朴在《吴芳吉传》中概括他一生是“士当文化绝续、种族存亡之际,己立立人,人存存我,任重而道远……只手而回万众之心,匹夫而树百年之计”,人格高洁,气象俊伟,令后人动容。吴芳吉似乎早已知道通过自己的文化理想、教育理想来拯救民族是一次毫无希望的努力,是其一生之大悲剧。还在1922年秋,他就带领学生做了一件也许象征了他一生命运的事情:“前率诸生,将《湘君》诗文残稿葬于湘江之洲。临葬,诸生皆失笑。而吉则觉生平所遇悲痛之事,莫过于此片刻间也。夫世变之最著者,至于战国极矣,至于南北朝极矣,至于五代宋元极矣,然其病根皆甚简单,从未有聚古今中外人类所有之病而溃烂于吾侪今日之甚者。以是,吾侪今日责任之艰巨,驾乎孔子、释迦、耶稣、苏格拉底而数倍之矣!力既不胜,而又强欲任之,则其悲痛应为何如!”
“力既不胜,而又强欲任之”,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导致了他一生的“悲剧”。其《〈白屋吴生诗稿〉序》云:“所谓悲剧,自断此生之必无幸也……礼义甲胄,忠信干橹,吾将持此以永与斯世战争。”这位“激昂高洁”的诗人和教育家,逆时代潮流而上,最终被历史的潮流所冷落和埋葬。至今通行的文学史和教育史上都没有吴芳吉的名字。他的文化理想和古典诗教,确实是现代历史上的一次“悲痛”的尝试。当历史的烟尘散去,现代教育似乎越来越显现其本身的缺陷时,吴芳吉温柔敦厚的古典诗教,仍然散发出坚实而又温润的光泽。就像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应该互补一样,也许,古典诗教与现代教育也应该进行互补融合。在规训与反抗、道德与自由、传统与创新之间,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
(《吴芳吉全集》,吴芳吉著,傅宏星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