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而畅”的《颜氏家训》

2016-12-17 18:27顾农
书屋 2016年11期
关键词:颜之推颜氏家训

顾农

《颜氏家训》的作者颜之推(字介,531—594?)出身于著名的高门琅琊颜氏,其前辈几代均任清要之职;他本人早年先仕于梁,一向追随萧绎,政治中心在江陵的萧梁政权覆灭以后被掳去为北周的官方效劳,稍后他历尽艰险奔至北齐,打算从这里返回到南方去,未能实现,在北齐他成了“文林馆”里的重要人物之一,官至黄门侍郎;北齐亡后入北周,最后入隋。他的主要著作《颜氏家训》完成于隋文帝在位期间。

当颜之推作为战俘被北周方面押往长安时,仍然督促他的长子颜思鲁好好学习儒家的经典以及史书;他们之间有过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见于《颜氏家训·勉学篇》: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思鲁尝谓吾曰:“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勤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当以养为心,父当以学为教。使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藜羹缊褐,我自欲之。”

由此可见颜之推对子弟教育的高度重视,他认为只有读书才能安身立命,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在天下很不太平、人生变故甚多的时代尤其是如此。《勉学篇》的前文有道: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簷车,蹑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诠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孤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

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以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长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颜之推有三个儿子,最小的一个生得很晚。他认为自己完全有必要在有生之年把一些最要紧的训诫写下来,以便他们慢慢体会。

《颜氏家训》同过去那些单篇的诫子书、家诫、家训的不同之处在于体量甚大,分为二十篇,每篇围绕一个中心作系统而自由的漫谈,内容丰富,不单讲为人处世之方方面面的注意事项,也讲如何看问题做学问,内容丰富,涉及许多领域。

《颜氏家训》的训导约可分为三个方面:关于人生与社会,关于文学,关于学术。

首先,关于人生与社会。《颜氏家训》的前八篇大抵集中谈这一方面的问题,后文亦时时涉及之。颜之推在这里讲了许多儒家的基本道理,特别是处理各种伦理关系的宜忌、治家的注意事项,书中都反复叮咛。关于如何处理弟兄关系说得比较充分而且深入,专设了《兄弟篇》,其他篇章中也涉及这一方面。关于再婚以后形成的两代人之间的关系,亦即后父、后母与前面的孩子之间的关系,书中也有很实在的分析,略云:“凡庸之性,后夫多宠前夫之孤,后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妇人怀嫉妒之情,亦事势使之然也。前夫之子,不敢与我子争家,提携鞠养,积习生爱,故宠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学婚嫁,莫不为防焉,故虐之。异姓宠则父母被怨,继亲虐则兄弟为仇,家有此者,皆门户之祸也。”原来这里面有一个财产继承权的问题在作祟。颜之推看家庭伦理,自有其独到的眼光。

颜之推主张士人凭真本事吃饭,坚决反对自家后代去做追逐时髦、依附权贵、自丢功架的事情。《教子篇》末写道: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北齐王朝内部汉族官僚与鲜卑权贵之间矛盾颇深,所以颜之推对那位士大夫的看法很不以为然,但也不便当面批评;他主张做人要有自己的尊严和原则,这一层意思足以超越特殊的背景而具有一般的意义。

对于养生,颜之推确认长生不老是不可能的:“纵使成仙,终当有死,不能出世,不愿汝曹专精于此。”那时颇有迷信各种道术的,颜之推要他的儿子们不要信这个邪。至于采取各种有利于养生的措施,争取健康长寿则是好的,《养生篇》就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切身体会写道:“若其爱养神明,调护气息,慎节起卧,均适寒暄,禁忌食饮,将饵药物,遂其所禀,不为夭折者,吾无间然。诸药饵法,不废世务也。庾肩吾常服槐实,年七十余,目看细字,须发犹黑。邺中朝士,有单服杏仁、枸杞、黄精、术、车前得益者甚多,不能一一说耳。吾尝患齿,摇动欲落,饮食热冷,皆苦疼痛;见《抱朴子》牢齿之法,早朝叩齿三百下为良,行之数日,即便平愈,今恒持之。此辈小术,无损于事,皆可修也。凡欲饵药,陶隐居《太清方》中总录甚备,但须精审,不可轻脱。近有王爱州,在邺学服松脂,不得节度,肠塞而死,为药所误者甚多。”这样的道理,现在看去也还是相当正确而且富于启发性。写《抱朴子》的葛洪、撰《太清方》的陶弘景都是著名的大师,颜之推取其著作中的精华,并不完全迷信他们提出的举措,关键在于要无损于事而有实效。至今尚多有为所谓“大师”所误的可怜虫,应读此段训词。

颜之推又指出,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做人的原则,在某些情况下只能而且必须舍生取义,《养生篇》继续写道: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险畏之途,干祸难之事,贪欲以伤生,谗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诚孝而见贼,履仁义而得罪,丧身以全家,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自乱离已来,吾见名臣贤士,临难求生,终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愤懑。侯景之乱,王公将相多被戮辱,妃主姬妾略无全者。唯吴郡太守张嵊,建义不捷,为贼所害,辞色不挠;及鄱阳王世子谢夫人,登屋诟怒,见射而毙。夫人,谢遵女也。何贤知操行若此之难,婢妾引决若此之易?悲夫!

他看出身居高位的官僚在临难之际的表现尚不如卑弱的女子,那些大人物之不过是苟惜其生罢了。

对于死亡,颜之推的态度非常通达,他在书末的《终制篇》中说:“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也。”何况自己已经过了六十岁,“故心坦然,不以残年为念”。他对后事的安排是一切从简,并要求后人注意继承自己的事业,绝对不必在守墓一类事情上费神——

孔子之葬亲也,云:“古者墓而不坟。丘,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崇四尺。然则君子应行世道,亦有不守坟墓之时,况为事际所逼也。吾今羁旅,身若浮云,竟未知何乡是吾葬地,唯当气绝便埋之耳。汝曹宜以传业扬名为务,不可顾恋朽壤,以取堙没也。

这种观念在当时比较前卫,现在看去仍然相当可取。周作人高度评价这一篇,称为“古今难得的好文章”,“看彻生死,故其意思平实,而文辞亦简要和易,其无甚新奇处正是最不可及处,陶渊明的《自祭文》与《拟挽歌辞》可与相比,或高旷过之。陶公无论矣,颜君或居其次,然而第三人却难找出了”。

因为要讲有关人生的道理,书中举出不少事例,而这些内容乃是很好的社会生活史料,在一般的历史著作里不容易看到。例如《治家篇》谈到其时南北妇女生活方式之不同;《风操篇》说起隋统一全国后,讨论制定各级官吏待遇时的一个小故事道:

近在议曹,共平章百官秩禄,有一显贵,当世名臣,意嫌所议过厚。齐朝有一两士族文学之人谓此贵曰:“今日天下大同,须为百代典式,岂得尚作关中旧意乎?公定是陶朱公大儿耳!”彼此欢笑,不以为嫌。

这位显贵高官觉得俸禄定得过于优厚,其人风格甚高,不愧名臣;文学之士开玩笑说,您一定是大阔佬的长子,不缺钱。隋初的官场,可以说是风清气正的。大凡每个王朝在开国之初,气象都很不错,可惜太平的时间一久,腐败往往就开始了。

关于文学和学术,书中胜义如云。他对文学问题的看法,集中地见之于《文章篇》。他的鉴赏力非常之高,本篇中举出过一个著名的例证: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咏,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意耳。

这里只就两句诗发议论,深得王渔洋赏识,周作人也非常看好这一段文章,说是“此是很古的诗话之一,可谓要言不烦,抑又何其‘有情致耶,后来作者卷册益多,言辞愈富,而妙语更不易得。岂真今不如古,亦因人情物理难能体会,故不免常有所蔽也”。整个山林十分幽静,只听到一点鸟鸣蝉噪,这也就是说除了这蝉噪、鸟鸣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幽静异常。这样颇含辩证法的描写深合人情物理,却不一定是从《诗经》那里学来的,只是诗心相通罢了。王籍曾随湘东王萧绎到过会稽,游云门天桂山,至若耶溪(在今浙江绍兴市南);《梁书》本传称作者游越中山水时累月不返,他对自然美有深切的体会。王籍这两句诗颇有影响,后来杜甫《题张氏隐居》诗有“伐木丁丁山更幽”之句,直接由王籍而来;而王安石《钟山即事》诗却说“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言各有当,也可以看成是对王籍诗的反仿。唐人钱起《山中酬杨补阙见访》诗之颔联云:“幽溪鹿过苔还静,深树云来鸟不知”,似乎也是化用王籍诗意而发挥之。

颜之推学识渊博,对当时的主流学问无不精通,对语言文字之学研究尤深,主要见之于《书证篇》和《音辞篇》。这些比较专门的学术问题似乎同家训无关,其实不然,颜之推很希望自己的学问能由儿子们继承下来。子承父业,能读父书,一向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一大情结。事实上颜之推的子孙后代也确实继承并发展了他的学问:颜之推之次子愍楚著有《证俗音略》,第三子游秦著有《汉书决疑》,长子思鲁的儿子颜师古更有内容非常丰富的《汉书注》以及《匡谬正俗》、《急就章注》等著作,一门风雅,不愧书香门第。

颜之推几乎涉及那时所有重要的知识领域,而《颜氏家训》行文平易,基本不用典故,绝无学究气。全书以议论为主,配以记事,虽篇幅甚长而皆温润通达,既不浮华,也不粗野,而自有一种平和动人的韵味,可读性非常好。宋人吕祖谦评论说:“《颜氏家训》虽曰平易,然出于胸臆,故虽浅近而其言有味。”清人孙梅说:“六朝之文无不以骈俪行之者,而《颜氏家训》尤擅议论之长,街谈巷说,鄙情琐语,一入组织,皆工妙可诵。”谭复评其文为“朴而畅”,仅用三个字亦能道出其妙处。后来的学者随笔,往往走他这样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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