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学
——生命政治学批判初探

2018-01-31 03:38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自然性政治学福柯

林 青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作为一种分析社会存在的理论范式,生命政治学以一种新的角度为我们呈现了现代社会基本原则的形成及其运作图景,有效地阐释了当代社会经历的诸多政治、经济、种族和人道主义灾难等事件。但是,通过对生命政治学的具体分析可知,生命政治学所依赖的核心概念及其转化原则,比如自然性、生命、生命权力、人口及其调节等,都是在宏观且抽象的维度展开,即没有具体地分析这些概念的历史性内涵、内在的具体结构、意识形态功能及其可能造成的社会问题。因此,如何在生命政治学理论所开启的有效论域基础上挖掘其更具社会分析和批判的内涵,是建构一套“生命政治学批判”的基本旨趣所在。本文尝试通过论述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学在“原初视域”和“核心论域”中的相关性表述,借助于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判视野,指明“生命政治学批判”得以可能的一些原发性考察和实质性论域,使得生命政治学批判成为分析和理解社会现实及其基本运作原则的有益理论补充。

一、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理论的原初视域

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理论之所以能够成为相互比较的范式,在于二者共享相同的原初视域,它们的理论都面对着现代国家的基本形式以及自由主义原则下政治与经济的关系问题,通过对这些问题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二者的路径差异及其批判的可能。

阿甘本所谓的生命的政治化源自于《人权宣言》,这可以说是“政治解放”的核心原则,即人人生而平等,人的身体的出生与公民权利是直接相关的,不再有血缘、宗教、行业、等级等的束缚。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说得很清楚,政治解放就是要通过政治革命,一方面从旧的市民社会中解放出来,一方面从宗教中解放出来,从而建立政治国家及其普遍性内容。“当国家宣布出身、等级、文化程度、职业为非政治的差别,当它不考虑这些差别而宣告人民的每一成员都是人民主权的平等享有者,当它从国家的观点来观察人民现实生活的一切要素的时候,国家是以自己的方式废除了出身、等级、文化程度、职业的差别。”*《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30页。马克思认为,政治解放是现代国家建立的前提条件,当然马克思是偏重于在宗教与政治的关系中来论述,但目的在于回归作为公民的平等权利以及权利起源的平等性。马克思最终的目的是要超越作为政治公民和宗教的双重异化,而走向人类的解放。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论仅仅在于指出生命政治化作为现代政治国家的基本原则,以及生命政治化之后在政治化运作中所遭遇的处境。阿甘本特别描述了生命国家化的趋势及其运行方式,而马克思则批判政治解放后的人仍然必须要过一种异化的生活,这种异化的生活就是人被国家所配置。阿甘本也论述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像马克思那样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从而将生命的政治化或国家化归结为私有制或资本的配置。阿甘本只是在生命国家化的语境中,强调了生命如何成为赤裸生命及其所造成的人道主义的灾难。阿甘本指出了自现代国家建立以来生命在社会运行中的境况,特别是政治操作领域中的境况,而马克思一方面首先批判了政治解放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的经济运行机制中发现了人的生命异化的秘密,因此阿甘本看到了生命政治化所建构的社会关系,即每个人的生命都被无情地卷入政治国家的控制之中,即每一个人都意味着一种赤裸生命的存在状态,而马克思看到了生命被资本和私有制所配置,即每一个人都意味着一种异化状态。在阿甘本看来,赤裸生命是现代国家即资产阶级国家的绝对基础,而马克思则认为,私有制及其导致的人的异化状态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可能的前提条件。作为现代政治国家原初基础的赤裸生命,它本身是一种事实存在,它意味着生命直接成为公民,享受基本的政治权利。现代政治国家的运作及其对待赤裸生命的态度,却是使生命处于一种异化状态,即生命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利保障,从而成为一种可以随意被处置的“赤裸生命”。笔者认为,马克思并不会批判前者,即人人生而自由平等,因为它意味着对人的权利载体的平等化,人的权利的自然化。马克思所要批判的只是这些权利本身在狭隘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如何仅仅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宣教,如何成为一种虚假的权利形式。马克思在这种生命的政治化过程中看到了阶级逻辑,即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政治结构中的位置,而阿甘本和福柯在生命的政治化过程中,看到了种族逻辑,即犹太人在现代政治国家中曾经所遭受的命运。这里巨大的区别在于,后者只是在单个的民族国家内部才可能发生,而前者,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它普遍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从而跳出了民族国家的逻辑。

之所以选择自由主义作为历史唯物主义和生命政治理论发生关系的结合点,其原因在于,作为一种治理框架自由主义所标识出来的经济与政治的关系,尤其表现为政治经济学与国家职能的关系。就自由主义而言,福柯认为,生命政治诞生的框架就是自由主义,即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发挥主导功能,而国家功能发生转变,其治理对象从法律领域或政治领域转向经济领域,转向市民社会领域,此领域的国家职能本身不再是规定性的,而是被福柯称之为自我限制的或节制的治理。这意味着国家职能从司法向行政的转变,行政国家意味着治理,说到底就是服务于经济发展,这也是自由主义对国家的定位。这种转换之所以能够与生命政治发生关系,在于国家开始承担起照顾生命的责任即生命的国家化,而且其目的在于使作为整体生命的人口能够进入国家的理性轨道并适应社会经济发展的要求。所以福柯说:“一旦我们知道了称之为自由主义的治理体制是什么,我觉得我们就可以掌握什么是生命政治学了。”*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页。

马克思早年对法哲学的批判及其后来的论述,表明这种批判必须回到市民社会即经济领域中,从而反向揭示了资本主义国家的阶级属性及其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秘密,这就是马克思对国家的定位。

就对国家职能的定位而言,马克思与生命政治理论的取向是相同的,不同的地方在于马克思对国家的定位最后是为了消灭国家,而生命政治对国家的定位是其自身得以展开的前提。因此,可以说,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分析及其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对国家的批判,一定程度上就是批判自由主义及其在政治经济学领域的具体展开,这同时就意味着对生命政治诞生的框架本身进行批判。

然而,对自由主义的批判,就是对生命政治得以展开的具体语境和展开原则的批判,但这并不意味着直接对生命政治的批判和消除。因为就生命政治本身的原则而言,其直接的对象就是作为整体的人的生命,无论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中,作为整体的人的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都应该得到保障,其首先就体现为对生命的身体性的保障。但就生命政治原则在狭隘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作用而言,其必然要发生转换,即不能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原则来组织和配置人的身体,不能以功利主义原则来展开,而必须切实地回到以个体为前提的共同性维度即社会主义的维度。

二、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理论的核心论域

作为一种分析理论,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理论在诸多领域都有交集,而本文意在将二者交集的核心领域定位于对自然性的理解及其差异化旨趣。之所以要选取自然性作为考察二者的参照系,原因在于对自然性的关注折射出二者在相同的理论基质之上却呈现出不同的理论取向,这同时也为历史唯物主义对生命政治理论的批判提供了启示。

生命政治理论的诞生,在一定的意义上就是建立在对自然性的关注上。就阿甘本的论述而言,生命的政治化就是立足于身体的自然性即人人生而平等的原则,生命不再因为政治、宗教和行业等社会因素而被赋予不同的权利,而是在生命的自然性之上直接获得社会权利。阿甘本指出:“简单地考察一下1789年《宣言》的文本就会发现,正是赤裸的自然生命——出生这一纯粹的事实——在这里作为权利的来源和载体出现。”*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吴冠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4页。在此,生命与权利之间具有天然的联系。在此基础上,阿甘本展开了一系列关于生命政治化、生命国家化的理论探索,最后在赤裸生命中达到了生命政治对自然性借用的极端,尤其体现为对种族、肤色、血缘等身体自然因素的塑造、区分与偏执。因此,阿甘本认为:“一方面,民族国家变得极为关注自然生命,在自然生命内部区分出一种所谓的本真的生命和一种没有任何政治价值的生命(纳粹种族主义和优生学只有被带回到这一语境中才可能被理解)。另一方面,那曾经作为公民权利之预设而具有意义的人的权利,现在却逐渐从公民身份的语境中被分割出去,并在这一语境之外被使用,为的是想当然地代表和保护一种越来越被驱赶到民族国家之边缘、最终被重新编码为一种新的民族身份的赤裸生命。”*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吴冠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180页。可见,阿甘本对生命自然性的关注,最终要指向现代国家的形成及其造成的灾难,虽然这些对人的盘剥的因素在重塑现代国家之基时被“消除”了,但却在现代国家的运行中以另一种图景重新复活了,最终都体现为服务于国家原则。

相比于阿甘本,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直接表达了对“自然性”的重视,或者说直接建基于对自然性的讨论。就对生命政治的定义而言,福柯直接将生命政治与“自然性”关联起来,他认为生命政治的核心内涵就是人的自然生命越来越被纳入到权力的诸种机制和算计中。在这种直接的相关性中,福柯具体指出了生命政治对自然性关注所要实现的具体配置。虽然福柯对生命政治理论的讨论大体上仍然沿袭其考古学的图景,但从一些零星判断中,我们仍然能够看到生命政治论域展开的核心背景是资本主义社会。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理论共享了共同的背景,而且事实上二者的论域和旨趣确实存在相互重叠之处。就自然性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言,福柯具体论述了身体的生物性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关系,他认为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以生命权力为中介,从而保障劳动力在生产过程中的精准配置,所以福柯认为:“对资本主义而言,最重要的是生命政治,它是生物性质,是属于肉体的。”*转引自《帝国》,哈特、奈格里著,杨建国、范一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3页。在此,马克思的理解更能够展现这种相关性的具体内涵,即劳动力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要意义,它直接意味着身体如何嵌入到生产之中。因此,福柯的关注点在于生命权力对身体的配置如何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行。福柯认为:“这一生命权力无疑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要素。如果不把肉体有控制地纳入生产机器之中,如果不对经济过程中的人口现象进行调整,那么资本主义的发展就得不到保证。”*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1页。因此,在生命政治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机器的有效运转,必须依赖于对身体的配置。在此,我们看到,在福柯对自然性的论述中,不仅直接涉及对身体的态度,还出现了一种新的社会因素,那就是人口。

人口是福柯生命政治理论的核心概念,这一方面体现在福柯将人口作为生命政治学的第一个特征,另一方面体现在人口的自然性作为生命权力介入社会治理的干预对象,从而区别于传统的社会权力及其治理类型。就前者而言,福柯在论述生命政治的特征时说:“在这一切中,我认为有一些重要的东西。第一个是:出现了一个新的要素,法律理论和惩戒行为都不认识他。法律理论实际上只认识个人和社会:订立契约的个人和由个人自愿或默认的契约建立起来的社会实体……在这个新的权力技术中接触到的不完全是社会;也不是个人—肉体。这是新的实体:复杂的实体,按人头数算的实体……这就是‘人口’概念。”*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页。可见,作为新的实体的人口,已经超越了传统的法律理论和惩戒机制的范畴,从而作为生命政治所热衷的话题。就后者而言, 福柯认为人口概念的出现,使得治理技术发生了转变,不再拘泥于传统惩戒对象的个体化,而是走向整体即人口,福柯说:“这个新建立起来的技术也针对人的群体,但不是使他们归结为肉体,而是相反,使人群组成整体的大众,这个大众受到生命特有的整体过程,如出生、死亡、生产、疾病等等的影响。”*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29页。而生命政治学对自然性的关注及其实现的社会权力和治理类型的转变,都是基于人口概念。同时也正是因为人口所具有的自然性,使得治理技艺发生了彻底的转变。福柯认为:“人口的这个可以渗透的自然性,使得权力的合理性组织的方法上发生了重大转变。”*福柯:《安全、领土和人口》,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8页。如何理解人口的自然性所具有的可渗透性,或者说如何借助人口自然性所具有的可渗透性来实现社会的有效治理?简而言之,就是预测、干预、调节和优化。就是根据社会治理的规定,预测人口的总体情况,在此基础上通过卫生、医疗、道德等因素去干预和调节人口的变化,从而使得人口作为一种整体形态得到优化,实现总体平衡和有规律的状态,其目的在于“要把人口变成国家的力量和财富的源泉,它要保证这些按照规定工作,在规定的地方并按照规定的目标工作”*福柯:《安全、领土和人口》,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5-56页。。因此,人口的自然性属性便成为生命政治的重要载体和基质。

就自然性而言,它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框架中同样具有基础性地位。我们首先可以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得到印证:“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页。在此,马克思将人设定为自然存在物,直接展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性原则,从而区别于观念论的传统。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特别是在论述人类历史的四个前提时,其中两个前提是与自然性直接相关的,马克思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7页。“每日都在重新生产自己生命的人们开始生产另外一些人,即繁殖……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达到的自己生命的生产,或是通过生育而达到的他人生命的生产,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0页。在这两个前提中,一个涉及人的肉体的自然性,一个涉及生命、人口的自然性,二者共同指向人的生产和再生产问题。

当然,马克思对自然性的论述远不止这些,但是马克思对自然性的关注,首先是要确立一种唯物主义的立场,探明作为社会历史前提与基础的自然性,从而扭转观念论的基本原则;其次是要确立一种建构性原则,即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建构性的关系,一种现实的历史性关系,一种实践关系,而不是黑格尔式的宣告性关系。马克思从来不谈纯粹的自然性,只谈与人的生产和交往与自然性的关系,或者说人类如何在与自然的关系中获得社会性。因此,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对自然性的关注最后要回归到社会自然性,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话来说就是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相互生成的问题。这个问题的解决,最终涉及共产主义的具体内容,因此,自然性的问题,虽然在一开始只是作为唯物主义的前提原则而出现,但就整体理论框架而言,自然性问题贯穿历史唯物主义的始终。

可见,同样是关注自然性,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理论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对自然性的关注,无论是阿甘本还是福柯,首先旨在确定一种社会权力得以介入身体从而介入经济组织形式和社会治理机制的具体操作对象。在这个意义上讲,生命政治理论将自然性看作一种单纯的可以单向去干预和调控的对象,服务于功利主义的原则。在这个维度上,自然性本身缺乏内在的张力,也不能与人自身的发展形成辩证的关系,甚至反而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成为人自我戕害的诱发性因素。而历史唯物主义对自然性的关注,展示了人与自然的原初存在与结构,并且指向未来的相互塑造,是人实现自由联合体生活的必然环节。进一步而言,虽然生命政治理论没有具体言及某种社会形态,但就其所论述的内容,无论是阿甘本对现代政治国家的论述还是福柯论述作为生命政治诞生框架的自由主义,生命政治学基本面对的是资本主义社会诞生以来的社会背景。由此可以推论,生命政治理论所服务的就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及其社会治理,在此意义上,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在前提和基础上虽都出于对自然性的关注,但其根本旨趣是不同,甚至反过来成为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学批判的重要契合点。

三、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学批判

就生命政治学批判而言,虽然阿甘本并没有提出这个概念,但其对生命政治学的反思及其对后—生命政治学的思考,仍然可以看作是一种广义上的生命政治学批判,但其核心原则来自于本雅明式的弥赛亚主义。就论述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学批判的关系而言,本文选取福柯的生命政治学内涵作为二者发生关联的基础,原因在于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学同样面对“政治经济学”的背景,却呈现出不同的理论旨趣,因而生命政治学批判可以借助于历史唯物主义对“政治经济学”完成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发展出一套“生命政治学批判”。

福柯在论述生命政治的诞生时,直接将其与自由主义和政治经济学联系在一起,并且指认其为生命政治学得以诞生的框架。因此,生命政治学批判得以成立的基础便是对这个框架进行前提性批判,而这种前提性批判,就其对象而言,与历史唯物主义及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是殊途同归的,其间的关节点就是之前论述过的“自然性”问题。

生命政治学的机制之所以能够发挥效应,在福柯看来,其前提要素就是自由主义和政治经济学对“自然性”的塑造。这种“塑造”的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步骤,第一步就是通过自由主义的一些基本原则规定的国家治理与经济的关系即国家治理的自我内在限制,服务于社会经济发展的“自然性”。第二步就是通过政治经济学的原则来做实经济领域的“自然性”。就福柯的生命政治学而言,自由主义规定了一种有节制的治理,即权力的最可能少的干预,使得社会的发展遵循经济的原则。因此,福柯判断说:“通过政治经济学,以下两者同时进入治理技艺之中:首先,是自我限制的可能性,治理行为依据所做之事的自然和所针对之物的自然来限制自己,(其次,是真理问题)。限制的可能性与真理问题,这两者借助于政治经济学而被导入治理理由之中。”*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在此可见,政治经济学突出了两个核心概念即自然与真理,而这两者都来源于同一个地方即市场。市场的“自然性”表现为以价格和价值关系为主轴的“规律性”运动,并且成为财富增值的客观途经。而生命政治的社会治理的自我规制就建立在上述基础上,“这个作为治理的自我限制的自由理性建立于治理所特有的对象和实践的自然性基础之上。这个自然性是什么?”*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页。在此,福柯指出的“自然性”之一就是“财富的自然性”即“收益”。在此,我们能够看到生命政治学在财富问题(私有制)上的基本态度,当然这也是生命政治学批判的焦点之一。而市场的“真理”问题就在价格和价值关系的基础上得到揭示,福柯指出:“这种价格—价值关系理论的重要性在于,它能够使经济理论指出当前是基础的某事,即市场应该是真理的揭示者。”*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7页。如果市场成为真理的揭示者,这意味着市场作为一种配置范式本身具有客观性,而不是一个历史性范畴。

而问题在于,生命政治学从“自然性”和作为真理揭示者的市场的事实出发,但并没有说明这个事实,它只把二者在社会中所展示的过程,置放于一般的、抽象的公式,然后把这些公式当作规律。而事实上,无论是自然性还是市场,二者本身都是有待反思和澄清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对象首先就是对政治经济学的“自然性”的批判及其基础之上的市场原则的批判。我们能够从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看到对政治经济学所认同的作为自然存在的私有财产的批判,对市场原则所导致的异化劳动和经济剥削的批判。这些批判的旨趣在于指明,所谓的自然性和市场原则,实则都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展开的意识形态表达,它们将二者的特殊历史形式抬高为绝对的标准。

因此,生命政治学批判首先应该对生命政治学的前提进行批判,展示这些前提本身的虚假自然性及其所导致的意识形态崇拜,同时还应质问生命政治学所信奉的原则是否真正承担起对“生命”关照的责任。因为,我们从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的分析中可见,在私有财产基础上成长起来的市场机制,其本身只服务于资本的增值,而不关注市场机制下人的生命(无产阶级的生命),反而是对这些生命所具有的劳动力的褫夺,完成了资本的增值循环。即便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像生命政治学所描述的那样,承担其照顾生命责任,但其目的本身不在于生命自身,而在于资本与权力的有效展开。因此,借助于政治经济学批判,我们能够看到生命政治学批判展开的具体论域、对象和旨趣。

除了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生命政治学批判还应该紧紧抓住“生命权力”概念,因为生命权力概念是生命政治学的核心概念之一,也是生命政治学得以展开的重要机制。而生命权力的对象是作为整体形象的人口,正是对人口的调整,生命权力才发挥其重要的作用。在此,生命政治学批判可以通过生命权力对人口的论述来窥探其中存在的问题。

福柯在《必须保卫社会》中曾经提到过历史唯物主义与生命政治学在生命与人口问题上的关系,他说:“无论如何,这是肯定的:从18世纪末和19世纪发展起来的生命权力的主题,没有得到社会主义的批判,而实际上被它重新获取,在某些点上发展、移植和修改,但完全没有在根基上和功能的模式上重新审查。社会或国家,或应当代替国家的东西,其主要职能是承担生命的责任,安排它,繁衍它,补偿它的偶然事件,全面限制生物学的偶发事件及其可能性,这个观点我觉得被社会主义原封不动地重新采取了。”*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45页。

毫无疑问,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及其未来的社会主义规划,当然必须思考“生命”问题,换句话说,马克思的哲学思考都在围绕着生命应该如何得到完美的实现,所以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但是,问题在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在“生命”问题上是否在“根基”和“功能”上依附生命政治学的基本内涵,是否会依附生命政治学所论述的作为“生命”整体的人口概念。因此,我们可以通过马克思的论述来为生命政治学批判提供有效的视角。

就作为生命整体的人口而言,生命政治学本身并不关注个体的存在,而只关注总体意义上的人口存在状态,并在此基础上实行干预,“在由生命政治学建立的机制中,首先当然是预测、统计评估、总体测量;同样它也不是改变某个特殊的现象,也不是改变某个作为个体的个人,而是主要在具有总体意义的普遍现象的决定因素的层面上进行干预”。*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页。从表面上看,这种对人口和生命的态度是正确的,但是当我们进一步追问时,我们立即就会碰到马克思当年所面对的问题即如何避免对生命和人口的抽象化论述,从而忽视了具体生命的存在状态以及人口内部的巨大差异,而这种存在状态和差异能够直接反映社会内部的矛盾。马克思当年在讨论马尔萨斯的人口理论时,就此做出过专门的论述:“当我们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考察某一国家的时候,我们从该国的人口,人口的阶级划分,人口在城乡、海洋、在不同生产部门的分布,输出和输入,全年的生产和消费,商品价格等等开始。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因而,例如在经济学上从作为全部社会生产行为的基础和主体的人口开始,似乎是正确的。但是更仔细地考察起来,这是错误的。如果我,例如,抛开构成人口的阶级,人口就是一个抽象。如果我不知道这些阶级所依据的因素,如雇佣劳动、资本等等,阶级又是一句空话。而这些因素是以交换、分工、价格等等为前提的。比如资本,如果没有雇佣劳动、价值、货币、价格等等,它就什么也不是。因此,如果我从人口着手,那么,这就是关于整体的一个混沌的表象,并且通过更切近的规定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关于整体的一个混沌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18页。

马克思在此已经明确指出人口概念的抽象性,而生命政治学对人口的论述仍然没有跳出马克思的批判。如果不去考察人口内部的结构及其构成,不去考察具体社会中人口与经济、政治的关系,我们就不能发现被其掩盖的社会问题。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早就指出:“作为资本,工人的价值按照需求和供给而增长,而且,从肉体上来说,他的存在、他的生命,也同其他任何商品一样,过去和现在都被看成是商品的供给。”*《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年,第65页。工人的生命,以及作为人口重要组成部分的工人阶级,如果仅仅从生命政治学所描述的人口范畴去理解,其不能呈现出马克思所论述的生命、人口的极端扭曲和异化的状态。一旦我们讨论的不是抽象的、无属性的生命和人口时,而是从社会关系中思考这些对象,真正的社会分析才刚刚开始。

再者,即使对作为整体的人口进行考察和干预,其目的并不在于对单个主体生命的实现,而是使整个人口有效地纳入到经济生产和国家理性中,从而成为一种被规训而服从安排的整体。“人口概念将通过一种打算让国家理性运作而安排的机器,被建立起来。这种机器就是公共管理。”*福柯:《安全、领土和人口》,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页。而就生命政治诞生于自由主义及其资本主义社会的运用时,我们就能够看到生命政治学在一定的意义上承担起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功能,成为维护和再生产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的手段。因此,在这个意义上,生命政治学批判还应该借助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重新思考对人口和生命的调节所依赖的那些机制和机体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功能。

四、结语

作为一种分析性和解说性的范式而言,生命政治学为我们分析社会存在提供了不同的视角,特别是以生命权力的转换和以人口调整为机制的社会治理技艺的创新,为重新理解当代社会作出了有益的补充。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分析性和解说性的范式中的话,生命政治学并不能呈现出它自身的积极内涵,即如何在分析和解说的基础上实现一种批判性的推进。在此意义上,建构一套生命政治学批判便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但就生命政治学批判的建构而言,一方面要立足于生命政治学自身的一些核心概念和运行机制,揭示这些概念的历史性界限和运行机制背后的政治、经济考虑及其可能带来的社会问题;另一方面要回归到具体社会的具体分析中去,就此而言,生命政治学批判可以积极借助历史唯物主义及其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模式和成果,从而突破生命政治学对生命、人口等概念的抽象化论述,使得生命政治学呈现的理论话题能够得到进一步的考察与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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