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作造的“朝鲜观”
——对帝国主义的批判与妥协

2018-01-29 10:41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9期
关键词:吉野朝鲜人殖民地

佟 艳

大正时期是日本历史上一个充满变数、剧烈动荡的社会转型期,吉野作造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及理论指导者,被誉为“大正民主运动的旗手”。他利用《中央公论》等综合杂志,在国内政治方面以确立民本主义这一新的政治体制为目标,在对外关系上从承认民族自决的立场上对日本的殖民地政策展开了批判,成为大正民主主义运动的理论指导者,这一点现在已为学界广泛承认。不过在帝国主义的核心问题“殖民地”的处置方面,吉野是否跳出了帝国主义思想的局限,如何评价吉野在殖民地问题上的看法一直存在争议。有关吉野作造的朝鲜观,学界大体上分为两种看法:一是以宫本又久、中塚明、内山进、高崎宗司为代表①宮本又久:《帝国主義としての民本主義》,《日本史研究》91、1967年。中塚明:《朝鮮の民族解放運動と大正デモクラシー》,《歴史学研究》355,1969年。内山進:《吉野作造の朝鮮観を考える》,《三千里》33,1983年。高崎宗司:《日本人の朝鮮統治批判論》,《三千里》34,1983年。,认为吉野虽然在殖民地统治方面提出了许多改良性的建议,但那不过是压迫阶级良知的一种表露,最终他也没能主张朝鲜的独立,因此很难承认其作为日本帝国主义批判者的历史地位。另一方面以松尾尊允为代表①松尾尊兌:《民本主義と帝国主義》,みすず書房,1998年3月。,松尾承认“吉野的朝鲜论含糊的表现很多,有时也会给人认可日本的朝鲜统治政策的印象”,但是他认为“那是在极端的对言论自由的压制下发表的论说”,强调要在吉野“委婉、曲折”的表现中读取其真意[1]5。并将吉野作造定义为帝国主义的批判者,试图说吉野将殖民地的独立作为终极目标这一观点。随着学界研究的不断深入,学术视野的不断扩大,本文将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对吉野与朝鲜之间的关系进行梳理,按照他从朝鲜研究会时期对“朝鲜同化论”的认可,到实现了对中国和朝鲜考察之后其朝鲜观的转变,以及对朝鲜三一运动的认识这一基本脉络,试图解明吉野的朝鲜论不过是帝国主义合理观的一种延长和妥协。

一、“朝鲜问题研究会”与吉野作造首次论及朝鲜问题

吉野作造最初对朝鲜的认识是从朝鲜问题研究会开始的。1904年吉野从东京大学毕业后,在基督教会从事文员的工作。这期间,他与朝鲜留学生李殷德结识,以此为契机,吉野开始对朝鲜发生兴趣。1905年与岛田三郎、海老名弹正、小山东助、千叶龟治一起成立朝鲜问题研究会。在参加朝鲜问题研究会的一年多的期间内,吉野作造并没有发表有关的朝鲜问题的文章或论说。不过从朝鲜问题研究会的成员岛田三郎以及吉野从中学时代的亲密友人小山东助的文章中,对吉野此时的朝鲜观可以窥知一二。岛田三郎1905年教会所做的题为《对于朝鲜——日本人的职责》的演讲中,认为朝鲜人与日本人是同一人种,为了救济朝鲜的下层人民,日本应该积极干预朝鲜内政,将朝鲜变为日本的保护国。

小山东助在《新人》发表的《朝鲜同化论》中,将“日本国民对朝鲜的期望”分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人道”两个方面,第一方面,“因为日本人口增长、经济发展的要求,必须获得新土地和新市场,朝鲜的国土必须永远地自由地为日本经济利益的扩张所用”。在“文化人道”方面,为“我们有义务将朝鲜民族从虐政、贫困、无知、迷信中解救出来,使其步入自由独立的新生活”。制度上实行“过渡时期”—“保护国制”,“遥远的未来”—“直辖制”的方法,认为英格兰和爱尔兰是帝国存在的理想状态[2]。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朝鲜问题研究会,与当时日本国内的主流媒体无异,都是日本帝国主义合理论的支持者。不过,小山认为这一时期吉野深入政治活动还为时过早。听了小山的劝导,参加了两三次朝鲜问题研究会的讨论后,吉野退出了该会,之后的十年的时间,他没有发表任何关于朝鲜问题的论说。

十年之后的1915年,吉野首次发表了有关殖民地问题的文章《非同化主义论》,刊载于《新台湾》1915年1月号上,这是吉野第一次发表有关朝鲜问题的时论。吉野在文章中,从对同化主义批判的角度入手,对日本在台湾和朝鲜的殖民地统治进行了批判。

在文章中,吉野首先比较了德国与英国的殖民地统治政策,将德国的殖民政策定义为“同化主义”的同时,认为英国的政策“尊重殖民地历史上的习惯风俗,并且致力于殖民地自治性的发展”。[3]并进一步指出“因为采取了适应各自土地状况的殖民地形态,各殖民地自由发展,土著民比之前其生命财产更加得以保护,其幸福感也随之增强,其结果带来了本国的繁荣,这才是殖民地经营成功之所在”[3]。吉野认为殖民地和本国的幸福感是连为一体的,如果一味地采取同化政策,压迫被统治国家的民众,那样做不是真正成功的殖民地经营政策。因此,日本在殖民地政策上,“需要舍弃德国的主义,而转而模仿英国的。即无论在台湾还是在朝鲜,尽量尊重当地的历史习惯人情风俗,让朝鲜人成为真正的朝鲜人,台湾人成为真正的台湾人,无论是他们的土地所有权还是其他的财产都不要抢夺,并予以充分的保护……我们必须做到,即使有一天朝鲜和台湾从日本分离出去,他们也不会做背叛日本的事”[3]。可以看出吉野文章将英国的殖民统治政策看成日本应该模仿的范本,并描绘了一条促进朝鲜和台湾自身的发展,使日本和殖民地地区一起繁荣的理想道路。这里需要注意的有两点:第一,吉野对日本政府为何要耗费国内巨额的人力、物力、财力去侵略开拓殖民地的问题避而不谈,难道日本仅仅是为了和殖民地人民一同进步吗?众所周知,明治维新之后日本走上了对内改革,对外扩张的道路。1885年福泽谕吉抛出“脱亚论”之后,“脱亚”已经成为日本政界、知识界、民众之间的主流意识,虽在地理位置上无法摆脱亚洲,但在心理上,日本人自认为自身人种高于周边各民族。吉野也正是基于这种心理,他既指出“支那民族和朝鲜民族一样,都有着数千年的历史,不仅存在固有的习惯风俗,而且文明程度与日本无大的差距”,又在接下来的文中说“统治支那和朝鲜同化主义是不可行的”[3]。但是“统治”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上对下、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一种视线,站在这个前提下,如何谈“一起繁荣的理想道路”。这说明吉野不了解当时朝鲜与台湾在日本殖民统治下的实际状况,他的思想带有明显的理想主义倾向。

二、吉野“朝鲜观”之初变——对日本朝鲜统治政策的批判

1906年初到1909年,吉野作造为生活所迫,来到中国在袁世凯家做了三年家庭教师,1910年初到1913年,赴欧美留学。回国之后,吉野在东京大学担任教职时,结识了住在东京大学学生会基督教青年会(简称东大YMCA)的金雨英①后任朝鲜总督府中枢院参议。,以及早稻田大学政经学系的学生,以口才著称的朝鲜留学生张德秀②后任《东亚日报》副社长,并担任韩国民主党干部。,还有其他学友会的学生和驻东京朝鲜基督教青年会的成员。在他们的斡旋下,1916年3月27日从东京出发,吉野作造来到朝鲜和满州,进行了为期三周的访问。这次来访的目的本来是与几位反日朝鲜人见面,拜访任职于朝鲜总督府的官僚以及在朝鲜传教的牧师。可是,亲眼看到日本人在朝鲜的残暴统治之后,吉野的朝鲜观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根据自己的所感所想,在《中央公论》1916年6月号上发表了《对满韩的考察》一文。

在总数约为五十页的文章中,近五分之四都是对日本在朝鲜的统治政策的批判。在文章中,吉野对日本殖民当局为了修建道路而征收土地和强征劳役的做法、对朝鲜人和日本人官吏的不平等待遇中体现出来的对朝鲜人的歧视,宪兵政治下官僚以及宪兵的横暴,对朝鲜民众言论自由的压制等实际情况作了详细的描述。吉野指出,这些做法最终会导致朝鲜各阶层对日本统治普遍不满的后果。

对此,吉野提出了对朝鲜政策的基本理念,认为“无论如何说朝鲜人是多么的无能,朝鲜终究是有着独立文明的独立民族。……无论是朝鲜人还是支那人,如果认为仅仅对他们施以善政,他们就会无条件地满足于日本的统治,这是不了解独立民族心理的错误想法”。日本的殖民统治是打着“满足幸福”的旗号,实际上是强加于被统治人民的“束缚和烦累”。吉野直面朝鲜的民族主义,认为从19世纪以来世界的发展大势看来,民族同化已经不再可能。他举出英国对印度和埃及、美国对菲律宾统治的例子,认为“异民族统治的理想形态为,尊重其民族独立性,在其独立性高度完成的条件下给与其政治上自治权”[4]15。

在这里,“自治权”似乎与“独立”相关联,不过吉野作造在这里谈到的“自治”,并非无条件地承认朝鲜的自治或者独立,在接下来的文章中,他接着谈到,“作为具体问题,从政治上来看,对中国的关系上不能允许朝鲜的自立”,即在亚洲帝国主义国家竞争的关系中,允许朝鲜的独立并非上策。他指出,对于试图借助俄国、美国或者新兴中国的力量试图将日本势力从朝鲜半岛驱逐出去的朝鲜人来说,此举是“提防了前门虎,会入后门狼”。在这里,他认为俄国、美国以及中国对朝鲜来说是“前门虎”,不如依靠日本的势力“和平地蓄养自身的实力,耐心等待时机到来之后再向日本提出适当的解决办法”。至于“适当的解决办法”到底是什么,吉野在这里并没有明言,也没有对日后朝鲜如何实现“自治”提出具体的办法。最后他仅仅提出当前的对朝政策的根本方针应该是谋求“朝鲜人物质上和精神上全面的进步和发展”,在此基础上“施行一般民众都能接受的善政”,并“站在由政府经营的国家之外,发起更多的人道主义运动”,以使日朝两民族“能够实现根本上的融合”[4]17。

从《对满韩的考察》一文中可以看出,吉野作造对朝鲜的态度已经不是简单的合并、同化之策,归结其原因,这是与吉野对殖民地问题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以及其知识量的扩大是分不开的。吉野作造通过与志在实现朝鲜独立的朝鲜知识分子的接触,对朝鲜殖民统治问题有了更直接、更客观体验的机会。吉野能够实现对满州、朝鲜的考察,得益于金雨英、张德秀及其他学友会的学生和驻东京朝鲜基督教青年会成员的帮助;在朝鲜考察期间,在上述两人好友金性洙和宋镇禹①的斡旋下,会见了反日朝鲜人士,进而对日本在朝鲜的统治有了最直接的了解[5]208。吉野在对朝鲜的考察之后,加深了和朝鲜人学生的交往,1917年1月30日在东大YMCA召开了“日鲜人合同恳谈会”(朝鲜人3,日本人5)。之后这种形式的恳谈会范围进一步扩大,2月15日召开的“东洋和平恳谈会”,中国人也加入进来(朝鲜人6,中国人1,日本人8)。以上集会的参加者,日本人多数是东大YMCA的成员,中国人是时任黎元洪政府众议院秘书的殷汝耕,朝鲜人多数为朝鲜YMCA或者学友会的干部,正是这些人策划和领导了1919年2月8日东京独立宣言的签名活动,成为朝鲜人民反对日本殖民统治、要求民族独立的“三一运动”的导火索。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吉野所作的有关朝鲜问题的评论,都是以日本吞并朝鲜这一既成事实为前提的,他并不赞成朝鲜主张民族独立的革命派坚决反对和抵抗日本统治当局的强硬做法。吉野此时的对朝态度,与其同一时期在《日支交涉论》中的对中国问题的观点何其相似,在那里他指出“日本对华政策的根本理想,在于援助中国,同中国合作,日中两国共同作为东亚的强国向各个方面扩张实力,为世界文明作出贡献”[6]134-135。表面上看,吉野好像是在保护中国的利益,但这只是吉野所论述的抽象的理想,一旦接触现实,他就说:“中国的将来是否真的不辜负我国的期望成为强大的国家?”“在中国尚未强大的时候,列强拼命扩张势力,或许中国已经处于不能独立自主的状态。”因此,在研究“中国的将来”时,“既要考虑中国本身的发展进步”,“也不可能忽略欧美各国在中国扶植势力,我们的理想是,期望中国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但是,面对当前各国竞相在中国内部扶植势力的现实情况,我们也不得不采取应急的措施”[6]139。在文章结尾部分,吉野提出了日本对中国的“理想政策”,即“始终援助中国,做中国的后盾,谋求中国完整而健全的发展。现在日本向中国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其实这是迫于列强在中国角逐的形势,不得已而为之,绝不是日本的本意”,日本国民“对于中国的事物,将来应寄予深切的同情和尊重”[6]155。

可以看出,无论是对朝鲜“给予自治”,还是有条件的“保全中国”论上,名目上是保全两国,实际上都是将两国看作是日本的保护国,是一种否定两国国家主权,居高临下的姿态。可以说他所倡导的并非殖民地放弃论,而是通过对殖民地地区的“帮助”而实现“和平共处”的一种新型的殖民地统治技法,相对于赤裸裸的帝国主义侵略论,这种提法显然更具有隐蔽性。冈义武认为,“这种说法是一种顽固的辩解,是将我国的行动以所谓的亚洲门罗主义逻辑进行正当化的尝试”[7]287。

三、朝鲜三一运动之后吉野作造的“朝鲜观”——“日朝命运共同体论”的提出

吉野作造在1918年10月号的《中央公论》上就曾发表《朝鲜统治策》的社论,文中指出“观察一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汹涌澎湃的民族主义源流,就会知道朝鲜问题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日本内政上的重大的问题”,[4]50提醒日本政府不应该因为还没有发生问题而忽视对统治朝鲜政策的改革。在这一点上,吉野确实有敏锐的洞察能力,半年后的1919年3月1日,以朝鲜青年学生为先导的民族主义者在汉城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反对日本的殖民统治,拉开了“三一运动”的序幕。

“三一运动”爆发之时,几乎所有的日本媒体都不承认这是自发的朝鲜民族的独立运动,认为是由一部分“不良鲜人”或者是外国人传教士的煽动而引起的盲目性的暴动。吉野在3月22日举办的黎明会第三次演讲会的开幕式上,做了“首先需要自我反省”的主题演讲,其主旨有以下三点:1.日本政府和国民缺乏自我反省的态度。认为“将事件圆满解决的第一步,首先要查明真相,而其第一阶段我们需自我反省……单单斥责别人,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2.不重视和尊重对方的想法,就得不到对方的谅解。“自以为在朝鲜施行了善政,就妄自认为对方不会感到不平,可是一寸的虫子还有五分的魂魄……不尊重对方的立场,恩惠有时也能变成仇恨”,并总结在殖民政策上不通人情的做法是行不通的;3.批判认为“三一运动”由第三者煽动的盲目性暴动的舆论导向,认为暴动爆发的原因即使是美国传教士的教唆,其根本原因也在日本的统治政策出了问题[4]55。紧接着,吉野又在4月号的《中央公论》上发表了相同论点的文章《对外良心的发挥》,再次强调了自我反省的必要性,并断言“三一运动”的原因“除了日本统治政策的失败别无其他”[4]61。

对于这些问题的解决办法,吉野发表在同一期的《中央公论》上《朝鲜暴动善后策》一文中,提出了镇压和严惩“暴徒”、以皇室赐金的名义发放救恤金、彻底贯彻“一视同仁”的政策以及承认“某种形式的自治”、在民间设立类似“日鲜协同”形式的疏通机关等解决办法[4]53。当然,相对于诸如东京朝日、大阪朝日、东京日日、大阪每日、时事新报、国民、读卖等主要报纸将朝鲜的国民运动看成是由一小部分人的煽动而引发的暴动,而建议以武力来镇压的观点不同,吉野看到了这次运动中的“民族性”,以及爆发的原因在于日本统治方针的失败,提出了作为将来的统治方针,应该是在尊重朝鲜民族性的基础上,通过与朝鲜民众协议的方式保证其政治权利,这一点上应该肯定吉野的进步性。

这之后直到9月号为止,吉野在《中央公论》上连续就朝鲜问题展开论述,批判日本政府的对朝政策,在6月25日黎明会第六回演讲会上所做的《关于朝鲜统治改革最低限度的要求》中,集中反映了吉野对朝鲜问题的看法。他首先说到了“三一运动”爆发之际日本政府的种种暴行,“为了日本国民的良心”是不能漠视的,关于将来的通知方针,作为“最低限度的要求”,他提出了四点:(1)“废除对朝鲜人差别性的待遇”,特别批评了教育以及官吏任用方面的不平等、社会上普遍对朝鲜人的歧视态度;(2)“军人政治的废除”,认为“不受国民舆论、监督”的统治制度,其结果只会造成官吏特别是宪兵的横暴;(3)放弃“同化政策”,指出让朝鲜人“忘掉其漫长历史中发生的事以及所有的传统,成为日本人”这件事是不可能实现的;(4)“给予言论自由”,指出在日本没有批判朝鲜问题的自由,在朝鲜朝日两方国民都没有言论自由是发生这次事件的原因,认为只有在给予言论自由的前提下,才有可能产生朝日双方都能满意的“朝鲜统治的最佳方策”。吉野认为“朝鲜统治的最佳方针”是“对于实现东洋的和平,日本民族与朝鲜民族有着共同的使命,在日本和朝鲜充分融合的基础上,设定一个远大的目标,为了这一目标,日本民族作为日本民族和朝鲜民族作为朝鲜民族,各自根据自身特点贡献自己的力量”[4]104。

可以看出,吉野主张的既不是朝鲜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也不是承认在民族自决原则下的自治权,不过是将朝鲜和日本捆绑在同一命运共同体上的一种合理主义改良方法,这种改良,是在日本帝国主义利益范围内进行的,在这一点上与其前述的《对满韩的考察》的立场是相同的,不禁让人联想到“君民同治”框架下的“日朝同治”的构想,仍然是将朝鲜民族置于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之下的一种从属关系的变形。

四、结语

吉野作造对处于日本殖民统治之下的朝鲜的民族运动表现出了一定的理解和同情,并呼吁加强对殖民地地区的待遇改善。但是无论是“殖民地待遇改善论”、还是“殖民地地区的自治论”,都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与吉野在国内的政治认识的变化、他同朝鲜民族主义人士以及中国革命党人的接触,他对被统治地区深入的了解,以及他自身的宗教信仰相关联的。

吉野作造朝鲜观的理论基础,日本不少学者都从“对内民本主义,对外帝国主义”的角度进行解释,但笔者认为不如从“帝国主义合理观”的角度进行统合。在理论层面,与吉野作造同为基督教徒的浮田和民提出了新的帝国主义论,简单地说,即以基督教的理论道德对弱肉强食理论进行规制,以及战争、流血、民族被支配等这些近代化过程中出现的丑恶的一面进行矫正的理论,在不舍帝国主义、膨胀主义的大前提下,基于人道、人格主义的理论,有伦理、有道德地推进帝国主义①栄沢幸二将浮田和民的观点概括为“伦理的帝国主义”。参见栄沢幸二著:《帝国主義成立期における浮田和民の思想的特質》、《歴史学研究》332号,1968年。。新渡户稻造也是研究殖民地学的先驱者。他也同浮田一样,提倡在殖民地的支配方法上,要以道德为准轴,以及人类和平的思想。但是,对于为什么要获得殖民地这一根本问题,他却始终避而不谈。新渡户与欧美论者一样,将殖民地的获得、经营看成是文明传播的手段,并予以正当化。

同样的特征也可以在吉野作造的对外认识中发现。吉野在日俄战争时期,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深受国家主义思想影响的青年知识分子,对于日本吞并朝鲜持着积极的支持态度,但自1916年提出民本主义以后,站在反对军阀和专制势力的立场上,产生了与朝鲜知识人、学生的连带意识,支持朝鲜的三一运动。虽然转变后的吉野作造也和浮田和民、新渡户稻造一样,站在人道主义、人格主义的立场上,主张在殖民地支配的方法中注入道德意识和道德心,但是对殖民地本身的解放问题以及日本的大陆政策始终没有言及。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吉野作造位于浮田、新渡户的“帝国主义的合理观”的延长线上。他对帝国主义批判的同时,又对其有所妥协。但是他忽略的是帝国主义侵略逻辑的本身,如果某种逻辑在根本上是错误的,那么无论对这个逻辑进行怎样的修补,都不能掩盖这个逻辑本身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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