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山水诗渊源探寻

2018-01-28 19:27何方形
台州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谢灵运山水诗人

何方形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顾随认为:“文明、文化在打破限制,但旧的方打破,新的就成立了,重重打破,重重成立。人生如此,文学表现人生,故亦如此。”[1]极是。谢灵运作为一个时代美学思想变迁的敏锐感受者,正是我国文化史上最具有创造力因而能够打破旧有成规的少数成功者之一。经过诗人的全面开掘,中国传统诗歌的审美内涵由此得到拓展。吴乔《围炉诗话》卷二:“汉人作赋,颇有模山范水之文,五言则未有。后代诗人之言山水,始于康乐”,正确地道出了谢诗的历史地位。他在诗歌创作(尤其是山水诗领域)中将生活现象与抽象思绪加以“诗化”,别创诗格,师心独造,诗情和诗味更为浓郁,完全不同于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努力,有着一种唯我独具的文学新景观,中国愈千年的诗坛风气为之丕变,赢得“客儿诗句满人间”(皮日休《奉和鲁望秋赋有期次韵》)的赞誉。

迄今为止,研究谢诗的历史也已跨越千年,经过古圣今贤的不懈努力,成果不可谓不丰,但在许多方面还值得我们去往更深处探究。即以谢灵运山水诗创作的原始动机与谢诗的历史渊源而言,至今论者并不很多。借用谢灵运自己的话来说,大概就是《登江中孤屿》一诗中所感叹的“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了。也就是说,到底是哪些因素促成山水诗这一样式在这一时期登上历史舞台;为什么最终由谢灵运完成,而不是别的其他人;谢灵运有哪些他人所不具备的人生际遇、文化素养、精神渊薮等等。谢诗内容富赡而取径多源,从多方面汲取文化和艺术的养料,这要从他的全部作品中去把握,才能有更深切的感悟与领会。谢灵运山水诗展现出诗人自身雄厚的学力和才力,其渊源更多地来之于历史环境的造就、经籍著作的习得、自然山水的触发、佛学思想的推研诸方面,承载着极为丰富的文化意义。在这样的基础上写景抒情,谢诗也进一步强化了诗歌内在的艺术魅力,在很大的意义上为中国诗史确立新的美学风范。现将管见述论如次。

一、历史环境的造就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有着这样的精辟论断:“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2]谢灵运正是其中“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人之一,无愧于这一呼唤并产生着天才的时代;他的山水诗也正孕育于这一特定的历史环境。对历代文人而言,社会多显得冷酷无情,谢灵运自然也不例外,《道路忆山中》所谓:“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郁纡之思,最后总要找到一个适合的发泄之处,在诗人看来,最好的选择无非就是拥有“濯流激浮湍,息阴倚密竿”之乐了。

谢灵运少而聪慧,非常人所能及,风云际会之日,自当一展自己的天生奇才,谁料想一生却仕途失意。诗人感慨时势变迁,有情难陈,于是臆想采取一种异于常人的生活态度,处处显出与社会的格格不入;同时也属意于文学创作,以此减轻社会人事的不如意所带来的苦痛与烦闷。他虽称不上在所有领域都才识过人(比如政治才能,诗人固然自视极高,认为宜参权要,但其实际政治能力,后人还是很难确知),也不是那种恪尽职守、用心民事者,因此而遭人诟病,但《北亭与吏民别》“晚来牵余荣,憩泊瓯海滨。时易速还周,德乏难济振”等表白实际上也还真诚,在许多方面也应该说是迥出其类的。不过,到他走上仕途前后,谢氏家业已渐成盛世残梦。刘宋代晋,降爵为侯,食邑也由二千户骤降为五百户,已经使他深刻地洞悉朝代兴替与世事变迁。入宋后,接连而至的人生打击,诸如外放州郡(近于流贬)、入主秘阁、撰写《晋书》(实质与文学弄臣无异),均非其愿,意味着一种人生价值的幻灭,也就是《岁暮》诗所谓的“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这既勾起对盛世的怀恋,也使他品出深重的失落感,逐渐深切体验到人世的艰难与前途的渺茫,干政济时,重振家业,建立象乃祖一样勋业的远大理想也渐渐远去。“晚暮悲独坐,鸣歇春兰。”(《彭城宫中直感岁暮》)落拓失意而产生的悲慨,在中国诗史上代有不绝。诗歌大概也就成了他们最大的安慰,于是不得不通过创作来消解内心的忧郁。谢灵运人生之中有着对于逝去的家国盛世的回味。“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岁暮》)这样一种深切的生命体验,反映到艺术作品中,自然使得他的诗作中主体和客体有所融合,屡屡折射出朝不保夕的现实政治涂抹在诗人心理上的阴暗色调,也有着对家族勋业的深深眷念,这些都可以说是内心世界真实冲突在审美艺术上的反映,倾吐心中的郁结,情怀之凄惋可以想见,而不是个人情志的随意抒发,更不是所谓以才气作诗。谢诗展示的更多是对现实所采取的极富个体意义的抗争,反映诗人探索人生的历程。最为不易的是,作为时代美学思想变迁的敏锐感受者,诗人并不将诗境完全封闭在一己愁思之中,而是着力外拓而显得阔大,并且能全面融进自己的美学观念与价值取向,力求创变,进一步完美诗歌的表现力,给人以全新的审美感受。叶嘉莹指出:“人不要害怕挫折苦难,在挫折苦难之中你的人生才有了深度。”[3]谢灵运的人生与创作即是如此。人生的这一番“深度”,才能最后造就谢诗的“高度”。

二、经籍著作的习得

沈德潜《说诗语》卷上:“曹子建善用史,谢康乐善用经。”王世懋《艺圃撷余》对此更有详尽的分析:“古诗,两汉以来,曹子建出而始为宏肆,多生情态,此一变也。自此作者多入史语,然不能入经语。谢灵运出而《易》辞、《庄》语,无所不为用矣。剪裁之妙,千古为宗,又一变也。中间何、庾加工,沈、宋增丽,而变态未极”,洵为历史定评。谢灵运的作品除了化用屈原、曹植等人的有关诗句之外,更多的是取材于历史上的所谓“三玄”(《周易》、《老子》与《庄子》),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就是比较经典的作品之一:“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诗歌名为五古,实际技艺接近于唐律中的五排,当然有部分地方平仄未谐而已。其中的“解作”、“升长”二词语出《周易》,“抚化”语本《庄子》。

又如《登石门最高顶》:“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长林罗户穴,积石拥基阶。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来人忘新术,去子惑故蹊。活活夕流驶,夜猿啼。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在谢诗中,这应该算是以写实为主的了,其中的“共登青云梯”即为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身登青云梯”之所本,但也有“处顺”一类的语词,基本构想来源于《庄子·养生主》:“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唐人卢仝有《寄赠含曦上人》诗:“楞伽大师兄,夸曦识道理。破锁推玄关,高辩果难揣。《论语》、《老》、《庄》、《易》,搜索通神鬼。起信中百门,敲骨得佛髓。此外杂经律,泛读一万纸。”剔除其中一些不惬当的话语,用来描述谢灵运与儒、道、玄、佛等(这里主要指儒、道、玄三者,佛详下)的渊源,也是很切合的。萧子显《南齐书·张融传》载张融“左手执《孝经》、《老子》,右手执《小品法华经》”[4],可见,追求儒、道、佛合流完全是那一时代的风尚。谢灵运一生儒、道、佛、玄无所不染,博学鸿才,但其中与《庄子》的渊源尤深。庄子继承并发扬光大了道家文化,而这一文化的精髓就是提倡人的生活和精神达到一种不为外物所束缚的绝对自由的独立境界。谢灵运自小即寄养于钱塘杜明师靖室中,一生受道学文化浸染甚深。谢氏家业的奠基人谢鲲当年即是“通简有高识,不修威仪,好《老》《易》,能歌,善鼓琴,王衍、嵇绍并奇之”(《晋书·谢鲲传》)[5],灵运自然濡染之,并进而内化为一种极为自觉的审美意识,创作中也就多次化用老庄词句,并且有《入道至人赋》等作品,而《罗浮山赋(并序)》由梦而成文的奇思,造境独特,对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这样的创作不无影响。《庄子·达生》中有“入山林,观天性”、“以天合天”之论,《田子方》中又有探求“至美至乐”的境界,这应该就是谢灵运山水诗创作的哲学基点,而灵运也成为历经探索并最终真正发现山水之美的第一人。如《初去郡》:“或可优贪竞,岂足称达生。”诗人自信比一些追名逐利者还是略优,但离通达养生的道理差距倒是不小,这一番真心实意的话语就源于《庄子·列御寇》:“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又如《游赤石进帆海》的“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其中“虚舟”一词即为道家语,出自《庄子·山木》:“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心之人不怒。”在“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溯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富春渚》)的景象中,诗人竟然跳跃性地想到《列子·黄帝》篇里所描写的“伯昏无人”这一形象,所谓“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至于在作品中常常出现“异人”、“羽人”、“浮丘公”一类形象,也就不难理解了。但这并不等于说以此有臻致化境的艺术功能,恰恰相反,如果诗歌创作与道、玄的关系处理不当,将导致诗性精神的丧失。这样,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诗歌的艺术表现力与感染力,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谢诗的部分篇章也因此有了生涩之弊。也就是说,谢灵运的诗歌在总体上能够以自己的学养和才力,烹炼融会经籍语词而达到精雅自然的美学境界,给人以美的愉悦,但在一些作品中留下了滞涩拼凑的痕迹。

三、自然山水的触发

谢灵运《山居赋(并序及自注)》自叙:“爰初经略,杖策孤征。入涧水涉,登岭山行。陵顶不息,穷泉不停。栉风沐雨,犯露乘星。”诗人钟情自然山水之意早年即存于心底,作品中多次提及尚长,如《初往新安至桐庐口》:“远协尚子心,遥得许生计”,也认识到“不有千里棹,孰申百代意”(《初往新安至桐庐口》),而今终于真的沉醉于美的发现中,对山水作审美把握,谢灵运终于找到了情思触发与传达的最佳途径。可以说,常人所不至的自然山水,对谢灵运来说却是“旅客易山行”(《赠王》),在很大的程度上满足了诗人宣泄感情的心理需求,然后又能很好地将这种感受与发现转化到诗的艺术表现之中,从而在一个新的空间体现自己的生命价值。谢灵运世居始宁,长于钱塘,往来京都,从游京口,奉使彭城,主政永嘉与临川,东晋刘宋的胜景都为诗人独有。尤其赴任永嘉,逆钱塘江而上,如《夜发石关亭》“随山逾千里,浮溪将十夕。鸟归息舟楫,星阑命行役。亭亭晓月映,泠泠朝露滴”,有明显的时间行进过程,然后舍舟越括苍诸岭,再顺瓯江而下。到任后也肆意山水,《游岭门山》一诗畅叙“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的喜悦,回程的路上也如《归涂赋(并序)》所谓:“停余舟而淹留,搜缙云之遗迹。”①台州以至国内部分学者在谈到谢灵运与临海的关系时,总是认为谢灵运去永嘉的赴任之路途径天台、临海,其实是完全错误的。谢灵运永嘉来回均没有经过临海,而是在文帝元嘉六年(公元429年)隐居家乡期间才有临海之行。

论者有言:“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谢灵运与陶渊明不尽相同。在谢灵运的山水诗中,山水景物大都是他外在游玩的对象,或者是他谈玄论道的手段,并不与他的生活、心境、意绪发生亲密的关系,自然界实际并没有真正成为表现他的生活和抒发心情的一部分”。[6]这真是冤煞诗人了。要真是如此,何以会写出“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登江中孤屿》)、“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这么多深情洋溢的诗句?最后一句引得寒山诗○○二《重岩我卜居》就直接使用:“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王士祯《香山寺月夜》“清晖一相照,万象皆澄鲜”,也明显是从谢诗脱胎而出。宋代曾任温州知州的杨蟠才可以说是谢灵运的异代知音,其《谢公祠》称:“爱诗已成癖,山癖过于诗。今我见公影,笑公还自痴。”谢灵运《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所表达的也是真情:“投沙理既迫,如邛愿亦愆。长与欢爱别,永绝平生缘……闽中安可处,日夜念归旋。事踬两如直,心惬三避贤。托身青云上,栖岩挹飞泉。”外放并非所愿,隐居的生活一时难以实现。所以,诗人到永嘉后才有亲山水而忘诉讼的事情。这些都足以说明自然山水“与他的生活、心境、意绪发生亲密的关系”。《酬从弟惠连》首句:“寝瘵谢人徒,灭迹入云峰”,其意近之。《入东道路》所叙“属值清明节,荣华感和韶。陵隰繁绿杞,虚囿粲红桃”这样的情景,亦非寡情之口所能道出。

谢灵运的一腔真情都充盈于诗中。由于这些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加上自身的灵性与心中自小就有的那一分对山水的深情,《初发石首城》所谓:“游当罗浮行,息必庐霍期。越海凌三山,游湘历九嶷。”诗人用心灵感受着自然美给他带来的一切,业已完全沉浸在被自然山水所诱发并能与之交融的美感中,如“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景夕群物清,对玩咸可喜”(《初往新安至桐庐口》)。刘长卿《罢摄官后将还旧居留辞李侍郎》说:“潘郎悲白发,谢客爱清辉。”“谢客爱清辉”,这是一个包孕非常丰富的话题,深得作者诗心。由此可见,山水诗到谢灵运手上从玄言诗中脱颖而出,传达出自己心灵深处真实的生命感受,就是最为恰当的了,正如王寿昌《小清华园诗谈》卷上所说的:“陶彭泽志在归来,实多田园之兴。谢康乐志在山水,率多游览之吟。”可谓是深知灵运者,这一切的取得也正是诗人始践无人之境、探幽寻奇的人生结晶。《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就是实地踏勘后的感受,也可见出诗人营造意境的苦心,波澜层出:“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圆。沫江免风涛,涉清弄漪涟。积石竦两溪,飞泉倒三山。亦既穷登陟,荒蔼横目前。窥岩不睹景,披林岂见天。阳乌尚倾翰,幽篁未为。退寻平常时,安知巢穴难。风雨非攸吝,拥志谁与宣?倘有同枝条,此日即千年。”《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是诗人的又一精品:“弭棹向南郭,波波浸远天。拂鲦故出没,振鹭更澄鲜。遥岚疑鹫岭,近浪异鲸川。蹑屐梅潭上,冰雪冷心悬。低徊轩辕氏,跨龙何处巅。仙踪不可即,活活自鸣泉。”诗歌写出仙岩一带的万千气象,最后一句尤显得生机无限,“澄鲜”一词由于《登江中孤屿》“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的精妙运用更被人们所熟知。《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则已经离玄言而趋山水,少有雕琢的辞藻:“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除了乐府诗《泰山吟》这样的作品,谢灵运的山水诗作往往是实景写真,并非缘情造境。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久为谢客寻幽愤,细学周免兴孤。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是对谢诗体验入微的心灵感悟。《白石山下径行田》的中间几句:“饥馑不可久,甘心务经营。千顷带远堤,万里泻长汀。州流涓浍合,连统塍埒并。”可谓巡视农田而不忘娱目。现在在乐清白石山(即中雁荡)还留存有这样的基本风貌。《行田登海口盘屿山》情形比较类似,其中“羁苦孰云慰,观海藉朝风。莫辨洪波极,谁知大壑东”,写景与用典合一,最后的“遨游碧沙渚,游衍丹山峰”固然有合掌的问题,但以景结情的技法,开启后人的无数法门。关于诗人的山水诗创作,不可否认的是,客观山水触发确实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也就是说,谢灵运从审美角度去感受、审视对象,痛苦的心灵在自然的天地里找到了归宿,于是得到自然山水的熏陶,从玄言诗垂死的母体中孕育出中国诗歌中一个崭新的文学体式,充满着生命和活力,并且通过自己手中的生花妙笔刻画出各具风姿的山容水貌,代表着文学发展的历史动向,历千年而旺盛如初。谢氏之功,名垂千秋。

四、佛学思想的推研

在诗人生活的时代,佛学开始广泛而纵深地影响人们的精神生活,并通过内在的审美意识的感染,一方面冲击着传统的文化,同时也为整个文艺领域带来了新的变化。宋齐以来,佛教更是大兴。谢灵运与佛学也是渊源很深的。谢安、谢玄与支遁就过往甚密,据《世说新语·文学》记载,谢玄在丁忧期间还与支遁“剧谈终日”。诗人自己也是景仰慧远,18岁时参加由慧远发起的誓生净土的盛会。谢灵运与昙隆、慧严、慧观等方外之友也是深交,于佛学理解的程度和造诣,并不亚于一般高僧,曾整理北本《大般涅经》,并著《辨宗论》以阐扬佛理,支持竺道生的“顿悟”观,今尚有《佛影铭》、《昙隆法师诔(并序)》等著作传世。应该说,身处“末代”(《七里濑》),在一种自我人生价值极大失落感的支撑下,诗人还是以较为主动的态度去感悟和接受佛教思想,而在这一过程中,向佛之志益坚,并且还强调“待为己之日用也”(《山居赋》),也许诗人是希望以这样的行为来抚慰内心深处的迷惘与忧伤。而推研佛理的结果也真的是进一步地充实了诗人的写作功夫。他的一些诗以一定的佛国意象去展现对佛理的表达,对佛教典籍可谓是信手拈来,如《过瞿溪山饭僧》:“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谢灵运在许多作品中都提到佛教圣山灵鹫山,大概心中有佛,一切山都可以看成灵鹫山,如上举的《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遥岚疑鹫岭”。再如《石壁立招提精舍》:“四城有顿踬,三世无极已。浮欢昧眼前,沉照贯终始……敬拟灵鹫山,尚想祗洹轨。”取象之奇,实自有因。“四城”典出《因果经》,“三世”也源于《维摩经》等。虽然总体上看宗教的意蕴还是较为外露与生硬。但是,作为一个具有敏锐的艺术感受力的诗人,谢灵运以慈心谛观万象,善于从宗教思想中吸取一些有益于诗歌艺术发展的合理成份,显示出格高而气清的品性,从而呈现出一种审美趋向的延展性。

皎然《诗式》:“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澈。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彼清景当中,天地秋色,诗之量也;庆云从风,舒卷万状,诗之变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哉……惠休所评‘谢诗如芙蓉出水’,斯言颇近矣!故能上蹑风骚,下超魏晋。建安之作,其椎轮乎?”在这里,皎然指出谢灵运诗格之高,在很大的程度上得益于般若空宗的奥旨。郭英德也说:“‘清物论’虽由晚明的竟陵派大加提倡,但其历史渊源至为深远。从人格或情操着眼,‘清’与隐逸品格在六朝即已建立起对应关系。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其山水诗讲求意境的空明澄澈和音节的调谐浏亮,他对‘清’的钟情,即源于他对山水之美的富于玄学意味的独特领悟。”[7]诗人是否也闪过“始惊儒教误,渐与佛乘亲”(孟郊《自惜》)这样的念头呢。

综合而论,现实生活的遭际使谢诗真挚而深沉。谢灵运是时代的孤独者,更是对这一时代苦闷情怀体验最为深刻的人之一。康乐一生身经厄运危时磨难而仍自超然独行,然后借助山水实景以排解失意不偶的孤愤,将无生命的自然变成有生命的存在。有了山奇水胜的寻觅与流连,脱离了闭居斗室而面壁苦吟的趣味,谢诗又因此显得真实、可感与幽深。李白《与谢良辅游泾川陵岩寺》发“且从康乐寻山水”之愿,一生也是这样实践着。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五:“如康乐乃是学者之诗,无一字无来处率意自撰也,所谓精深。”所论固然有极端的地方,但因此得出“精深”的结论还是正确的;所谓“学者之诗”,就是着眼于谢灵运对有关经籍的研读及与创作之间的关联,辞虽有本,加以点化与创新,谢诗因此显得厚重与“精深”。这些精神渊薮本身就蕴涵着深厚的文化意义,更使谢诗具有多面性。山水则既解哀情而自娱,更促人对景悟道,感情由此呈现立体化的特征。单一的营养有悖于诗歌的艺术传统,谢灵运更是不屑为之的。

总之,诸多因素比较完美地集中于谢灵运身上,才能有人们为之惊叹的诗歌创作。谢灵运诗歌都是内心世界的真实坦露,绝无空廓之弊,也不是一般的所谓怀才不遇之哀愁。诗中的一切客体物象经过审美主体的有机化合,才能成为一件完美自足的艺术晶体,诗人自身丰富的想象力和语言组织能力等都极为重要,其影响亦远越当代,流播无穷。康德《判断力批判》指出:“天才就是那天赋的才能,它给艺术制定法规。既然天赋的才能作为艺术家天生的创造机能,它本身是属于自然的,那么,人们就可以这样说:天才是天生的心灵禀赋,通过它自然给艺术制定法规。”[8]谢灵运正是我国山水诗史上第一个给这门独特艺术制定全新法规的人。这是历史的必然选择。

参考文献:

[1]顾随.中国古典文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82.

[2]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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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萧子显.南齐书[Z].北京:中华书局,197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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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郭英德主编.中国古代文学通论·明代卷[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180.

[8]康德.判断力批判[M].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15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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