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早期的开创者

2018-01-28 19:27
台州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死水新诗鲁迅

洪 迪

(台州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百年中国新诗的创作业绩,平心静气地说,远超过迄今诗坛学界内外的评价。辉煌繁盛的唐诗宋词的确比不上,而较之元明清及近代的古体诗词,并不见几多逊色。如果将新诗出现的前20年算作早期,那末新诗早期的天边,即显现璀璨的朝霞。应响着新诗最先尝试者胡适的倡导,他们是略显先后的新诗早期开创者,中国新诗实际的缔造者,他们各显特色,各有自己独特的经典性创作,各自引领一个维度的新诗创造。他们的不朽名字是:郭沫若,鲁迅,闻一多,冯至,何其芳。

天狗放号:郭沫若(1892-1978)

中国新诗最先的尝试者固然是功不可抹的胡适,但中国新诗真正的开创者是郭沫若和鲁迅。

天才诗人郭沫若是中国新诗草创期的天狗,他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天狗》的吞天嗥叫,虽略显直白粗糙,但“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的豪放与纵情,轰响着五四精神的强音,更放射着初起的中国新诗的崭新光芒。《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呦!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Rhythm哟!

一曲“要把地球推倒”的力的颂歌。无怪闻一多赞叹:“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的时代的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的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的一个肖子。”[1]

《女神》第一辑的《女神之再生》、《湘累》、《棠棣之花》三首剧诗,开拓了新诗的文体领域。《凤凰涅》这首代表作,思想上的深广与开明蔚为当时的前茅;而对于中国古典文化与诗歌的汲取融和亦颇显匠心。他诗如《炉中煤》、《日出》、《晨安》、《笔立山头展望》、《地球,我的母亲!》、《梅花树下醉歌》、《我是个偶像崇拜者》、《太阳礼赞》、《日暮的婚筵》等,皆为《女神》中之佼佼者。《夜步十里松原》:“夜已安眠了。/远望去,只看见白茫茫一片幽光,/听不出丝毫的涛声波语。/哦,太空!怎么那样地高超,自由,雄浑,清寥!/无数的明星正圆睁着他们的眼儿,/在眺望这美丽的夜景。/十里松原中无数的古松,/都高擎着他们的手儿沈默着在赞美天宇。/他们一枝枝的手儿在空中战栗,/我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好一片清幽静谧境界,诗人与滨海松原与白茫茫一片幽光的太空之间,有一种灵魂微颤而轻芬的融合。而《鸣蝉》:

声声不息的鸣蝉呀!秋呦!时浪的波音呦!一声声长此逝了……

惜时悲秋的情怀随着不息声声的蝉鸣长此难逝。空灵,体贴入微,韵味永长,是大诗人谐合于雄浑豪放的另一幅面孔。

《女神》之后有《星空》、《瓶》、《前茅》、《恢复》等集,总体上诗美含量有所降低,然亦间有好诗。《星空》中,《洪水时代》表现大禹治水精神,《南风》、《白云》、《新月》、《雨后》、《夕暮》与《两个大星》都颇有联想与想象的情趣,最脍炙人口的则为《天上的市街》。《孤竹君之二子》、《广寒宫》二首故事题材的剧诗亦堪作《女神之再生》那三首的赓续。《瓶》是写于1925年2月18日晨至30日晨的11天中的42首爱情诗,写了中年的“我”对一位美丽女学生苦苦追求而未果的失恋故事。其中最好的是《第十六首·春莺曲》。这是《瓶》的核心。作为这核中之心的《莺之歌》说:“前几年有位姑娘/兴来时到灵峰去过,/灵峰上开满了梅花,/她摘了花儿五朵。//她把花穿在针上,/寄给了一位诗人,/那诗人真是痴心,/吞了花便丢了性命。//自那诗人死后,/经过了几度春秋,/他尸骸葬在灵峰,/又迸成一座梅薮。//那姑娘到了春来,/来到他墓前吊扫,梅上缀着花苞,/墓上还未生春草。//那姑娘站在墓前,/把提琴弹了几声,/刚好弹了几声,/梅花儿都已破绽。//清香在树上飘扬,/琴弦在树下铿锵,/忽然间一阵狂风,/不见了弹琴的姑娘。//风过后一片残红,/把孤坟化为了花冢,/不见了弹琴的姑娘,/琴却在冢中弹弄。”仅此浪漫主义的一曲悲歌,便足以标志《瓶》的价值了。

《前茅》、《恢复》中也有较好的,例如《上海的清晨》、《哀时古调》、《血的幻影》等。此后尚有《战声集》、《蜩螗集》、《潮汐集》、《新华颂》、《百花齐放》和《东风集》等,多为应时应景之作,然亦间或有较好的,如《战声》、《水牛赞》等。纵观郭沫若一生的诗创作,我们既震惊于他辉煌着中国新诗开局时的老虎头,又惋惜于他拖了一条长长的大蛇尾,这是百年中国新诗本身的遗憾,也是时代造成的遗憾,不必对诗人个人多所议。诗人之所以立身,主要在于他所贡献的诗文本。

墓碣投枪:鲁迅(1881-1936)

鲁迅是公认的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却从未有人认定他是中国新诗开创期的大诗人。这件大怪事的原因何在?可能有这样四点:一是新诗文本看来太少;二是散文诗不算“新诗”;三是诗名为文名所盖,甚至新诗名也为旧诗名所盖;四是对鲁迅新诗解读领悟颇欠新而且深。这四点又互为因果,在否认鲁迅是新诗大家上共振放大。认识新诗人鲁迅,首先要划定他的新诗文本疆域。散文诗是杂交种,它同新诗有颇大的交集。其中诗美含量高的是新诗,不高的便是散文。鲁迅的散文诗统统是新诗,是不分行的新诗。肯定了这一点,鲁迅新诗疆域便可划出来了。它由三个板块组成:一,周振甫编注《鲁迅作品全编·诗歌卷》所收的《新诗》、《民歌体诗》与《轶诗》[2];二,《野草》;三,鲁迅杂文集中可算作散文诗的因而即为新诗的一些短章。细检大体可得:《五十七 现在的屠杀者》,《六十二 恨恨而死》,《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六十六 生命的路》,《即小见大》,《战士和苍蝇》,《夏三虫》,《导师》,《长城》,《可恶罪》,《小杂感》,《〈尘影〉题辞》,《柔石作〈二月〉小引》,《谁的矛盾》,《观斗》,《夜颂》,《别一个窃火者》,《秋夜纪游》,《拿破仑与隋那》,《自言自语》,《无题》,《死所》等20多篇,足可辑成《野草》姐妹集。因而,这三个板块合起来,亦可得59首。若同郭沫若的巨量诗作自然无法相比,而仅与《女神》57首相较则正好相当。而郭沫若之所以为大诗人,正在于《女神》。

鲁迅新诗的诗美含量高得出奇,而且是鲁迅式的风格独特。1918年5月《新青年》第4卷第5号上发表了他的《梦》、《爱之神》、《桃花》三首诗。不久又发表了《他们的花》、《人与时》与《他》,都署名唐俟。且看《人与时》:

一人说,将来胜过现在。

一人说,现在远不及从前。

一人说,什么?

时道,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这说什么的,

我不和你说什么。

藉抽象叙述,以思想上的静冷深刻与言语上的吊诡反讽取胜。这六首诗全可以放到后来的《野草》集中去的。

《野草》,鲁迅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说:“有了小感触,就写写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还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点到:“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又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中》,其时我已避居别处;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此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所以,这也可以说,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当然不会美丽。但这地狱也必须失掉。这是由几个有雄辩和辣手,而那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的脸色和语言所告诉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狱》。”一口气点了8首的作意。而除了《雪》,《风筝》等早年暖色的回忆外,“《野草》中有半数以上的篇章都是在‘画梦’”[3]。《野草》是鲁迅画梦式的用诗笔画成的自画像。诗可以是散文式的,比如法国蓬热,“这位诗人全部用散文写作。”[4]

《题辞》是阐明全部《野草》的作意的。其思与诗的高度审美融合,令人叹为观止: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藉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藉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一开头,就将人镇住了。只有这样高度诗化的矛盾语法,才能凸显深入无底的现代后现代思想。唯有如此吊诡的真切表现,才能最切中如此荒谬的现实社会人生。也唯有如此不分行的形式突破,才能与其诗美蕴涵相得益彰。《野草》的形式多样,敢于闯荡的跨文体,正表征着新诗倡导者力的雄强。

《墓碣文》就其奇特与深刻当为压卷之作: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此诗也在说梦,创造了一个梦中的特异的境界氛围,藉此凸显了墓碣阴阳面的文句,以及死尸坐起,“口唇不动”地说话,惊得我不敢反顾地疾走。这两面残存的墓碣文,以极大张力与高度平衡的诗句,恐怖而刺心地揭示了人的本心本味的永远无由得知,标志着大诗人鲁迅诗性思想的一个主焦点。仅此一首诗,便足以使鲁迅作为新诗人而永不磨灭。而《这样的战士》更其为这位新诗大家画梦式的自画像。“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但他举起了投枪。/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但他举起了投枪”。这就是骨头最硬的永远的鲁迅精神,这也是鲁迅新诗不朽的魂魄所在。

在可辑成的《野草》姐妹篇中,散文式杂文式的杰出新诗,同样不少,例如《长城》:

伟大的长城!

这工程,虽在地图上也还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识的人们,大概都知道的罢。

其实,从来不过徒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尝挡得住。现在不过一种古迹了,但一时也不会灭尽,或者还要保存它。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

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这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

以高度象征主义手法凸显诗性的开放变革思想。

在中国新诗由胡适首先尝试的开创期,鲁迅《野草》与郭沫若《女神》足以成为两座并峙的高峰。《女神》雄豪奔放的浪漫主义精神与《野草》冷峻深刻的象征主义现代后现代沉思,正好并耀新诗鸿蒙初开复调式的眩目光辉。

还创造了散文式新诗的墓碣投枪的鲁迅以中国新诗大家的历史地位。

死水红烛:闻一多(1899-1946)

闻一多点起红烛照见一潭死水。以《红烛》、《死水》为主体的闻一多诗歌是《女神》与《野草》之间开阔地上的突兀峰峦。《红烛》印行于1923年9月。分为李白、雨夜、青春、孤雁和红豆等五篇。《红烛》是诗集的序诗。“红烛啊!/既制了便烧着!/烧吧!烧吧!/烧破世人底血——/也救出他们的灵魂,/也捣破他们的监狱!”这是他献身诗美创造的初衷。《李白篇》是《李白之死》、《剑匣》、《西岸》三首各有千秋的长诗。《雨夜篇》中的《死》说:“啊!我的灵魂底灵魂!/我的生命底生命,/我一生底失败,一生底亏欠,/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但是我有什么/可以求于你的呢?”“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让你的酷冷冻死我!/让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一种志士的情怀几乎可作后来捐躯的谶语。《孤雁篇》中的《孤雁》、《太阳吟》、《忆菊》等颇富于游子的爱国情怀。而《秋色》的“紫得象葡萄似的涧水/翻起了一层层金色的鲤鱼鳞。//几片剪形的枫叶,/仿佛朱砂色的燕子,/颠斜地在水面上,/旋着,掠着,翻着,低昂着……”云云,正是画家诗人倡导的绘画美的出色呈现。《红豆篇》中的42首情诗,是写给妻子的相思话。其二说:“相思着了火,/有泪雨洒着,还好一点;/最难禁的,/是突如其来,/来不及哭的干相思。”其六云:“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偷偷地咬了一口,/陡然痛了一下,/以后便是一阵底奇痒。”其一〇道:“我俩是一体了!/我们的结合,/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但你是东半球,/我是西半球,/我们又自己放着眼泪,/做成了这苍莽的太平洋,/隔断了我们自己。”如此等等,纯情,体贴入微,又颇多巧思。

在《红烛》之后,有一本由编者辑成的《大江》。闻一多曾在给朋友的信中说:论者认为“大江”时代的闻一多远胜于《红烛》时代的闻一多。开首《园内》,300多行是闻最长的诗。序曲3节,说诗中要唱到园内之“昨日”、“今日”与“明日”,先“请唱得像玉杯跌得粉碎”,再“当唱得像似一溪活水”,最末“你便唱出风旗飘舞底节奏”。果然,全诗8章,正像一首律诗的放大,布局严谨完整,起承转合得体。描写清华学生在五四前后向黑暗势力的战斗,激情昂扬,生气勃勃,洋溢爱国热枕。《渔阳曲》这首叙事长诗,写一位与众不同的鼓手,“惩斥了国贼,庭辱了枭雄”,当为弥衡击鼓骂曹本事的诗化。全诗13节,每节末尾有“叮东,叮东”大体的复沓,形式与内容相互激荡。《七子之歌》写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旅顺大连等七个当时被割离的“七子”要回归祖国怀抱的诉哭。而《南海之神》则是对孙中山的赞歌,雄豪奔放,明丽苍劲,是一首难得的英雄颂。

《死水》是闻一多诗歌的高峰。朱自清指出:“徐(志摩)氏说他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作者的影响,《死水》前还有《红烛》,讲究用比喻,又喜欢用别的新诗人用不到的中国典故,最为繁丽,真教人有艺术至上之感。《死水》转问幽玄,更为严谨;他作诗有点像李贺的雕镂而出,是靠理智的控制比情感的驱遣多些,但他的诗不失其为情诗。另一方面他又是个爱国诗人,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爱国诗人。”[5]《死水》中的爱国诗篇,是踏进中国现实的一种爱恨交加,悲喜丛集。《发现》说: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我会见的是噩梦,哪里是你?/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这时的爱国情怀,饱蕴更多的现实血肉,诸如《一个观念》、《祈祷》、《洗衣歌》等。诗人烛照现实,诗便转向冷峻幽玄,沉着荒谬。《口供》实为《死水》诗集的序诗。《什么梦?》、《狼狈》、《你看》、《末日》、《春光》、《夜歌》、《静夜》、《荒村》、《罪过》、《天安门》、《飞毛腿》等都是不同现实的诗化,而以《死水》为最。“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这些愤极痛极之语,正是荒谬现实绽放的恶之花。

闻一多诗歌还有为当时和历史瞩目的璀璨的另一面,便是对新诗格律化的倡导。他主张:“格律就是form,试问取消了form,还有没有艺术?”“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属于视觉方面的格律有节的匀称,有句的均齐;属于听觉方面的有格式,有音尺,有平仄,有韵脚。但是没有格式,也就没有节的匀称,没有音尺,也没有句的均齐。”[6]很有见地,限而不死,切实可行。他本人的一些实验也是成功的。除了《死水》、《什么梦?》等,更有《你莫怨我》、《也许》、《黄昏》、《我要回来》等等。而对爱女的悼诗《忘掉她》: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缕香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这是开头一节;中间同样格式的五节,变化的是中间三节;而结末为: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象春风里一出梦,

象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哭女的悲痛出之以如此格律新诗,使得内涵与形式相得益彰。

诗即是人这句老话,在学者、画家、诗人、志士闻一多身上得到最好的印证。他的最后也是最好的新诗不在《红烛》《死水》之中,乃在追悼李公朴的绝命会场上,他以一生的精华喷发为诗的烛天火山,诗之人终成不朽的人之诗。

沉钟清响:冯至(1905-1993)

冯至,不仅在1935年为鲁迅赞许“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且更在思与诗的融合上以1940年代的《十四行集》的温煦开闳与鲁迅《野草》的冷峻深刻各显千秋。他1921年入北京大学,开始新诗创作。第一首是《绿衣人》:“一个绿衣的邮夫,/低着头儿走路;/——也有时看看路旁。/他的面貌很平常,/大半安于他的生活,/不带着一点悲伤。/谁来注意他/日日的来来往往!/但他小小的手中,/拿了些梦中人的运命。/当他正在敲这个人的门,/谁又留神或想——‘这个人可怕的时候到了!’”在平常的不平常中呈现耐人的诗味。1925年参与发起沉钟社。1927年出了《昨日之歌》。尔后有《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十年诗抄》等。

《昨日之歌》佳作频频。短诗除《我是一条小河》、《蛇》等名篇外,《暮雨》、《归去》、《小艇》、《瞽者的暗示》、《秋千架上》、《孤云》、《遥遥》、《你倚着楼窗》、《默》、《风夜》等,皆清新婉丽,耐人寻味。《夜步》:

一支烛光苍苍地/在那寂寞的窗内——/既不照盛筵绮席,/更不照恋人幽会。//几粒星光茫茫地/映在这死静的河内——/既无人当作珍珠串起,/更无人当作滴滴清泪。//烛光啊,你永久苍苍,/星光啊,你永久茫茫;/我永久从这夜色中/拾来些空虚的惆怅!

瑰丽而沉静,内敛而有味,显出善节制的品格。长叙事诗《吹箫人》、《帷幔》、《蚕马》与《寺门之前》,寄情哀婉,叙事优游,结构圆成,是新诗早期叙事诗的范本。

冯至新诗格律化的倾向时时突现。比如《残年》:

朋友啊,

酒冷,茶残!

我们默默,

噤若寒蝉。

无可诅咒,

无可赞美:

百般的花朵,

一样的枯萎!

我们默默,

噤若寒蝉——

朋友啊,

酒冷,茶残!

三节诗,首尾是颠倒了的复沓,一字未改,造成一个小小的蛇环。中间一节,上段四字句排比,下段五字句对称,其意相反,一同哀叹时序的无情。新格律诗一首自定一种格式的路子是畅通可行的。1985年他还写过《新绝句四首》。其《潭柘寺的千年银杏》:“乾隆封你为帝王树,/这对你是个侮辱,/千余年你看过了许多/霸主和昏君的末路。”每行可读作三顿,且合绝句韵式。其涵蕴则有新意。

《十四行集》干脆27首一色十四行诗,戴着脚镣跳的舞跳得格外痛快格外佳妙,不由得不令人叹为观止。其二(《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云: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我们安排我们在这个时代/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将宇宙人生该做的减法,说得如此生动而深刻。

其四(《鼠曲草》):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这是你伟大的骄傲/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从小小的鼠曲草身上发现,将一切形容、喧嚣化成“不辜负高贵和洁白”的“静默”的伟大骄傲。

其二十二(《深夜又是深山》):

深夜又是深山,/听着夜雨沉沉。/十里外的山村、念里外的市廛,//它们可还存在?/十年前的山川、/念年前的梦幻,/都在雨里沉埋。//四围这样狭窄,/好像回到母胎;/神,我在深夜祈求//像古代的人:/“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

深夜深山,沉沉夜雨中沉思,从空间到时间,而归于蜗居的狭窄;而大诗家终归是大诗家,祈求着“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而通观《十四行集》全部27首,或咏物,或状人,或远眺,或沉思,统归于对宇宙人生的必然与应然的宏远沉思,以内潜式诗学思维方式,为生命存在的诗学主题的中国新诗,树立了纯洁、深沉而善节制的独特风范。

月下花环:何其芳(1912-1977)

一本薄薄的《预言》是何其芳的处女作,也是其登峰的代表作。后来他还出了《夜歌和白天的歌》等。由于尔后四、五倍于前的诗歌,质量与风格上的落差颇大,招来了“何其芳后期现象”或“半个诗人”的议,比对郭沫若的更严苛。何其芳早期文学创作,还有散文集《画梦录》,可与《预言》并耀为双子星座。其中最好的一些短篇,简直可归入散文式的新诗。不过,平心而论,《预言》以后也不是绝无好诗和较好的诗,诸如《成都,让我把你摇醒》、《夜歌(三)》、《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生活是多么广阔》、《我看见一匹小小的驴子》、《回答》等。比如《河》:“我散步时的侣伴,我的河,/你在歌唱着什么?/我这是多么无意识的话呵。/但是我知道没有水的地方就是沙漠。/你从我们居住的小市镇流过。/我们在你的水里洗衣服,洗脚。/我们在沉默的群山中间听着你/像听着大地的脉搏。/我爱人的歌,也爱自然的歌,/我知道没有声音的地方就是寂寞。”简明地娓娓道来,小河似地流淌,清亮而依人,尤其是中间与结末煞上两个警句,真不失为好诗,虽然还够不上《预言》。对于自身诗美质量前后期的落差,诗人是有过自叹的。1964年旧体诗《效杜甫戏为六绝句》其六云:“少年哀乐过于人,借得声声天籁新。/争奈梦中还彩笔,一花一叶不成春。”他的梦中彩笔怎样还的呢,既有时代外因的侵迫,更有自身诗观不恰当的大变革。他已无心更无力去作诗美追求上的精雕细刻。

《预言》首首是精品,在百年中国新诗中的确不可多得。开篇《预言》可看作序言,为诗集定基调。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你一定来自温郁的南方,/告诉我那儿的月色,那儿的日光,/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请停下,停下你长途的奔波,/进来,这儿有虎皮的褥你坐!/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听我低低唱起我自己的歌。/那歌声像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当你听到第一步空寥的回声。//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我的足知道每条平安的路径,/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呵,你终于如预言所说的无语而来,/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

这位“无语而来,/无语而去”的“预言中的年轻的神”是谁?是年轻人的爱情、青春与人生憧憬,是绚丽莹亮的梦一般的美玉花瓶,是诗一般画梦的预言本身。诗正是写神的来临,祈愿,请坐下听“我的一生诉说”;千万,“不要前行”;否则,“请等我和你同行”!然而,你竟“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这是年轻诗人情路历程的诗美呈现,温婉、绚丽,细流般袅娜多姿,轻漾着莫名的淡淡哀愁。

这正是写于1931年秋至1937年春的诗集《预言》的品性、风格与色调。在此期间的诗歌似乎有一种由内向外、窄趋宽、细变粗、柔化刚的既分且合的缓缓蜕变。上半更柔细,如《脚步》、《欢乐》、《花环》、《月下》等等。《休洗红》:

寂寞的砧声撒满寒塘,/澄清的古波如被捣而轻颤。/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能从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春的踪迹,欢笑的影子,/在罗衣的变色里无声偷逝。/频浣洗于日光与风雨,/粉红的梦不一样浅褪吗?//我杵我石,冷的秋光来了。/它的足濯在冰样的水里,/而又践履着板桥上的白霜。/我的影子照得打寒噤了。

写的是洗衣女,骨子里则是诗人青春流逝的惋惜与概叹,颇有晚唐五代诗词风味,却是近格律的地道新诗。下半则渐显外向的宽而趋刚,如《古城》、《失眠夜》、《送葬》、《于犹烈先生》等。《夜景(二)》:

下弦夜的蓝雾里。/(假若你不是这城中的陌生客,/会在街上招呼错人。)//马蹄声凄寂欲绝。/在剥落的朱门前,/在半轮黄色的灯光下,/有怯弱的手自启车门,/放下一只黑影子,/又摸到门上的铜环。/两声怯弱的扣响。/(你猜想他是一个浪子,/虚掷了半生岁月,/乃回到衰落的门庭,/或者垂老无归,/乃远道投奔他仅存的亲人?)/又两声铜环的扣响,/追向门内凄异的沉默。/(猜想他未定的命运吧!)/剥落的朱门开了半扇,/放进那只黑影子又关上了。/(把你关到世界以外了。)/马蹄声凄寂遂远。//(所以黄昏时候/鸟雀就开始飞,/是怕天黑尽了/在树林里找错了它们的巢。)

说话人是夜景的偷窥者与报导者,诗味盎然地作了一篇戏剧性小说化的报导。其间括号内都格外有味,尤其是结末似乎与正题无关的评说。

看似底色纯一的《预言》,实际上自有其春花的姿彩斑斓。《预言》精雕细刻的融和着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与意象主义的何其芳式的诗美呈现,有力地证明着其作者是早慧早歇的独树一帜的圆成的新诗大家。

看来,中国新诗的开局是比较幸运的,拨开初期一些直白稚拙的白话诗轻翳,便显现一天朝霞。郭沫若以积极浪漫主义的豪情,轰响着五四精神的强音。鲁迅以超前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冷峻与深刻,在旧中国的墓碣间,举起了锐利无比的投枪。闻一多融合了爱国的现实主义与批判的现代主义,在绝望的死水畔点起煌煌红烛。冯至则以格律严谨的十四行诗,吟唱直抵人生人性的沉思。而何其芳新化晚唐诗风的温婉雅丽,牙板轻敲现代青年的深情轻叹。新诗早期的五位大诗人伸出五个指头,标示五个维度的艺术方向;又紧捏成一只拳头,擂响横空出世的中国新诗轰然诞生。

参考文献:

[1]闻一多.《女神》云时代精神[M]//闻一多.唐诗杂谈诗与批评.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123.

[2]周振甫.鲁迅作品全编·诗歌卷[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

[3]张浩宇.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3.

[4]卡尔维诺.费朗索瓦·蓬热.为什么读经典[M]//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217.

[5]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M]//邹建军选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文论精华.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44.

[6]闻一多.诗的格律[M]//闻一多.唐诗杂谈 诗与批评.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165-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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