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省图书馆 辽宁沈阳 110167)
佛教在中国历经数世纪的本土化历程,教义思想都有了深广发展,中国僧众的佛教成就显著,著述丰富。随佛教东传,中国佛教著述也一并扩散。隋唐时期中日文化交流直接开展,佛教随留学僧大量进入日本,随后中国赴日僧进一步推进传播,对日本文化产生深远影响。有日本学者认为,日本文化是由于佛教的流入而日趋兴盛的[1]。随中国汉文大藏经的流入,日本也进行了汉文大藏经的编刊。《嘉兴藏》与《大正新修大藏经》(以下简称《大正藏》)分别是中国与日本历代编修的汉文大藏经中特点鲜明、创新突出的两部。两部藏经关系紧密,后者的形成既受前者影响,又有自己的特点。
《嘉兴藏》又称《径山藏》,于明代万历时始刻,至清代康熙时刻完,又在雍正至嘉庆时进行了补刻,总历时近230年。《嘉兴藏》是由民间僧俗信众募资刊印的,由紫柏大师发起,密藏道开实际主持刻藏。《嘉兴藏》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我国收佛教典籍最多的汉文大藏经,尤其是大量收录中国僧人居士的佛教著述;二是改梵夹装为方册装,方便普及和流通。
《嘉兴藏》没有一次发行过全藏,多个收藏单位的藏本都是不同时期请购或汇集的,全藏没有统一的目录。同时因为随请随刻、允许“附藏流通”,所以《嘉兴藏》在收录品种上可说是中国历史上至清嘉庆为止最为丰富的,其中有很多稀见的中国僧人居士著述。2008年北京民族出版社重辑出版《嘉兴藏》(后文统称重辑《嘉兴藏》)。主持重辑者韩锡铎先生在全国征集各个收藏单位的目录,集全征异,收集的品种丰富,尤其是对复杂的中国本土著述搜罗较全,虽还有遗漏,但也是之前学界所无。本文即以此本为考察对象进行研究。
《嘉兴藏》输入日本的部数有七部和九部两种说法。部数之多反映了《嘉兴藏》在日流布之广泛。单经流传暗合《嘉兴藏》在中国“随请随刻”“附藏流通”的现象。《嘉兴藏》流传到日本主要通过3个途径:一是随商贸往来流入;二是日本访华僧采购;三是中国僧人携藏渡日。明后期中日贸易往来频繁,通过中国商船,很多佛教典籍输送到了日本。日本大量访华僧在中国活动时,采购了很多佛籍回国,在日本流传的一些单经推测应是由此而来。清顺治年间,临济宗高僧隐元隆琦东渡日本,将《嘉兴藏》已刻成刷印流通的部分带到日本(以正藏为主)。随后隐元禅师在日本创建黄檗宗,他的弟子日本僧人铁眼道光就据隐元禅师带来的这部《嘉兴藏》翻刻了一部汉文大藏经《黄檗藏》,也称《铁眼藏》,并依照《嘉兴藏》,在卷末也附有施资人姓名、祈愿内容、刻经者姓名等的刊记。频繁的文化商贸交流中,《嘉兴藏》里的中国佛教著述很多随之流入日本。《嘉兴藏》对日本大藏经刊行系统的影响不可避免,20世纪初《大正藏》的编修就把《嘉兴藏》作为主要校本之一。
《大正藏》是由日本学者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小野玄妙等主持编辑的一部铅印本汉文大藏经,从大正十一年(1922年)至昭和九年(1934年)历时11年完成。因为资料丰富、收经数量居冠,该藏出版后为学术界广泛利用,普及极广。全藏100册,收录有印度、中国、日本、朝鲜的汉文佛教典籍。全藏总计收经3 493部,13 520卷[2]。其中正编55册(1—55册),续编30册(56—85册),图像部12册,《昭和法宝总目录》3册。33—55册主要收录了中国僧人居士的著述,中间杂有朝鲜、日本的著述,56—85册为日本僧人的著述。
《大正藏》与之前日本编修的大藏经不同之处主要有两点:一是编辑分类一改以往大藏经体例(大小乘、西土撰述、此土撰述),改依佛学思想的历史发展和典籍演变、流传的先后进行排序;二是收书有特色,首先品种历代最多,其次古逸佛典收录很多,有很多中国已佚的隋唐时高僧大德的著述,最后是大量收录日本佛教著述。
《嘉兴藏》在日本流布已久,《黄檗藏》及之后《卍字藏》《卍续藏经》莫不受其影响。《嘉兴藏》也是《大正藏》的重要校本。近期关于《大正藏》的底本,研究学界有新的见解。原来普遍认为《大正藏》的底本是《高丽藏》(正藏部分),近年日本学者永崎研宣认为《大正藏》的底本并非《高丽藏》而是《频伽藏》。《频伽藏》是民国初年编修的铅印本大藏经,1909年至1913年出版。《频伽藏》是以《大日本校订缩刻大藏经》为底本排版,删去了部分日本著述。追本溯源,《大日本校订缩刻大藏经》依《黄檗藏》排印,《黄檗藏》是《嘉兴藏》的覆刻[3]。由此可说《嘉兴藏》是《大正藏》的间接祖本。祖本、校本双重影响下,两藏在中国佛教著述部分上收经数量及品种上差异却很大。
(1)数量上,《大正藏》所收中国佛教著述共424种(仅以正编统计,不含古逸部、疑似部即敦煌出土的逸典或伪经)。重辑《嘉兴藏》中收录中国佛教著述有832种。重辑《嘉兴藏》收录的中国佛教著述在统计时,如《阅经》十二种、《云栖法汇》二十五种等均按12种、25种统计。盖因有的书零种《大正藏》中有收,如《云栖法汇》二十五种中《往生集》,《五家语录》中的灵佑禅师、慧寂禅师、文益禅师三家语录。另外排除了杂入其间的3部高丽僧人著述,2部译经。从数量统计上看,《嘉兴藏》收录的中国佛教著述是《大正藏》的近2倍。
(2)品种上,《大正藏》收录多以隋唐宋元时僧人著述为主,其中很多为国内失传而在朝日两国流传的珍稀典籍。由东晋始至宋,《大正藏》中有240多种为《嘉兴藏》所缺,如隋三论宗创始人吉藏大师的著述22种、唐唯识宗窥基大师著述15种、唐华严宗法藏法师15种等。这些典籍对中国佛教著述是很好的补充。《大正藏》不足在对中国明清僧人居士的著述收录很少,《嘉兴藏》续藏、又续藏中这一类收录则最为丰富。
《嘉兴藏》中国佛教著述中有639种为《大正藏》缺辑,明清僧人居士的著述就占了90%。其中不乏各宗派里的高僧和著名的学士、政治人物。有一种无收者,如明代四大高僧中的德清、真可,明末僧人道开,明末清初的曹洞宗僧人弘赞,明代居士钱谦益、僧人姚广孝等。略举几例具体如下。
德清:续藏中的妙法莲华经通义七卷、憨山老人梦游集四十卷、憨山老人梦游全集五卷、憨山老人年谱自叙实录二卷;又续藏中的庄子内篇注四卷。
真可:续藏中的紫柏老人集十五卷、紫柏尊者别集四卷附录一卷。
道开:密藏开禅师遗稿二卷(续藏)。
姚广孝:道余录一卷(续藏)。
有收录不全者,如明四大高僧中的智旭、祩宏,清初临济宗高僧道忞。举例如下。
智旭:续藏中的相宗八要直解八卷、佛说盂兰盆经新疏一卷、蕅益三颂一卷、周易禅解十卷,法华堂四问并答一卷,净信堂初集八卷;又续藏中的阅藏知津四十四卷目录四卷、毗尼后集问辩一卷、梵室偶谈一卷、灵峰蕅益大师宗论十卷等。
祩宏:又续藏中的竹窗随笔三卷,拾遗中的云栖法汇二十五种。
道忞:续藏中的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六卷、天童弘觉忞禅师语录二十卷;又续藏中的布水台集三十二卷。
这些或为禅宗高僧,或是著名政治人物,其著述的研究价值很高。对比可见,两部藏经收录著述侧重点不同。
《大正藏》与《嘉兴藏》收录的同品种佛经在内容上有差异,内容编次不同。如唐释匡真禅师的著述,在《大正藏》47册诸宗部中收的是《云门匡真禅师广录》三卷(简称《广录》),《嘉兴藏》是在续藏中收的《云门匡真禅师语录》三卷(简称《语录》),同为宋释守坚编,收录的都是匡真禅师生平行实。《广录》的体例是三卷:卷上对机,卷中实中语要、垂示代语,卷下勘辩、游方语录、遗表、遗诫、行录并请疏。《语录》的体例是三卷:卷一机缘、示众,卷二实中语要、垂示代语,卷三垂示代语。整体内容上《广录》多出遗表、遗诫、行录并请疏的内容。两经其他内容文字基本相同,但编次不同。如《语录》中的“机缘”分拆入《广录》中的“勘辩”“游方语录”中,《语录》中“示众”的内容在《广录》中列入“对机”中。这应该是匡真禅师的著述有过重新的汇编整理,而《大正藏》因为用的本子是新的、后出的,所以出现了同品种佛经在《大正藏》中体现的内容更为丰富、编次有差异的情况。
内容含量上例如《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三十卷,《大正藏》收在诸宗部中,《嘉兴藏》收在正藏中,千字文用字为“说、感、武”。比较《大正藏》与《嘉兴藏》二书版本,《嘉兴藏》多了宋释祖咏编的《大慧普觉禅师年谱》一卷。《大慧普觉禅师年谱》的内容丰富可以独立成书[4]。在重辑《嘉兴藏》中,便将《年谱》单列一种。
以这两个现象对比看,因为《大正藏》校本很多,采用新的、内容丰富的本子可以理解,但是《嘉兴藏》中汇辑的内容更为丰富的僧人著述却没有采用,理念产生矛盾,令人费解。
经上述考察,《嘉兴藏》流入日本多年,最为显著的特点却并未被《大正藏》的编辑所吸收,中国佛教著述大量失辑。早于《大正藏》的《卍续藏经》中已经收录大量的明清僧人著述,可见不是流传的原因。
日本学者干泻龙祥在《大正新修大藏经之新修意义与经纬》中有提及《大正藏》的编纂原则:①以丽、宋、元、明四藏及日本古写经、敦煌文献进行校对;②对校梵、巴原典;③打破传统的大藏经结构体例,按照学术原则重新分类,以反映佛典思想的发展与文献的变迁;④增收敦煌文献、日本古写经、续藏中的优秀典籍及日本诸宗要典。从这四原则可见《大正藏》编纂的重点有三:一文本校勘,二建立新的大藏经结构体例,三收录日本佛教典籍。对应编纂的背景和重点我们可以分析出《大正藏》失辑大量中国佛教著述的原因。
(1)重视弘扬本国佛学。《大正藏》收录日本著述丰富,在续编的56册至84册中计有500余种。从《大正藏》编修背景可见这一倾向。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等人都曾留学西方,时值西方佛教研究“蔚成热潮”,这些留学西方的日本学者将这股研究热潮带回,相信这里也有对本国佛教著述整理和丰富研究的强烈意愿在内。这在前文第四条原则中也充分体现出来。在日本编修者们侧重本国佛学著述这一思想指导下,除传统经典正常收录外,中国佛教著述体量变小,侧重收录隋唐以来在中国佚失而日本续存的典籍以及敦煌文献。
(2)收录标准不明确。这个问题方广锠先生有过阐述。方广锠先生指出,《大正藏》在正藏部分就出现很多重要典籍没有收录,在众多校本大藏经中收录的许多经典,《大正藏》也没有收录。而却又收录了历代大藏经没有收录的典籍,当然这其中有部分是在中国失佚的[5]。可见,无论是在继承前藏经典方面还是补入新入藏典籍方面,标准均不一致,有矛盾。《嘉兴藏》收经原则很明确,一是继承前代经典,二是大量收录之前未入藏的中国佛教著述。
这种模糊的标准在《大正藏》的“中国撰述部”中是有反映的,如明祩宏的著述。《大正藏》只收了《净土疑辩》一卷、《禅关策进》一卷,像《嘉兴藏》中所收祩宏的《云栖法汇》和展现其佛学思想的晚年著述《竹窗随笔》都没有纳入《大正藏》中。《大正藏》中收禅宗各家著述均为宗派创始者、二代或发扬宗派的名僧的重要著述,如曹洞宗的悟本禅师语录、良价禅师的语录,临济宗黄龙派创始僧慧南的语录等,但是禅宗的知名著作《正法眼藏》、临济高僧晓莹的《罗湖野录》、临济黄龙派慧洪的《石门文字禅》等又都缺录。这种对经典选择的矛盾之处很多。
(3)材料收集有局限。《频伽藏》凡例中言“本藏初议,原欲广搜罗明藏未收诸作,汇辑校印,编为续藏……顾以从事之际,适遇中华光复,兵火遍于南北,故规定之程序,因之受其顿挫。又以人事之不齐,印刷工厂之易主,纷紊紏射,皆为宿谋所未及。故不得已暂将初意欲增入者,悉行搁置,以俟续藏之刊。”[6]说明作为底本的《频伽藏》有很多品种还未及刊入,这些待刊入“续藏”中的佛经不免被《大正藏》遗漏。《大正藏》还有很多重要的大藏经版本没有收集到,如《赵城金藏》《碛砂藏》《龙藏》等,这就错漏了其中很多中国佛教著述[7]。《嘉兴藏》单经在日流传,这一类单经多为中国僧人著述,也没有列进《大正藏》收集范围内。再有《嘉兴藏》续藏、又续藏过于复杂,在国内已是散逸众多。重辑《嘉兴藏》中就多列出了一个“拾遗”部分,还有36种待访书目。这些著述流入日本后情况复杂,除非进行专项搜集,否则遗漏是必然的。
(4)受人力、财力局限。《大正藏》校勘精密详实,搜罗众多古今校本,有宋《资福藏》、元《普宁藏》、明《嘉兴藏》、隋唐写经、天平古写经、敦煌文献,还有梵文、巴利文。并且单独辟有一校勘栏,将底本与其他各本藏经校出的字句差异,都标注于此栏内,同时标注梵文、巴利文拼音。一种经典需要进行多个版本的校勘,再进行差异标注,这样校勘的工作量是巨大的,需要的人力与财力也是巨大的。《大正藏》编辑在当时二三十年代已是举全日本佛教界之力进行,但仍然遗漏众多经典。如果把品种复杂、数量众多的中国佛教著述全部列入校勘工作之中,私认为在当时的环境下已是能力范围之外了。
[1]严绍璗.汉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20-21.
[2]李富华,何梅.汉文佛教大藏经研究[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622.
[3]方广锠.略谈《径山藏》的历史地位[C]//中国杭州径山禅寺.刻本大藏经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径山藏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杭州:径山禅寺,2015:153.
[4]蓝吉富.佛教史料学[M].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7:21.
[5]方广锠.随缘做去 直道行之—方广锠序跋杂文集[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71-72.
[6]频伽精舍校刊大藏经总目·凡例[M].北京:中国图书公司,191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