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满林
什么是超越美学?最早提出这一概念的是美学家诺埃尔·卡罗尔,朱良志先生结合中国古典美学对其作了中国化的阐释。朱先生认为,在中国美学中,人们感兴趣的不是外在的知识,也不是经由外在对象“审美”所产生的心理现实,它所重视的是返归内心,由对知识的荡涤进而体验万物,通于天地,融自我和万物为一体,从而获得灵魂的适意。
在西方,人们看重“有”,“有”就是存在。存在是世界的本体,认识世界就是认识存在。亚里士多德的美学思想归纳起来就是“实体论”,他认为美在于事物体积的大小和秩序,“秩序和比例的明确”是美的形式特征。中国美学脱胎于中国哲学,而中国哲学将宇宙和人生视为一大生命,“天”和“人”是合二为一的。生命超越是中国哲学的核心,由此产生的中国美学,关注的不是物质存在的对象,不是所谓“感性”,而是生命体验的真实,或者说,中国美学的核心就是超越“感性”,而寻求生命的感悟。不是在“经验的”世界认识美,而是在“超验的”世界体会美。
可以说,中国美学是一种生命超越和安顿之学。
一、超越时间:永恒之美
中国人有独特的时间观,一方面,我们在过程中看待生命;另一方面,还有一种超越的思想,即所谓“荣落在四时之外”,就是悬隔时间,截断时间之流,撕开时间之皮,到流动的时间背后去把握生命的真实,考问永恒的意义,思考存在的价值。“不为时使”是这种美学思想的重要内容,不被时间驱使,不是淡忘时间,也不是控制时间,而是超然于时间之外,追求生命的本真。
在《逍遥游》中,庄子说“小年不及大年”,朝菌因为朝生而暮死,所以永远不知道晦、朔是怎么一回事;蟪蛄因为春天出生夏天就死去,或者夏天出生秋天就死去,所以永远不知道四季更替是怎么一回事。朝菌和蟪蛄都受制于生命的短暂,亦即受制于时间的短暂,而永远不了解时间之外更多的美。
同样的情况,传说中的大树冥灵,把五百年作为春天,五百年作为秋天,也就是说,冥灵的每个季节是以五百年为单位的,而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以三个月为单位。那么,计算下来,冥灵的一年相当于普通人的两千年。上古时期的大椿更是以八千年为一个季节单位,大椿的一年相当于普通人的三万两千年。
与朝菌、蟪蛄相比,冥灵、大椿算是长寿的了,那么是不是说,冥灵和大椿就获得了时间上的自由呢?按照道家说法,是没有的。普通人早已习惯了过去、现在、未来这种一维延伸的秩序,感受冬去春来、阴惨阳舒的四季流变,徜徉于日月相替、朝昏相参的生命过程。但对于中国哲人、艺术家来说,这些都是惯常的思维,只要有时问标准和参照,人们就容易被时间所驱使、所碾压,成为时间的奴隶。如果停留在时间角度观照世界,世界的真实意义便从人们的心灵中遁去了。
因此,中国哲人提出要超越时间,认为超越时间是人类摆脱存在脆弱性的重要途径。超越时间,也就是超越人的局限性,从而超越受制于时间的痛苦和无奈。在庄子的哲学中,人是在“转徙之徒”中挣扎的群类,“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这是人无法摆脱的宿命。人如何保持性灵的平衡?唯有解除时间的束缚,其实质是获得生命的真正大自由。
从这个角度说,冥灵、大椿不过是加长版的朝菌、蟪蛄而已,要实现真正的逍遥游,就要解除全部的时间限制,在纯粹的体验中,见到一个自在彰显的世界,它不由人的时间感官去过滤,也不在人的主动意识中呈现,水自流,花自飘,人自在。世界并不“空”,只是人的念头“空”,人不以“念头”去过滤生活,而是以“空念”去映照生活。换个说法就是人要切断时间的纠缠,直面活泼的生活,看飞鸟,听鸡鸣,嗅花香,赏飞瀑,让生命在刹那间获得永恒,在山静日长中获得永恒。
二、超越空间:无穷之美
宗白华先生在《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一文中说:“原来人类的空间意识,照康德哲学的说法,是直观觉性上的先验格式,用以罗列万象,整顿乾坤。然而我们心理上的空间意识的构成,是靠着感官经验的媒介。我们从视觉、触觉、动觉、体觉,都可以获得空间意识。”宗先生认为,中国艺术具有一种独特的空间意识,一个充满音乐节奏的宇宙——时空合为一体,是中国艺术家追求的魂灵,中国艺术创造的空间不是西方美学所认为的现实空间——科学意义上的空间,而是一种“灵”的境界,即心灵悠游的世界。
西方美学“以形为最”,强调空间实物的准确性;而中国美学“以思为最”,追求唯心主义的哲理感,给予了主观心灵以无限延展性。
《逍遥游》中的鹏鸟将飞往南冥,南冥即南方的大海。海既然有南北的分别,也就意味着有大小的区隔,意味着空间的有限性。“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看上去鹏鸟够气势磅礴的了,但鹏鸟的形象不是物质世界的实证形象,而是作家心灵中想象的形象,是“心”思索的产物。世上原本没有这样一只鹏鸟,几千里的宽度,九万里的飞行高度,想想都让人咋舌。从实证的角度说,上海至三亚大约两千四百公里,如果大鹏鸟的背部长达几千里,那就意味着如果鹏鸟的头部在三亚,尾部可能要延伸至上海。而飞行高度“九万里”是什么概念?拿“天宫一号”来说吧,它的飞行高度大约二十万米,即二百多公里,如按九万里来计算,鹏鸟的飞行高度是“天宫一号”的近五十倍。这样说来,鹏鸟的飞行空间真够大的了。然而,鹏鸟仍然不属于逍遥而飞,因为空间距离再大,也是有限度的,更何况鹏鸟之飞还需要借助遍布在空间里的大风。
从这个角度说,鹏鸟与蜩、学鸠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蜩与学鸠“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由此看来,空间的阻碍形式不一,但影响是一样的,数量上的差异不能掩盖本质上的相同,外部空间对人的束缚是无处不在的。
《逍遥游》中,那些“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的人在某一方面有一定特长就洋洋自得,他们受制于外部环境的评价而不自知。宋荣子和列子比他们要好得多,但也只是“小知”与“大知”的分别。宋荣子尽管做到了“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但仍然没有达到自由之境。原因很简单,宋荣子的“自由”基于对外部世界的判定與分辨,他虽然看淡了荣辱,但心中仍存着一个“己”字,他的荣辱观建立在“自己”与“他人”的比较之上,他认清了“我”与“物”的分际,却没有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他辨明了荣与辱的界限,却并未达到荣辱皆无的极致。在这一点上,宋荣子与列子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外部空间环境,无法逍遥而游。
物如大鹏,人如列子、宋荣子,已经够厉害的了,但只要还有外部束缚,就不可能真正实现逍遥游。“人处于洞穴之中”,这是中西哲学家都无法回避的现实。“洞穴”是逼仄的空间,封闭和狭小是它的特征。柏拉图认为“洞穴”是由人的知性缺席所造成的;蒙田讲“你看到的只是你所居住的小洞里的秩序和政治”;房龙的《宽容》序言中描写了一个闭塞的山村,守旧老人控制着一切,漫游者遭到无情的打击,无知和封闭使得这里的人们长期处于“洞穴”之中。西方传统哲学强调通过人的知性力量走出“洞穴”,而庄子认为,知性非但不能领人奔向“洞穴”之外的广阔世界,反会使人封闭于知性之中,只有体验才能使人走向广远。
“洞穴”实际上就是功利世界、知性世界。走出“洞穴”,就是超越功利对人的束缚与限制。庄子的思想核心是“大”,即一种超越的宇宙人生情怀。他的“大”是“横无际涯”的空间,他悠游于“广漠之地”“无穷之门”“无极之野”“无何有之乡”这样的世界,摆脱了现实世界的一切束缚,以一种物我两忘的自由性灵,体会世间的无穷之美。
三、超越自身:浑全之美
“天地有大美”是道家的基本审美认知,道家一向重视天全之美,庄子认为,天之美是不可分别、浑然整全的美,即大全之美。
人最难的是认识自己。苏格拉底说:认识自己,方能认识人生。人生活在现实世界上,必然少不了与现实的纠缠,名与利,情与欲,都是这种纠缠的体现。《德充符》中说:“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警乎大哉,独成其天。”人是小的,天是大的。人为什么会小?不是体量上小,而是人处于无所不在的束缚之中。被束缚的人,处处局促,处处狭隘,捉襟见肘,左冲右突,成为知识的俘虏、欲望的俘虏、习惯的俘虏,这样的境况下,怎么能不小!
正如朝菌、蟪蛄受制于时间的束缚,无法获取生命的自由;也如蜩与学鸠受制于空间的束缚,无法获得飞翔的自由;就算雄伟如大鹏,因为受制于大风的束缚,也难以实现真正的遨游。这里的时间、空间、实物,都属于“术”,属于“知性”,也就是庄子所说的“有所待”。因此,它们都还不能称为“大”,它们还有物我之别;而自由之游的心灵,一无依傍,横无际涯,无所期待,才能成其大。
《逍遥游》中,庄子在否定了种种不自由之后,正面提出了自己对逍遥游方式的理解,即“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并进而得出结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在这里,庄子提出要遵循宇宙万物的规律,把握“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域。庄子认为有三种人可以实现逍遥游: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物外的“神人”,思想修养臻于完美的“圣人”。
庄子认为,“有所待”的人是影子的影子,闪烁不定,因为有所依附,有所执着,有所贪欲,所以必然就有所拘束,心灵必然不能“大”。人要超越自己,实质是摒弃执着和欲念,让自己融于天地万物,这才是真正的大美。
《庄子·知北游》中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里的“大美”“明法”“成理”都是庄子所认为的“道”。“天地”之美在于它体现了“道”的自然无为的根本特性。“无为而无不为”是“天地有大美”的根本原因。人如果能够懂得这个道理,体验到“道”的自然无为的本性,并以其作为生活的根本原则,一切纯任自然,不为利害得失所累,那么,人的生活也会像“天地”自然那样有“大美”。
庄子抓住了美之为美的实质,即美是合规律与合目的性的统一,是人的自由的实现。人与世界不是矛盾对立的,也不是相互纠缠与束縛的。有为、机心、认知,都是美的破坏者,而浑全、质朴、至淳、无为的境界,才是大全的境界、至美的境界。
这就是《逍遥游》要告诉我们的超越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