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史伟
严虞惇(1650—1713),字宝成,江苏常熟人,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官至太仆寺少卿,卒于官。常熟严氏在明后期即深负一郡文望,至清代草创时期,其耕读世家之美名仍得以保留下来。严虞惇便是常熟严氏在明清易代之间的重要代表人物。据《清史列传》,虞惇“少负令名,淹通经史,广富乡名。稍长,习《公羊春秋》于郡府毛君,又于吴兴惠氏学《诗》,居家习经二十余年,不问世事,乡誉以为常人所不能至。年四十余始预科考,于康熙三十六年登第”。[1]1278-1279文中将严虞惇的师承关系表述得相当清晰,即先跟从一代名儒毛奇龄研究《春秋公羊传》,后追随清初硕学惠栋研究《诗经》,所以后来严虞惇在家刻《二酉堂丛书》中曾收录了他的部分著作,包括饮誉后世的《公羊通义别裁》和《诗考异》。这两部书便代表了他对于《春秋公羊传》和《诗经》的深湛研究。值得注意的是,《二酉堂丛书》是严虞惇将平生最为得意的作品汇集起来的丛书,并不能呈现严虞惇一生的所有学术成就,因为部分由严虞惇编纂的学术著作,并未出现在《二酉堂丛书》中。清中叶王士濂所刻《鹤寿堂丛书》曾收录了严虞惇的《制义珊瑚》一书,此书并不见于严氏家刻《二酉堂丛书》,并未得到学术界的重视。
考《鹤寿堂丛书》之《制义珊瑚》卷首严虞惇所作自序,可知其为严虞惇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巡按太原时所撰,有关书名的命名原因,严虞惇也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制义者,举子进身之阶也;珊瑚者,沧溟寄心之宝也。则制义之珊瑚,其犹学林之巾筏,艺林之宝箓耶!虞惇是书名为‘制义珊瑚’,亦有寄于此矣!且太原素敦儒风,历来为文场焕然之方。有明一代,其进士所撰制义不可谓不多,其彩笔不可谓不富,苟能寻章摘句,亦所谓有功于举子矣。”[2]1通过这段序言,可以知晓《制艺珊瑚》的性质与旨归。严虞惇编纂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给参加科举考试的举子提供比较优秀的科举范文,进而提升他们在考试中的胜算。换言之,这是一部专门为了应付科举制义而编写的应试教材。
严虞惇《制义珊瑚》撰成之后,在太原地区曾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可以从同时稍后的清代学者的著作中窥见端倪。例如,李存盦在《悦城山馆随笔》卷四中曾提到:“宝成严虞惇少卿所撰《制义珊瑚》,于三晋制义之勃兴殊多勋功,一时举子文采焕然,实自此书刊后也。”[3]69梁章钜《制义丛话》也曾言:“太原举子所撰制义,颇善入题,此盖得益于常熟严氏之《制义珊瑚》也。”[4]192可见,此书在山西地区的举子群体中曾有过较为广泛的接受与传播。但此书为何没有收入严虞惇自刻《二酉堂丛书》中,则须从《制义珊瑚》的性质来分析。考《二酉堂丛书》所收书目,均为严虞惇自撰的学术著作,而《制义珊瑚》则是荟萃前人制义作品而成,从本质上来看,属于一部选本,其内容并非严虞惇所作。正因为这一原因,此书并未收进严氏自刻《二酉堂丛书》。但这一做法,也为《制义珊瑚》的流传制造了障碍,其最终结果,便是学术界鲜有关注严氏此书的论著。这对于学术史和文献学的研究而言,无疑是相当不利的。
《制义珊瑚》上中下三卷,以明代皇帝在位顺序为次,共选取明代太原地区举子所撰制义204篇,每篇后均附有严虞惇的评语,具体点评每篇制义作品的得失,对于科举考生不无裨益。尤为可贵的是,严虞惇通过对这批作品的分析与点评,概括了明代山西举子撰写制义所取得的突出成就,值得重视。兹以该书卷中所选万历年间太原考生黄宪仁所作《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为例,分析严虞惇所挖掘的山西制义所特有的优势:
夫君子小人之处于世也,在上与在下,其势不均也。自其在下者论之,犹玉石相交也。然错砺不以磨玉。玉之温润含蓄之气,性不显也。小人不以磨君子,君子洪大盛明之德不显也。然则玉石相磨,而温润之气愈显。君子小人相磨,而盛明之德益显矣。由此考之,则玉之性虽美,所以显者,石也。君子之质虽美,所以显者,小人也。夫试论之,昔者舜至圣而在下矣,瞽叟为父,以象为弟,相共以杀舜为事。舜在其间,克谐以孝,蒸蒸乂不挌奸。故舜至圣之德因之益显矣。然磨已成而知之者上也。故虽有美玉,非玉人不显;虽有至圣,非明王不显。楚山之玉因和氏而显,舜之德因尧而显矣。故舜虽至圣,不能制小人也,是无其柄也。故曰:佗山之石,可以磨玉。若夫自君子在于上而论之,君子之用小人,犹佗山之石,可以为错也。撰而用之,天下之物何物不为用,天下之物何物为用。推而及之,则虽愚夫不肖之言,圣人必撰如何。则贤者千虑有一失,愚夫千虑有一得。故圣明在上,而天下之言无大无小,撰而取其可取,弃其可弃而裁制。则虽愚夫不肖,岂不为世用?且天地之生物,无一不为世用者矣。然所以裁制取舍之者,圣人也。若不撰其处而用之,寸有所短,尺有所长。只圣人得裁制而后可,使天下之物各遂其性也。譬之良工之治宫室也,材之长短曲直,各有所用矣。圣人犹良工之用木也。故知者竭其策,愚者尽其虑,勇士极其节,怯夫免其死。其若此,则合天下之知而治天下也。虽愚夫不肖,孰不为用哉!故曰:取而用之,虽佗山之石,可以为错;舍而不用,虽昆山之片玉,何用之为。若夫以理而论之,则君子治小人者也,小人治于君子者也。然权在小人,则小人不能治君子,君子磨于小人而已矣。是所谓上下之分不均者也。
全文论点明晰,分析深刻,且时常采用对偶句式,符合八股文追求对仗的文法特点。最值得注意的是严虞惇在后文的评语:“此论可观者有三:绾合《诗经》文句,直捷入题,混化无迹,此其一也;取以文武之道及君子小人之辨,阐申圣人之旨,此其二也;文思顺延,佩华而衔实,此其三也。三晋制艺之道,于此文毕矣。”末句明显表现出严虞惇对此文的激赏,堪称《制艺珊瑚》的压卷之作。笔者不惜篇幅,将其全文引用于上,一来可明举子制义之精,二来可照应严氏评语,对其艺术特色做出合理分析。
严虞惇的评语明显揭示出明代山西地区策论的要言妙道。如稍加分疏,可总结出以下几个特色:
第一,山西举子在撰作制义时,特别重视与儒家经典文本的结合,用术语来看,便是擅长“入题”,即简单直捷地将考试论题与儒家经典文本相结合。以黄宪仁的作品而言,一开头便将议论与《诗经·小雅·鹤鸣》的“他山之石,可以为错”结合起来,可谓“混化无迹”,在自然的串联中,便将儒家文献引入了自己的制义中。这类技巧在《制义珊瑚》中常常可见,如卷上马驹珊的《维民所止》,起首便与《礼记·王制》结合起来,严虞惇评其“善于入题”;再如卷中康贡《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是相当自然地将《诗经·周南·桃夭》与《仪礼·士昏礼》绾合起来,严虞惇评曰:“直捷杀入正题,妙!”上述评语均彰显了山西举子在撰作制义时的一大技巧,即能够迅速进入状态,将自己的论旨与儒家经典结合起来,在经书中找到自己理论的基础,自然极具说服力。
第二,侧重于经国之业的阐发。众所周知,八股文并不能视为一种简单的考试制度。在这种制度中,考试承载了很多政治文化要素,例如主考官必须通过举子的答卷来分析他对于时局的看法、对于社会的认识以及对于道德伦理的独特解释。从黄宪仁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他借助“他山之石,可以为错”这一儒家经典文句,阐发了他对于社会的君子阶层和小人阶层的看法,这便进入了阐发经国之业的层面。事实上,在整个科举过程中,考官们对于富有逻辑思维的文章相当青睐,因为逻辑思维往往包含着举子对于社会人生的看法。一旦该举子表现的是成熟的看法,势必会为其录取增加砝码。因为成熟的看法,往往会确保该举子为官之后,可以造福一方。严虞惇巡按太原期间,曾参加过山西举人考试的阅卷工作,在《制义珊瑚》中,也有部分评语保留了他阅卷的感受,这对于后来的考生自然有着莫大的提示作用。从这些评语来看,严虞惇特别重视制义对于经国之业的阐发,例如评论康贡时说到:“此议论下的精,正是一部《通鉴》评语!”以司马光《资治通鉴》卷末的议论来赞许康贡的制义,其着眼点便是对经国之业的阐发。卷上评论陈远《奄有九土》的“余阅举人议论,空言常有,浮论常有,惟深切著明者尠矣。此论‘奄有九土’,立语尖刻,颇资于治矣”仍对阐发经国大业的文章赞许有加。
第三,有鲜明的诗化倾向。严虞惇认为科举八股文虽是应试之作,但佳作应该是在确保主旨大意的同时,也注意明秀的文笔。毕竟具备审美意义的文章,才会博得考官的青睐。在《制艺珊瑚》序言中,严虞惇提到:“昔苏东坡赴举,所撰策论字字珠玑,语语惊人,使人浑忘其为策论也!”可见其特别在意制义的文笔。对于《制义珊瑚》所选文章,严虞惇均照顾到了优美的文笔,并认为这是山西举子驰骋科举的要言妙道。
严虞惇的《制义珊瑚》是一部值得注意的科举工具书,虽然该书以功利化为最根本特征,但严氏对于制义作品的选取标准,客观上表现出了明清两代在科举阅卷时所追求的美学风尚,这是值得注意的方面。通过严氏对于制义诸方面要素的强调,可以为我们重新认识科举八股文的艺术价值提供启发,从而为我们更加立体地认识八股文提供一个方向。通过严虞惇的诸多评语,我们发现八股文并不是篇篇枯燥,反而有很多作品顾及了文学价值。在这种语境下,重新审视八股文的价值仍然是有待研究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