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春琴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词典学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在辞书编纂实践中,编纂者对于多义词与同音同形异义词的区分以及多义词义项的排列甚为棘手。例如:“案”
(1)案1àn①案子1:条~|书~|拍~而起。②古代进食用的木托盘:举~齐眉。(《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
(2)案2àn①案件:犯~|破~|五卅惨~。②案卷;记录:备~|有~可查|声明在~。③提出计划、办法或其他建议的文件:方~|议~|提~。④同“按2”。(《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
《现代汉语规范字典》亦如上例分立两个词头,而《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却把两个词头合并为一个词头。如下:
(3)案àn①案子1:条~|书~|拍~而起。②古代进食用的木托盘:举~齐眉。③案件:犯~|破~|五卅惨~。④案卷;记录:备~|有~可查|声明在~。⑤提出计划、办法或其他建议的文件:方~|议~|提~。⑥同“按2”。
“案”分开与合并,孰是孰非,我们暂且不论,我们关心的是分合的依据是什么?以及多义词义项排列的依据又是什么?
长期以来这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辞书编纂者,而且这些问题直接影响到辞书的质量。我们知道辞书质量的高低与语言理论发展有密切关系,语言理论的发展对辞书的编撰起到促进作用。经过一些实践和摸索,我们发现语义地图对以上问题的解决能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
语义地图是近30年来兴起的一种语言描写工具,由Lloyd B. Anderson(1982)在“The ‘perfect ’ as a universal and as a language-particular category”中正式提出,主要理论依据为“语义图连续性假设(任何与特定语言及/或特定构式相关的范畴必须映射到概念空间内的毗邻区域)”,主要用于分析描写多功能语素。多义词是一种多功能语素,故语义地图在多义词的分析中能有广阔的应用空间。可惜的是在语义地图出现后十多年中,很少研究者对其进行研究。在20世纪末,才逐渐引起研究者的重视,经过十多年的实践摸索,语义地图理论逐步成熟。至今,语义地图已经成为语言类型学研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研究工具。从现有的成果来看,语义地图主要运用于语法研究中,其他方面的运用非常有限。在辞书编纂中的运用还无人涉及,我们从辞书编纂角度出发,发现语义地图对辞书编纂有以下作用。
人类语言,音素有限,然要表达的事物是无限。用有限表达无限,同音词就必然产生,不仅汉语如此,其他语言中亦不例外。同音字通常有两类,第一类为同音异形,第二类为同音同形。对于同音异体的同音词,人们很好区分。但是同音同形的同音字却让辞书编纂者甚为头痛,这不仅是辞书编纂中的难题,亦是语言学中的一个难题。戴维·克里斯特尔(1996:274):“语言学家面临的理论问题是如何区分一词多义或一形多义和同音形异义现象(两个词项碰巧有相同的音韵形式)。已经提出的标准有好几条……但是所有这类标准都有分析上的困难。”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我国语言学家就开始关注这一问题,经过多年的努力,成果显著。符淮青在《现代汉语词汇》中提出从语源和现代词义有无联系去区分同音词与多义词。这个提法很有远见,但是具体的操作性不强。继而张博(2004:36)在符淮青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四种区分现代汉语同形同音词与多义词的方法。张先生提出的四种方法对于语言学理论和辞书编纂的发展起到促进作用,然正如张先生所言:“(四种方法)在使用范围和效能上是有差异的。”有没有更好的方法去解决这个问题?语义地图的出现,为解决这个问题注入了新的动力。如果单独的考察一种语言很难发现多种意义之间是同音还是多义,但是如果扩大视野,把这种现象放入人类自然语言背景下去考察,情况就会有所改变。邓春琴(2011:105)曾在语言类型学视野下考察过“兄”的义项,发现了汉语辞书的一些不恰当之处。语义地图是基于跨语言比较的语言方法,它能很好的区分出是同音还是同形。比如现代汉语中的“得”。
( 《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
(5)得2dé动①助动词。用在别的动词前,表示许可(多见于法令和公文):这笔钱非经批准不~擅自动用。②〈方〉用在别的动词前,表示可能这样(多用于否定式):水渠昨天刚动手挖,没有三天不~完。
( 《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
《现代汉语词典》把“得”分立词头,看成是同音词,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把两个词头合并为一。对于这种分歧,我们不能轻易地说孰是孰非,必须用充分的语言证据来说明。吴福祥(2009:195)考察了东南亚54种语言里含“得”义语素的多功能用法,建构了如下的概念空间。
吴福祥先生(2009:202)并绘制了汉语“得”的语义地图(如下图):
《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中“得1”义项⑤、⑥中的“得”具有动相补语功能,“得2”中的“得”具有动性补语功能。根据吴福祥先生的研究,“得1”“得2”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把它们分开立项不妥。《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将“得”修改为:
(《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
《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的修订是非常有道理的,同语言学界研究成果非常符合。可见,语义地图对多义词与同音词的区别很有作用。
语义地图在外语词典编纂中,对多义词与同音词的区别同样具有不少的作用。比如英语“to”,可以用来表示“目的”和“经验者”,两者之间,从意义关联角度很难发现有联系,用以往的方法基本无法断定两者之间的联系。但是如果运用语义地图,我们就能够清楚地明白两者之间的联系。Haspelmath(2003)构建了与格功能的如下概念空间。
根据这个概念空间,我们就能够清晰地认识:表示“目的”的英语“to”和表示“经验者”的英语“to”之间具有间接联系关系,它们属于一词多义的关系,而非同音词关系。
在众多语言中,多义词是占绝对的优势。辞书编纂者在编纂过程中对于多义词义项的排列主要有两种。一种根据词义演变发展次序来排列,如《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一种以词义的词频来排列,如《现代汉语词典》。后面一种主要考虑词的使用频率,我们暂且不论。至于前一种方式,长期以来编纂者们主要凭借意念或主观来判断他们的次序。例如:“题”(仅列义项)
(7)题:①额头。②物体的一端。③书签;标签。④题目。⑤标志。⑥写上,签署。⑦品评;评论。⑧奏章。⑨说起。⑩鸣;叫。(《汉语大字典》)
(8)题:①额头。②物体的前端或顶端。③引申指起始,开端。④标志。⑤题目;标题。⑥书写,题署。⑦所题写的字句。⑧特指在书札的封口上签押。⑨书签;封签。⑩题名;命名。定价;评价。谓议定。奏章。特指明清时的题本。上奏章。题凑。说起;提起。鸣;叫。
(《汉语大词典》)
《汉语大字典》所列义项在《汉语大词典》中皆有,但是在义项的排列上两者差别很大。两本辞书不仅仅只有这一个词如此,众多多义词的义项排列很难有规律。大多数仅仅是本义(即第一个义项)排列相同,而直接引申和间接引申的排列次序基本没有相同的。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主要是主观性因素占据主角。在多义词义项的排列中是否可以减少主观,更加客观的去排列多义词的义项呢?
语义地图与概念空间之间属于一种蕴含关系,在满足邻接性要求原则下,通过多种语言的比较,我们可以很好的分析出哪些属于直接引申,哪些属于间接引申。例如英语“to”有“方向”“接受者”“目的”三个功能,原则上会排列出如下三种可能:
(1)方向——接受者——目的
(2)目的——方向——接受者
(3)方向——目的——接受者
但是当我们把法语à(在法语中仅有“接受者”“方向”两个功能)、德语zu(在德语中仅有“目的”“方向”两个功能)考虑进去时,根据邻接性要求,就可以排除(1)和(3),只剩下(2)。根据(2)我们就可以很简单地分析出它们之间的直接与间接关系。
用连线符连接起来的语义地图能看出各个功能之间的直接或间接关系,但是语义地图的优势不仅仅体现在直接体现各个功能之间的直接或间接关系。如果连线符加上箭头,效果就不一样了。语义地图就由静态变为动态了,既能静态地体现功能之间的直接或间接关系,又能看出功能之间的源流关系。既能体现共时的蕴含关系,又能体现历时的演变方向。例如Haspelmath(2003:234)在基于共时蕴含关系和相关历时演变事实的基础上,将与格功能概念空间改为:
这个具有动态化特征的概念空间,既可以看出这些功能之间的直接与间接关系,又可看出它们之间的源流。以法语“à”为例,我们根据Haspelmath(2003:234)修改的与格功能概念空间,将法语“à”的语义地图绘制成如下图:
根据这个语义地图,法语词典如果按照词义演变发展顺序来确定义项,那么就应该先排列表示“方向”的义项,再排列表示“接受者”的义项,最后才是排练表示“谓语性领有者”“经验者”的义项。
再如汉语“得”。吴福祥(2009:204)亦将“得”的概念空间进行了动态化改造。
根据吴福祥(2009)建构的“得”义动态化概念空间,我们再来反观《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得”的义项安排。“得”义项①至④主要做动词义,义项⑤⑥具有动相补语功能,⑦⑧具有能性补语功能。各个义项之间的关系可以表示为:
“得”义动词(①至④)→动相补语(⑤⑥)→动性补语(⑦⑧)
义项①至④与义项⑦、⑧属于间接的源流关系,义项①至④与义项⑤、⑥属于直接的源流关系,而义项⑤、⑥与义项⑦、⑧亦是直接的源流关系。据此可知《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得”义项的安排合理性。所以说运用语义地图的研究,我们可以更好地梳理多义词义项排列。
在辞书编纂中,归纳义项是一项非常重要且艰难的工作,如何归纳义项,具体标准是什么,这些理论工作还有待进一步探讨。目前分立义项的方法主要是归纳法,而且主要是不完全归纳。当然要将所有词语做到完全归纳工作量很大,亦很难。在实践中,我们发现通过不同语言之间的比较,建立语义地图,亦可以帮助我们分立或发现义项。语义地图与概念空间体现了不同功能之间的蕴含关系,能够体现各种语言的“共相”和“殊相”。而且一种语言各个功能之间是一种邻接关系。我们在编纂词典过程中就可以通过语义地图和概念空间的建立,寻找出一些不容易发现的词义或功能。例如王慧萍、潘秋平(2011:298)绘制了一个与连接有关的语义地图:
根据这个语义地图,假如一个连词具有“目的”和“承接”功能,那么我们就可以肯定它还会有表“结果”功能。正如:“而”,我们知道它可以用来表示“承接”(例:我们正从事一个伟大的事业,而伟大的视野必须有最广泛的群众的参加和支持。),亦可以用来表示“原因”(例如:民族战争而不依靠人民大众,毫无疑问将不能取得胜利)。那么我们可以肯定“而”还可以用来表示“目的”“结果”功能。例如:
(9)因为失败而灰心,因为成功而骄傲,都是不应该的。(结果)
(10)大家正在为早日建成新车站而日夜奋战。(目的)
正是通过这个语义地图的邻接性要求,我们就可以发现词一些新的用法或功能。例如“然后”。
(11)【然后】连表示一件事情之后接着又发生另一件事情。
(《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
《现代汉语八百词》释义也同上,皆用来指承接关系,但是下面这个例子,如果用作承接关系,就不好解释:
(12)他果然喜欢美女,然后更喜欢有钱的美女。
(出自新马的口头录音材料)
(13)我就天天坐那看,不但看,然后我就学。(出自2008年01月29日CCTV《面对面》:http:∥www.sina.com.cn)
以上两例应该是指递进关系,但是《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八百词》皆没收录。在这个不争的语言材料前面,我们不要去责备辞书编纂者,因为词语的用法是不断发展演变。我们关心的是除了递进关系,是否还有其他一些关系没有被发现?根据“与接连有关联的语义地图”中“承接—出人意料—转折—递进”一条邻接图,我们认为“然后”应该还有“转折”之意。例如:
(14)现在有很多人在估计……市场有市场的估计,新闻媒体有新闻媒体的估计,然后都不靠谱,说来说去。
(自2008年02月04日CCTV《面对面》)
据此,我们可以肯定“然后”还有表转折的用法。由此可见语义地图对发现梳理词义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语义地图是描写语言的好工具。在辞书编纂过程中,我们应该充分利用语言地图以及学者利用语言地图归纳出来的成果,如此将会进一步提高我们的辞书编纂质量。现阶段语义在词汇学研究中还刚刚起步,在词汇学和词典学中的运用还非常少,还有待于我们继续探索,本文只是抛砖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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