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宁地
(广东东软学院 英语系, 广东 佛山 528225)
《中国翻译》2016年第1期上, 发表了黄忠廉先生的一篇论文, 标题是《达: 严复翻译思想体系的灵魂——严复变译思想考之一》。 根据文章所附之信息, 该文是属于国家“十一五”社科基金项目“基于语料库的严复变译思想研究”的一部分。 笔者觉得, 该文提出的一些观点不是十分具有说服力, 因此欲通过此文与黄先生商榷, 同时与翻译界各位同仁交流看法。
黄文中多次使用“严氏信达雅”一词。 例如, 黄文说:“严氏信达雅是变译的思想宝库, 达旨术是变译的实践策略, 二者的关系是内在统一的。”[1]39又说:“达旨术与严氏信达雅的辩证统一关系, 有助于最终建立严复变译思想体系”[1]39笔者认为, 把“信达雅”称为“严氏信达雅”不是很妥当。
“信达雅”, 可以说是严复提出来的。[2]13但是严复应该是在总结前人的经验的基础上提出这三个字的。 迄今所知, “信达雅”三字最早见于三国时期的支谦写的《法句经序》中。 支谦在该序言中谈及竺将炎的译经工作, 有这么一段文字(请注意带下划线的字):
将炎虽善天竺语, 未备晓汉。 其所传言, 或得胡语, 或以义出音, 近于质直。 仆初嫌其词不雅。 维祗难曰:“佛言‘依其义不用饰, 取其法不以严。 ’其传经者, 当令易晓, 勿失阙义, 是则为善。”座中咸曰:“老氏称‘美言不信, 信言不美。 ’ 仲尼亦云‘书不尽言, 言不尽意。 ’ 明圣人意, 深邃无极。 今传胡义, 实宜径达。”[3]22
严复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 曾提到鸠摩罗什所说的“学我者病”[2]13; 这说明他对于中国古代的译经活动和有关人物是有所了解的。 鲁迅曾在给瞿秋白的信中说:“……严又陵为要译书, 曾经查过汉晋六朝翻译佛经的方法”[3]344。 这样说应是有一定根据的。 严复提出的“信达雅”三字, 有可能是从支谦的《法句经序》中摘取的, 或者是受支谦的文字的启示或影响而提出的。
严复提出“信达雅”, 只是说明, 这是“译事三难”[2]13, 并没有说这是他本人的翻译思想。 但是人们普遍认为, 这是对翻译工作的要点的一个极好的概括, 因此这三个字就流传开来了。 按照人们一般的理解, “信”是指译文忠实于原文, “达”是指能让读者明白原文作者的意思; “雅”的意思是语言优美。 许多年来, “信达雅”在译界已经成了一个普通的词语, 它并不专属于严复, 因此, 把“信达雅”称为“严氏信达雅”不是很妥当。 笔者认为, 还是把这五个字改为三个字即“信达雅”为妥。
如果还有另外的人提出含义不同的“信达雅”理论或原则, 则“严氏信达雅”的提法可能有必要。 但是, 尽管有人提出某种近似的翻译理论(例如有人提出“信达切”理论)[4]9, 并无人提出另一种具不同含义的“信达雅”, 因此, 不必把“信达雅”称作“严氏信达雅”。
黄文称:“严氏信达雅与达旨术之间, 并不存在矛盾, 而是天然统一, 是思想原则与实践策略的有机统一。 达旨术是信达雅思想下的变译策略, 严氏信达雅是产生于‘达旨术’的变译思想。”[1]37黄先生这样说, 似乎将“达旨术”地位提得太高了。
严复一生中, 翻译了好几本重要的西方著作, 例如亚达·斯密的《国富论》、 斯宾塞的《群学肄言》、 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和《穆勒名学》, 以及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等。 当年中国熟谙英文的人不多, 严复基本上是“单枪匹马”地承担起翻译这些书的工作的。 为了工作效率, 他决定采用所谓“达旨”的方法, 即自己将书看懂, 然后粗略地依照原文, 写出一本新的书来。 他这样做, 实际上是不得已而为之, 而并非因为他认为这是最好的翻译方法。
黄忠廉先生在他本人于此论文发表之后出版的一本专著中说:“以严复双语双文化功底, 完成全译绝无问题。”[5]163也有别的学者表达过类似的意见, 例如高惠群、 乌传衮就表示, 严复是有能力全译他出的那些书的。[6]91高、 乌二学者还说:“但他不屑于这样做。 如果他竟那样做了, 那么《天演论》等著作的影响也许就不会那样大了。”[6]91
黄先生和这些学者的意见自然是有一定道理的。 笔者也认为, 从技术上来说, 严复是有能力全译那些书的。 但是, 考虑到其他的工作计划, 考虑到自己有限的精力, 严复大概还是觉得不全译为好。 这很可能是严复采用“达旨术”的最重要的原因。
当然, 以当年中国的读者对于中国以外的世界的了解程度, 完全的直译也不见得是很合适的办法。 但是, 借助大量注释或按语, 再辅以删节部分内容的办法, 也可以让读者较好地读懂EvolutionandEthicsandOtherEssays的一个比较忠实的译本。
严复所说的“达旨”[2]13, 是他自己首创的说法。 他创造这么一个词语, 主要是为了表明他的《天演论》不是严格根据原文来翻译的。 他的译文与原文在结构和具体内容上常常相去甚远, 以至于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把他的书称为译本, 于是说:“题曰达旨, 不云笔译, 取便发挥, 实非正法”[2]13。 他还写道:“来者方多, 幸勿以是书为口实也。”[2]13意思是:以后如果有人这样译书, 不要说是跟我学的。
鲁迅早在几十年前, 就在前面提及的给瞿秋白的信中说过:“……然而严又陵自己却知道这太‘达’的译法是不对的, 所以他不称为‘翻译’, 而写作‘侯官严复达旨’”[3]345。 这说明鲁迅也认为, 严复并不为自己的那些“变译”方法感到自豪。
黄文说:“‘达旨术’是严译《天演论》和其他七部著作的实践策略, 可细分为增、 减、 编、 述、 缩、 并、 改, 占《天演论》翻译策略的99.14%, 而全译策略只占0.86%。”[1]39如果黄先生的统计分析结果是正确的话, 则由此可见, 严复要称《天演论》是译本, 也的确有些难以启齿。
黄文说:“回首百年严译研究, 不难发现, 对严译策略‘达旨术’的整理极其少。”[1]38黄先生说的或许是事实, 但笔者认为, 现在来推广“达旨术”比从前更不合时宜。 中国已于1992年参加《世界版权公约》; 按照这个公约, 除非原作者已经去世25年, 否则若有中国译者想要翻译一本外文的学术著作的话, 必须先得到出版者的许可。[7]5严复的那种所谓“达旨术”, 作为译书的方法, 放在版权管理非常严格的今天, 是难行其道的。 很难想象, 外国出版商会同意中国译者以严复的那种方式来译介他们出版的学术著作。
傅斯年先生曾经说过:“严几道先生译的书中, 《天演论》和《法意》最糟。 假使赫胥黎和孟德斯鸠晚死几年, 学会了中文, 看看他原书的译文, 定要在法庭起诉; 不然, 也要登报辨明。”[8]181这话虽然带有幽默的口气, 却并非完全是开玩笑。
当然, 翻译一本作者已经去世25年以上的书籍, 是不必取得出版者的许可的; 此时译者尽可以采用“达旨术”去翻译。 但是, 如果在过去几十年中, 都没有人试图翻译过某本书籍的话, 则它的价值一般来说也不会很高。
“信达雅”没有被认为是过时的理论; 可是严氏“达旨术”在今天已经没有很大的实用价值了。 除了前面所说的版权管理环境的改变之外, 今天中国的读者和严复那个时代的读者也大不相同了。 《天演论》大约出版于1896年至1898年之间, 距离现在已经超过一百年。 根据当时读者的文化水平、 知识水平和认识能力, 严复采用“达旨”的方式来译介西方的学术著作, 可能有比较大的必要性。 但是这种必要性对于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来说, 可说已经完全不复存在了。
“达旨”的“旨”指的是什么, 黄先生的观点也值得商榷。
“旨”字在译界, 用得是很多的。 支谦在《法句经序》中写过“是以自偈, 受译人口, 因循本旨, 不加文饰”的文字。[3]22释道安在《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序》一文中写道:“近出此撮, 欲使不杂, 推理言旨, 唯惧失实也。”[3]26钱钟书先生在谈论“信达雅”时, 也曾写过“依义旨以传, 而能如风格以出, 斯之谓信”的文字。[9]1748按笔者的理解, 在这些地方, “旨”指的都是原文作者的目的或本意, 别无他意。
严复本人也在其他地方用过“旨”字。 他在《译〈天演论〉自序》中, 写过这样的文字:“赫胥黎氏此书之旨, 本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2]11其中, “旨”字仍是目的的意思。
黄忠廉先生在上述论文中写道:“旨可以概括为要旨与宗旨”[1]37; 又写道:“达旨术的灵魂是达, 具体而言, 是为达原文之意旨和为读者服务之宗旨而采用的种种变通策略”[1]37; 以及“变通策略中任一种的运用, 不是为达原文之旨, 就是为达服务于读者之旨”[1]37。 不知黄先生说的“为读者服务之宗旨”这几个字的根据在哪里?
黄先生文中还有一些观点, 也可商榷。 例如, 该文第二部分的标题是“达——信达雅的核心”。 此部分一开头写道:“三字之中, 为雅是为达, 为达又是为信, 所以达是轴心。”[1]35笔者认为, 这几句话逻辑性不强。 既然“为雅是为达, 为达又是为信”, 那么“达”与“雅”的地位应该相似, 即本身都是为别的东西而存在的。 说某物为“轴心”, 是说别的部分都围绕它而转。 如果“为雅是为达, 为达又是为信”, 那么应该说“信”是轴心, 才比较符合逻辑。 如果严复认为“信达雅”三字中, “达”是核心的话, 他何故要把“信”放在最前面? 按照中国文化的习惯, 除非与出现的时间顺序有关, 否则总是应该把重要的东西排在前面。
黄先生文中描述严复的翻译, 说他“部分信于原作, 旨在为取信于读者。 只有失信于原作, 只有变通原作, 才能达严复变译之宗旨。 同时, 为取悦于读者, 还得‘尔雅’一番。”[1]35
笔者认为, 黄先生的这几句话的表述欠精准, 原因如下:
首先, 黄先生说严复“部分信于原作, 旨在为取信于读者”是不对的。 如前所述, 严复采用“达旨”的手法来翻译《天演论》, 估计是实不得已, 乃精力所限与时间要求所迫; 并非想用部分信于原作的手法, 来博取读者的信任, 然后兜售自己的东西。
其次, 黄先生说的“只有失信于原作, 只有变通原作, 才能达严复变译之宗旨”, 这种说法也是不对的。 “信达雅”中的“信”并非不允许变通; 把变通的翻译手法描述为“失信于原作”也不对。 Eugene Nida 和Charles Taber 曾提到, 在把短语“white as snow”翻译给从不下雪的地区的人时, 由于读者从未见过雪, 没有感性认识, 直译效果不好, 因此不如变通, 将其改译为“white as egret feathers”或其它类似的当地人看得懂的比喻。[10]4虽然改动颇大, 但这个修改的结果并非不忠实, 因为白鹭的羽毛和雪是一样白的。 他们的观点很有道理。 严复翻译《天演论》虽未能做到完全信于原作, 但不是凡有变通之处, 都失信于原作了。
第三, 黄先生说严复“为取悦于读者, 还得‘尔雅’一番”[1]35, 也与严复自己的解释不相符。 严复对他自己在信、 达之外, 还要求其尔雅, 是这样解释的:“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 用汉以前字法句法, 则为达易; 用近世利俗文字, 则求达难。”[2]13显然, 严复的意思是说, 只有用标准、 规范的文言文, 才能准确地让译著读者明白原著作者的意思。
多年前, 傅斯年先生就这样评论过严复的“达旨术”:“严先生那种达旨的办法, 实在不可为训, 势必至于改旨而后已。”[3]218傅先生的话有道理。 所谓达旨, 其结果很可能变成改旨; 这样的翻译方法其实是不宜提倡的。
“信达雅”是很好的翻译理论或原则, 即人们在翻译工作中, 要着重注意这三者; 它们是翻译工作的精髓。 百余年来, 人们对严复总结的“信达雅”理论一直津津乐道, 但是严复翻译《天演论》所采用的“达旨”手法却少人模仿。 严复先生的“达旨术”与“信达雅”之间并没有天然的、 有机的联系。 “信达雅”的价值远高于严复的“达旨术”的价值。 “信达雅 ”中的“达”并不是指使用“达旨术”。 由于今天的版权管理的环境与从前不同了, 加之今日中国读者的文化水平、 知识水平和认识能力都远非严复那个时代的读者所能比, 所谓“达旨”的翻译方法在今天已经不具有高的价值。 因此, 深入广泛地研究严复的“达旨术”没有极大的现实意义; 而大力推广这种翻译方法, 则更是没有必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