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清
(南通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19)
王维是被杜甫称之为“高人”的。
杜甫比王维年轻十一岁, 但其实际活动却差了一个时代。 杜甫与王维的人生道路不同, 不仅为人行事、 气质风度、 性格信守等截然不同, 诗风更是迥异有别。 杜甫为什么要称王维为“高人”呢?他是在什么情况下称王维为“高人”的?王维能否当此“高人”之称谓呢?
王维最为人诟病的就是他“陷贼不死”。 这“陷贼不死”也成为他人生的污点而让人作政治清算。 还有人说: 如果王维以死殉节就完美了。 因此, 有人说: 央视百家讲坛什么人都讲, 就是不讲王维, 也许是因为王维有那陷贼一节不好解释。
杜甫呼王维为“高人”, 这让我们怎么解释呢?
王维被呼为“高人”, 是在他辞世以后。 而这个呼王维为“高人”的人, 竟然是杜甫, 诗圣杜甫, 王维的同时代诗人杜甫。 杜甫乃唐代诗坛的超级巨星, 有“诗圣”之誉, 其诗“地负海涵, 包罗万汇”, 在中国文学史上唯一被定性为“诗史”。 杜甫的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仁政思想, 坚守儒家君臣大义而“奉儒守官”, 宋人把他看作实践儒家忠义之道而“每饭不忘君”的楷模。 杜甫《解闷十二首》(其八)云:
不见高人王右丞, 蓝田丘壑蔓寒藤。
最传秀句寰区满, 未绝风流相国能。*本文所引杜甫诗文皆出自谢思炜校注的《杜甫集校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7年版, 后不再注明版本。
杜甫诗写于永泰二年(766年), 是时诗人流寓夔州, 去留两难, 内心非常苦闷。 “为问淮南米贵贱, 老夫乘兴欲东游”(《解闷》其二), 说的就是准备东游出川而另谋生路。 老杜气盛, 真个是气不打一处来, 《解闷》十二首即十二首七绝, 意在纾解苦闷, 而内容涉及社会政治、 家国民生以及诗人诗歌等多方面。 中间五首怀人论诗, 怀及郑审、 薛琚、 孟云卿还有孟浩然、 王维。 非常奇怪的是, 没有忆及李白。 而五首内容各有侧重, 或侧重谈人, 或侧重论诗, 似乎都是“不平则鸣”的产物, 都与作者当时的遭遇处境和心理状态有关, 都是怀人论诗而暗刺当下。 《解闷》其三怀郑审, 诗云:“一辞故国十经秋, 每见秋瓜忆故丘。 今日南湖采薇蕨, 何人为觅郑瓜州。” 所怀五人中, 郑审与杜甫的关系最铁, 杜甫赠诗有《敬赠郑谏议十韵》《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等。 杜甫此前寄诗郑审, 说明想要离开夔州去江陵的意思。 然于此诗中可见, 老杜去不成了, 郑秘监已谪南湖, “无复有访觅者矣, 盖伤其寥落也”(仇兆鳌注)。 《解闷》其四怀薛琚:“沈范早知何水部, 曹刘不待薛郎中。 独当省署开文苑, 兼泛沧浪学钓翁。” 薛琚与六朝诗人何逊同为水部, 也同样有才, 却不如何逊幸运而有人赏识。 老杜借伤薛琚以缓解自己的不遇之闷。 《解闷》其五怀孟云卿:“李陵苏武是吾师, 孟子论文更不疑。 一饭未曾留俗客, 数篇今见古人诗。” 晚辈诗人孟云卿师法古人而诗有古风, 然其不为俗人所理解, 老杜为此而郁闷。 《解闷》其六怀孟浩然:“复忆襄阳孟浩然, 清诗句句尽堪传。 即今耆旧无新语, 漫钓槎头缩颈鳊。” 杜甫为什么又想起去世已25个年头的襄阳孟山人来呢?原来是因为而今诗坛上神气活现的“耆旧”们, 无孟之“新语”而仿孟之“漫钓”, 这让他很是看不惯。 以上四首, 都是纾气解闷的。
《解闷》其八怀王维, 也是发泄胸中之闷气的。 王维逝于上元二年(761年), 六年过去了, 高兴的是其诗满“寰区”, 遗憾的也是其诗满“寰区”。 盛世不再, 大唐一蹶不振, 社会混乱, 满目疮痍, 民生凋敝, 怎么盛行的还是清逸之风呢? 怎么不是“感于哀乐”的现实主义审美呢? 他为没人能超过王维而纳闷, 为没人能改变“秀句寰区满”的现状而纳闷啊。
老杜对孟浩然可谓钦佩之至, 而对王维则崇拜至极, 以“高人”相呼。 杜甫与孟浩然没有什么交往, 其实他与王维也多少接触。 老杜有四五首诗中写到王维, 然没有一首写他与王维有什么交往的。 王维存诗中没有一首是写给杜甫的, 或者是写杜甫的。 杜甫至德二年(757年)五月授左拾遗, 不久因疏救房琯而触怒肃宗, 诏三司推问, 幸赖宰相张镐等人救免, 八月奉肃宗墨制放归鄜州省家, 直到十一月始得返朝复任左拾遗, 乾元元年(758年)六月则出任华州司功参军。 王维乾元元年初才被释官中允。 也就是说, 如果杜甫与王维有所交往的话, 也就在乾元元年的上半年里。 杜甫除了《奉赠王中允(维)》是直接写给王维的, 间接提到王维的诗也有几首。 如《崔氏东山草堂》:“爱汝玉山草堂静, 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磐响, 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 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 柴门空闭锁松筠。” 老杜去王维内弟崔兴宗家做客, 遥见西边王维别业的门关着。 从“何为西庄王给事”句得知, 肃宗还京, 维初为太子中允, 后复拜给事中。 此当已是乾元二年, 杜甫时在华州司功参军任上。 也许这个时段里, 杜甫与王维间亦有交游。 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亦写于同时, 诗云:“老去悲秋强自宽, 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 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 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杨万里评曰:“孟嘉以落帽为风流, 此以不落帽为风流, 翻尽古人公案, 最为妙法。”(《诚斋诗话》)结处与“老去悲秋”相照应, “茱萸”二字自然带出了王维“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名句, 无限情事, 妙在不曾说出。 看来杜甫对王维是真崇拜也。 杜甫眼里的王维, 不只是个一般诗人, 也不只是个普通朋友, 而是位“高人”。 从上下文看, 杜甫呼王维为“高人”, 似乎主要是出于对其诗的诚服。 清人李因培《唐诗观澜集》说:“右丞诗荣光外映, 秀色内含, 端凝而不露骨, 超逸而不使气, 神味绵渺, 为诗之极则, 故当时号为‘诗圣’。”[1]279王维在当时就已有“诗圣”之誉了。 杜甫独在夔州, 孤寂纳闷, 于是自然想起高人王维, 想起已经过世数年了的一代诗匠, 完全出于自然, 自然而然的念起, 而不是酬唱性质的赠寄。 诗题为《解闷》, 相当于《无题》, 其“感发”乃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
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里赞杜甫, 说他对前辈诗人乃至同辈诗人都欣赏有加, 对后辈诗人“尤所推让”, 绝不吝惜赞美之词。 然而以“高人”相称者, 唯王维而已。 杜甫除了称王维为“高人”外, 还没有见他以“高人”随便称呼过他人。 杜甫诗的措辞之精准度是为历代诗论家所激赏的, 也就是说, 他呼王维“高人”不是轻率的。 我们在古代诗文中, 也真不随便能够看到有被称为“高人”的诗人。 古代称“高人”者, 慎之又慎也。 文学修养极高的称“才子”, 德才兼备的称“贤人”, 而“高人”除了品节奇高而才华超绝外, 似乎还有行事超凡脱俗的神秘色彩。 王昌龄说王维“人间出世心”, 王缙说王维“问义天人接, 无心世界间”, 这些都是形容王维的超凡脱俗的。 古代政治家中被称之为“高人”者如周公旦、 管仲、 范蠡, 张良等, 诗人中陶潜也算一个吧。 《晋书·陶潜传》最后:“赞曰: 厚秩招累, 修名顺欲。 确乎群士, 超然绝俗。 养粹岩阿, 销声林曲。 激贪止竞, 永垂高躅。”这最后的“赞曰”, 内容就是“高人”品行的概括。 陶潜自南朝被“人德”化以来, 让后世无数人追慕, 至宋代愈加圣化, 洪迈称他“高简闲靖, 为晋宋第一辈人”。 陶渊明的研究, 也夸大了陶潜的“高节”性, 非常乐于称道渊明胸中“无一点黏着”的超逸。 王缙在《进〈王右丞集〉表》里说:
臣兄文词立身, 行之余力, 常持坚正, 秉操孤直。 纵居要剧, 不忘清净。 实见时辈, 许以高流, 至于晚年, 弥加进道。*本文所引王维诗文皆出自《王右丞集笺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年版, 后不再注明版本。
王缙对其兄王维为人的评价, 侧重于政治道德角度, 非常概括, 也非常中肯, 其实也就是“高人”的具体化。 而于“实见时辈, 许以高流”句则可见, 称王维为“高人”的也不只是杜甫一个人。 代宗皇帝批答手敕:“卿之伯氏, 天下文宗。 位历先朝, 名高希代。 抗行周雅, 长揖楚辞。 调六气于终编, 正五音于逸韵。 泉飞藻思, 云散襟情, 诗家者流, 时论归美。 诵于人口, 久郁文房; 歌以国风, 宜登乐府。”这是至美无比的评价, 这是至高无上的地位。 代宗皇帝认为: 王维的诗可与诗骚媲美而不朽, 王维的名望可与先朝巨硕并列而无愧, 王维的高度于当代则罕有匹敌。 这不是“高人”的详注又是什么呢?这是王维逝后而获得的盖棺定论的殊荣。 杜甫的《解闷》而对王维有这样崇高的评价, 几乎写于代宗皇帝敕评之同时, 让我们而有这样的推想: 以“高人”称王维, 是一个时代的评价, 不仅是代宗这么赞誉, 也不仅是杜甫一人好评。 中唐人李肇说王维“立性高致”(《唐国史补》卷上)。 李肇在唐宪宗元和间为翰林学士, 任中书舍人, 《唐国史补》于元和年间开始撰写, 长庆年间初稿写成, 中唐人对王维也是这种认知, 可视为杜甫“高人”之诠注也。
杜甫《解闷》写王维, 由人论诗, 诗人并论。 马端临《文史通考》里有一段文字, 也是以诗推人的。 作者说他读王维的“夜登华子冈”, “余每读之, 使人有飘然独往之兴”。 由王维带出了裴迪, “迪诗亦佳, 然它无闻于世, 盖亦高人也”。 宋元时期的马端临以为, “迪诗亦佳”, 虽然其诗“无闻于世”, 然其人“亦高人”也。 王维就不用说了。 王维其诗亦佳, 且有“最传秀句寰区满”的影响, 那就更是“高人”了。 老杜呼王维“高人”, 肯定是因为对王维诗的心悦诚服。 然而, 王维倾倒老杜而让其呼为“高人”的, 肯定不单纯因为只是诗。
老杜呼王维为“高人”, 固然是对其诗的好评, 应该也含有对其人的赞美。 然而, 王维这个“高人”具体“高”在哪里?老杜没有说。 那么, 我们怎么才能获得“高人”的具体印象呢?
王维乃中国艺术发展史上罕见的通才、 全才、 超天才, “上薄骚雅, 下括汉魏, 博综群籍, 渔猎百氏; 于史、 子、 苍、 雅、 纬候、 钤决、 内学、 外家之说, 苞并总统, 无所不窥, 尤长于佛理。 故其袬藻奇逸, 措思冲旷, 驰迈前榘, 雄视名奔。”(顾起经《题王右丞诗笺小引》)我们在研究王维时, 注意力全为他超诣才艺所吸引, 而不关注或很少关注他其他方面的才干。 严格意义上说, 王维不是个专业诗画家, 而是个职业官吏, 做了一辈子的官。 据《旧唐书·王维传》记载, 他先后担任了右拾遗、 监察御史、 左补阙、 库部郎中、 吏部郎中、 给事中、 太子中庶子、 中书舍人、 尚书右丞等官职。 王维一生基本在皇权中央工作, 主要的工作是政治秘书, 然不只是谏言献策, 其工作适应性也很强, 其他不说, 就说他的三次出使吧,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以监察御史出使河西宣慰劳军, 开元二十八年(741年)以殿中侍御史身份去岭南铨选地方行政长官, 天宝四年(745年)以侍御史出使当时的军事重地新秦、 榆林。 三次出使, 三个不同的使命, 充分展现了王维处理多种事务的特殊才能。 对于王维而言, 仅仅具有这种能力, 肯定不能算是高人; 但是, 如果没有这种能力, 也可能不为杜甫称作高人。
王维有赞二则, 是他为朋友的写生画像, 是他对人物美的根本看法, 或者可视为王维对“高人”的认知吧。 其赞一《皇甫岳写真赞》云:
有道者古, 其神则清。 双眸朗畅, 四气和平。 长江月影, 太华松声。 周而不器, 独也难名。 且未婚嫁, 犹寄簪缨。 烧丹药就, 辟谷将成。 云溪(汉)之下, 法本无生。
按: 皇甫岳有别业名“云溪”, 王维曾为“云溪”写过组诗《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 而著名的《鸟鸣涧》即此组诗中的第一首。 组诗第四首《上平田》, 感慨世人不知皇甫岳如不知长沮、 桀溺之贤也。
其赞二《裴右丞写真赞》云:
淡尔清德, 居然素风。 气和容众, 心静如空, 智以穷理, 才包至公。 大盗振骇, 群臣困蒙, 忘身徇节, 历险能通。 仁者之勇, 义无失忠, 凝情取象, 惟雅则同。 粉绘不及, 清明在躬, 麟阁之上, 其谁比崇?
二赞重在表现人物的气质美与品格美。 比较而言, 此二写真, 皇甫岳赞侧重于写“形”, 特别是写其形象; 裴右丞赞侧重于写“神”, 即写其思想品格。 应该说, 其品评人物, 乃儒家尺度, 是人物的道德品行与人物的风姿综合考察。 其一赞曰“有道者古”, 即道德高尚者不同时俗, 起笔即写皇甫岳相貌不凡。 写其形, 也抓住了其神。 “周而不器, 独也难名”二句, 揭示其为什么难以道出的原因, 乃是因其行高于众也。 王维化用“论语”名言。 “周而不器”是“周而不比”与“君子不器”的综合。 《论语·为政》:“子曰: 君子周而不比, 小人比而不周。”周者, 圆也; 比者, 靠也。 “周而不比”者, 合群合围而不结党营私。 《论语·为政》:“子曰: 君子不器。”君子为政执事, 应适时而动, 而不能像器物定型不变, 只作有限目的之用。 王维欣赏“君子不器”的理想人格, 即“高人”所具有的一种包容所有和超乎所有的辩证智慧。 王维笔下的裴右丞则是另一种风格的人, 属于谦卑自守而不张扬者也。 起笔写其神, 而显其形。 “仁者之勇, 义无失忠”句, 则为斯人写魂。 《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 仁义礼智根于心。 其生色也, 睟然见于面, 盎于背, 施于四体, 四体不言而喻。”仁义礼智根于心性的价值取向, 以及根于心性的君子本质内涵, 使其在气色与行举上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 君子闻道求义, 关切修养, 淡泊名利, 远离浮嚣, 倾心立身成仁, 追求“内圣”的内在超越。 《论语·尧曰》:“君子正其衣冠, 尊其瞻视, 俨然人望而畏之。”这种穿着打扮, 这种气色行举, 加之“忘身徇节”的精神, 自然有凛然不可犯而使“大盗振骇”之威, 而“历险能通”。 《皇甫岳写真赞》与《裴右丞写真赞》写二高人, 写真的是别人, 折射的是自己, 是王维的是非观、 价值观、 荣辱观、 审美观, 也是王维的古典君子人格理想。 王维温文尔雅, 不温不火, 从容不迫,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这是他的外在风度, 也是他的内在性格, 成人之道同时也是内圣之路。 王维《为相国王公紫芝木瓜赞并序》云:“人心本于元气, 元气被于造物, 心善者气应, 气应者物美, 故呈祥于鱼鸟, 或发挥于草木。 示神明之阴骘, 与天地之嘉会。”此段序言, 强调了个人气质品格的修养与道德礼仪的践行, 诗美不是孤立的, 诗美不是凭空产生的, 心善是本, 以元气为原, 心善者而物美。 “最传秀句寰区满”, 这就是杜甫所说的, 高人诗甲天下, 也诗满天下。
叶嘉莹曾比较陶潜与王维指出:“陶渊明也说自己‘质性自然, 非矫厉所得, 饥冻虽切, 违己交病’, 我宁可在家忍受贫苦饥寒, 也不愿与那些官僚委曲求全地应酬, 所以马上就‘归去来兮’, 回家躬耕去了。 王维不然, 他对于自己不喜欢的, 甚至是厌恶的东西不能够采取一种决裂的态度, 他始终不能放下他的官位。 我认为, 这种个性的软弱才是他最大的缺点。 从前有一些学者, 只是从出身方面来批判王维, 认为他过着贵族奢华的生活, 如何如何可耻之类的, 其实这种批评实在是受了‘文革’唯出身论的影响, 把问题简单化了。 你看陶渊明的出身, 他的先世还封过长沙公呢, 可他不还是躬耕了吗?所以, 不是说什么出身就注定了什么人, 是你自己的个性如何, 这才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 王维因为个性的软弱不能毅然决然地隐退, 他始终是亦官亦隐。 他是张九龄所推荐的, 当张九龄被贬以后, 他一样给李林甫写诗, 与他应酬周旋。 我常常说, 一个人不是别人说你好你就真的好, 说你坏你就真的坏, 最大的缺点不是别人能加在你身上的, 而是你自己用你的作品留下来的缺点, 这才是永远不能洗刷掉的。”[2]143-144难不成是王维诗中暴露出些什么不干不净的“小”来?难不成王维做出了有损人格的鄙俗的事吗?我们以为倒真未必。 如果将王维和李林甫诗而说成是其道德问题, 则是“文革”站队思维的影响了。 “李林甫在相位凡十八年半, 居首辅长达十六年, 在有唐一代, 均数第一。 这时又是唐一代最鼎盛的时期, 一个奸相能有这样的成就?”[3]18李林甫擅长吏治, 行政管理能力很强。 做宰相后“每事过慎, 条理众务, 增修纲纪, 中外迁除, 皆有恒度”。 李林甫也工丹青而能诗文, 与其唱和或往还的包括张九龄、 孙逖、 高适等, 均有诗为证。 为什么王维就不能与他唱和呢?忠则一切都好, 奸则万般皆恶, 是中国人非此即彼、 非黑即白的思维。
王维与陶潜比, 我们真不能说一个是小人一个则是圣贤。 在去与留的问题上, 陶王二人间原本就不存在可比性。 陶潜“归去”, 王维“亦官亦隐”, 都是表面现象。 陶潜一生在出仕与归隐上就有过四五个来回。 二人去留之选择, 是性格原因, 是人生态度的原因, 更是时代的原因。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处理个人与社会矛盾的方法, 不同时代对同一类事的处理也不尽相同。 不能一概而论地说“归去”就是伟大就是高尚, 不能“归去”就是渺小就是软弱。 魏晋时期与盛唐的价值观与文化属性天壤之别。 陶潜是乱世处理个人与社会矛盾的方法, 而王维是盛世处理个人与社会矛盾的方法。 如果硬要以“归去”与否来取人高下, 那么陶潜之“归去”也未必那么高尚。 我们也可以说, 他为什么面对官僚与官场就只能“归去”呢?分明是对社会的不负责任。 陶潜终日沉湎于酒, 今日有酒今日醉, 分明是对家庭的不负责。 以儒家君子人格观讨论, 君子大概也不是逃避社会、 享受人生的那种吧。 王维虚与委蛇, 为什么就不是一种生存智慧呢?王维《与魏居士书》中说:“可者适意, 不可者亦适意也”。 “苟身心相离, 理事俱如, 则何往而不适。”身虽役于物, 而心不役于物, 能够做到身心分离, 则能够无往而不适。 无可无不可, 生活与审美无甚区别, 仕与隐也了无界限, 消弭了自然之理与仕宦之事的界限, 泛舟弹琴, 咏歌赋诗, 玄谈禅诵, 以审美的态度生活, 而以生活的姿态审美, 唐人笔记中记叙王维, 则非常注重刻画其儒雅风度、 高贵气质, 说其“风姿都美” “风流蕴藉”而“大为诸贵之所钦瞩”。 我们在王维诗中也可获得对诗人的行举印象, 一招一式, 从容之极, 散淡之极, 温雅之极。 王维性情懿美, 始终温文尔雅, 无论宠辱, 无论穷达, 亦无论忙闲。 “他既不孤僻, 又不狂热; 他既非放荡不羁的野马, 又非墨守成规的驯驴; 他长期官居要职, 却没有丝毫踌躇满志的骄横腐气; 他仕宦如鱼得水, 却没有任何官场狡诈; 他仁人爱物, 却不在口头上自我标榜; 他虔诚耽佛向善, 却不在诗中大讲佛禅义理; 他道根深甚, 又非道貌岸然的道学先生; 他处世宽厚和善, 却不会谦恭做秀和矫揉虚伪”[4]98, 他混迹于官场, 为官却不把官当官做, 廉正自律, 这已很不易了; 而要正道直行, 不卑不亢, 更不以丧失人格为代价钻营奔竞, 则尤为难也。 无论从史料记载, 还是从其诗文表现, 都未寻见王维有“摧眉折腰”的低头下来的印迹。 即使是最易有失大雅的自荐干谒诗作, 也表现出人性的清高和人格的尊严。 总的说来, 他离政治远, 而离人情近; 离社会远, 而离自然近; 离群体远, 而离内心近。[5]陶渊明属于一种君子人格风范, 而王维则是另一种君子人格风范, 他们都是将“君子不器”的经典转化为一种诗意生活风尚。 中国古典诗学一直不知疲倦地向诗人提出人品人格的要求, 而从人格意义上观察, 古代诗人中超出王维者还真不多, 至少可以说, 其人格高出了君子“格”的水平线。 纵观其一生, 他最努力也最自觉的便是, 对于人道情感和人格形象的本体构建。
如斯王维, 怎么能够不让人呼为“高人”呢!杜甫呼王维“高人”, 是在王维逝去后六年, 这早已不存在任何恭维的意思了, 应该是比较客观的评价, 是非常真诚的反观, 是发自内心的赞叹。
王维人如其名, 无垢尘无染污者也。 而其一生可为人视为污点的就是陷贼不死。 杜甫呼王维“高人”, 肯定没有将此视为污点。
最先诟病王维的是理学大家朱熹, 他说:“王维以诗名开元间, 遭禄山乱, 陷贼中不能死, 事平复幸不诛。 其人既不足言, 词虽清雅, 亦萎弱少气骨。”[6]315王维之过, 陷贼未死也。 朱子以人废言, 釜底抽薪, 因为人少气骨而诗亦不足言也。 孔子尚且有“君子不以言举人, 不以人废言”(《论语·宪问》)之说, 何况王维亦非其所论定的“不足言”之人, 纠缠王维其人而因此否定其诗是很没有道理的。 宋代理学靠守节来获取安全感, 是宋人没有了自信力的一种表现。 这种心理误区使中国知识分子染上了“强迫性人格”, 而给自己提出不切实际的标准, 必须成为“圣人”, 不允许自己犯哪怕最微小的错误。 陷贼必须死, 不死即失节。 如果这样的话, 很多现象就无法解释了。 与朱熹同时代的一代文宗刘克庄却不这样看, 他赞美说:“右丞不污天宝之乱, 大节凛然。”[7]190关于王维陷贼, 杜甫是怎么看的呢?杜甫《奉赠王中允(维)》诗云:
中允声名久, 如今契阔深。 共传收庾信, 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 三年独此心。 穷愁应有作, 试诵白头吟。
王嗣奭《杜臆》说:“此诗直是王维辩冤疏。”王维陷贼不死, 在当时肯定看法也是不一致的, 否则杜甫也不会有此非常具有针对性的辩诗。 杜甫是个道德正统观念很深的士子, 其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仁政思想, 其突出的思想特点就是忠君爱国, 一生奉儒守官, 维护封建皇权的立场, 如果王维真有什么有辱国格人格的污行, 杜甫肯定不会为之辩的。 据《奉赠王中允(维)》诗题之“中允”可见, 诗写于王维归来之初。 中允之全称为太子中允, 正五品下, 属詹事府, 掌侍从礼仪、 驳正启奏。 王维陷贼前官给事中, 正五品上, 为门下重职, 分判本省日常事务, 具体负责审议封驳诏敕奏章。 翌年, 王维官复给事中。 新旧《唐书》均载曰, 王维为贼所得, 服药取痢, 自残而拒受伪职。 贼平后, 王维为肃宗所特宥。 《资治通鉴》卷220“唐纪”载:“至德二载十月, 广平王俶之入东京也, 百官受安禄山父子官者陈希烈等三百馀人, 皆素服悲泣请罪。”所有接受伪职者皆收系大理、 京兆狱。 至德二载十二月, “上从(李)岘议, 以六等定罪, 重者刑之于市, 次赐自尽, 次重杖一百, 次三等流、 贬。 壬申, 斩达奚珣等十八人于城西南独柳树下, 陈希烈等七人赐自尽于大理寺; 应受杖者于京兆府门。”这种处理也不是不问青红皂白, 或弃市赐死, 或流放, 或不予追究。 什么人可以不加追究?陷贼而有立功表现者。 与王维同陷贼的郑虔, 应该也是个有立功表现者, 杜甫也曾为之诗辩。 杜甫《郑附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诗里写道:“燃脐董卓败, 握节汉臣回。 白发千茎雪, 丹心一寸灰。” 杜甫将王维比作庾信, 将郑虔比作苏武, 持节还国的苏武。 郑虔乃盛唐之大才, 唐玄宗在其画上御署:“郑虔三绝”。 所谓三绝, 即诗书画也, 其实他还是个精通经史、 天文、 地理、 博物、 兵法、 医药近乎百科全书式的一代通儒。 杜甫非常敬重郑虔, 极其欣赏郑虔之才, 赞其“荥阳冠众儒”“文传天下口”。 《新唐书·郑虔传》载:“伪授虔水部郎中, 因称风缓”, 且“潜以密章达灵武”, 而“卒免死,贬台州司户参军事”。 像郑虔这样无辜且有立功表现者, 年过古稀, 从轻发落还被远贬台州。王维未获罪, 且授太子中允, 旋加集贤学士, 迁中书舍人, 改给事中, 官致右丞, 肯定王维陷贼中有其可以为朝廷宽恕的不俗表现, 至少是不构成犯罪。 真是有什么问题, 也不至于是事关政治名节的“致命”问题。 然而, 不等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因此, 才有杜甫豁出来为王维辩白的义举。 血性的杜甫, 刚刚才逃过一劫, 其疏救房琯, 险遭杀身之祸, 然其本性不改, 而又用诗为王维辩, 也有点奋不顾身的意思。 我们最好将此诗与杜甫疏救房琯一案结合起来读。 《新唐书·杜甫传》:“琯罢宰相, 甫上疏言: ‘罪细, 不宜免大臣。 ’帝怒, 诏三司杂问。”诏付三司推问, 即皇帝下制而命刑部、 御史台与大理寺三司衙门会审, 这是唐代最高司法审判。 而被会审的杜甫, 实际已经下狱。 也就是说, 肃宗已经下达了严惩杜甫的旨意。 若非宰相张镐、 御史大夫韦陟的鼎力相救, 后果实不堪设想。 杜甫是个倔脾气, 得理不饶人的那种, 他在赦免后的谢状《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中仍然不辩而辩地说:“窃见房琯, 以宰相子, 少自树立, 晚为醇儒, 有大臣体。 时论许琯, 必位至公辅, 康济元元。 陛下果委以枢密, 众望甚允。 观琯之深念主忧, 义形于色, 况画一保泰, 其素所蓄积者已。 而琯性失于简, 酷嗜鼓琴, 董庭兰今之琴工, 游琯门下有日, 贫病之老, 依倚为非, 琯之爱惜人情, 一至于玷污。 臣不自度量, 叹其功名未垂, 而志气挫衂, 觊望陛下弃细录大, 所以冒死称述。”意思是我杜甫所以奋不顾身疏救房琯, 绝非出于私情, 房琯人才难得, 国家正是用人之秋。 这分明是借奉谢免予三司推问之机, 再次为房琯犯颜进谏, 也为自己洗刷。 杜甫为王维辩, 也是出以公正立场。 王嗣奭说:“陈琳本得罪于曹, 故云‘不比得陈琳’, 言维本无罪。 而五六正发其意。”(《杜臆》)仇兆鳌亦注曰:“维初系洛阳, 而肃宗复用, 与庚信之奔窜江陵, 元帝收用者相似。 维作《凝碧》诗, 能不忘故主, 与陈琳之为绍草檄, 后事魏武者不同。”(《杜诗详注》)此一辩诗, 写活了两个人: 一个是侠义肝肠, 仗义执言; 一个是忠义自守, 独心向唐。
是否“高人”, 别人怎么看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怎么做。 陷贼, 对于王维来说是极其不幸的, 也是身不由己的; 然其陷贼后的表现, 王维可以说是无愧于“高人”之称的。 王维陷贼后的表现, 新旧《唐书》等均有记载, 他自己也在多种场合讲述自己陷贼的经历。 其《京兆韦公神道碑铭》中有一段文字, 记叙他自残在狱而受到铭主韦斌帮助的经历:
君子为投槛之猿, 小臣若丧家之狗。 伪疾将遁, 以猜见囚。 勺饮不入者一旬, 秽溺不离者十月; 白刃临者四至, 赤棒守者五人。 刀环筑口, 戟枝叉颈, 缚送贼庭, 实赖天幸, 上帝不降罪疾, 逆贼恫瘝在身, 无暇戮人, 自忧为厉。 公哀予微节, 私予以诚, 推食饭我, 致馆休我, 毕今日欢, 泣数行下。
王维自残后病得不轻, 十天勺饮不入, 十月尿屎在身, 然仍被重兵严加看守。 “公哀予微节”句, 意谓: 非常重节操的韦斌, 非常欣赏我的节义, 故而对我悉心照顾。 故而, 朝廷觉得王维无可挑剔; 老杜认为王维无可厚非。 然而, 王维没有因为没受处分而自宽自宥, 因为“尽管事实上他以生病为理由不去执事, 但名义上毕竟是接受了伪署”。 他似乎也自以为是个“罪臣”, 而不断地忏悔, 不断地自我洗刷, 只要有机会。 譬如为他人撰铭制表, 总要在其中插入些说明真相的文字来洗刷自己, 甚至在《为薛史君谢婺州刺史表》之类为他人谢恩表里都要联系自己, 恰似“祥林嫂”式的喋喋不休。 朝廷没有开罪他, 他却自己加罪自己, 对陷贼之事耿耿于怀。 一是不断地忠义辩解, 二是不断地自我贬低。 他在《京兆韦公神道碑铭》的一段议论, 非常耐人寻味:
坑七族而不顾, 赴五鼎而如归, 徇千载之名, 轻一朝之命, 烈士之勇也。 隐身流涕, 狱急不见, 南冠而絷, 逊词以免; 北风忽起, 刎颈送君, 智士之勇也。 种族其家, 则废先君之嗣, 戮辱及室, 则累天子之姻, 非苟免以全其生, 思得当有以报汉; 弃身为饵, 俛首入橐, 伪就以乱其谋, 佯愚以折其僭, 谢安伺桓温之亟, 蔡邕制董卓之邪, 然后吞药自裁, 呕血而死, 仁者之勇, 夫子为之。
王维认为, 士人临难而于生死之际有三“勇”: 一为“烈士之勇”, 二为“智士之勇”, 三为“仁者之勇”。 此三“勇”, 都是“勇”, 似乎没有高下之分, 然王维最欣赏的还是“仁者之勇”。 他认为韦斌就属于“仁者之勇”。 这段阐论, 让人直往他自己的陷贼遭遇上联系, 分明是说自己的“柔性”抗争也属“仁者之勇”。 王维所撰《裴右丞写真赞》中的裴右丞也属于“仁者之勇”, 即属于“仁者之勇, 义无失忠”。 王维对于三“勇”的概括, 属于儒家的道德观与价值观, 然与释学精义也有关。 佛禅教义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忍”。 六祖慧能开示: 修行遭难不退, 遇苦能忍。 慧能圆寂于713年。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秋冬间, 王维知南选而顺道南阳, 受神会之请托为慧能作碑铭。 天宝四载(745年), 神会与王维会于洛阳菏泽寺而再提撰碑事。 据陈铁民先生考, 《能禅师碑》约作于此后不久。 王维于碑文中说, “忍”乃慧能禅之“初心”与“教首”。 慧能禅“乃教人以忍”, 亦即“忍者, 无生方得, 无我始成, 于初发心, 以为教首”。 其实, 忍辱思想乃中国文化的一个核心内容, 佛禅讲忍, 道家儒家也讲忍。 忍者而有常人难以忍受的定力与坚韧, 这也是一种“勇”, “仁者之勇”。 佛禅并非畏死, 而是不轻易以死取义, 讲究向死而生, 意重于生, 我们实在没有必要苛求王维放弃对生活的深刻眷恋, 而有“引决”的“烈士之勇”。 以闻一多的观点看, 王维只是反抗不力, 不存在节操上的问题, 是个“反抗无力而被迫受辱的弱女子”[8]135。 清人全祖望则这么辩曰:“右丞以遗世之高致, 而见污于禄山, 至今遗议未已。 ……右丞不死, 殆亦思乘间自脱, 向行在耳。 岂知托病不遂, 竟遭维絷。 斯烈士于患难之际, 所以致戒于委蛇也。 虽然, 右丞风期高雅, 绝非尘世中人物, 吾故信其晚节之可原。 苟其人不如右丞, 而欲于生平波荡之后, 籍口昔人, 山妖水怪, 反自诉其飞跃之不幸, 斯则论世者之所弗宽也。”(《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六)王维无辜, 王维无罪, 因其“遗世高致”“风期高雅”, 而为人所不宽不容也。
在陷贼问题上, 王维是清白的, 而“圣泽含宏, 天波昭洗”, 还了王维一个清白。 然而, 王维“食君之禄, 死君之难”的节义观, 使他不能自我宽恕, 时以不能“引决”而自责。 《谢除太子中允表》里自责说:“臣闻食君之禄, 死君之难。 当逆胡干纪, 上皇出宫, 臣进不得从行, 退不能自杀, 情虽可察, 罪不容诛。”他“冒死陈请”说:虽朝廷“仍开祝纲之恩, 免臣衅鼓之戮。 投书削罪, 端衽立朝, 秽污残骸, 死灭馀气, 伏谒明主, 岂不自愧于心? 仰厕群臣, 亦复何施其面? 局天内省, 无地自容。 且政化之源, 刑赏为急。 陷身凶虏, 尚沐官荣, 陈力兴王, 将何宠异?”收复两京, 肃宗“御乾”, 而“万灵抃跃,六合欢康”。 然而, 获释而复官的王维, 却一点也“抃跃”不起来, 相反心情极其沉痛, 他诚恳陈词说, 从国家层面考虑, 希望朝廷不能因为让他“尚沐官荣”而赏罚失准, 而“必招屈法之嫌”, 而有悖“政化”之风也。 虽然王维陷贼后, 朝廷对他信任如故, 百官对他亲近如初, 但是, 他对自己却近乎残酷的审判, 而在几乎每一次谢表中都反反复复地自责, 反反复复地声讨自己。 《谢集贤学士表》里说自己根本就不够资格“充集贤殿学士”, 因而尴尬不堪, 乃至恐惧之至, 言辞恳切地希望朝廷收回成命而另选贤才。 《责躬荐弟表》里他又沉痛地赘述陷贼遭遇, 最是不安的是, 陛下“不赐疵瑕,屡迁省阁”, 而让他“久窃天官,每惭尸素”,然他痛加自剖说“己有五短”, 从忠、 政、 义、 才、 德五个方面来自我全面否定, 而希望朝廷出以公心, 以国家为重。 “臣又闻用不才之士, 才臣不来; 赏无功之人, 功臣不劝。” 《责躬荐弟表》的最后, 更是披肝沥胆地恳切哀求皇上:“伏乞尽削臣官, 放归田里。” 日本的几个唐诗研究专家, 把王维的这种自剖式的忏悔, 视为人类文化史上难得一见的精神现象, “洵世界文学, 其类不多”(小林博士); “这种自责心态在中国精神史上属于异常的例子”(入谷仙介教授)。 入谷仙介从古代诗人强烈的自我圣贤意识之角度来解释王维的这种自责而指出: 这种“赎罪”文学, 这种“中国文学史上鲜见的灵魂痛苦和自责的剖白, 应该得到其应有的评价”。 他分析说:“人本来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动物, 基于无意识的本能, 很难产生自责的思维方式。”[9]269-300也就是说, 单从自责, 单从这样苛刻的自我审判, 不断地在自我审判中寻找灵魂的对话, 经受着几近残酷的自我鞭挞的精神苦刑, 就有其精神高尚的一面。 王维的这种自觉承担罪责的意识, 一直以忏悔自责而作灵魂的自我拯救, 道德的自我救赎, 足以表现出他正直善良、 清高自洁的人格魅力, 而他的这种在自救的种种努力中所显示出来的人性自觉, 则强化了他严于自律的道德情怀, 也丰满了他以国家为重而绝不姑息自我的君子人格。
陷贼后的王维, 一心向佛, 希图“奉佛报恩, 自宽不死之痛”。 《谢除太子中允表》里他说:“臣夙有诚愿, 伏愿陛下中兴, 逆贼殄灭, 臣即出家修道, 极其精勤, 庶裨万一。”《责躬荐弟表》里他又再三陈情:“昔在贼地, 泣血自思, 一日得见圣朝, 即愿出家修道。”意思是他之不再贪图官荣而一心向佛, 是兑现诺言, 也是还愿。 越到晚年, 王维辞官之心越迫切。 他不仅不要官了, 而且什么都想要捐出来。 《请施庄为寺表》就是上表施献别业, 捐出他苦心经营的一方山水圣地。 《请施庄为寺表》里说是为其母宴坐经行所购置, 如今王维上表欲将这座一直视为精神家园的别业捐出为寺, “效微尘于天地, 固先国而后家”, 以“上报圣恩, 下酬慈爱”, 保佑大唐风调雨顺, 海晏河清。 而王维欲捐之念头, 则形成于其母离世时, 那时王维才五十一二岁。 他的《请回前任司职田粟施贫人粥状》则是上表施献职田, 他第二次呈表请施了。 表之全文如次:
右臣比见道路之上, 冻馁之人, 朝尚呻吟, 暮填沟壑, 陛下圣慈怜愍, 煮公粥施之。 顷年以来, 多有全济, 至仁之德, 感动上天, 故得年谷颇登, 逆贼皆灭, 报施之应, 福佑昭然。 臣前任中书舍人, 给事中, 两任职田, 并合交纳。 近奉恩敕, 不许并请。 望将一司职田, 回与施粥之所。 于国家不减数粒, 在穷窘或得再生, 庶以上福圣躬, 永弘宝祚, 仍望令刘晏分付所由讫。 具数奏闻, 如圣恩允许, 请降墨敕。
王维忧国至深而忧民甚切。 按照唐朝禄制, 王维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两职均为五品上, 五品官六顷田, 王维欲全部捐献。 梁实秋非常感动地说:“千载而下, 读后犹感仁者之用心。”[10]330王维辞官捐献, 即便是有自我救赎的成分, 但这样的救赎也是非“高人”不能有的。 《旧唐书·王维传》约八百字, 而用来写其道德人格的就占三分之一笔墨。 本传说王维“事母崔氏以孝闻。 与弟缙俱有俊才, 博学多艺亦齐名, 闺门友悌, 多士推之”。 又说他“居常蔬食, 不茹荤血, 晚年长斋, 不衣文彩。 得宋之问蓝田别墅, 在辋口, 辋水周于舍下, 别涨竹洲花坞, 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 弹琴赋诗, 啸咏终日。 ……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 以玄谈为乐。 斋中无所有, 唯茶铛、 药臼、 经案、 绳床而已。 退朝之后, 焚香独坐, 以禅诵为事。 妻亡, 不再娶, 三十年孤居一室, 屏绝尘累”。 王维乃艺术全才, 艺术超人, 在艺术方面可写的内容甚多, 而王维本传则多写其“高人”的事迹。 可见, 古人早已为他的君子人格所折服, 而自觉不自觉地将他作为一个“高人”来传。
总的说来, 王维是个“高人”, 或者说够“高人”这个“格”。 杜甫称王维“高人”, 是一个综合素质的客观评判。 如果像王维的做人都可以挑剔, 唐代诗人中真没有什么人不能挑剔的了。 你可以不喜欢王维的诗, 但是, 你不能诋毁他的人品。 我们以为, 人品比才能更重要, 才气永远不能弥补人品上的缺陷。 王维一生, 命不好, 但是运很好。 人有四难, 王维占得三个, 幼年丧父, 中年丧妻, 膝下无子。 然而, 他运好。 所谓运好, 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有贵人相助。 为什么他的运很好呢?就是他的人品好, 人品就是运气。 陷贼而没有死, 陷贼, 皆受处罚, 王维则泰然无事。 这与其人品不能说一点关系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