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莲》的加缪式存在主义解读

2017-11-16 06:25王建荣
电影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我不是潘金莲加缪西西

王建荣

(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44)

加缪《西西弗神话》讲述了西西弗受到众神的惩罚,拼尽全力将巨石推至山顶,而巨石在重力牵引下又落至山脚。这种周而复始的徒劳境况正是命运的荒谬与悲哀之处。改编自刘震云同名小说的电影《我不是潘金莲》中,主人公李雪莲的经历印证了加缪式的存在主义哲学。电影从李雪莲的假离婚变真离婚开始,描写了主人公因为讨不了公道还被前夫扣上“潘金莲”的帽子,从此开始了十多年的上访生涯。从县城告到首都,从法庭庭长告到市长,直到前夫意外身亡,李雪莲的上访之路戛然而止。这些片段的展开似乎重现了西西弗式困境和种种人生的荒谬。不过生活的困境并不能使李雪莲放弃人性的尊严,在不断与荒谬的抗争中,李雪莲渐悟到西西弗式的生存勇气,在不断失败与反复尝试中对命运有了渐渐清醒的认识。

一、存在的荒谬

加缪的荒谬实际上是一种感受,是人对人在世界中存在状况的直接体验。荒谬是“在人类的需要和世界的非理性的沉默这两者对立中产生的”[1]。荒谬实质上源于人与世界之间的一种分裂关系。人作为有理性和精神活动的存在者对世界有诸多欲求,渴望这个世界合乎理性,能保障人类的自由与幸福,想要在世上得到永生。但事与愿违,这个世界既无理性可言又无保障可求,荒谬和创痛便应运而生,人类的幸福就此走失于这不可抗拒的对立和分裂之间。李雪莲的命运像西西弗那样,总是被别人掌握,惩罚和苦难是唯一注定的轨迹。

首先,李雪莲的女性角色遭到扭曲。李雪莲妻子角色的丢失是整部电影书写的出发点。成年的已婚农村妇女,最看重的莫过于自己在家庭中的存在价值。和前夫原本是假离婚,说好分到城里的房子就复婚,谁知前夫对她恩断义绝,离婚后立刻与他人结婚,李雪莲妻子的角色遭到彻底毁灭和否定,李雪莲对此毫无预判。更为可悲的是,前夫一句“我咋觉得你是潘金莲呢”,进一步将离婚的责任和舆论压力推给李雪莲。常见的女性角色除妻子外,多为母亲,母亲的角色在传统认知意义上是最为光辉伟大的。影片最后交代,李雪莲是有一个儿子的,但在影片中儿子始终没有出现,直到结尾处才被提及,观众心底里自然要生出李雪莲没有子女的构想,这样的安排使得李雪莲作为母亲的角色被完全忽略,因此更有可能招致舆论或道义的质疑与指摘。可见,李雪莲作为一名女性,其性别存在即构成了第一重荒谬,其底线存在意义遭到颠覆。

其次,李雪莲的感情世界岌岌可危。李雪莲曾深爱着丈夫,对丈夫绝对信任,所以才会有假离婚、坦承自己不是处女等看似荒唐的言行。丈夫对她的态度却是冷漠的,离婚后在公开场合对她更是挑剔刻薄,不留情面。李雪莲的婚姻生活十分失败,她对爱和情感的追求得到的只是失望和伤害。作为姐姐,李雪莲对弟弟帮助不少,而弟弟反过来对她的亲情却显得十分克制、十分理性。作为情人,李雪莲对赵大头真情相对,甚至放弃继续告状的念头准备踏踏实实过日子,而对方的情感中却掺杂了世俗的因素,希望以此为条件,交换县长帮自己的儿子在畜牧局的工作得到转正。经过十余年的告状生涯,李雪莲终于准备将生活重心转移时,自上而下的所有领导干部却没有一个人能对她给予起码的人格上的尊重和信任,送礼、谈话、签约、布防等官僚形式深深地打击了李雪莲淳朴简单的人际交往的情感底线。可以说,李雪莲的社会是一个情感孤立、缺乏信任的人群的集合体。作为人,她的情感世界是塌陷的,交际环境是冷漠的,只能维系于非人类的存在。在上访的过程中,官员们纷纷被扳倒,而自己的公道并没有讨回,李雪莲感恩和抱怨的是庙里的泥菩萨;每一次苦恼和惆怅,李雪莲倾诉的对象只有自家的老牛;唯一一次心情极度愉悦,是李雪莲拐了个弯,驻足黄山山顶,面对无限美妙的自然风光的时刻。凡此种种,李雪莲情感层面的存在被迫剥离了人情的底线构成另一重荒谬。

可以说,李雪莲的生活就是一个西西弗悲剧,一次次的上访成了象征,单身一人在家乡的静态生活等于不断面对自身存在意义的崩塌,只有勇敢地踏上告状之路才能为荒谬的存在点燃希望的明灯。

二、生存中的抗争

在对人性的呼唤和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间,荒谬开始了,而人也就清醒了。[2]154说李雪莲轴,不讲道理,不如说在李雪莲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她自己浑然不知的西西弗,在生活的荒谬中一点点地觉醒。虽然在讨公道的道路上希望如巨石般每当攀升至最高点都要轰然坠落至原点,李雪莲非但没有垮掉,甚至还大声宣布“告的就是你们”。这个西西弗一样的荒谬的英雄,全身心地投入没有效果的事业之中,体现了人性在生存中的抗争,对荒谬的蔑视即是对生活的激情。

“人类的高贵是在这毫无意义的世界里重新获得其地位。”[2]155李雪莲从前的生存价值有着明显的依附关系,是以丈夫和家庭为依托、为核心的,当前夫的一句话使李雪莲的存在陷入荒谬和无意义时,李雪莲自我价值的探寻意识也得到了激发。

首先,李雪莲的婚恋观发生了改变。李雪莲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先复婚再离婚”,争的不是房产、男人、名分,而是女人的尊严,过去俯就依从的婚恋价值被彻底抛弃。十多年过后,与赵大头几乎就要走进婚姻殿堂的李雪莲,对婚恋的认识达到了更为成熟的境界,她既不因与赵大头发生过性关系坐实了潘金莲的恶名而苟且于婚姻,也不迁就混杂有背叛和世俗交易的爱情,宁愿让感情的巨石在十余年的磨砺后再次滚入谷底,这样的勇气造就了李雪莲蔑视荒谬而自我超越的努力,体现了女性对独立性的追求和人性的高贵。

其次,李雪莲的自我意识得到了提升。李雪莲要澄清“我不是潘金莲”的举动,实质上是一场自我意识的探寻之旅。起初,李雪莲不但做好了磨刀杀人的准备,还随时准备为此献身。而类似杀人与性等举动本身偏偏又带有明显的潘金莲式的烙印。在小旅馆失身于赵大头之后,李雪莲也感慨自己已经成了潘金莲。可见李雪莲是不是潘金莲本身并不重要,看似荒诞的复仇行为展示的是对生活本身的抗争,是对消磨掉的个体存在的收复行动,是自我意识的重生之旅。正如西西弗,这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人,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境地。[2]155李雪莲十几年上访无果重返家乡的途中何尝不清楚自己的处境,而这种清醒的意识同时也造就了她对命运的超越。把小事件折腾成大事故,把私人事件转变为社会焦点,其中折射出的勇气、信仰和能力已经上升至令人尊重的高贵的人性层面。

李雪莲的这场挑战始于秦玉河,经过不断的斗争,拓展至影片中二十余位和她打交道的男性,构成对整个男权社会挑战的终极画面。虽然李雪莲一直没有讨到公道,这些男性角色却尝尽了苦头。秦玉河一直生活在苦恼当中,妻子还患上了忧郁症;从庭长、院长、县长到市长等一批男性领导干部被免职,既定的人生轨迹发生改变;继任的男性领导陷入了摆不脱的麻烦和徒劳的折腾当中;王公道自从判了这起离婚案之后就卷入到日益复杂的“芝麻变成西瓜,蚂蚁变大象”事件中,始终无法脱身。

值得注意的是,在影片中李雪莲之外的女性角色非常少,包括镜头、对白等都很少。正在做饭的审判长王公道的妻子,只有一句“你找谁”的台词;老领导的妻子怒气冲冲地讲了两句台词:“一忍再忍”“你已经退了”;还有一位是陪伴在市长身边的神秘女性,只有窈窕的背影出镜。无论是贤妻良母的家庭型传统女性,还是善于提炼生活真谛、看清世态炎凉的退下来的领导夫人,或是牺牲青春与色相换取金钱与地位的现代开放女性,在她们的映衬之下,悲凉而凝重的命运使农村妇女李雪莲的形象更为勇敢、独立、坚毅。“爱自己是真正的自我存在价值的绝对条件。”[3]相比较而言,李雪莲更加自重自爱。

影片中其他人物的命运不比李雪莲的命运少几分荒谬。在应对现实存在中的尴尬困境时,那些看似中规中矩的、明智圆滑的、工作经验丰富的甚至拥有社会权威的人,言行举止实在更加荒唐可笑、猥琐悲哀。从懂法的审判长王公道,到善于仕途投机的干部贾聪明,到懂管理讲方法的市长马文彬,所以李雪莲的抗争看似徒劳,实则对社会管理体制和法律运行方式发出了有力的叩问,自我意识不断提升,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社会的尊重。从开始告状时提着腊肉香油的低眉顺眼、求人办事的姿态,到言辞犀利、不畏权势、发出“你们整天这么喝醉,能不判错案”的当面质问,直到成为地方官员眼里修炼成白娘子的小白菜,李雪莲的公民觉悟和意识在不断提高并得到越来越多的社会认可和接纳。

三、关于死亡

既然我们面对的注定是悲剧的人生,是无情无义的荒谬世界,是否必然就要引出自杀的结果呢?[2]154这是加缪存在主义思想考量的重要问题,具有普遍意义,而农妇李雪莲在看似徒劳的抗争中也做出了类似的尝试和探索。

第一次,李雪莲磨好了刀,做好与秦玉河同归于尽的准备,把死亡当作终结荒谬的方式。这次行动苦于找不到合作者以失败告终,于是李雪莲如同加缪所说的荒谬的人一样,下定决心要在这冰冷而又燃烧着的有限世界中生活,锲而不舍地上访,让自己不再含冤。惩罚那些贪赃枉法的人,成为李雪莲奋斗的不竭动力,死亡不能成为阻挡荒谬的人抗击荒谬的障碍。

第二次,秦玉河的死讯传来,李雪莲上访的动力突然意外消解,她哭诉道:“我状还没告完呢,你怎么就死了呢?”荒唐的话语解构了荒谬人李雪莲的生存逻辑,动力和目标没有了,所有的抗争也失去了意义,于是李雪莲终于可以合情合理地做出自杀的选择。电影中,果农这个小人物的出现从根本上指出存在的真相,“不在一棵树上吊死。换棵树,耽误不了你多大工夫”。朴实的小人物,不必有名有姓,不必讲出堂而皇之的大道理,黑色幽默还有几分私念的劝导却最能贴近一个绝望的农村妇女对生存意义的渴求,在冬日的暖阳下换来李雪莲和所有观众的会心一笑。西西弗式的坚强扎根于每一个人的心底,加缪不同意把希望寄托于未来,不希求所谓的永恒与舒适,穷尽眼前,活在当下,对生活说“是”,对未来说“不”。[2]111李雪莲打开心结从渐修获得了顿悟,看破了生死的真相,看清了生存的荒诞底线。

加缪主张没有哪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竭尽全力去穷尽它,就可以体验幸福。西西弗爬上山顶的斗争过程就是对所谓命运的抗争,因为他明白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2]151。李雪莲同样通过思索生存的真相,完成对生命意义的追问,走上了一条抗争荒谬、在荒谬中体验幸福的道路,回应了荒谬之后的价值选择问题,最终肯定和赞扬了人的生命。选择活下去,正视荒谬的世界,在痛苦中体会幸福,正是李雪莲这个荒谬的人尝试反抗的积极姿态。

影片最后,李雪莲放弃了告状,如同西西弗又一次跌至谷底,可是离开家乡的李雪莲把用来谋生活的饭店直接开到北京,开到北京站对面。逃离本身就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对荒谬存在的蔑视和反抗。北京站更是一个隐喻,可以说西西弗式的李雪莲把自己的生存模式调整到更高档。只要有不合理存在,爱折腾的李雪莲会不会又一次开始锲而不舍的征程,搅动“芝麻变成西瓜,蚂蚁变成大象”的巨大能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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