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媛媛
赳赳其形 戚戚其情——略论黄风的纪实作品创作
刘媛媛
《大湄公河》《滇缅之列》《黄河岸边的歌王》,这一串刀光剑影狼烟四起的书名加上“黄风”这样一个飞沙走石的作者名,给人的直观意象就是茫茫疆场渺渺大漠,让习惯了歌舞升平莺声燕语的我们略略不适之后,又难免诧异,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醉心这个?在我还没有认真阅读内容的时候,不免暗暗臆想,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莫非真有戎马之恋?真可惜生错了年代,倘若在兵荒马乱之际,斧钺钩叉纵横疆场,排兵布阵过关斩将岂不快哉?然则风烟俱净河清海晏,赳赳如黄风者,只好施施然干起舞文弄墨的勾当,只能纸上谈兵满足一下。其实,细读之下才发现,这臆想是个错误。尽管书名金戈铁马,但笔下的文字却平和亲切,娓娓如潺潺清泉,润物无声之际,偶尔也凉意刺骨。
现如今会写字的人多了去了,动辄出书的人也多了去了,在一个自媒体时代,人人想展现自我,想告诉世界自己的发现和与众不同,然而目之所及,多数不过是自家的两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像看自家孩子,一颦一笑拉屎撒尿都觉得有趣之极,宛如发现新大陆,于是硬逼着众看官也跟着喝彩。和平年代闲着也是闲着,架秧子起哄原本就是国人的心头爱,于是乎你方唱摆我登场,水袖飞扬粉面浓妆,好不繁花似锦如花似玉。在这样温情脉脉蛾眉宛转的一派祥和中,猛不丁冒出个洪荒粗犷的荒腔野调,说的是些家国情怀,写的是难为人知的险境秘闻,就连写个算是热门唱歌的,还要沿着黄河跑到穷乡僻壤去寻访那些散落民间的野生歌手——黄风这厮,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黄风的不省油费的可是自己的油。明明可以坐在南华门雅致安静的小院里,写写小情小调,借景抒怀发个感慨,或者假装深沉来些个无关痛痒的忧国忧民,省时省力省心,以一个省级大刊主编的身份不愁近水楼台。但是他偏偏玩起来已经式微且费心费力的报告文学,偏偏还要选择边境、缉毒、金三角大案这样惊心动魄的题材。忽然就想到许多年前一部很有名的电影《血,总是热的》,可能唯有此,才能消解心中的肿胀块垒,才能在平淡到无聊的日常中,感受人生的铿锵。犹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报告文学这种题材风靡一时,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影响了一代人,一时之间陈景润的名字路人皆知,同时被我们知道的还有那道宇宙难题1+1为什么等于2?随后的《地质之光》《海水下面是泥土》等影响巨大的作品相继出炉。寻根溯源,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新文学刚刚发轫之出,报告文学这种体裁形式就被瞿秋白等人采用,他的《赤都心史》可以算得上是最早的报告文学作品。到了三十年代,更出现了宋之的的《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夏衍的《包身工》等名篇。可以试想,在影像媒体还没有兴起的时代,报告文学这一体式对新闻事件的还原再现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乃至到了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新时期文学的伟大成就中,报告文学占了重要一席,也不能不归功于这种体裁的独特性。而时至今日,互联网技术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随时随地可以拍摄可以在第一时间发布让全人类都能同时目睹已经是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报告文学这种相对滞后,靠文字还原现场的记录形式必然没落了。然而,相比于影像的直接快捷,文字的记录更有想象琢磨的空间。就如同影视传媒再发达,依然不能替代纸质的书本。
从来没有机会问过黄风选择这类题材的直接动机,他的“赳赳”情怀是我作为一个读者的猜想,想来中国男人都有“修身齐家平天下”的内在基因的,黄风写作题材上的选择,一定契合他内心的某种需求。而对于报告文学这种体裁的选择,又表现了他对现实的关注和强烈参与意愿,说明他并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单纯书生。发生在2011年10月5日的“湄公河惨案”,举国震动世人皆惊,连我这样一个不太关注世事的人都记忆犹新,当时“华平号”和“玉兴8号”两艘商船在湄公河金三角水域遭遇袭击,13名中国船员全部遇难,惨烈至极。事发地金三角水域原本就是一个神秘复杂的地区,对多数人来说,金三角就像一个危险遥远的传说,是一个和正常生活背离的毒品与犯罪的代名词。错综迷乱的政治历史文化背景,和当地的地理一样令人迷惑难解。我们都关注事件的真相和解决办法,但恐怕很少有人会真的去实地勘察,还原真相并将其条分缕析地写出来。黄风这么干了!为了写他的《大湄公河》,他先后三上湄公河及多次赴滇采访,又参阅了400多万字的资料。这部介于非虚构与虚构之间的作品,分两条线索,以两种笔法展开:一条围绕湄公河的地理、历史、经济、文化展开,给读者揭开这个神秘之地的面纱;一条围绕发生在金三角的“10.5”惨案。它的纪实性在于依托的真实事件本身,虚构则是对其中的一些人和事细节性想象与描述。特别是被毒枭屠杀的13名中国船员,作为活生生的生命,他们有自己的家和亲人,有生命的欲望和憧憬,当灾难突然来临他们经历了怎样的恐惧绝望,他们的亲人又怎样承受这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痛——这些大事件背后细节的还原与描述,才是真相最真实的面目,让我们得以在历史苍茫的纵深处,看一眼没有被粉饰的现场,伸手触摸到那种温度,正是这样触碰的手感让我们不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而成为感同身受的参与者。《大湄公河》目前还没有全部完成,但是我们从已经公开发表的章节可以看出这是一部恢弘的大视野大格局的佳作。
在2016年岁尾,黄风的《滇缅之列》喜获山西省2016年度的赵树理文学奖,这无疑是对黄风创作成就的一种褒扬,也是对他坚持报告文学写作的一种肯定。《滇缅之列》是写云南边防总队瑞丽江桥警犬复训基地边防官兵和几十只警犬的故事,他们组成的缉毒队像“钢钉”一样,深深钉在中国的缉毒前沿。在我这样一个空间感极度混乱的人想来,无论是滇缅还是大湄公河,大抵都是那个印象里充斥着毒品走私杀人越货的可怕地带,想想都觉得混乱到头疼,而黄风偏偏执着于这样一个地域的观察书写,真令人佩服。《滇缅之列》出版后获好评无数。
“没有走大多数人会走的书写套路,仅仅以传奇来猎取读者,而是着力通过边防战士在驯养警犬参与缉毒斗争的故事,深入地向战士的精神世界和真实的生活情感领域开掘,非常个性特别地表现了这些战士在保卫国家安全,严厉打击毒品贩运罪恶行为时无私的献身和“钢钉”般死守的智慧勇敢行为,真诚而生动地表达了一种对于崇高无私精神情感和坚韧灵活人物性格的赞美与钦佩情意。在小地方,发现和书写了大的家国情怀表现,在一些普通的边防战士身上,发现和抒写了他们对于国家乃至人类正义的自觉坚守与担当。”(李炳银2014-05-28《山西日报》)
“作品采用了多主题复调叙事,包括缉毒、戍边、促进民族团结、边境和睦等。而在这些复杂主题的多重奏中,凸显出一支昂扬的主旋律,就是爱国、敬业,就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小人物也要为国分忧解忧的精神品质。这是我们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也是我们今天需要大力倡导的一种公民意识和公民品质。”(那非2014—05—28《文艺报》)
“这是一次倾注了心血和感情的深度访谈,绝非简单的访谈录所可比拟。在凸显军人群体的叙述中,作者充分调动艺术手段,显示了极强的叙事技巧和功力……《滇缅之列》的文体语言,熨帖而富于张力,洗练而不失蕴藉,朴实而时见俏丽。”(蔡润田2014—5—27《山西经济日报》)
“《滇缅之列》题材好、立意高、材料多、观念新,不光写出了江桥警犬复训基地的特殊位置、特殊职责、特殊贡献,而且对主要人物谭家泉等,都写得栩栩如生。在驾驭题材、谋篇布局、刻画形象、语言运用等方面,都准确到位》”(杨占平2014—05—21《三晋都市报》)
这些专家的评论从不同角度阐释了《滇缅之列》的特色,再多说似乎有狗尾续貂之嫌,显而易见的是,这的确是一部具有鲜明特色的报告文学作品,选材本身已经夺人眼球,但作者偏偏剑走偏锋,从新奇处看平凡,于平凡中见人心,把一个最容易走到猎奇消费的畅销题材,处理成了家国情怀的正能量作品,这是作者有意坚持的写作视角,即写寻常人日常事,于细微处见精髓。这也是作者精神世界的一种折射吧!
但凡与文学有宿缘的人,无论性别其内在世界一定是丰富敏感的,黄风当然也不例外。这个外表高大威猛的人,观察外部世界和感知能力异常细腻。作为一个写作者,黄风尝试过多种文体的创作,有小说,长中短篇都有,有散文,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亲》入选名家散文中学生读本系列。他的散文如同后来的纪实作品一样,关注的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人事,从平凡甚至卑微中,发掘人性的底色。正如作家安黎评论的那样,“黄风的散文,不唯利是瞻,不仰权鼻息,不投机取巧,不卖乖求荣。他刻意回避了通往金碧辉煌大殿的红地毯,回避了繁华都市红尘滚滚的灯红酒绿,执着于泥土,执着于民间,执着于普通的物事。他的文字,属于油盐酱醋的,属于下里巴人的,属于劳动者群的。”在谈到这种写作选择时,黄风自己这样说:“我写底层人物,并不是要给他们树碑立传,而且他们紧张的生活与至为朴素的认识,也无需我去为他们树碑立传,更多的是我的一种关切,希望通过作品获得更多人的同感,也去关注关爱他们。使他们不被忽视或遗忘,在角落里一样能感受到社会的阳光雨露,让他们的奉献付出得到广泛认可,或者让他们的处境一天天好转起来,不仅敢于做梦而且能够如愿以偿,由他们普通的小梦圆满中国的大梦。”这就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大情怀了,不粉饰不矫情,也不做毫无用处的愤怒或者批判。这大概与黄风的成长经历有关,雁北农村的寒苦让他体会到更深刻的人生真相,从而形成这种端正扎实的写作姿态。
而黄风对语言的运用显示了他性格里的另一面。我非常同意蔡润田老师的看法:“熨帖而富于张力,洗练而不失蕴藉,朴实而时见俏丽。”这是一个心有猛虎,却能细嗅蔷薇的人,粗狂中夹杂着令人莞尔的机灵俏皮。他作品的语言风格,就像乡野里那种大方爽利的女子,见着人亲亲热热,明明也是嘘寒问暖的例行客套,说的也是家长里短,却又透着那么与众不同的活泼风趣,让人心里熨帖舒服,止不住地想听他唠叨下去。比如在《走向天堂的父亲》里,他写自己按母亲的吩咐去邮局给外地的姑姑和哥哥打电报,“我从小窗口上看到她戴上耳机,一脸素净地坐在机前发起报来,心里顿时生出无限的羡慕,那滴滴答答的发报声听了,像成群的鸽子从眼前飞过。我看得两眼发直,甚至发狠地想,长大了就娶她作媳妇。”一个淘气顽劣却又纯真可爱的少年形象跃然纸上。再比如《黄河岸边的歌王》里,对环境的描写:“早晨的辛家坪村,阳光洒满街巷,清静得像一口老井,一天还未开始的忙碌,全沉在井中。对我们的到来漫不经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鸡犬都懒得叫一声。汉家母子的故事,早已被日子碾作尘埃,养了墙脚的青草,涂了屋上的泥巴。我想,如有一点牵挂的话,就是那屋上的几缕青烟了。”这样具有诗意的语言,泄露出他的文人本色。
尽管在写作上成就斐然,但黄风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业余写作者,他的主业是杂志主编,作为一个编辑,他是极热情尽职的,甚至有侠士之风。在某次聚会上,大家一致称赞一位青年作者的作品,这位作者正是黄风大力扶持推荐的,有一位出版界的人士当场表示要为该作者出书,原本因感冒辞酒的黄风听闻,马上起身倒了大半玻璃杯白酒一饮而尽,之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话了。常年浸淫在各色稿件中,黄风对创作有自己独到的认识,他评论葛水平的创作“‘流丽清脆’,不是‘鸭儿梨’式的,而是刚从地里拔出的萝卜,带着早晨的露珠,带着潮湿的泥土……这种悍气体现在无论是结构安排,还是人物处置,读来都很霸道。但霸道得不粗俗、不浮靡、不做作,是一种未经城市玻璃墙过滤的阳光之气……其人性,被一种原始未脱的碧如山溪的野性之光照亮了,看到并透射出了一种本真。”这样中肯又诗性的评论,让我这样的专业评论者感到耳目一新。
正如黄风自己所说的那样,我也认为纪实性创作更适合他的口味和表达,他的很多散文就是一种现场记录,但同时具有小说的元素,有细节又形象,画面感很强。如他在一篇生活随笔里写吃羊肉串的情形:“吃羊肉串儿的人不少,但在屋里吃的不多,大多是流水客人。有的急匆匆的,不等烤好就说行啦行啦,用塑料袋儿装上走了。也有的很耐心,非等烤好了不可,然后才拿上离开。样子十分悠闲,穿着白背心肥短裤,一边伸长舌头吃,一边横了身子走。嘴巴咂得响亮,拖板踢踏得响亮,如果谁打来手机,就嘟囔着说:哎,哎,哎,你爷的嗓门儿,能不能大点儿?
如果是小姐,多半是买了站在那里吃,吃完了才走。肚脐眼儿露在外面,斜挎着一个坤包,脚趾甲涂得红红的,穿着两根筋的凉鞋,就像日本木屐。翘起一根小指头,捏着羊肉串儿的竹签,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吃,两片红唇腻儿腻儿的,像刚过满月的猫在进食。吃到可心处,便莞尔一笑,对两个大西北人说,挺好的,挺好的,比别处卖的强多啦。要么惊惊咋咋,捂住嘴说,哎呀,咋这么辣?”市井生活的烟熏火燎和活色生香就这样变成了有滋有味的鲜活文字。
总之,这个晋北汉子是个有担当有道义的人物,这样的人,无论写什么,都会风骨铮铮。说到底,黄风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一种“兵”的情结?
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