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谎言

2017-11-13 19:21张行健
都市 2017年3期
关键词:长寿机关

张行健

九月谎言

张行健

没有风。树木们在城郊这片相对静寂的原野上悄然伫立着,把粗粗细细的枝桠尽情地朝空里伸展。

忽地,从一大片浓郁里,飘下了一片叶子,带着叹息一般的微响,在泥土上撞击一下,安静了。叶子就那么平面地躺着,阳光下明晰着一道道脉络,脉络里交织了一团儿秋天的情绪。

叶子是从吴长寿头顶飘落到地下的。那轻微的撞击犹如这仲秋时节的雷鸣,炸响在他的脑袋里,轰隆一声,他似乎感觉到了晕眩。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嗬,原是一片很年轻的叶子呀,看上去青绿青绿的样子,咋也就凋落了?他想起了儿时奶奶说过的一句话:哎,黄叶儿也落,青叶儿也落!那是奶奶每听到乡村的亲戚和邻居们年纪轻轻就染病身亡时,挂在嘴边的一句叹息,或是在劝慰逝者家长时,也拿出这句话来,作为对生活和生命的最好注脚。

吴长寿的心,此时分外地敏感了,他觉着那一枚叶子大有深意,为何就偏偏从他头顶飘过,为何就清新甚或亮丽地被他拾捡进了眼窝,为何被他看出了那一团儿显而易见的悲凄的情绪?莫不是大自然馈予他的一种征兆,抑或是上苍降给他的一道符咒?

吴长寿稍显吃力地弯下腰去,伸出精细的胳膊和一只苍白的手掌,带有几分神秘和探寻地,捡起了那枚叶片儿。

他要看一看,这么碧绿的叶子,到底凋零的缘故在哪里?

这是一片阔大的杨叶儿,厚实,柔韧,质地饱满,略呈了写意的“心”的形状,叶片的通体,也不见被虫咬过的痕迹,没有明显受伤之处,难道是鸟儿雀们无意飞翔碰触所致吗?哦,不是的。吴长寿的眼光落在了叶片连接树枝的茎根上,是茎根发黄,乃至枯萎,才导致叶片的脱落。

对一片叶子来说,茎根就是它的命根呵!

根之不存,叶将焉附?

对手掌中的这片叶子,吴长寿看了又看,他是用那种同病相怜的眼神关注和审视的。

从叶子的颜色和时令季节上分析,这片叶子最少还应在树上待两个多月的。两个月呀。对树叶来讲那可是漫长而珍贵的日子,相当于人类的二十年吧。那这片叶子正值它鼎盛的中年时期,就因了茎根的坏死而飘零了……

吴长寿自然而惊怕地想到了自己的病情。53岁不正是人生兴旺事业高峰的鼎盛时期么,像这九月正午的太阳,正在释放饱满的能量,践行它最壮丽辉煌的时候,他却学了这片叶子,即将凋落在尘埃中凄清而悲凉地消失……吴长寿此时也寻找着自己致命的根源,思索着这可恶的病原体,它究竟是在哪里悄无声息引发的……

右手下意识地探进衣服下摆的口袋里,那里,多年一贯制地装有一包暗红色或深蓝色的“芙蓉王”,那是他最喜抽的较固定的老牌子,是随时随地陪伴他的爱物儿,在他亢奋愁苦气恼愉悦思索平静抑或百无聊赖的时候,是牌子老朋友协助他一起度过的。那样的时刻,他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去想,从嘴巴里,从熏黑的牙齿缝隙里,从长有尖锐鼻毛的鼻孔里,很舒缓地就喷吐出了或浓或淡的三股烟雾了,一缕缕一团团乳白色的苍蓝色的雾霾从他的面前和头顶上扭着绕着,散散淡淡地融在空中了,就如同他散散淡淡的思绪一样……

说也怪,思绪伴着烟雾,常常在空中幻化出一些脸庞出来,那是机关里不愿意见到又不得不见的几张刻板的脸子,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轮廓却是意象的——首先是书记主任一肩挑的王来权和那张周周正正的四方盘子脸,盘子里常常盛着宽容与厚道的笑,可是,被硕大眼袋挤得细长的眼缝里,有许多不可捉摸和意味深长的东西,让他心生敬畏和无法靠近;第二张脸子应当是机关里副主任景明杰的,这人小他七、八岁,长有一张永远年轻的娃娃脸,圆圆的,小小俏俏的,却有着与之不相称的固执而深沉的表情,这种深沉由于长年累月的积淀,显得厚实僵硬,两只镜片后面的圆眼珠儿却是滴溜溜转得欢快,使得僵化的脸上有了些许鲜活;第三张脸子是一位中年女性还算漂亮的脸,传统的瓜子型的鸡蛋脸,那是副处级调研员黄晓丽。如果黄晓丽素面朝天的话,还可以寻出当年的风韵或是美丽,但这张鸡蛋脸工于打扮精于雕饰,就有了超越于她这个年龄段的艳丽与妩媚;第四张脸是机关工会主席老潘了,这是一张平庸憨厚略呈疲惫和苍老的脸,脸上粗线条的皱纹和一对过于敦厚的嘴唇是其最明显的特征……

苍蓝烟雾中的脸面图像原本是游动在吴长寿脑海里的,却随了他吸烟时的闲暇常常化幻在烟缕中。他常常责备自己,很有几分恼怒地驱赶着烟雾,或猛吹几口长气吹跑它们,那几张脸子的轮廓便在烟雾的消散中渐渐地扭曲,接着零碎在空中了……

今天,吴长寿探进衣袋里的手落空了,干瘪的口袋让他猛地醒悟到,自查出并确诊了那个令人惧怕胆寒且无奈的致命病症的那天起,他就毅然决然地也是被迫无奈地戒掉了这个三十多年的习惯和爱好。比起病魔带给他的心灵之痛,戒烟的这点痛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可是,他这人就这点喜好,不打麻将不打扑克不下象棋围棋,甚至不和人们谈天说地议论时事,除了干好自己的那份工作外,便是躲在一隅静静地吸烟,若有所思的样子,若无所思的样子。深深地吸一口这烟雾的暖流,缓缓地把他们吞咽进急需熏染和浸洇的肺部,游动着,过滤着,环绕着,久久地,恋恋不舍地喷吐出去,吸进去的浓郁的苍蓝便成了大团大团儿的乳白,极柔和极亲切的样子……整个吸食的过程,也是他在自己的独立王国里消闲消停消遣消费的享受过程,这是那些没有吸烟经历和没有吸烟道行的人绝对体验不到的。

那次,机关开班子成员会议,依然是在一把手王主任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里,讨论商量几个重大事情,会议就拖得长了。他忍了又忍,终没能忍住,右手便迟疑着犹豫着探进衣袋里,一旦触碰到那方方的硬硬的盒子,便果断地捏出来,抽出一支点燃猛吸……当他刚刚沉醉在一种吸纳和喷吐的快慰中的时候,身边面容娇艳香气袭人的黄晓丽便用力扇打着那些烟雾,皱了眉头掩了鼻头,那些烟雾好像是一只驴子刚在她身边释放的一串草屁,令她憎恶无比,一张鸡蛋型的脸儿上爬满了愤怒。老吴,老吴,你可真是自私,你讲点公德好不,把人呛死啦,以后咱这小会议室要成为无烟室呢……没待她发完牢骚,吴长寿就识趣地出了会议室,躲到卫生间过瘾去了。

这娘们,咋这副德行呢,态度就不能和善些么,像吃了枪药一样……边吸烟的吴长寿边有些不愉快地想着,他觉得这女人的一系列言行和做派,早已冲淡了人们对她还有几分姿色的好感,起码他吴长寿是这么认为的。骄横什么呀,骚娘们,除了有一张妩媚的脸子和两瓣饱满的骚情的屁股外,还有什么呀!吴长寿愤愤地吸口烟,大口地喷出去,连同他的气闷一并吐出。

他由黄晓丽自然想到了自己的女人,女人也劝他少吸烟或不吸烟,女人是那种和风细雨的劝慰,给他收集吸烟之害的理论依据,给他买戒烟糖块,一次次转移他吸烟的兴趣,并一点一点由浅入深循序渐进限定他的数量,由一天三包到两包半到两包再到一包半……

吴长寿也觉得不好辜负女人的良苦用心,尝试着戒掉这个恼人的嗜好,不吸烟真的会死么?他得有些志气呀,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在那些试戒的日子里,他真成了一具被抽掉灵魂的空洞的肉体,目光里没内容,脑袋里没思想,腹腔里没有心肺……与家人说话,心不在焉的样子,魂不守舍的样子,电视看不进去,书报也读不进去。女人便陪她户外散散步吧,她故意在棋摊前后逗留,希望丈夫能像围观者一样把兴趣投放在一枚枚棋子上。没有,吴长寿的目光压根没在棋摊上,越过眼前的人,他在专注地盯视不远处一个正闲坐吸烟的人,女人留意到丈夫的脸上是那种因羡慕而有些呆痴的深情,女人的心,被怜惜猛拽一下,柔软得如一块嫩白的豆腐,她怕丈夫试戒没能成功再节外生枝滋生出其他毛病来,就是那次上街溜达破天荒地给丈夫买了一条软中华……

日子又回归到原来的步点上,平稳、固定、波澜不惊,上班下班,吃饭抽烟,袅袅烟雾又如同往常地缭绕在吴长寿静谧而恬淡的生活中。只是,他遵守着女人限定的底线,一天绝对不要超越一包。

这样,在吸食每一根纸烟的时候,吴长寿都分外地珍惜着,珍惜小口地吸抽,大口地吞咽和分为几个段落的喷吐,对每一缕烟雾的旅行和历程都要再三品味,反复揣摸再用心地细细去体验……

今天,在这相对静幽的城郊地带,当他对一片落叶儿惺惺相惜的时候,居然荒唐甚或荒诞地有了吸烟的欲望,十分强烈,当右手从口袋里无功而返的时候,他坐在了树荫下的一块石板上,并随手捡了一根树枝,那树枝细细的,纸烟一样的粗细,折了一段儿,叼在嘴上,他作着吸烟状,吮着树枝儿,一吞一吐地过着干瘾。

吴长寿是在这城郊的一所私立医院里查出那个可怕病症的,对那两个字,他绝对有着生理和心理的忌讳。

当这家医院的权威主治医师同时也是吴长寿的朋友的李大夫第三次确诊了这个病症,用另一种委婉的口吻告给他的时候,他倒不至于像传说中的天崩地裂和五雷轰顶,但瞬间的头晕目眩和大脑空白却是真切的。李大夫爱莫能助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恐惧和紧张有些苍黄的脸上,从额角缓缓渗出的那两道虚汗,还有面部皮肉下意识的抽搐时,只能用目光对他表达深切的安慰。

李大夫等他缓过神来才说,还好,发现的还不算晚,下一步好好治疗,是能起到对病症的遏制作用……也有出现奇迹的可能……

李大夫的轻声细语是在耳外,又似乎飘在遥远的天国。

这期间吴长寿拿了一方手帕揩着汗,在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在安抚着自己的心灵,许久了,他说道:李大夫,这病情的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请求老朋友严守秘密,不可以告给你我之外的任何人,包括我的家里和机关,李大夫,你我相知多年,有好多事情,我是有难言之隐的,特别是在机关里,他们对某领导的健康状况以及病情敏感的程度难以想象,这缘于他们各有心态各有目的……言罢用乞求的目光巴巴地看着李大夫。

李大夫很惊讶,惊讶吴天寿已经病入膏肓的人了,操心的不是如何积极治疗如何选择上好的医院,而是对家人及机关隐瞒病情,怕人知晓,难道别人的敏感也好谈论也罢,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么,真是匪夷所思。再一细想,吴主任的机关应该属于典型的政界了,他又是机关里的副主任,他肯定有他不可言说的苦衷。略一思忖便顺了吴的意思说道,吴主任,你放心,我会用人格担保的,我们这个行当里,也有它的行规和医德的呦。

吴长寿是十多年前认识李大夫的,那是他刚刚由正科提拔为副处,在机关里排名第三,也是最后一名副主任。他的机关是市政府下属的一个正处级协调单位,协调下边的文化、体育、教育、卫生、计生、爱委会等单位,是一个行业跨度大却并无实权的机构。那年由他带队组织了所协调几个部门的正科级以上的领导,到南方江浙一带进行为期半月的参观调研和学习,其实是借参观调研的旗号到南方游玩散心的。作为领队的他在旅游参观的半个月里,不仅和大家亲和熟悉,并有意识地接近教育、卫生部门的几个实权者,当然也包括几个在全市有影响的中西医大夫。

李大夫那会儿是市第一医院的业务副院长,当然也是具有高超医术的知名大夫,自那会起,吴长寿便和李大夫走动得勤快了,即使不见面,二人也常常有电话联系,互致问候。

五 、六年前一个秋日的下午,吴长寿准备下班的时候,接到了李大夫的电话,李大夫约他到一家特色饭馆坐坐,说有一段时日没见面了,有些事想和他谈谈。坐坐就是吃吃饭喝喝酒说说话的意思,吴长寿知道李大夫是个很能喝也很爱喝酒的人,就像他喜欢烟也很能抽烟一样,忽想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还存放有一箱朋友送的老白汾20年陈酿,犹豫一下,想到以前全是李大夫抢先付钱请客,便启开箱子拿了两瓶出来,装进他宽大的挎包里。

吴长寿走进李大夫早就预定好的小包间里,见李大夫早沏好茶等着他,笑吟吟的,见他进来,站起一下,遂让他坐在正对面的正位上。

吴长寿还没来得及从包里掏酒呢,李大夫就先把裹了报纸的一个长条推给他说,前两天给一个病人做了一个小手术,患者送的两条软中华,我又不抽烟,今儿个送给吴主任吧。

哦,两条软中华,吴长寿知道这是当下上好的烟了。便谦让着道,礼重了李大夫,我无功不受禄……见他还谦让,李大夫便动手将那两条香烟塞进他的挎包里。

吴长寿真庆幸自己带了两瓶20年老白汾,要不显得有些吝啬了,在接受香烟的时候趁机掏出酒来,说,李大夫,今儿个咱哥俩尽情喝。

几个爽口的特色菜和交心的闲谈,成了二人最好的下酒菜。

三杯美酒下肚后,二人的脸上均洇出一团红晕了,吴长寿才从李大夫口中听到那个重大的决定,哦,已经成为重大的行动了——

李大夫已在上个月辞掉市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一职,停薪留职,应聘到郊区一家私立医院担任主治医了。

哦,——!

这个决定还是让吴长寿吃了一惊。

他心里明白,在市医院当一个副院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行政级别的副处级那就不说了,重要的是能给作为权威医生的李大夫增添一些荣誉的光环儿和社会地位的标志。在人们普遍的价值观念里,一个副院长的名头远远高于一个主治医师的。

见吴长寿困惑惊讶和探寻的表情,李大夫索性道出事情的原委。

李大夫刚刚任职副院长的那几年里,院长是一位著名的脑科专家,为人宽容,厚道大度,治院有方,考核其他副职和中层科室时,一律按业务水平和医疗效果作为实绩的。后来,老院长退休了,上边没有从他们几个业务骨干和资深副职里选一位转正,而是从卫生局里选派了一个据说有背景有来头的人担任了院长一职,这人,纯粹是个业务外行,在医院里也大搞行政管理那一套,拉帮结派,敏感和排挤几位业务能力强的副院长,把几个重要部门牢牢掌握在手中,直接参与进药,进医疗器械的业务事宜,还把几个漂亮女孩和少妇直接从一般医务人员提拔成中层负责人……每年春秋两季直接邀请市局和市政府分管领导,组织到外地旅游或出国考察……所有费用全由医院支付,把相关领导都巴结得无微不至,却严重败坏了医院几十年来的医德医风,年轻医生们不钻研业务,而是千方百计靠拢他,私下里请客送礼,使出各种手段进入他的视野,被他重用提拔,多数医护人员怨声一片,又不敢明着得罪他,怕给小鞋穿……唉,在那种情况下,忍气吞声,干的没一点心劲,正好城郊一家私立医院邀我过去,就这样一走了之……

哦,是这样……吴长寿听罢沉吟着。市一院的情况,他早已耳闻,也不时有医院的人员把院长的行径反映到他们单位,他们也不时收到来自医院的状告信。可是,他们一个协调单位,有名无实,而对属下这么一个有非议却有背景的院长,他们也只能听之任之无能为力……

那家私立医院待遇还可以吧,对你这样有名望的医生,一定优厚了?吴长寿适时地转了话题,他是想找一些李大夫高兴的事来说。

李大夫笑笑,还可以,月薪一万七,在咱这个城市里,就不算少啦,主要是干得舒心。

李大夫只是说了固定的月薪,他并没有提及额外的手术费用,私立医院规定,每个主刀医生,无论大小手术,所得费用医院和医生平分,李大夫每天都有两到三例手术,手术一结束,会计就把他该得的那一半收入给他了,一例一结,绝不拖欠。这样,李大夫仅手术费的收入就远远高于他的工资了。

吴长寿听了李大夫的月薪,惊讶地咋了下舌头,老天爷,我一个副处领导,月薪仅有四千多一点,大夫一个月顶了我四个月的啦!想想自己在单位里,犹如李大夫在一院时一样,大事小事都不会舒心,每月都有不可预测的大大小小的不顺心让他生气,那是一些闷气,不可以向人倾诉和宣泄的憋屈之气。

吴长寿是由单位原来的一把手公主任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协调机构刚刚组建的时候,公主任把他从市电大调过来的。那会他还年轻,任电视大学办公室副主任,调到现在的单位的办公室任主任,由原来的副科级升成了正科。又过了七八年,正科升为副处,成了机关的副主任,可谓风调雨顺,平步青云。公主任退休时不无遗憾地说,如果年轻几岁,迟退几年,定会竭力推荐他担任机关一把手的。公主任是资深老领导,他推荐领导干部的意见,市委组织部也会考虑和重视,因为是从工作角度出发的,是为机关的发展去考虑的……

公主任前脚离任,现在的主任王来权后脚就任。事后机关人员们才渐渐明白,王来权没能竞争到市教育局局长,才不得已来到这个协调单位的;又有丝丝缕缕的风吹到机关的旮旮旯旯角角落落里,王来权之所以没有去成教育局,是考察考核时,公主任投了举足轻重的一票——反对票!更有小道消息在政府大院和机关的楼上楼下烟雾一样弥漫着,扩散着,公主任原本是力荐吴长寿接他的班,坐机关这头把交椅的……不想他极力反对到教育局任局长的王来权却喜剧般地接了他公主任的班,坐到了那把他坐了十五年的交椅上,真是世事难料啊!

在吴长寿的感觉里,王来权沉稳,严肃,不苟言笑,不像公主任在任时和大家说说笑笑如同家人一样。王来权的眼光里却有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内容,像七月里山洪过后留存下的一汪池水,泥色厚重,难测深浅。

渐渐的,吴长寿发觉,王来权对待他们几个副职和对待普通干事毫无二致,市委市政府和分管副书记副市长有关工作的一些事项商量,就他王来权一人参与,而一些无关紧要的费时又费精力的无聊会议和差事,则让他们副主任去参加或负责。

某一天的一个惊觉,吴长寿才意识到王来权对其他副职们并不尽其然。

那是上午九时多,他因一点琐事迟来了一会,到了机关后,见楼层里一片寂静,下意识里留意到主任副主任办公室的门都严实地闭着或者锁着,显然人都不在。

这和平常是不大一样的,平时上班,哪一个办公室的门都是洞开或半开,总有三三两两的办事者出出进进,打着招呼或者门口送行,一派工作繁忙迎来送往的情景,今儿这是咋了?

一颗敏感的心忐忑着,等到十点多了,也不见有干事们前来汇报情况,便借了去办公室翻报的机会侧面打听,一个办事员说,王主任带几个副主任到下面检查工作去了,要一连跑三天呢。

他听后大惊,这等大事,为啥不通知他呢?他现在在机关里,可是排名第一的副主任呀!忙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看是否没听到有关通知下去的电话或是短信,翻看手机一遍,智能手机显示没有未接电话或是未翻看的短信息,这证明机关里没有任何人通知他下去调研。一股无名恼怒涌到胸口,又在肚子里翻滚着,淤结着,沉淀着,怎么可以这样呢?这违背最起码的行政规则和工作程序呀……

因为三天调研,吴长寿第二天早早开了手机等着机关有人通知他,但手机沉默如石一直未响。第三天他索性没有去机关,坐在家里一个人生闷气……

这天是周五,接着是周六日的休息。星期一上了班,吴长寿想着王主任见了他定会解释上周下去调研没有通知他的缘故的,只要解释一下,哪怕找一个随便什么理由……他吴长寿也不会为此计较而放在心上的。吴长寿在机关有意无意地撞见王来权几次,相互点点头,或者送去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可是,头也点过了,微笑也送去了,就是等不来一个合理的解释,敷衍性的含糊性的解释也好,没有,王来权像压根没有上周调研那回事一样,平静而沉稳地端着一张方盘的大脸,盘里依然盛着许多深不可测的内容。

怎么可以这样呢?吴长寿愤愤地想,我毕竟是机关里副主任呀,并且在文件上是排名第一的副主任呢,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唉,罢了,一忍百安,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去计较这等烦心事了。

吴长寿尽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如同往常许多平凡平静平庸的日子一样,翻报纸看文件接电话浏览手机微信。

协调单位的工作并没有什么不顺心,不顺心的是一些与工作并无多大关联的零碎小事。

大凡行政机关都有这样不成文的或者说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一切都是按职务大小排名次的,特别是在一些正式和非正式的会议上,座次的先后是非常讲究的。

按理说,吴长寿作为副主任的第一位,大会小会都应该坐在王来权主任身边的,或左或右,这是个身份和职务的象征。可是,就有不按这个潜规则办事儿的人,每次的机关会议上,只要他稍迟一步,就见副主任景明杰捷足先登地坐在王主任右侧,而副处级调研员黄晓丽也心安理得地坐在王主任左侧,一左一右,就被这一对精明的男女占据了,吴长寿看在心里气在心头,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吴长寿大度地坐于一侧,和工会主席老潘挨着……

会前,吴长寿常常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尽管景明杰坐在主任身边,他细长脖颈上托举着的一颗圆脑袋,就像一棵细杆上托举着一枚向日葵,圆圆的向日葵探伸到王主任的耳朵边,把王主任的大脸盘当成一颗老太阳,他低低地和主任耳语着,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在建议着什么,在参谋着什么;左边呢,黄晓丽也不甘寂寞,仗了位置的优势也把一张标志的脸庞凑过去,妩媚地滋生出一些生动来,近乎耳语一般地说着什么,汇报着什么,还悄然地把一张白净丰腴的脸儿笑成夏日一朵清爽的白荷花儿……

王来权主任矜持地听着,右耳左耳替换地使用,无须扭头无需转脸,只是有分寸地点点头或轻微地嗯一声,标示自己在倾听在留意在心里进行着认真地斟酌。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吴长寿心里一时失却了平衡,表面上还得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可以让会议室的参会人员看出他的失宠和失意来……

会议临结束时,王来权主任做完总结报告,宣布散会的前一分钟,他说,会后,景明杰和黄晓丽副主任到我办公室去一下,还有事商议,哦,大家散会吧。

对于机关与会的其他人员,这句话白开水一样,寡淡又平常,它无非就是无数会议中的其中一个的结束,是文山会海中一个小水滴的无声激溅,对于副主任吴长寿,无异于一块石头扔进了他的心湖,把失衡的气愤,把醋意的泡沫全给掀动起来,且久久地撞击他的脑袋。

这个王来权,厚此薄彼的家伙,这明明是在大伙面前给我一个隐形尴尬么?还有,黄晓丽明明是组织部通过的副处级的调研员嘛!怎么在你口中就成了副主任了!

吴长寿是铁青着脸,回到他的办公室的。

如果说机关里平时一些无足轻重的会议大家包括领导随意性地落座的话,是没人认真去计较的。那么一些正式的会议需要领导坐在主席台上且必须打桌牌的话,对领导座次的安排是分外讲究留意和十分敏感的。

那是机关全体人员进行的“爱岗敬业、实现梦想”的一次演讲大会。

作为主任书记一挑肩的王来权,桌牌自然在主席台的正中间,紧靠主任座位的,右边桌牌是景明杰,左边是黄晓丽,他吴长寿和工会主席老潘的桌牌各挂了两个边儿。

机关员工代表演讲了些什么,吴长寿一句也听不进去,耳朵里是蜜蜂一样嗡嗡的噪音,似乎是台下员工干事们对台上座次的议论纷纷;而双眼里是被放大了的桌牌的特写……在机关全体人员的眼睛里,作为第一副主任的吴长寿居然和工会主席老潘一样,享受着“把边儿”的待遇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演讲结束,他紧跟着王来权进了他的办公室,把他憋了很久的怨气释放了出来——王主任,作为一把手你可要一碗水端平啊,桌牌是谁指令这么摆放的,我这个资深副主任怎么就被摆放在副调研员后面了,这是组织部安排的,还是你王主任安排的,这是猪尿泡打人,虽说不疼,但骚气难闻呀。

王来权认真地听吴长寿说完,见他气咻咻的样子,劝他消消气,坐下,慢慢说。知道他喜抽烟,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软中华给了他。

吴长寿不去接烟,也不落座,接着道:已经不是一两天了,王主任,欺负人也不是这么欺负法啊,他景明杰再精明,也不可以私自超越到别人前面去,坐在我的前面,他心安理得吗?他心里好受么?

王来权长叹一口气,自责道,唉,千错万错错在我,我粗心大意,忽视了这些小事,不过你吴主任也不要放心里去,景明杰毕竟年轻,年轻人争强好胜,上进心强,这咱可以理解,至于一些做法不妥,也不属于原则问题,咱们大他几岁也可以谅解,不去计较了,大度一些,大人还不计小人过哩,我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和他谈谈,以后在小节小事上多注意一下,作为你呢,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咱都向前看么……

从王来权办公室出来,吴长寿舒了一口气,不知是喜是悲,心里别别扭扭,王的那些话,现在回味起来,咸咸淡淡,辣辣酸酸,不知是些什么滋味,但他总算出了口气,说出憋了多日的话……但总觉得意犹未尽,稍想一下,折转身子,便朝了工会主席老潘的办公室走去。

老潘正用电炉煮着一锅大叶子茶,好浓好醇的味道,他喝了大半辈子大叶子茶,满口牙齿都黄得发了黑,还是越喝越浓,他说,当个清闲的工会主席,喝一缸子浓浓的大叶子茶,比神仙还美!他清静无为,满足现状,心里却明镜一样清楚。

当吴长寿余怒未消地叙述了他在王来权面前一吐为快的经过后,老潘给他端了一杯大叶茶,神情恬淡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头儿的重用心腹人,而他和公又有了旧怨新恨,这便有些麻烦,把对公的一腔怨恨隐形地或多或少地发泄在你身上,这也是有可能的事情……想开些,别往心里去,好在太平盛世,没有运动,没有政治陷害,顶多是不被重用,被晾晒在一边,这有啥呀,巴不得的清闲呢……

老潘的话让吴长寿惊讶,惊讶王来权把他当成前任公主任的心腹了,这很可怕;尽管老潘的劝慰不无道理,那是老潘站在他自己的价值观念和利益权衡中的处事立场,之所以淡泊无为,是因为老潘没几年就要退休了。他吴长寿则不然,还有一大截儿仕途要他一步步去走,去迈,去跨越,他现在的年龄段,是副处升正处的最佳时期,他不可以就这样被闲置,被晾晒,被冷落,被遗弃,他得尽一切可能地去努力,去争取去拼搏……

吴长寿不是没有想过去市委组织部,去反映情况陈述自己被冷落和不公正对待的委屈,转念一想,不对,大凡机关里的副职们到上级部门去反映情况往往被领导认为是变形的告状,是刺儿头,是难缠货;机关一把手给领导反映情况就不同了,那是正常的工作汇报,是工作中的一个环节和程序,即使汇报中声讨机关某一个人的不正当行径,也绝对没有告状打小报告之嫌,那也属于工作汇报中的一项内容……一把手干什么都是正确的。

景明杰比吴长寿小七、八岁,资历和任职年龄都比吴长寿少了许多。按理说,在机关里外都该恭敬尊重才是,可这人对他不知何缘故地冷淡许多,一张娃娃脸上凝聚了太多的职业性的元素,迎面见了他要么装着没看见,要么仅点点头而已,一天到晚不到王来权办公室跑十次天就黑不了。

每看到景明杰又走向王来权的办公室,吴长寿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黄晓丽调到机关的时候,吴长寿刚刚任职副主任,第一次见到黄晓丽时,这位风韵少妇甜甜叫他一句吴老师——,并介绍说,她读电大时,吴老师在校办公室工作,并兼代他们一门副课,她是从团委调过来的,并希望老师以后多多关照……吴长寿努力想了也没有想起这个他在电大教过的学生,后来才知道黄晓丽的公爹是市委前任副书记,而他老公刚到下面一个县里任县委书记……很快,这女人就从正科升为副处了,虽说是副处级调研员,总归和他吴长寿平起平坐。

老吴,你好——怎么搞的,见你好憔悴?

某一天在楼道里撞见了黄晓丽,从这女人猩红性感的嘴唇里,飞出了这一脆生生的称谓,令他实在没有想到,从吴老师——到吴主任,再到今天的老吴——,他不知道这称谓变化的依据是什么,是她职务变化和升迁的缘故么?如果某一天升到了正处,那该叫他什么,直接叫吴长寿好了……

自那后黄晓丽就老吴长老吴短地叫他,如同叫机关里打扫卫生的老员工和年长的司机一样,每每这样,吴长寿含糊地哼一下或似是而非地有一个表示,心里一点一点的积累着对这女人的反感、烦恶甚或仇恨……

淡定,淡定,不要生这些闷气,就如同一股耳旁风吹过,或者干脆像闻到了一个寡淡的屁,认什么真呀?较什么劲呀!吴长寿这样自我劝慰着,手摸在胸腹上,那里好像聚集着一团儿弹性气体,鼓胀着,久久不得释放。

说话间,进入了九月。

吴长寿是八月查出病情的,一晃就月余了,面色除了稍稍泛黄之外,一般人察觉不出什么来。

九月的风里,传递着来自市委组织部的信息,说是即将要考察提拔一批领导干部,所谓一批,就不是零星的几个,全市十几个县市,六七十个局委正科升副处、副处升正处,人员少则也在一二百个,无疑,机会来了。

办公楼道里的气氛是凝重的,像王来权主任那一张凝重的脸,凝重里又潜藏着跃跃欲试和咚咚激跳的心,这又像副主任景明杰那一对骨碌碌不停转动的眼珠。

吴长寿有些喜悦和期待的心情被面部一层显而易见的病怏的淡黄色遮掩着,情绪还是有些压抑不住的亢奋,这无形的亢奋凝结成了一颗又一颗形的汗珠儿,黄豆一般从他额角欢愉地滚下来……

再平静的表情,也难以掩饰急切渴盼的焦虑。

吴长寿能感受到另外两间办公室里,那一男一女同样的渴望和担忧、焦躁与不安。

只有老潘一如既往地稳坐在他那工会主席的位子上,闲中找忙地煮着他的大叶子茶。

机关里除老潘以外每人的脸上多多少少挂一些微妙甚或怪异,这牵涉到几乎十几个人的升迁大事了,资深干事要冲刺副科,副科够三年的要想晋升正科,正科三年以上的早就遥望着副处,而几个副处又虎视眈眈盯着正处……

每个人的神经都被九月的风信子舔舐着、刺激着,牵拽着甚或撕扯着……

大家在这种近乎于煎熬的期盼中,终于等来了来自于市委组织部下发的干部考核表,是发给机关每个人的,但它的重要意义又显然不同于平时无关紧要的考核,它是一个信号,一种前兆,一出大戏的序幕,一本尚未翻阅的厚书的序言……枯燥而简单的表格呵,是决定一个人政治资本和仕途命运的笏木板或是晴雨表。

表格摊开在吴长寿的办公桌上,按要求填写每栏目的内容,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是多日不拿钢笔的缘故,是身体不适腕力软弱的缘故,还是心情激动情绪紧张的缘故?似乎都有,又似乎不是,他想,王来权此刻填表时肯定不会手颤,他每天都会用钢笔或中性笔在各种纸单和表格上填上“同意”“批准”之类的字样,连同他王来权三个字,已经写得龙飞凤舞洒脱而霸道了。

吴长寿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难题,那是面对表格上“身体状况”一栏,这张表是上交组织的,上交组织就不应该对组织撒谎,这是最起码的人格底线和道德底线,按照组织原则他应该在这一栏里填上“疾病”或者“重病”“差”的字样的,这是实际状况啊!可是,他能这么填写么,这不是傻子一个不打自招自毁前程么,病症却在身体里嵌着,在面容上写着,人们粗看不去留意,细看,能看出些许端倪的……

纠结着,犹豫着,矛盾着,在坦诚和谎言之间,吴长寿作着痛苦的徘徊……

汗珠儿,又如一颗颗晶莹的明珠儿,一颗颗掉下来,掉下去,滴落在光洁的地板砖上。

他运了一口长气,镇定了一下心情,便不再抖动了,一缕决断的从容里,他的眼里迸发出异样坚毅的光线,快速地在那一栏里填写了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字样:良好。

吴长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身拿毛巾擦了擦汗湿的脸,心,立刻像九月的天空一样清爽明净了。

季节在朝深沉里走去,当愈来愈凛冽的寒风刮落城市街道两边最后一片梧桐叶片的时候,人们期待的那颗心,也由九月的碧绿衍化成十二月的枯涩了,调整和提拔领导干部的事情却迟迟未能等到。

这几个月对于有所期待的机关人们,是敏感而漫长的,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以弹拨起神经的高度紧张,紧张一阵儿,见无任何动静,便又松弛了,松弛一阵儿,又有相关主题的风儿吹起来,在松弛与紧张,希望与失望之间,季节寒冷得令人哆嗦。机关里的人们,多像站立在寒风中的一棵棵光秃秃的树,忍耐着,坚守着,期待着早春的到来,期待新一轮的嫩芽的萌发和花蕾的开放。

组织部却像一台沉静而神秘的机器,人们搞不懂它什么时候才会进行实质性操作和撞击人心的运转,因而惧怕它,敬畏它,仰慕它……,不要说见了组织部的部长副部长们,就是平时遇见中层的科长主任或是一般性干部,心里陡然而生的,是胆怯,敬畏和遥远的距离感。

就连组织部门的司机,也不同于其它部门的司机,耳濡目染,他们从主人那里学会了严肃、矜持和不苟言笑。

吴长寿和组织部干部一科科长还算熟悉,算起来是前电大的同事,只是人家要年轻许多。为了探听一些内部消息和最新精神,吴长寿几次邀请科长到外面酒馆坐坐,反复强调只是闲坐闲谈与工作无关。科长终于答应和吴主任小坐。安静的酒馆小包里干部科长在半斤20年陈酿老白汾下肚后话匣子不打自开,他提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建议,如果一肩挑二职的王来权主任同意把书记的职务让给他吴长寿,组织部会根据这个机关的具体情况而优先考虑提吴长寿的,因为对王来权来讲,让出书记给吴长寿,本身并未损失什么,书记在机关里只是个虚职,而主任才是人权财权的主宰者。如果让出书记一职,还能表现出王来权的宽容大度,高风亮节,可给机关、单位留下美谈。料想他王来权会认真考虑的,细想一下,何乐而不为呢!

干部一科科长的参谋或是建议如隆冬的一抹新绿,让吴长寿日渐干涩的眼睛湿润了些许,他仿佛在冬日的茫然里看到微薄的喜人的光。细想一想,干部科长的话,真是寓意深邃,组织部只要明白王来权有如此意向,他吴长寿晋升正处是箅子上拿馒头一样轻而易举呢。

这得有一个大前提,必须在王来权愿意的情况下才可以实施操作。

怎么才可以做通王来权的工作,谁去做这个工作,这真成了吴长寿面临的一个问题了。

他吴长寿可以直接与王来权面谈此事么?不妥,真的不妥,有许多话,是不可以当面陈述的。国情和文化,使得有些事情必须委托第三个人去办,以避免不必要的难堪和尴尬。可是,有谁会是最理想表达此意、完成重任的第三者呢?

吴长寿在同事、朋友或亲戚里一一挑选着,过滤着,排列组合着,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渐渐浮出了水面——

李大夫?

李大夫!

吴长寿在认识李大夫的同时,王来权也结识了李大夫,因为是一个大系统,又常常在一起开会,一起外出学习,精明的行政领导会和一个技艺高超的大夫成为好朋友的,只有益处而无害处。

当吴长寿在小酒馆里约请李大夫并陈述了他的请求的时候,他的双眼含着泪珠儿,说出了心底最真诚的话语,李大夫,我患上了致命大疾,之所以瞒着家人,瞒着机关,瞒着所有至爱亲朋,我之所以放弃治疗,放弃最后一根延长生命的稻草,是为了啥呀,还不是为了这个政治生命的支撑和精神上的大慰藉么!你们当医生,作为医院权威的主治医,在当地有一定的声望,这就是成就感;当作家的,作品有社会影响,获过国家和省级权威奖,是作家的成就感;一个农民,连年有好的收成,有一片大院子,盖起新房子,给儿子娶了媳妇成家立业,是农民的成就感;我呢,我这一辈子追求什么?到了这个行政单位,官场机构,那就是官做得越大越有成就感。市委市政府大院,各个单位,各个机关,一辈子当个干事,绝对是人生的失败;一辈子熬成个副科,是没有大的出息;混成个正科,勉勉强强过得去;升成个副处,算是对社会、对家人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晋升了正处,才可以算出人头地吧;一旦成了副厅副市级,那就是万人仰慕了;各种因素晋升为正厅级,如市委书记、市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那绝对是一市之王,呼风唤雨,给八辈子先人烧过高香,一排祖坟里集体式地冒着青烟……李大夫,我的追求,我的奉献,我的人生,我的命运,我的一切的一切,全部的全部的,完完全全都倾注在这个欲干不能欲罢不忍的行政机关了,我不要求掌管什么人权财权车权业务权,我只企求给我这个干了十多年副处的资深领导晋升一个正处,书记也好,正处调研员也罢,副主任(享受正处待遇)也罢,对我,是一个安慰,对我病重的脸子,也是一层虚荣虚幻的光圈儿;让我在同学、同事、亲戚朋友面前也能伸直了腰板,挺起胸脯呼一口长气;即使死了,在宣读我的生平里,工作经历里,和一纸悼词里也会反复出现,正处级或享受正处级待遇的字样儿。这是一种行政级别呵!这是一种政治待遇啊?多少人为了这个级别和待遇日思昼想夜不成眠;多少人为了追求到它跑细了腿,说破了嘴,流干了泪,操碎了心;多少人为了得到它奉献出金子银子古陶器古字画;多少人为了得到它倒贴上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儿,自己所能倒贴的一切的一切……爬上去的那些人,即使再有过硬的背景,有庞大的靠山,他们也有不可示人的辛酸泪,这眼泪是酸楚的,也是欣慰的,他和他们毕竟先有付出后有所得,不管用什么途径,什么手段,反正是到达了一个制高点。还有许许多多蚂蚁一样的人在山根下,在山半腰,正弓腰撅臀,奋力而费力地向上爬,爬着,流着血,淌着汗,还要扬起汗湿的脸子,朝上看,观看上面的景致,仰慕上面的人物,心里,又充满了攀爬的勇气……李大夫啊,现在,我是一个攀爬者,我是瞒着家人,瞒着同事,瞒着组织,瞒着亲朋,我是在用心爬,在用生命爬……恳求老朋友你,在背后用力推我一把……

吴长寿情动于衷泪流满面,李大夫此时换位思索一下,觉得一下理解了他,对他瞒病不医,冲刺正处的行为,给予了极大同情和支持。

李大夫把同情与支持化作具体行动,那就尽快邀请王来权主任,他已备好了患者送给他四盒名贵的滇红茶,一套上档次的茶具,外加两条软中华,两瓶包装精美的20年陈酿老汾酒。

吴长寿一直等着从李大夫那里讨来的信息,期待手机来电上出现李大夫三个字。手机终于响了,三字终于显示了,李大夫在电话那端委婉地说,吴主任,看来事情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王主任起先说要考虑考虑,随着酒劲的一点点消退,他说不是他不想让出书记一职,是这个系统里压根没有先例,先例不是不可破,我王来权没说的,只要组织部和我谈话,有此意向,我也看在你李大夫的面子上,绝无二话……听话听音,刨树刨根,看来这个王来权真成王揽权了,压根无让一让的意思……

吴长寿在电话里对李大夫千恩万谢感激了一阵,放下电话时,脑袋晕了一下,昏了一下,眼前似乎闪了几颗星星,忽又觉得胸膛里憋闷,有痰样的秽物卡在嗓眼里,他快快地跑进机关洗手间里推开一扇隔断门,感觉洗手间此时并无他人,才伸长脖子对准了坐便池。

哇——

连他也惊住了,他吐的哪里是什么淤痰,分明是一口鲜艳刺眼的血呀,殷红,浓稠……

他觉得此时的口腔里一股股浓郁的血腥味,血腥里还有腐臭味儿。

晃了晃身体,吴长寿站稳了脚,下意识不忘摁了冲水阀门,他看着翻卷上来的白水冲去了那些血色秽物。

楼道外面,盼望已久的隆冬的第一场大雪,终于慷慨地飘落了下来,雪片是本地人叫做“馍馍团”的那种柔柔的大雪片,空中像翻飞着一只只美丽的大蝴蝶,飘飘洒洒令人眼花缭乱。吴长寿站在窗前看着,他的心,悲凉极了,那些翻飞舞动的白蝴蝶,在他眼中成了无数洒落的白纸钱……

春节是火红色的。

火红色的春联,火红色鞭炮的炸响……

这一切的火红换不来吴长寿脸上的半片喜庆。

冬日寒冷的风夹雪里,也夹带着一缕温暖的信息,春节之前组织部要研究一批领导干部呢,这一缕温暖使得敏感和盼望者的心里,又有了暖暖的期待。眨眼到了年关,眨眼过了春节,人们会在这样的佳节里如此宽慰自己,等过了大年吧,等到了又一个春天吧,万象更新在于春,春天会厚爱每一位守望者的呀……

吴长寿女人是个性格粗线条的女人,她也发觉丈夫脸色发黄,咳嗽频繁的毛病,关切地询问时,吴长寿无所谓地说道,没事的,年前腊月里机关组织集体体检,我们整整体检了一上午,你老公吴长寿先生一切正常,有拍下的X光片为证,还请夫人放心。

女人正值更年期,自身面临着情绪和身体的双重调整,除了上班做饭就是心情烦躁,还有无端的出汗发火,对丈夫的事情也就少于过问和疏于关心了。

这个春天来得早,这大概是个好的征兆吧。

一出正月,风也柔了,天也朗了,墙角街边的积冰堆雪一点一点地融化了,把水泥路柏油路彩砖铺就的人行道浸润得洒过水一般,清爽洁净。再看树木们呢,桐树杨树柳树还有这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风景树们,树皮也柔和地泛出一些青色来。如果说冬日的树皮紧绷得像王来权那张老脸的话,早春的树皮已悄然换成黄晓丽的了,不管怎么说,那女人令吴长寿感觉讨厌和风骚,但她的那张脸蛋还是柔和与多情的,一码是一码哎。

吴长寿知道再过一月半月的就有性急的树木的叶片嫩芽爆出来,现在正慢慢地酝酿着情绪,也酝酿着嫩骨朵呢,娇娇羞羞的样子,遮遮掩掩的样子,躲躲闪闪的样子,可一旦照准了时机,遇着个明媚温暖的大晴天,看吧,哗——一家伙就爆出绿芽来,发出绿叶来。

吴长寿的心境此时难得的愉悦起来,他料知这个春天不会有负于他的,他深信那句千百年来的至理名言:苍天不负有心人。他仅仅是有心吗?他是有全部心血和生命啊!这本是感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呢,不信春风唤不回。

带着欢愉的心情去上班,吹着愉快的口哨走回来。他缓缓地散步一般地走着从家里到机关的四站地,仰视远处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看它们整齐而伟岸;俯首脚底下愈来愈平坦愈宽阔的街面,看它们清新而整洁;平视眼前的大千红尘,处处是红男绿女靓妹帅哥,街边还有了遛着宠物的闲人,小商小贩也开始了年复一年的殷勤吆喝,哦,春天是美好的,生活是诱人的,如果我吴长寿没有病,生活岂不更美好?如果能顺利地晋升正处级,书记也罢,正调研也行,春天岂不更迷人?

这时候的吴长寿居然有了诗意的感觉和诗性的表达——正处呵,你让我食不甘味朝思暮想;正处呵,你让我夜不能寐执着向往;暗夜里,你是我茫然天际的启明星,白日里,你给我漫漫仕途播撒阳光!你温柔,是中秋的一轮满月;你浓烈,像炎热的赤日不断燃烧我卑微的心房……

正处呵,你是我大半生追求的理想;正处呵,你是我沙漠的甘泉征程的琼浆;惦记你,浑身的血液便会沸腾,神往你,就会发出巨大的正能量!追逐你,如逐日的夸父,渴死邓林无怨无悔,探寻你,像秦时寻找丈夫的小孟姜,即使寻觅不到,也要哭倒长城八百里绵长……

正处呵,我的精神寄托,我的再生爹娘……

……

吴长寿年轻时是个文艺青年,尤喜写诗,八十年代初中期曾写有300余首诗作,他喜欢郭小川的那种直抒胸臆,直白浅显,八十年代诗坛正盛行朦胧诗派,吴长寿的诗作显然难以发表,心里也有些苦恼。恰这时他认识了后来的公主任,公主任是个纯粹的行政领导,都是学文学的,文学的事情自然也粗知一些,他劝吴长寿说,小伙子啊,写诗有风险,选择要慎重,古往今来写诗的有几个有好结果呵,屈原是气死的,杜甫是饿死的,郭沫若其实是吓死的,少年诗人海子是疯死的,你看看命运多舛呀,快别写了,诗歌养活不了你,还得你养活它一辈子,误了你的大好前程大好岁月。再者,快从学校里调出来,当个老师清贫一辈子,教书是读书人的末路啊……

公主任语重心长殷切动人,以他的生活阅历和人生哲理启发教育他,使吴长寿幡然醒悟,他要彻底放弃写诗的爱好了,他要想办法脱离学校调到行政单位了。所幸有公主任的帮忙,让他顺利地调到行政单位了;所幸有公主任的帮忙,让他顺利地调到了这个市政府下属的协调机关,并且副科正科副处一路晋升上来,风调雨顺,无阻无碍。副处电视公示并任命之后,他专门请假两天,回到老家村里,给老父买了上好的点心和一箱陈年老汾酒,并在乡镇饭店宴请了在家务农的哥哥弟弟一家老少。老父当了大半辈子乡村民办教师,直到六十岁了也没能转成公办,其实还是个老农民。哥哥弟弟老实巴交,一辈子在田地里摸牛尾巴,说不出一句上桌面的话。三杯酒下肚,老父红着一对老眼窝,巴巴地瞅着他,问,寿寿到底在市里当了什么官儿,也给家里人通报一声吧。

一向低调为人夹着尾巴处事儿的吴长寿也仗了几杯老酒的催涌,终于说出升任了副主任副处级别的官儿。老父不甚明白,请他详细介绍。他说,在我们机关副科相当于咱们乡党委就是过去叫公社的机构,副科是公社副书记,正科相当于公社书记或是乡长……

老父急切地问,那你现在是副科还是正科?

吴长寿舒心地一笑,答道,我现在是副处。

副处?副处又相当个甚?比公社书记大还是小?老父也敏感地停了喝酒,等他回答。

吴长寿尽量平静着自己,下意识地把胸口抚平了两下,才慢慢说道:你知道,县委书记副书记吧,你知道县长副县长吧?我就相当于那个县委副书记或者副县长,和他们平起平坐一个级别的……

一语未了,老夫哎——呀——了一声,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多亏了小弟眼明手快把他扶住才坐稳了身子。

老夫颤颤地说,咱吴家门里,十代八辈子了都是庄稼地里受苦的人,别说当头儿了,出个公家人都是烧高香的事咧,你现在这,这,这还了得,要在过去,就是县太爷了哇!

吴长寿连忙说,爹,是个副的,是个副的……

老父不容他插话,喷着唾沫星子道,副的咋了,副的也是副的县太爷啊,副的县太爷升个正的县太爷,还不是吸根纸烟的功夫……

饭后,醉醺醺的老父带着一家老少十几口摇摇晃晃走到村子山坡下面的祖坟地里,清明祭祀一样给老先人一个一个长跪三拜,悲喜交加又饮了好酒的老父居然在吴长寿爷爷的坟前痛哭不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唠唠叨叨又语无伦次……

在老父及一家人的虔诚祭拜里,吴长寿仿佛看见了祖坟的一堆堆坟土尖子上,冒出了一缕缕悦人眼目的淡青色烟雾……

缓缓走在大街上的吴长寿思绪如春天一般蓬勃而活跃了。他想着清明节很快就会到了,他得领上妻子儿女到祖坟上好好磕个响头,烧炷高香,然后美美地燃放六挂鞭炮,让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炸去一冬的阴霾不悦,炸来一个富有真正生活寓意和政治寓意的明媚春天。

树叶们果真就异常亮丽地点缀在各种树们的枝枝条条之间了,属于春天和不属春天的花朵们也在一夜间开放在大街的两旁,如雪,似粉,像燃烧的一簇簇火苗儿,他们筹划着准备燃烧一个季节,也燃烧着每一位热爱生活者的心。

春风风人;

春雨雨人。

被风过被雨过被云雨过的男男女女们在这个多情季节里均变得漂亮而又亢奋,他们拥抱生活拥抱欲望,拥抱属于自己和不属自己的一切美好,被风过被雨过被云雨过的城市却也日新月异面目陌生,膨胀着人群拔高着楼群小城扩展成中城中城在向大城市的规模延宕……

人心不足蛇吞象呵!

吴长寿每每一个人看着走着想着,就发出这么一句凡俗而魅力的浩叹,他辩证地面对这句俚言俗语,把它放在一个中性的话语里去界定,因不足而膨胀,致使多少人深受其害,因不足而奋起,又成就了千千万万的人哪!

吞与不吞,是一个问题。

只要适可而止,才不会适得其反。

吞吧、吞吧,只要消化得了,何乐而不吞呢?

吴长寿是宽容的,从他对事物的理解上,能审视出对别人宽容的同时也对自己宽容。

……

天渐渐热起来了。

北方的春天短暂得像重病患者的一个小盹儿,迷糊一下,痛疼一下,倏忽间就醒来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吴长寿买了一把小伞儿。能遮阳,能挡雨,还能……必要的时候,还能遮挡一下自己的脸呢。

伞是一把蓝色的小伞。这是吴长寿精心挑选的颜色。按理,男人家应打一把黑色的雨伞,显得大方庄重。可是,吴觉得黑色不吉祥,白色的更是如此,红色的太扎眼,粉色的太脂粉气,紫色的太神秘,招人眼球,还是蓝色的合适,蓝色,与蓝天同在,吉祥悦目。

小伞儿遮阳挡雨,还可遮挡熟人的眼目。迎面过来的,有不少熟人的脸面,为了防止无谓的寒暄,不让人对他察言观色,小伞儿压低一下,把自个儿脸面遮一下,七步八步就走过去了,省了许多麻烦。

四站地,从家里到机关,不算远;四站地,从机关到家里,不算近。

不知从哪天起,吴长寿觉得四站地,有些远了,有些累人了,心里有些惧怯了。走不到一半,便喘便咳了,便于街边一洁净处,一棵塔松边,或一棵梧桐树下,坐下来,歇息片刻,闭上眼睛,养一会神,蓄一会儿力,脑子里纷纷攘攘,脑子里又一片空白。熙攘如此时大街上的车辆人群;空白如自己领导干部表格上“正处”的那一栏目……

机关里的人,无论大权独揽的王来权,还是无职无权的小干事,仿佛统统用怪诞的眼光打量他,注视他,一脸的茫然无措,一脸的匪夷所思,他好像是天外来客,又像濒临灭绝的稀有动物……

机关里也不下乡了,也不考察了,也不开会了,也不学习了,其实,这一切都在进行着,只是这一切都在远离着他……他这样认为。

不知从哪天起,步行不到一站地,吴长寿便有了晕眩感,身体软软的,如一根面条儿。尽管走在人行道上,他还得为自己选择更安全的一处,某单位大门侧,某个车辆不可能碰到的台阶上,坐下来,小睡一会,或是干脆晕迷一会,干脆晕厥一会,他感到天昏地暗,神志不清,他感到思想糊涂,日月惨淡,那个时间段里他没有了思维,没有了知觉,没有了作为一个资深副处对正处的焦虑而急切的等待……一阵小风儿刮过,一阵小雨儿落过,小风裹着小雨,飘到他的身上,洗到他的脸上,湿湿地,凉凉地,一点一点,唤回他的意识,拽回他的魂魄。他朦胧而迷糊地觉得,那是在儿时,四岁或五岁的时候,他发高烧迷糊了,一整天一整夜不吃不喝不睁眼,急坏了全家大小,母亲在神婆的授意下,在山下的涧沟里,在祖坟的柏树下,在老屋旁侧的旮旯里,一遍一遍地啼唤----

寿娃……回来吧……

寿娃……回来吧……

寿娃……回来吧……

母亲的嗓子呼喊到嘶哑出血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惊异地看着围在身边的全家老少……

如今,晕厥在城市人行道一侧台阶上的吴长寿在深邃遥远的潜意识里,似乎又忆及起老母一遍遍殷切而焦虑的啼唤,一声一声,由混沌渐次地清晰起来,在小风的吹打里,在小雨的飘零里,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惊讶于自己何故坐在这陌生的台阶上。等完完全全恢复了意识后,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趔趄一下,确认自己站稳了,才下了台阶,又一步一步朝着机关方向走去。

小风小雨依然吹打在脸上,湿湿的,像一片泪,朝下流着,他便顶了这一片泪雨,执着地朝机关走。他甚至想,自己朝机关走一步,就是朝正处的职位拉近了一步,深深潜藏在身体和思想里面的巨大能量,在支持着他,在掌控着他……

吴长寿是在夏末的某一天机关的楼道里晕倒的,之前忽然感觉心慌意乱,虚汗也乘机从额际间,从发丝里流下来,他想快走几步进到自己办公室里,坐在那把副主任的椅子上,再晕厥或叫昏睡一会吧,可他没能坚持走到。那会儿的脑海里就是那把他坐了十余年的副处的黑皮包裹的椅子,庄严大气、舒适深沉。那是职务和身份的无言彰显和沉默象征。以前有多次,到王来权办公室里谈工作时,他刻意注意过那把承载一个正处级领导的臀部和身躯的宝座儿,他发觉要比他副处的那把大一个号码,除了庄严大气舒适深沉外,黑亮亮的皮子和光亮可鉴的扶手还蕴藏了许多威风和严厉,让人顿生距离感和敬畏感。

两把不同的坐椅在吴长寿脑海里再现交叠和交叉撞击的时候,脑袋就被撞晕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探伸前去,去抓去捞去攫取什么的时候,身子却软软地倒下了,倒在楼道光洁凉爽的地面上。

苏醒过来的吴长寿眼窝睁得好大好大。

不用询问就知道自己住院了,是在市内的一所肿瘤医院里。

替换照料和陪护的是他的女人、儿子和闺女。他们每人的表情是悲戚的,眼睛是红肿的,除此之外,还有责怪的成分,责怪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父亲在大半年的时间里隐瞒自己的病情;用似是而非的谎言,一次次欺骗了搪塞了敷衍了家人;而早已错过了最佳治疗期。这显然是欺骗了搪塞了敷衍了他自己呵……起初他们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目的和意义又在哪里。住院一个月之后,他们从他的口中,从前来探望的李大夫的口中渐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让他们困惑不解心存疑虑。难道一个正处的级别和职务就让自家的男人自己的父亲如此执拗痴迷,不惜以身家性命换取吗?是正处职务具有魔鬼般的魅力还是自家的男人自己的父亲灵魂深处就牢牢地嵌着一个可怕的心魔?

无须责备无须追究,一切都已既成事实,一切也都亡羊补牢为时已晚。现在就是好好陪护他伺候他安慰他照料他,让他在极其有限的一段时间里享受着最后的人生慰藉和心灵宁静。

吴长寿的确安静了几天,那是他昏倒在机关楼道里后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最初几天里。

那几天时间里他心如死灰面如死灰,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他的心里重复一千个一万个完了——完了——几百遍地埋怨谴责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怎么就倒在机关的楼道里了,哪怕晕倒在大街的一侧晕倒在小巷的深处晕倒在随便哪一处公厕里都可以,都比倒在机关的楼道里要强得多哇!晕倒在别处,鲜有人知自己终归会苏醒过来的;昏厥在机关楼道里弄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自己“身体良好”的谎言不是不攻自破么?这不是明显着欺骗了同事,欺骗了同行,欺骗了组织,欺骗了人民么?对于一个善于说谎的人来讲,组织上还会给予他那一份信任么?一旦失去信任,必定不会委以重任了,即便不是重任,是“轻任”,是个正处调研员的“轻任”,组织也不会去考虑了……

一周过去后,随着治疗方案的出笼和医治步骤的实施,配制了多种药物的液体通过精细透明的输送管缓缓地输进他的躯体,一点点润泽他几近萎缩的病变的心扉,他的眼光不似往日那般枯涩,有雾气和水光,在可喜地弥漫,因为他的思维在几天时间里的奋争和苦斗之后,终于初步找到了一个足以令他乐观的着陆地,那就是,组织上可以考虑到他的病情会尽快解决他的正处职务的!职务和级别,并不会因为考察对象的疾病而终止的,不是还有许许多多的因诸多原因故去的人,还要被进一步追认为什么什么的吗?这就充分证实了组织的人性化和人文关怀。对于他吴长寿这样一个对组织充满了信任,对信仰毫不动摇,对工作任劳任怨,对职务无比热爱的优秀领导干部,伟大的亲爱的组织绝不会袖手旁观、无动于衷的啊!

思维到了这片较踏实和迷人的陆地上,这让一颗灰死的心又焕发出生动与活力。

这期间,机关一把手王来权带班子成员和部分中层领导来看望过他,拿了些纯牛奶土鸡蛋,香蕉桃子和大西瓜。说是班子成员,成员中其实仅有王来权和工会主席老潘,不见有副主任景明杰和副处调研员黄晓丽,说实在,吴长寿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俩,这对狗男女,得知他染有重疾不知有多幸灾乐祸,在晋升正处的关键时刻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呵。是老天灭我,也是老天助了他们啊。景明杰一对滴溜乱转的小眼珠该会弹蹦了出来吧;而黄晓丽那骚娘们的两瓣骚屁股非扭动得掰开了不可。同时,吴长寿又恼恨他们的不来探视,狗日的呢,再是冤家对头,毕竟也同事了一场,人都成了这种样子,居然铁硬着心,钢着肠子,石头样冷着五脏六腑,连看一看都不来,哪怕你们虚情假意说几句言不由衷的屁话也算是个人了吧。这样连个人都算不上,真是驴日的马下的骡子开怀长大的,猪狗不如的畜生呢!吴长寿默默地在心里骂一通,觉得很是解气,顿感舒畅了许多,闭上眼睛,又迷迷糊糊小睡了一会。

有了新思维和新陆地,吴长寿的眼神是不再茫然空洞,显然又有了新的渴望在其中。家人看他的眼神是有了些许光彩,人也精神少许,都兴奋着,以为药物起到了大作用,盼着有大奇迹的面世。

王来权探视过后的半个月,吴长寿一直处在安宁的静养中,也是暗暗期待中。

半个月后,他有些坐不住了,拿了手机,给机关里的工会主席老潘发信询问领导干部提拔调整的事情有无进展,还询问有没有打听到关于他生病之后的特殊对待的有关消息,主要是组织部方面的蛛丝马迹……云云。

两三个小时候后才收到老潘回信:一切照常,安心静养,其余再等慢慢打听。

这个老潘,没一点政治敏感性,两耳不闻楼外事,一心只喝大叶茶。

他苦笑笑,又闭上了眼睛,机关里再无替他打探的合适人选,景明杰黄晓丽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会向他反映信息么,一对狗东西。

虽在病房里,依然能目击到秋天脚步的匆忙,能感受到秋风送爽的快捷。

吴长寿这几日却咳血频频,晕厥的次数也多起来,有时一天几次唤来主治医生进行抢救……

在救活和苏醒的时辰里,吴长寿对女儿或儿子说,让他们看一看放在离病床稍远一些的小几上的手机,翻一翻,看在他昏迷的时辰里有没有发来的信息,特别是机关工会潘主席的。儿子或者女儿自然顺从地翻起了手机,却不曾看见父亲所关心的短信,倒是收到不少推销房子推销茶叶推销景德镇瓷器的广告。

病情一天重于一天了。

这种病让人煎熬的是,病人至终脑子也是清醒的,尽管人已瘦成了一把柴火样,尽管已无力说话和说不清楚话了。

九月下旬,天气明显地凉了,或者说已有了冷意,吴长寿却处于低烧和整日昏迷的状态。偶尔伸出手来,那手也蜡黄枯瘦单薄,如这个季节的一片黄叶儿,手掌伸展着,抓挖着,似要最后捞取什么,口也张得很大,要嘱咐什么,交代什么,叮嘱什么,让家人看了揪心。

这几天作为好友的李大夫天天守在医院里,看到吴主任痛苦又不甘心的一张黄皮包裹着骷髅样的脸,他深知吴的魂牵梦绕的症结在哪里。想一想,又想了一想,一个计划形成了,李大夫把吴夫人和他们的儿子女儿叫到一个幽静处,如此这般商量出一个计策来。

市委组织部干部一科的科长就是前文提到的那个年轻人,李大夫也是认识的,只是鲜有交往,今天,李大夫和吴的儿子共同邀他出来,恳求他一同实施那个计划的。

年轻科长曾在李大夫那里拿过几次药,李大夫从来不收他的钱,科长对李大夫就多了几分尊敬。今儿听大夫一邀请,就放下手头的工作出了市委大院,拐到一条较幽静的胡同里,李大夫如此这般全盘托出他的谋划来,当然,要实施这个谋划,年轻科长是不可或缺的主人公。

科长乍一听,面有难色,当然他也知道这就是虚演一出小戏而已,并不违背有关规定,并不超越什么原则,但他还是为难了一下,李大夫赶快给吴的儿子使眼色,吴的儿子也是工作了几年的人了,深谙其道,连说着感谢的话,异常麻利地把两张千元面值的超市卡塞进科长的口袋。

科长并未客套,眼光并不看吴的儿子,而是对着李大夫,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并且就在第二天上午实施。

九月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尽管九月下旬已显现出萧瑟冷清的迹象。

这一天吴长寿的病房收拾得格外清洁,细心的吴长寿的闺女还特地从外面购回两大束,象征着吉祥和喜庆的康乃馨来。

上午十时整,由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年轻的科长率领另两个小青年,据说是科长的属下,庄重而恭敬地进入病房。亲属好朋们自然在门口站成两行做欢迎仪式。在简短的问候安慰之后,由年轻科长简要宣布一个领导干部提拔任命的决定,大意是经过市委常委研究决定,经过市委组织部考察备案,经过电视向全社会公示,一切程序之后,任命吴长寿同志为XX委正处级调研员,括号,原来的副主任一职不变,现在属于兼任,在这里,我代表市委组织部干部一科的全体同仁对吴长寿主任的荣升,表示最诚挚的祝贺,并祝愿吴主任早日康复,投身工作……

在大家一片热烈的掌声里,吴长寿蜡黄的瘦脸上泛起一片潮红,那是激动和兴奋的红晕啊!他尽力地想坐起来,挣扎了一下,失败了,他还想伸出手和年轻科长握一下,也徒劳了。科长完成了一项任务,深深出一口长气,和李大夫及吴的家人握手道别,便匆匆离开了病房。

一缕固执而顽强的笑容便幸福地镶嵌在吴长寿寡瘦的黄脸上。

吴的家人都明白,这是由李大夫导演年轻科长主演的一出九月谎言。

当日夜里,吴长寿喷出一口殷红浓稠的血后,命悬一线了,可他一直难以咽气。还是李大夫心细,把耳朵凑过去,听了一会,终于辨清楚了,他含着泪告给吴的家人,吴主任最后的叮嘱是,在他去世后要写的生平里,还有家人的祭文里,一定要写上他正处的级别和职务的……

见李大夫掉泪,四周的人无不涕泗滂沱。

吴长寿是在夜半时分去世的。

几乎同时,他家楼前小院里由吴长寿亲手栽植的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在深秋的第一场大风里齐根倒下了,家人奇怪,这仅是一棵中壮年的杨树呵,何故会倒折?吴的儿子细看时,见树的根子里生满了密密麻麻的树虫,把原本结实的树根,蛀空了……

秋风掠过,黄叶儿满院。

责任编辑 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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