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木
死者的荣誉
柘木
老人们差不多记不清朱家骏的样子,但谈起他的时候,还能细数他的诸多事情。
“那个是从娘胎里出来就只会笑的小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靠着屋前的弯腰枣树,吃力地回忆道。她的牙齿掉光了,说话含糊不清,带着思维的钝性。但还是想起昔日接生时前前后后的情景,半夜,昏暗的煤油灯,还有忙碌的几个人,以及产妇的号叫。孩子顺利地出生,有没有哭,记不清了,但是清楚地记得他小嘴一抿地笑,还挥舞着小手。
“调皮捣蛋的家伙,自他会走路,都没有安生过,闹得村里鸡飞狗跳。一次偷吃我家的西瓜,你要知道啊,那瓜蛋子只有鸡蛋大,哪里能吃?就被他笼络了一帮小子摘了去。被我逮个正着,逼着他们一个个吃苦瓜蛋子,不能吐,咽也要咽到肚子里。”一个老爷子说的时候眉开眼笑,好像记起的是人生的莫大荣耀。
“他可是我的学生,教了他五年,他都是第一名。”退休的老教师喝茶,品咂着嘴,嘴角不觉流露出笑容。作为一位乡村的代课教师,能够转正,能够评为特级教师,这一切都拜这个学生所赐。只不过更自豪的是因为自己栽培出了这个山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是高考状元。状元是什么啊,大清国的状元是要面见皇上的。后来这个学生还做到部级高官,那可相当于大清国的三品大员呢。
“看吧,这条路,修得比一级国道都结实,许多超重的大卡车走过,都没有压坏。这可是村里的道路,要感谢山里的那个朱村的那个朱什么,人家任交通厅厅长时,拨经费给村里修的,顺带我们邻村的都沾了光。以后,你丫子也要混得如此有出息,到时爷说出去也光彩。”一个牵牛的老农指着脚下平坦的水泥村道,教导着小孙子,自豪之气发自肺腑,好像这道路就是他自家的一样。
村道平坦宽敞,弯弯曲曲地延伸到大山里面去,福泽了周边多少个村落。终点是朱村,路之尽头竖立一个铜像,铜像高高地站在白色的汉白玉底座上,一手指着前方,那正是路延伸的方向。铜像铸的就是朱家骏,儒雅、睿智,嘴角带着笑意。朱村是一座座白色小楼隐约在树林里的富庶村落,这村落隐蔽在大山深处千百年,那贫瘠的土地只会生长出野核桃树。某年某日,朱家骏探亲回来,带回技术人员,野核桃的营养成分得到分析,保健效果得以肯定,满山遍野的野核桃树一下子成了宝,村子就这样富了。野核桃树沿着修筑的村道慢慢向山外面成长,沿途的村落一个一个地跟着富起来。
一点征兆都没有,事情来得太快,来不及抽一支烟喝一杯茶。
刚还在主持一个会议,秘书前来耳语说有人找,隔壁大院的书记特意交代过。朱家骏不待结束会议就回到办公室。看到办公室里出现的陌生人,他才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那几个人年轻,表情严肃刚毅,看他的时候没有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敬畏。朱家骏官场里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阅人无数,此时一下子明白了。
他还是微微一笑,露出招牌笑容,电视里播放他的新闻时候他都是这样笑的。他要坐回自己的位置,抽一支烟喝一杯水。也想过要去看书记一眼,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烟没有点燃就被禁止了,领头的人亮明身份,毕竟对方是一个副部级的领导干部,需要程序,若是一个小科员早就直接带走了。
朱家骏还是笑笑,该来的总会来,官做到这么大,内心早预设了各种变数。他就淡淡地一笑,走在前面。来人跟在后面,就像都是他的随从。在电梯口有下属向他问好,要他签署文件,他泰然地签了名字,就微笑地交还给下属。“随从”很配合,从后面赶上替他按电梯。
电梯下行的时候,还有下属上来,像往日一样向他问好。他也点头示意,还夸了一位女下属穿衣得体、漂亮,高兴得年轻女孩咯咯笑。电梯悄无声息地下到一楼。面包车早在平台等着,见他们下来,门自动开了。“随从”礼貌地前面示意,引导他上车,身后的几个人这才跟上来。他什么都不说,淡定地看着前方,好像是赴约一般。
后面赶过来的秘书有点茫然,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看情形不过是急着赶一个宴会。
造就一个人该要多少个年头?人生该有几个十年?一双手就能够数完。
第一个十年,好像眨眼间的事情。记起山核桃,记起野菊花,记起野斑鸠,还有涓涓的山泉水,以及爷爷那弯弯的背,和那只因为衰老而掉毛的黄狗。
还能记起什么?潭涡里的游泳,射杀野鸡的弹弓,狗剩爷爷的瓜田,追逐夕阳的那群山村少年。红领巾,朱老师,校园后的山洞。妈妈抡起的桃木棍子,高高地举起,轻轻地打在他的屁股上。笑啊,笑啊,和妈妈床头的嬉戏中,他无时无刻不在笑。他嘴角的招牌笑容就是从那时候培养出来的,带着本真的纯净笑容。
第二个十年,想起来就很甜美。遇到了妻,她笑颜如花,在那群大学新生里分外醒目。那笑容多么熟悉,与他嘴角的笑容有些相似,乐观、单纯。他挤过去,直到站在她身边。她才意识到有这么一个人,他那迷人的笑容深深地打动她,少女的心扉瞬时开放。
其他的,记不起太多。学习辛苦?好像从没有感觉到,只记得一次次拿年级第一,也没怎么着,就是第一。大四时,又顺利地考了研,后来上了博,顺风顺水,没有多少曲折。只是高考那年,拿了全省的状元,学校、县里特举办庆祝会,燃放的烟花好像比几十年后奥运会燃放的烟花还绚烂。
他回想起自己在庆祝会上的情景,没见过那么大的场面,当时激动得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傻傻地站着腼腆地微笑。谦逊的笑容,县长当时那么说。那一年,这个贫困的小县城第一次因为有个状元而在省城的报纸上光耀了一两个星期。
第三个十年,做了好多事,大事、小事、琐碎事。大事,关于生死离别,关于终身大事。结婚生子,一毕业就和妻留在省城,随后有了儿子。爷爷见过重孙那年,寿终正寝。人怎样可以这样死去啊,就在屋前晒着太阳,死去就像睡着。只苦了母亲,还没有跟着享一天福,却因为交通事故离世。母亲的死他耿耿于怀。不让她跟着来大城市,也就不会被车撞了。可是这哪里说得清啊。
还有小事,工作的,生活的,孩子入托上学的事,林林总总,说不过来。快乐过也失意过,请客送礼有过也曾收受什么请托。人在世间不都是这么过,人情世故,礼尚往来,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只是小家过得惬意,生活平淡而滋润,这里面有妻的功劳,也有他的拼搏。
琐碎事也记下不少。那年启蒙老师从山里到省城,他休假陪老师逛夫子庙帝王宫,还吃地道的美食。老师虽然表现得很开心,但偶然皱紧的眉头说明他心事重重。直到送老师坐上归途的汽车,老师都没有说来省城的真实目的。只不过他是细腻的人,电话回去问了村里的堂兄,知道教了几十年书的老师,如果不能转正,就要赋闲下岗。他当时不过是机关的小职员,原想着帮不上什么忙,但念着这事,七转八转竟然找到了关系。省里机关的一句话到了地方都是“圣旨”,老师没过暑假就转了正。还有,帮过家乡人介绍过工作,去公安局保释过乡人,出借过结婚娶媳妇的钱,琐琐碎碎,不曾记在心里,而今却一一浮现在眼前。
第四个十年,写意,十分写意。单位分了房子,从四十多平方米的宿舍搬到一百几十平方米的大套间,居住的空间大了,人的心胸也变大。多出的房间做了书房,读经史子集,练书法国画,喝个小酒,聚个小会,生活过得无比写意。
工作虽然任的是闲职,但关键时候也能说上几句话。不忙也不会太闲,博士的头衔在那里,偶尔主管调研工作,总能出彩。写出的公文,也会见诸报端。谦谦君子,低调而不消极,温文儒雅,睿智而不犀利。部门领导每年都会为他写下这两句评语。
第五个十年,平步青云,春风得意。也不知道是不是祖宗积德,一次凑巧的机会,他为中央来的领导讲解新规划。那领导看他顺眼,人年轻又是博士,临走时候叮嘱领导要重用年轻人,后面指示工作的电话还提到他。这样单位就给了机会,先是由副调研员转了副处长,随后又是处长,再就是副厅长,后来跨了部门去了交通厅,做了厅长。也就十多年光景,人就有了天地,风生水起。
也就是这些年,为故乡修了一条进山的路,一座希望小学,顺带将老师转为特级教师。又带去几个科研人员和一帮媒体记者,捧红了满山遍野的野核桃,还顺便帮着堂兄建了一个野果加工公司,由他帮带着一帮乡亲发家致富。村子富了,盖起了小排楼。虽然他没有再回去,但村子里念着他的好,立了一个黄铜全身像。他实际挺忌讳立像这事儿的,但堂兄将全身像的照片发来,他看了,铜像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宛若大佛后面的光晕,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六个十年,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官大了,手中的权柄大了,负责的事项多了,应酬也多。高速公路如雨后春笋地立项、动工,每一项都经他签名画圈。后来,换了部门,有了副部级的待遇,结识的领导多了,你来我往,总要吃吃喝喝。渐渐富态显现,有了肚腩,血压也高了,只是推不掉的酒席还是要去。
妻子没到龄病退,哪里是真病,只是念着孙子,急着去美国带孙子。留他一个人在家,多少有点耐不住寂寞,也就那些事,总要找个人唠唠家常,说说心里话吧。只是高处不胜寒,知己故旧,之间总隔着若隐若现的鸿沟。
第七个十年,才刚刚开始。面对纪委招待所的铁窗,下面的不说也猜得到。
理论上,联立方程(1)和(2)就可以求得不可压缩黏性流体流场的解。但由于N-S方程中有速度的二阶导数,只有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才能使方程得到充分简化,求得近似解。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灯光开始还明晃晃的闪眼,随着人的滑倒,眼帘合拢,便是一头黑了。
负责讯问的人立即站起,审视,电话120。还有人骂娘,还没问呢怎么就装死。人脸发青,血都流了,要出人命了,有人喊。手忙脚乱,人来又人走。这一切他听得到,却没有力气睁眼看,很快听也听不清了……
救护车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随行的医生在车上时就开始急救。陪同的审讯人员懊悔不已,都忘了他有高血压,可这明显是心肌梗塞的症状啊。
千万别死,那就说不清了。
到了纪委,也就不分什么级别,先关三天,让你想通其中的关键。这三天,换了别人,该度日如年。
他却不在意,审视地看新环境。招待所很安静也很干净,像星级宾馆。饮食是四菜一汤白米饭,很可口。他释然,还能睡,还能吃,还能笑。那笑就是不经意地笑,是习惯使然。
从没有这样闲过,他想起钓鱼,这样想,人生的每个阶段都钓过鱼。孩童的时候,站在山涧里钓鱼,黄骨鱼,那鱼带着硬骨头,被钓上来时,还要扑腾几下。还钓到过青蛙,钓线将它钓起时呱呱鸣叫,弹腾个不停;年轻时,和妻子儿子去过游览区,站在池塘边钓人工饲养的池鱼,几乎每分钟都能钓到鱼,就这样钓到放生,放生再钓到,一家三口笑声一片,其乐融融;再年长,请过领导到度假村里钓鱼,面对飞瀑深潭,用蚯蚓做饵,钓野生的窜白条,随后和领导一起动手,将鲜美的鱼烧了、煮了,举手投足多了默契;就在前几天,还请几个退休的老领导一起去钓鱼,碧水蓝天,倒不在乎钓没钓到鱼,只是呆坐在湖边,忆忆旧,被风吹着,那感觉就好。
当然这三天不能只想着钓鱼,还要想关键点。他自然想起故乡的那条路,那条路实际是他的梦想。很小的时候,当踩着泥泞的山路去上学,他就想着有一天要修一条宽敞平坦的大路。路修成什么样子,他当时所想的最多是青石板铺成,路面不再疙瘩,不再泥泞。后来,路真的修成了,是别人修的,不过是他让别人修的。他还能够记起杜俊熙找上他的情景,一百万还是二百万的钞票装在拉杆箱里,展示给他看。他看也不看,只对那人说了句:“钱你拿回去,工程我给你,只是有两个条件,第一保证工程质量,第二帮我修一条路。做得好,以后经我手的工程都给你。”后来,所有工程都给了杜俊熙。杜俊熙也没让他失望,所有的工程从没有出现质量问题,家乡的那条路修得比城里的大马路还要气派,水泥构筑的地面半米多厚,从大山深处修到就近的高速路。
对杜俊熙没有私情,那是假的。当年七转八转找到的教育厅的一个处长,帮启蒙老师转正的,就是杜俊熙。没有想到,这人辞职下海做起了工程,十几年后竟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当初杜俊熙不求回报,只当举手之劳,吃个饭喝杯酒就行了。而今,却给他添了难题。好在,他有魄力解决这个难题,也就提了两个条件。
儿子的出国、留学、置业都需要一笔不小的钱,算算,他和妻子的工资,是拿不出那么多钱的。幕后推手是杜俊熙,那个人成为亿万富翁后,一直想回报当初的恩情,但没有机会。后来撺掇着儿子出国留学、置业,这期间花费了多少,真的说不清楚。但这也不是关键点,因为最后,杜俊熙的小女儿成为朱家的媳妇,女婿拿了岳父再多钱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情吧。
他感叹了,几十年前老师转正的那一点因,竟引出现在说不清的果。
那该是什么事?交通厅时,因为工程发包的问题,确实得罪了一些人,有政界大腕,也有商家大佬,他们会反扑,哪怕当初一点芥蒂,也会引出轩然大波。还有为了谋求上位,明里暗里都有对手,每个对手事后若不能释怀,就会暗箭伤人。这也是因果,人老了,多少有点宿命,多少相信了佛家的一些禅理。
再就是字画的问题。十多年前的修身养性,让他写出一手好字,书画不分家,画汲取西方抽象派画家的精神底蕴,画出的抽象国画也被大家美誉。不经意成为书法协会的副会长,顺带又是画协的理事。他能成为政协主席,当初的政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书画界有泰斗支持他。协会给他的作品定了价,每方书法作品十万元,画六万元。有官位,又有声名,他的书画有段时间曾经很抢手,坊间许多人通过不同渠道来求作品。他收了钱,名正言顺,况且这些钱大多捐献出去了。汶川大地震,书画界拍卖作品筹集赈灾款,他的四条屏卖出四百万,都捐献了。
如此想,这书画也不会出问题。他头疼了,人想检视自身的缺点都很难,而今,不仅仅是缺点问题,更是污点。自我泼污,任谁都难以做出来。
罢了,罢了,不想了,暂且好吃好睡,随它随它。
生死之间不过是一条线。
招待所离医院也就一两条街。救护车还没到医院,鸣笛声熄了。
随车的医生、护士取下手上带血的橡皮手套,扔进垃圾桶,冲随行的纪检人员摊摊手、摇摇头。
纪检人员顿时面如死灰,双手抱头蹲在车上。
只有那死者,脸和脖子都被憋成酱紫色,但嘴角的笑容还在,一条血丝流出嘴角,显得分外诡异。
从美国到中国,乘飞机也就十几个小时,睡一觉醒了,也就到了。
只是这一次,对方慧珠来说,十二小时有点辛苦、漫长。
老头子没了。前几天通电话时还好好的,有按时吃药,血压稳定。而今被告知,死了,心肌梗塞,还没到医院就去了。这消息无疑是炸雷,方慧珠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她是一个知性女人,很快冷静下来,老头子去了,死了,心里空落落的,房间也好像空阔许多。
给亲家电话,杜俊熙一头雾水。问哪家医院,哪里通知的,不会有人诈骗吧,那要去张罗葬礼。方慧珠竟然忘记问了。拨秘书的电话,结果从不关机的电话关机了。回拨,接电话的人只说是纪委,回来再说。纪委,方慧珠又晕一次,出大事了,拿电话的手不觉颤抖起来。这是不是骗我回去?旋即想通一件事,那不该是他们骗我回去,而是由老头子电话才对。况且我没啥经济问题,以前做的官不大不小,就是一个处级干部,不怕这个。她在房间来回走动,关键,我现在是美国公民,对我进行审查,也该有所顾忌。
没有告知儿子真相,只说想老头子了,要回国看看。订了半夜的机票,飞回中国会是白天。在机场与儿子告别,看着高大英俊的儿子,而且在华尔街混得那么有出息的儿子,她稍稍松口气。还好有儿子在,他在就好。
登机,起飞。看着飞机外的无尽黑暗,方慧珠第一次感觉美国真的离中国那么远,那么远,远到想象不出的距离。她用手去触碰窗玻璃,又无力地放下。
他官做大了,虽然还是最亲的那个人,但还是陌生许多。电话里老头子老婆子地喊着对方,但挂了电话的落寞只有当事人知道。或许,至亲的人,长时间不见面,也带了生分。
这些年留他一个人在国内,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天大的事情。近期,传出许多高官的落马,多是与情人有关。老头子该不会也有了?为情人而放弃原则,贪污受贿?方慧珠绷紧了脸,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是这样,不能原谅,这一刻,她坚毅起来。
情绪慢慢舒缓,她想起大学时候的情景,眼前又浮现儿子的模样。隔了这么多年,儿子就是年轻时候的那个他,连嘴角的笑容都一样,傻乎乎的,她记起他从人群里挤过来,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傻笑的模样。想着,心里甜甜的,暖暖的,眼睛却涩涩的,潮潮的。当初怎么就一下子喜欢了他呢,他是大山里出来的,那身衣服多么寒酸土气,嗯嗯,当时他袜子都没得穿。想到这里,她会心地笑起。
她还想起生儿子前后的情景,那时候该是人生最最美满的日子。怀孕了,她成了国宝,他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唯恐有了什么闪失,那举止完全是愣头青的举止,问今儿个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问要不要来个水果,我给你削皮,婆婆妈妈的,没有男子汉样。她明知道他在乎的是肚子里的宝宝,但是那劲头让准妈妈无比地感动。生了孩子,家庭的重心转到孩子身上,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到家看到孩子纯真的笑容,什么都释怀,一天的劳累也就没了。
镜头慢慢地回放,回放。如果我退休那年,也让他急流勇退就好了。那时候,他如果退了,我们应该会环游世界。这梦想两人有了好多年,而今再也实现不了了,方慧珠一时有了深深的落寞感,好像看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豪华的环球邮船上,夕阳的余晖洒满身。
天亮了,太阳的光辉瞬时照亮窗,飞机还在云朵里穿越。一夜无眠,头沉得很。
飞机准点下落。
方慧珠隔窗看着空阔的机场,没有以往回国的激动,那时候有归家的感觉。现在感觉很陌生,陌生到不知道去哪里。她让亲家接机,不知道杜俊熙会不会已经在机场等着了。
只是还不等她起身下飞机,一个空姐走到她身边。
“请问是方慧珠女士吗?”
方慧珠诧异,但还是点点头。
“请留步,有人接机,请您等等和我们走贵宾通道。”
杜俊熙还是那样体贴,做事也细致。她会意地一笑,也就耐心等候其他乘客下机。她是临时订票,所以没有买到头等舱的位置,经济舱的乘客特别多。
她跟着空姐到了贵宾室,意外,不是杜俊熙。两位年轻人看到她,就迎上来,出示了工作证,是纪委的同志,要接她去纪委。方慧珠有点愣神,但是能够在没有通知情况下就能知悉她搭乘哪趟飞机,也只有这类特权机构了。
她没有说什么,仅是点点头。
这个女的,没有戴什么珠宝,却显得珠光宝气,纪委来人中的一个心里说。
交涉很激烈,双方都很直接。
上级部门委托省纪委派出负责协调工作的陈主任认识方慧珠,这陈主任还是朱家骏做副省长时候一手提拔的,所以之间沟通起来倒也融洽。只是融洽中多了生分,毕竟规矩在里面,原则在里面。
“珠姐,你看这葬礼仪式安排得合适不?”主任与方慧珠寒暄后,招呼着坐下,随后递给她一个16开的册子。
方慧珠看一眼,有治丧委员会,书记、省长都挂名在前;有追悼会,有新闻发布会,按的都是最高级别;还有葬礼、墓地安排,这些都按规格来的。就是几页铜版彩纸,她却翻得很慢,看得很仔细。
“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方慧珠放下手中的册子。
“珠姐,你也知道,上级是不会无的放矢的。”陈主任迟疑了好一会,为难地说道。
“那我也要知道原因。”方慧珠很坚决,女人有时候坚决起来显得有些固执。
陈主任看着老大姐,最后还是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叠材料,随便抽了一张,顺着桌面慢慢地推给桌子另一边的方慧珠。
方慧珠拿过资料,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她没看内容,手就抖了几下,心也慌了。她侧身从手提包里慢腾腾地摸出老花镜,慢慢地戴上,这才稳了心神。是关于那条路经费来源的材料,描述得很细致,来龙去脉都很清晰,后面还有定性,有领导签署“同意”。也就几张纸,显然材料不止这一份,因为上面打了页码,前面的、后面的没有提供。
房间的空气变得沉滞,随着时间的推移,陈主任呼吸不畅。他郁闷得不行,本来自己是调研室的,却被扯过来专门接待,其中的原因自然是他和死去的人有一定的渊源。得知朱主席去了,他一个大男人还偷偷地哭了几场。虽然朱主席在世的时候未必多在意他,但就是因为当时还是副省长的朱家骏的一句话,让他由一个副主任科员接连升级,最后成为处级干部。他记得很清楚,那句话是:“这是谁写的调研文章,思路很清晰,观点很明确,也很有文采和激情。”就这简单的一句话,当年他成为主任科员,随后的几年,他的文章多次被副省长圈点,很快就是副主任,再后来就是主任。
陈主任想着,眼角有了泪光,看着眼前的老大姐,更觉鼻子一酸。但这场合,万万不能掉眼泪。工作,这是工作任务。
“这路是我亲家修的,算不得受贿。况且这路也是修给乡亲们的。”方慧珠万万没有想到会出在这门子事上,这是丈夫最视为骄傲的事情,每次谈起,他都一脸神气。
“可是,当时杜俊熙还不是你们亲家。材料上写了,后期所有工程由杜俊熙承包,这完全是因为私利在里面。”陈主任虽感觉材料上的定性有点牵强,只不过他在纪委工作二十多年,还真的没有研究过刑法的相关条文。
“不行,我绝对不认同这个。即便算是受贿,他这情形罪不该死,莫不是你们逼死他的?”方慧珠激动起来,人站了起来,很是气愤。
陈主任看着激动的大姐,不知道该怎样宽慰。好一会,看着方慧珠冷静了,他也站起来,这才说道:“大姐,为了主席的荣誉,就不要深究下去。你也知道,真的要查下去,主席的一世英名就毁了。”
语重心长的话,字字敲打人心。
“死者不需要荣誉,人都死了,随你们查。”方慧珠抿紧嘴唇。
“可是活着的人需要荣誉。这事会牵扯到杜俊熙,会牵扯到老姐你,说不定还牵扯到你远在美国的儿子,还会牵扯到其他许多人。最主要,主席的英明没有了,他修的那条路成了罪证,筑起的全身像被人指指点点。还有,他在书画方面的成就,也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以前引得洛阳纸贵的书画作品,都会随之掉价,高楼大厦上的题词题名,也会随之铲除销毁重新来过。这些,老姐你愿意看到吗?”陈主任说着,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去。
方慧珠望着那双泪眼,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慢慢地泄气了,跌坐在沙发里,好像一下子衰老许多,觉得什么从她胸膛里穿越而去。
殡仪馆,将葬礼变成流水线。
方慧珠因为时差的问题,很没有精神。她由儿子搀扶着,参加完追悼会、新闻发布会,随后是火化,是葬礼。追悼会上的悼词她都没有听清楚,只不过那些经过党委拍板的冠冕堂皇的话要刻在墓碑上,修筑的那条路成为最大的荣耀。仪式很隆重,党政、书协、美协等各界需要来的人都来了,没来的也送了花圈或花篮。
下棺,填平墓地,安放刻满蝇头小字的墓碑,四下栽满鲜花、绿树。一个人就这样去了,真的好快好快。方慧珠苍老许多,黑发里有了银丝,看着四周的一座座坟墓,感觉人好渺小好渺小。
老头子,一路走好。方慧珠撒下黄菊花瓣,泪珠儿跟着滚落下来。
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