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品

2017-11-13 19:21苏艳玲
都市 2017年3期
关键词:安琪芊芊莉莉

苏艳玲

仿品

苏艳玲

午饭俞莉莉选择了陈家牛肉面馆。透过二楼的落地窗往下望,云路街像是醉了,匍匐在正午的阳光里,安静地打着瞌睡。

安琪点了牛肉面和咖啡。俞莉莉不吃面,也不喝咖啡。她说,爱吃面的女人身材会和面包一样又暄又肥,喝咖啡脸上容易长斑。她手指翘成了兰花状,捏着菜谱,翻来覆去地打量半天,要了扣肉套餐加一杯橙汁,然后,站起身,一扭腰飘进了卫生间。服务员站在安琪对面,叠着手,笑容可掬地看着安琪。也就十八九岁吧?安琪被看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付了款。小帅哥抬脚刚走,俞莉莉飘回来了。俞莉莉嗔道:“我说过我请客的嘛。”安琪说:“别,和我还客气。”

俞莉莉于是就不客气了。在餐桌下面,她把一只脱掉鞋子的脚伸给安琪看:“都磨破了。”她脚趾和后跟处的丝袜都张开了洞,露出血糊糊的两片肉。安琪盯着俞莉莉的黑漆尖头皮鞋,想象自己的脚被塞进去的感觉,身体母鸡般地抖动了一下。她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穿高跟鞋是什么时候,好像已是很久远的往事。老公嫌她没女人味,一双运动鞋能穿上五百年,安琪反唇相讥:“有穿高跟鞋摆地摊的美女吗?”那只欲说还休的嘴巴,干巴巴地嚅动几下,又磁铁般合上了。

餐桌对面,立着面明晃晃的镜子,将她们框了进去。俞莉莉的连衣裙缀满花朵,人也美得像花。安琪裹一身仿版的阿迪达斯运动装,身材饱满如鸭梨。如果镜子足够长,够得着她的脚,会发现她脚上的运动鞋也是仿版的。其实,安琪五官生得还算精致,也有过俞莉莉一样的杨柳细腰,那是曾经,当妈之前。安琪扭转头,像拔根刺一样,拔出了镜子里的自己。

“真累。”俞莉莉哧哧吁着气,把脚放回到了鞋里。安琪倒不觉得累,但她心烦。又烦又难过。

还得从昨天下午说起。在学校的接送点上。当她拉起儿子的手,准备离开时,班主任吴老师叫住了她。她的心脏,条件反射似的一阵狂跳。每周,总有那么一次或者两次,她被吴老师拦下,上课不专心、和同学打架、不写作业……理由诸如此类。吴老师当时正被几个家长包围着,组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叽叽喳喳说着话。俞莉莉也在。安琪不明白,她们和老师怎么总有那么多话要说。她见了老师,只想躲,可吴老师眼尖,总能第一时间把她捉住。

“薛亚鹏听写得一百分了。这是他的第一个满分呢。”吴老师脸上笑意浮动,罩在淡金色的夕阳里,闪闪发光。安琪真想伸出手臂,去抱一抱她。

安琪忘记自己是如何感谢吴老师的了。她只记得她的身体云朵般飘了起来,以至儿子爬上电动车,她还在兴奋地飘荡。她捏一把儿子的大腿,努起了嘴,佯作生气:“得一百分了,咋也不吱一声?”儿子像被捏疼了,小脸缩成了一枚核桃:“那又怎样?我照样不是好学生,让你满意。”声音极低,可是,低得理直气壮,安琪瞅着儿子的半张脸,木头一样,呆住了。

俞莉莉就在这时候出现在她面前。“明天陪我去逛街行吗?”俞莉莉跟安琪说。学校下月要组织广播操比赛。吴老师的意思,想统一服装,可她又不好出面,便找家委会商量。俞莉莉是家委会主任,自然心领神会。她是全职太太,时间多的是,可其他家长,却声称忙得要命。“反正,你又不上班。”俞莉莉补充道。要是她知道,安琪每天送儿子去学校后,要赶回家,贼一样潜入地下室,拎个大黑塑料袋出来,然后再骑一个小时的电动车,到城南去摆地摊,一准会惊讶得目瞪口呆。安琪才不告诉她呢。不仅俞莉莉,她谁都不会透露。其实,安琪可以拒绝的,她又不是家委会成员,关她啥事?可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俞莉莉。安琪安慰自己,就当给自己放一天假吧。她实在太累了。还难过。儿子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噌噌噌地,将她的幸福和憧憬切割得支离破碎。

可是,现在,安琪后悔了,她不该陪俞莉莉逛街的。

她们的合作,暂且称合作吧,一开始,就不那么合拍。俞莉莉先是把她带到了丽都七楼的童装区。和安琪不同,俞莉莉喜欢逛街。俞莉莉的老公在外地做生意,据说,做得很大。至于多大,安琪不得而知,安琪知道的是,他忙得要命,每月只回一两次家。俞莉莉告诉她这些的时候,脸上是落寞的,像罩着一层霜。她迷上逛街,似乎便是理所当然之事。之后没多久,朵儿妈,安琪关系最铁的宝妈,却呈现给她另一个版本的俞莉莉。“她哪来的老公?那是人家老公。”安琪惊得半晌无语。再打量俞莉莉时,目光中便混杂了些复杂的同情。可她很快发现,俞莉莉根本不需要同情,班里好多宝妈,都羡慕俞莉莉,羡慕她的美,她生活的优雅从容。不仅如此,俞莉莉的女儿,聪明又漂亮,学习成绩总是第一。宝妈们推选俞莉莉做家委会主任,也就不足为怪了。好孩子就是这样,可以修正父母身上的诸多不完美。偏偏安琪的儿子不争气,也是第一,倒数。

俞莉莉走在前面,安琪跟着俞莉莉,把每家店都挨个转遍,相中了一套阿迪达斯的三件套。她用手机拍了照,上传到班里的微信群。没过两分钟,就有家长来冒泡,夸俞莉莉眼光好。安琪瞅一眼价签,吐了下舌头,说:“这套,太奢侈了吧?”俞莉莉把头摇得像风摆柳:“童年很短暂的,为啥不把最好的留给孩子?”安琪没再说话。她向四处望望,射灯明晃晃的,晃得她有点头晕。俞莉莉把价签也拍了照,发到群里,很快,冒泡的家长消失了。俞莉莉不高兴了。安琪趁机说道:“要不,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走出丽都,步行十来分钟,有一家安踏童装店。店里刚上了新款。这次,两人像商量好的,选了套三件套。俞莉莉把照片和价格再发到了微群,很快,消失的家长又来围观。安琪还是有点纠结,只打七折,算下来,一套要438块呢。

“你呀,太抠门。”米饭吃到一半时,俞莉莉说道。

安琪好脾气地笑道:“哪能像你这么不差钱?”

俞莉莉脸上泛起一层水波样的笑意,她乜斜着眼看安琪:“这也嫌贵,你总不至于去服装城批发吧?”在这个城市的东南角,有一座商业圈,叫服装城,批发和零售中低档的服装百货,规模很是庞大,不过,在素以眼光挑剔著称的本市人眼里,服装城不过是低档货的代名词。

安琪还真这么打算了。安琪常去服装城进货,她的小摊经营各式袜子和廉价小饰品。俞莉莉苦着一张脸说:“我可走不动了。”安琪才不指望她陪呢。她在群里发一条信息,手刚离开屏幕,朵儿妈便已遥相呼应。她们约好,下午两点,精品服装城见。

安琪啜一口热气腾腾的雀巢,之前的困倦霎时消失。

一进服装城,安琪就像池鱼入海,通体舒畅。服装城里,有大小十多座城,精品,顾名思义,是服装中的精品。安琪过日子向来仔细,自打付了新房首付,更加的节衣缩食。不,准确地说,是节衣。食是缩不了的,儿子长身体呢。其实节衣,也只是针对她自己,给儿子买衣服,她还是舍得投入的,她挑精品中的精品。阿迪达斯和耐克有什么好?安琪不觉得。她选的,一点都不逊色。她要的是物美价廉。

当群里闪出那条信息时,安琪被朵儿妈搂着,已经在童装区转了两圈。她们选好了两套衣服,一套三件套,一套五件套。朵儿妈的满意堆在脸上。她更中意五件套,但她嘴笨,安琪砍价的时候,她只有旁观的份儿。说到底,砍价也是技术活。安琪自己,还不是这一年摆地摊练的?走出精品,在那些充斥着方言和痰迹的闹哄哄的市场里,有不少熟面孔,她从他们的摊位上进货,每次,她都把价杀到很低,杀得他们咬牙切齿。她的小摊上,偶尔也会遭遇厉害角色,她笑盈盈地与他们周旋,寸步不让。

安琪把图片和价格一起传到了微信群。群里沸腾了。先前还摇摆不定的宝妈们,恨不得从手机里长出一双手,把五件套抱回家。

朵儿妈说,真给力。安琪莞尔一笑,她可不想就此罢休。时间尚早,她还想再转转,货比三家。可是,那条信息却冷不丁跳了出来,像一条飘摇的小船,淹没在汪洋般的点赞声里,格外醒目。

“不买阿迪达斯和耐克,起码得买安踏吧?我们拒绝仿品。”

是朵儿妈先发现的,一张向日葵般的笑脸,瞬间黯淡了下去。她指着信息给安琪看。安琪盯着看了几秒钟,绞尽脑汁,还是无法将发信息的宝妈对号入座。安琪说:“我们选的不是名牌,质量一点不次啊?”

“人家要的不是质量,是品牌。”朵儿妈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搂着安琪的胳膊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算了,安琪,咱也不差那两三百块钱,随大流吧。”

安琪瞧着她,心想她怎么变化得这么快呢。安琪可不甘心。宝妈们不是喜欢她选的衣服吗?她们和她,不就是大流?安琪想,她得解释。她抱着手机,才刚输了两行字,俞莉莉的一条私信飞了过来:亲,你的孩子只配仿品吗?立刻像有一柄暗器,悄然钉入安琪心口,她感到了锐利的痛,痛感在扩散,电磁波一样,一层一层地,迅速传遍全身。安琪愣怔住了。

朵儿妈也愣了,看着安琪,脸依然灯笼一样通红。安琪决定,不解释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没有写完的信息,连同俞莉莉的那句话,删除干净。她知道宝妈们在呼唤她,她懒得去回应。她关掉了数据流量。她也不想逛下去了,腿脚突然变得格外沉重。

夜晚姗姗来临的时候,安琪把儿子的码报到了微信群。家委会开始登记号码了。安琪把长发盘到脑后,换上家居服,进厨房里弄饭吃。当油烟机轰隆隆响起时,俞莉莉的声音,仿佛被搅碎了,烟消云散。可晚餐摆上桌时,老公居然满面愠色,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不就多花一二百块钱嘛,犯得着丢人现眼吗?”

安琪心里的火苗又死灰复燃。她刚要开口,婆婆却接过了话茬。“安琪啊,人不能只往钱眼儿里钻。孩子小,也要脸面呢。”婆婆的身体绷得笔直,如撑开的不锈钢晾衣架,脸是沉着的,像垂荡在晾衣架上没有晾干的抹布。再看儿子,正闷头吸溜着稀饭,巴掌大的脸掉进一只白瓷大碗里,脑门上的两个旋一跳一跳的。

安琪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有儿子在,不能生气的。

安琪说:“不全因为钱。她们选的款式,我不喜欢。”她想结束眼下的谈话,低下头,和儿子一样,吸溜稀饭。

可婆婆却没有结束的意思:“我看,还是人家眼光好。你别拿摆地摊的眼光衡量。”安琪顿时感觉喉咙里像卡了鱼刺似的难受。她盯着婆婆,眼泪想流出来,忍回去了。饭却咽不下去了。她离开餐桌,把自己关进了卧室。

安琪躺在床上,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客厅里,婆婆也在哭,一边哭,一边絮叨地说。夜色撑满了整个房间。楼下是一条嘈杂的马路,偶尔有模糊的光线闯进来,形状夸张又怪异。渐渐地,婆婆的声音消失了,四周沉寂下来。安琪知道,婆婆去跳广场舞了。公公自然早出去了。老公一定窝在沙发里,抱着手机难舍难分。每天,都是如此。

再后来,卧室的门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瘦小的身影挤了进来,是儿子。

儿子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趴在安琪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给她擦眼泪。肉乎乎的小手在她脸上来回蹭着,痒痒的,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又一束光线跑了进来,从儿子脸上疾速掠过,勾勒出他稚嫩却俊秀的五官,安琪细细抚摩着儿子的头,接着,是脸和脊背,心里不那么难受了。

儿子说:“我做完作业了。”安琪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拧亮床头灯,雪白的灯光刺痛了母子俩的眼。安琪这一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得帮儿子检查作业,签字。

黎明被金属尖锐的撞击声驱赶着,来到安琪床前。天阴着,沾满晨光的窗帘像从洗衣机里拎出来的,沉重而忧郁。老公还在熟睡。儿子也在熟睡,鼾声一粗一细,一左一右地包裹着她。儿子的小床紧贴着她的大床,两张床,占据了几乎整个房间。衣柜嵌入到墙体里,十年前她结婚时做的,漆面早已开始剥落。

这套七十多平方米的老式楼房,是公公单位的集资房,两室一厅。小卧室最初属于老公一个人,再后来,一生二,二生三,空间越来越逼仄。安琪之前并没有觉得房间狭小,她在一家施工单位做质检员,婚后大部分时间,像四处流浪的狗,在不同的工地间辗转奔波,住的是简陋的活动房。儿子是公婆,或者说,是婆婆一手带大的。问题出在儿子上小学之后。他的任性、霸道,以及不服管教,如冰山一样开始浮现,儿子成了班里最不受欢迎的学生。安琪后悔不迭。正赶上单位效益下滑,人员分流,安琪主动打报告,办了停薪留职。她不能再错过儿子的成长了,她要像母鸡一样,守在儿子身边。安琪归来的第一件事,是贷款买了新房。公婆感情不和,打年轻时起,过日子就南辕北辙,唯独在溺爱自家孙子上,如出一辙。正因为如此,她得让儿子离开他们。她没想到,她的坚决,伤了婆婆的心。再后来,安琪辞掉工作,摆地摊,就更不招婆婆待见了,嫌她放着体面工作不做,瞎折腾。安琪感到委屈,所谓体面工作,不过是在超市里卖小家电。安琪其实并不讨厌婆婆,就像馨月说的,婆婆也是爱家的要强的女人。两个爱家的女人的矛盾,最终会如冰雪一样,随季节的转换而自动消融。

馨月的小摊挨着安琪,卖手工编织的杯套、坐垫之类。馨月是个极勤快的人,手里总也不闲,织女一样,不停地织了又织。织女织出的是梦,而馨月编织的是实打实的生活。在她们面前,隔一条宽敞洁净的马路,是一所中学的铁艺围栏,围栏里,塑胶操场贪婪地吸吮着阳光,泛出绿茵茵的光泽。馨月的女儿,就在操场后面的教室里念书。她送女儿去学校后,开始摆摊,女儿放学,她也收摊。不像安琪,摆得偷偷摸摸。

馨月说:“别小瞧自己。”她指指身后铅笔一样整齐排列的写字楼说,“别看出入这楼里的人光鲜又漂亮,没准哪天亏了本,还不如咱。”安琪喜欢馨月的安之若素。可她还是渴望有一间自己的店,不在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要紧倚着马路边,透过宽敞明亮的玻璃橱窗,车水马龙的世界一览无余。

没生意的时候,她们就聊天,打发悠长而无聊的时光。绿化树在她们头顶婆娑,洒下稀薄的荫凉和一些看不见的尘埃。

这一天,馨月听安琪说完,呵呵笑了起来:“你多心了。”

安琪说:“一想起俞莉莉,我心里就针扎似的难受。”

馨月说:“正品怎样,仿品又怎样?对小孩子,没那么重要。何况,孩子挑吃拣穿,就没心思学习了。我家芊芊,打小没穿过名牌,一直都尖子生。”操场上,有学生在上体育课,穿着校服的身体精灵般跳跃不止,馨月一边说着,一边伸长了脖子张望。

芊芊是馨月的骄傲。馨月是从外地来的。两年前,芊芊以全省中考总分第二的成绩,被选拔到这所中学就读。馨月跟着女儿迁到省城,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住。安琪经常见芊芊,纤瘦而文弱,不爱说话,除校服之外,似乎也没别的衣服可穿。

馨月的经验对安琪很重要。儿子是照进她生活的唯一光芒,要像芊芊那样优秀,她做梦都会乐。不过,芊芊有时也让她害怕。芊芊的眼睛出奇地大,看人的时候,眼睛似乎变得更大,目光又深又锐利,像要把人的灵魂都整个儿摄了去。每当芊芊盯着她看的时候,她的眼神会忍不住仓惶逃窜,有时,也会落在芊芊的头上。芊芊的头发总是笼在脑后,扎一个清爽的马尾,留在额前的碎发凌乱而无光泽,明显地营养不良。

高考已进入倒计时,这意味着,她们在一起的时间也进入倒计时。安琪没问过馨月,但她知道,馨月会跟着女儿一起远走,漂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启新的生活。馨月的男人生前送快递,死于一场车祸,之后,一直和女儿相依为命。

馨月突然眼睛一亮:“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大概过三个路口,新开了家安踏专卖店。那儿位置偏,兴许价格便宜点。”

安琪摇头:“我不再自讨没趣了。”

馨月说:“我不信,如果这家便宜,家长们会乐意买贵的?”

安琪心动了。她打算收摊后去看看。她的日程通常是这样的:中午在小饭馆将就一顿,下午三点收摊,回到家,洗漱一番,去学校接儿子。这天午饭后,她没再出摊,按着馨月给的地址,一路寻来。馨月记错了,不只三个路口,而是六个路口,安琪由此担心,电动车是否有足够电量支撑她回到家。

安琪第一眼便发现了她要的款。店长说:“你来巧了,今天做活动,新款满三件打六五折。”

安琪问:“其他店也做活动吗?”

“那当然。”

“要五十套,能再便宜点吗?”

“没问题。”店长应承得蛮爽快。她随手抓来了一张宣传彩页,刷刷写下她的电话号码,递给安琪。

安琪想,这趟没白来。走出店,她又踌躇了,要不要给俞莉莉去个电话呢?她先给朵儿妈打电话。朵儿妈劝她:“算了,你非这么着,俞莉莉不恨死你才怪。”俞莉莉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从安琪眼前一闪而过,她的思路,就从这里拐了弯。

她拨通了俞莉莉的电话。俞莉莉的声音先是懒洋洋的,之后,彻底清醒了:“亲,什么意思?”

安琪说:“没什么意思,想省点钱呗。”

俞莉莉问:“你在哪?”

安琪环顾四周,这地方她并不熟。

俞莉莉又说:“你保证是正品,不是仿品吗?”

安琪有点气恼:“怎么可能是伪品呢。”

俞莉莉的声音又恢复到懒散状态:“亲,为几十块钱,来回折腾,累不累啊?咱班家长,不都像你一样,在乎那点钱。”

“一套几十块,五十套,也是笔不少的数目呢。”安琪说着,音量抬高了。

俞莉莉打一个悠长的呵欠,说:“再说吧,我要睡美容觉了。”

俞莉莉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团乌云冲着安琪飞了过来。憋了大半天的雨,眼看要来了。安琪对自己说,不再等了。她打开双肩背包,取出店长给她的宣传资料,拍了照,发到微信群里。又一团乌云冲她飞来,接着,一股狂风横扫而来。安琪跳上车,开足电量,一路往家飞奔。俞莉莉的电话追了过来。“安琪,你想干啥?”她的声音像纸里包着的一团火。安琪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她说什么,俞莉莉都不会原谅她。俞莉莉说:“你厉害。我不当家委会主任了,让给你,OK?”

安琪回到家之后,才看到俞莉莉发在群里的信息,她说:“我有负大家厚望,家委会主任让贤,隆重有请安琪走马上任。”俞莉莉屁股后面,是宝妈们争先恐后的留言,安抚俞莉莉受伤的灵魂。她这个肇事者,像秋风卷走的一枚落叶,被彻底遗忘了。

安琪当时,哪顾得上看微信,暮春的雨,说来就来。一声惊雷响过,狂躁的雨点便从天而降,天地瞬间混沌一片。无数道汽车灯光刷地亮起,慌乱而无序地交织,像道道利剑在狂舞。起初,雨点只是如黄豆粒般大小,打在干燥的路面上,鼓起一些苍白而单薄的泡沫,眨眼间,雨点凝结成了冰雹,石子般劈里啪啦地砸下来,又密又急。安琪裹紧雨衣。可风借着雨势,将雨衣从她头上一把揭去,冰雹敲在她裸露的头上、脸上,像一只只巴掌在无情地抽打着她。

安琪没注意到,一辆电动车正风驰电掣般向她直冲过来。雨雾迷蒙,麻痹了她的视线。当一声清脆的撞击从耳边嘹亮地划过,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和车,已轰然倒地。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货品也倒了,散落一地,浸泡在浑浊的雨水里。安琪爆出一句粗口,可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听得到。茫茫雨雾吞噬了肇事的人和车,眨眼间已踪影全无。安琪痛得无法站起来,她索性跌坐在雨里,任雨水裹着杂物,从她身边哗哗流走。又一道闪电当头劈过,安琪心里一紧,接儿子的时间要到了。她挣扎着站起来,然后,把电动车也扶了起来。车头歪了,车身被撞掉了碗大一块皮,像人脸上生了疤,难看得要命。好在,还跑得起来。她跨上车,穿过一道过街天桥,桥下挤满了人。安琪挤进人群里,拨通了婆婆的电话。她努力克制着,不让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悲伤。

可婆婆还是察觉到了,挂电话的时候,叮嘱安琪:“骑车慢点。”安琪忍不住刷刷落泪。

安琪病了,高烧到三十九度,三天之后,体温渐渐恢复正常。馨月给她打过电话。安琪没想到,这会是她最后一次听到馨月的声音。

婆婆去给孙子取衣服。有着长睫毛的店员在名单里查找半天,没找到薛亚鹏的名字。婆婆说:“怎么可能,明明报过名的。”她怀疑孙子的名字被那刷子一样的睫毛给扫掉了。她要了名单,一个一个地仔细核对,果然没有。婆婆说:“没就没吧,我自个儿掏钱买,你还不卖了?”店员说:“阿姨有所不知,预定的时候,店里做活动,六五折,现在调价了,七折。”婆婆多掏了32块钱。她没告诉安琪。

病好之后,新房钥匙也到手了。接下来,是折腾人的装修。老公指不上,他在单位只是普通办事员,似乎比联合国秘书长还忙。公公也忙,成天不沾家。装修的事,交给了家里的两个女人。婆婆叹气:“是我把他们惯坏了。”安琪说:“所以咱家最小的那个男人,不能惯的。”婆婆的脸立马变色:“他才多大?不能和他们比。”

装修公司敲定之后,安琪继续摆摊。她有两个月没出摊了。婆婆说:“你换个地方摆吧,离家近点。我跳舞的广场上,每天晚上有好多摆摊的。”可安琪舍不得晚上的时光,她要陪儿子。儿子的成绩像蜗牛一样,正缓慢往前爬,她不能前功尽弃。她所有的辛苦,不就是为了儿子?再说,她习惯了和馨月在一起。

奇怪的是,馨月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一连几日,都不见踪影。安琪打过几次电话,回应她的,是千篇一律的电子语音提示。安琪纳闷,芊芊马上高考了,馨月能到哪去?她想她不会不辞而别的,除非,发生意外。如此一想,她慌了。

安琪到学校门卫处打听。她在这里摆摊有一年了,馨月更长,她们又不是空气,他们不可能视而不见的。值班的门卫不等她把话说完,便打断了她,黝黑的大手在空中挥动,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隔日中午,安琪吃过午饭,又 蹓跶着,来到门卫处。这次,值班的换了一个人,鼻梁上没有眼镜,一部蓬松的胡子蜷缩在鼻子下面。

他伸手指向教学楼的最高层:“看到没?七层。一个月前,那孩子从七层,跳了下来。”门卫身子一窝,做了个跳跃的动作。

安琪像遭遇电击,周身发冷。转念,她又觉得不可能,芊芊,那么优秀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跳楼?

门卫瞪大了眼,我还哄你不成?唉,也怪这孩子,心气太强。那天上活动课,她身体不舒服,待在教室里,没去操场。同桌穿了件漂亮的外套,因为天热,脱下来,搭在椅子背上。她见周围没人,就穿在身上试了试,刚好有几个同学溜回教室,小姑娘们七嘴八舌,说了几句不好听的,她一个想不开,冲出教室,从七楼跳了下来。当场就没命了。

久久地,安琪呆立原地,无法动弹。芊芊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在她面前眨来眨去。她赶紧闭上了眼睛,可芊芊的眼睛依然眨来眨去。

那馨月呢?门卫是这样答复她的:那个摆摊的女人,当时就昏迷了,不省人事。后来,老家来了几个人,闹过一阵,以后就再没见过。

安琪把馨月的遭遇讲给婆婆听。婆媳俩守着炉灶,唏嘘感叹半天。馨月给婆婆织过一个杯套,一个坐垫。婆婆也是手巧的,见了馨月的活,自愧不如。婆婆叹道,馨月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安琪想,她得找到馨月。她开始留意电视和报纸里的新闻,晚报上一个不起眼的豆腐块,她也不放过,希望得到一点馨月的消息。学校附近的大小店铺,她都问过了,没有人知道馨月的下落。她甚至到了附近的派出所打听,工作人员瞧着一脸焦灼的安琪问:“姓名?”她懵了,她只知道她叫馨月。工作人员皱起眉头,说:“那怎么行?”

婆婆建议,贴个小广告试试吧。安琪到打印店,一口气印了十多张寻人启事,趁着没人注意,贴在学校周边的墙壁上。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不断收到莫名其妙的电话,有售房广告,还有培训中心的招生信息,单单没有馨月的消息。安琪安慰自己,也许没有,才是最好的消息吧。

安琪换了地方摆摊。两个月后,这个城市大张旗鼓地开始了综合整治,她不得不再换地方。转眼已到秋天。一场雨后,整个城市被刷上了一层金黄的色泽,又华丽,又忧伤。儿子升入三年级了。安琪明显感觉到了儿子的变化,他似乎突然间就长大了,学会了沉默,开始喜欢独处。搬到新居后,他有了自己的房间,刷着淡绿色油漆的卧室门常常紧闭,瞧上去,像一块刚刚长出来的芳草地。

馨月依然杳无音讯。安琪有次路过她们摆摊的地方。铁艺围栏外,空荡荡的,没有她们存在过的丝毫印迹。还有一次,安琪走在路上,目光被前面一个走着的女人锁定,看背影,分明就是馨月。她疾走几步,待超过那个女人,回头看时,却是一张凌厉而陌生的面孔。

这天是周末。安琪去接儿子。她来晚了,接送点上,只留下吴老师和俞莉莉在聊天,俞莉莉的笑声格外清脆悦耳。安琪又被吴老师叫住了。俞莉莉从她身边飘了过去,当她们身体交错时,俞莉莉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了,好像安琪使了什么鬼怪魔法,把她一脸的灿烂都吸走了。走在她身边的小姑娘,也面若冰霜,头仰得很高,像只美丽而骄傲的孔雀。

吴老师抚摩着儿子的头说:“告诉妈妈,为啥打同学?”安琪吃惊不小。儿子的学习成绩在一点点攀升,她满心以为,他像芝麻开花一样,在节节进步。当然,不能只盯着分数的。

儿子低着头,一言不发,两只脚在地上拧来拧去。安琪注意到,他刚穿了一个月的运动鞋正傻乎乎地张着大嘴。又得买新鞋了。

吴老师忧心忡忡地看着安琪说:“而且,他下手很重的。”说完,吴老师也飘走了,留下安琪,心里七上八下的。

坐在电动车上,穿过那些熟悉的街巷,母子俩长久无语,城市的嘈杂都一一隐遁了,只有秋风在他们耳边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呜咽。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在接近家门的时候,儿子突然说话了:“妈妈,什么叫‘仿品’”?

安琪眼睛瞪圆了:“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儿子的目光很清澈,也很沉静,像浮动在秋日晴空下淡淡的云影。“因为,因为,”儿子说:“同学们都叫我‘仿品’”。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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