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眉官
草原上的童年
杨眉官
一九五八年的天空是明朗的。明朗的天空下,我的爹娘为了向往更加美好的生活,带着全家人来到了内蒙古,在那儿,我度过了一段短暂而难忘的童年时光……
草原上冬天里下了雪,到处会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鸟儿们在荒原上找不到食物,就会成群结队地飞到村边上来觅寻食物。每当这个时候,那些鸟儿们就成为我们捕获的对象。
草原上捕鸟儿,都是用纱板或者纱绳来套鸟。也就是将马尾巴上的毛剪下来,搓成纱套,缀在木板上,叫做纱板;挽在绳子上,叫做纱绳。用这种工具来捕鸟,成功率很高。
我刚去那里,不会套鸟,也不会做纱板和纱绳。小伙伴来福、补元、狗小他们就教我。“你看,要这样来做?”每次教我时,来福显得很有耐心。他用他那肉嘟嘟的手,捏起两三根马尾巴毛来,在膝盖上轻轻的一搓,一根细绳就搓好了,然后穿成环套。再用锥子,在木板上锥上眼,将环套的一头,穿进眼里,用棉花沾上水,把眼儿锥紧了,纱板就做好了。做纱绳就更简单了,只是把做好的环套,挽在绳子上,把套环打开就可以了。
用纱板和纱绳套鸟儿,实际上是种原始的套鸟方法。可是用这种方法套鸟,要比起用筛子和箩筐扣鸟来,不知道要先进了多少。用纱板和纱绳套鸟,比较省心,不需要人看管,将纱板和纱绳铺在那里就可以了。什么时候有时间了,过去看看,如果要是套住小鸟儿了,它们是很难飞走的。它们越挣扎,套住的部位也就会越多。除非是套住那些大些的鸟,如沙鸡和半雉,它们的翅膀硬,挣扎的时间长了,才会有可能挣断纱套飞走。
不过,我们能套住的鸟儿大多数都是些小鸟儿,比如百灵、画眉、麻灰、独角鸪等。对于那些大些的鸟儿,我们一般是套不住的。它们一般不来村边觅食,有时候来了,它们也特别谨慎,在吃食时,爪子不去刨,只是卧在那里吃食,自然就不容易套住了。
我们套住的那些小鸟,都是些成年鸟儿。我们知道成年鸟儿是不好喂活的,大多数给拧死了,用纸包起来,再在外面裹上一层湿泥,放在火上烤着吃了。当然啦,如果有好看的鸟儿,我们也会带回家里,关在纸箱子里或者铁笼子里喂养。
那时候,我们不懂得爱护鸟儿,只是觉着套鸟是一种乐趣,每当看见天空中下了雪,就会拿上套鸟工具,到雪地里去套鸟。不过,我娘是反对我套鸟的。她看见我套回鸟去,不是把我数落上半天,就是会把我带回去的鸟儿给放飞了。为了这事儿,我跟我娘吵过好几次。为了不让她看见我捕鸟,就把带回去的鸟偷偷地养在一个纸箱子里,放在那间没人去的小房子。
有一天,我跟来福和狗小他们在打麦场上又套住了好多的鸟儿。有几只鸟儿我觉得非常好看,其中有四只是百灵,另外四只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就悄悄地带回了家里。
小屋子里没有窗户,光线很暗,我喂它们食时,有些看不清。所以那天,我见我娘到邻居家里串门去了,我就把纸箱子抱到大屋子里,想好好地喂它们一下。那几只鸟儿可能在黑屋子里关得时间太长了,一看到光明,就想往出钻。我在喂它们时,手一松,那几只鸟儿扑棱棱地就从纸箱子里飞出来,一下子都给飞到了房梁上。
“啊,鸟儿飞出来了!”弟弟看见了,惊呼了一声,赶紧爬到炕头上来帮我来捉。这时,妹妹也从外面跑回来了。我担心鸟儿会飞走,大声呵斥她关紧门。
妹妹赶紧关好门后,她拖着两股鼻涕,爬到炕上,伸开两只冻红的小手,也帮我来捉。我们从房梁上赶到窗户上,又从窗户上赶到房梁上。折腾了好几个来回,没有捉住一只鸟儿。鸟儿在飞扑中,翅膀扇起的风把整个屋子里弄得全是灰尘。灰尘迷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呛得喘不过气来。妹妹在眼睁不开的情况下,还从炕上给摔到了地下。这下她不依了,放开嗓子,大嚎了起来。
我娘听到哭声从邻居家赶回来。她推开屋门一看,屋子里全都是灰尘。她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随即打开房门,把那些鸟儿全都给放飞了。我看见鸟儿飞走了,放开嗓子也哭了起来。我娘从地上随即拿起把扫帚,向我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她一边打,一边还厉声责骂我说:“你成天家不学好,就是知道套鸟儿。你套回来的这些鸟儿能做啥呀?烧了吃,一只鸟儿能有多少肉呢?喂养,全都给喂养死了。你还有脸在我的面前哭呀?”
我停住哭声向她争辩说:“来福,补元和狗小他们,都在套鸟儿,也都在养鸟儿,你为啥就不让我套鸟儿和养鸟儿呢?”
我娘听到我跟她犟嘴,她就更加来气了。随即走到纸箱子跟前,气急败坏地将双脚踩在上面,纸箱子很快给踩扁了。她一边踩,一边还骂我说:“你再给我套,你再给我套!别人家的孩子套鸟,我管不了,你就是不能给我去套!如果你觉着谁家好了,那你到谁家去吧!”
我看见我娘踩扁了我的纸箱子,哭得更加厉害了。我说:“来福家里还有铁笼子呢!”
我娘立刻冲着我说:“好,那你就给我做回来个铁笼子,让我来看看,看我给你能不能毁坏了?”她说着,还跑到小房子里,把我做下的那些纱板和纱绳,全都翻找出来,其中还有来福的几块纱板,都给一把一把地撕扯坏了。
我弟弟看见了,赶紧跑出去,把我娘撕址坏的那些纱板和纱绳拾起来,放在房檐下,他跟我说,他想整好了,也去套鸟。我娘立刻从我弟弟的手里夺过那些纱板和纱绳,又找来把斧头,把木板也给剁坏了。
妹妹看见我娘把木板剁坏了,这下她不哭了。还跑到我的跟前,向我扮起了鬼脸:“你再套呀?你再套呀,看娘给你弄坏了吧?”我真想走过去,抬手狠狠地打她一下。可是我娘在场,我又担心打她了,会引起更大的麻烦,只好忍了忍,不吭声了。
我娘撕址坏了我的套鸟工具,她却是由不得仰天长啸了一声说:“唉,鸟儿呀,你们长着翅膀,能飞上天空,为啥还会被人套住呢?这真是应了古人那句话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
自那后,我很少去套鸟了,有时候来福和补元他们来叫我,我也总是以家里有事这样的话来搪塞他们。
到草原后不久,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搬了一次家,从一个大队划到了另一个大队。新学期开学后,我照样背着书包去原来的学校报到,可班主任张老师却告诉我说,学校里接纳不下那么多的学生,让我到新大队管辖的学校里去上学。可新学校离我家有十里路,每天来回就得二十里,实在吃不消。
我只好辍学了。我爹于是让我去给生产队放猪。草原上的孩子不去上学了,都不能闲在家里,要跟着大人们到地里干活儿。放猪在生产队里来说,那是比较轻的活儿。我爹找过生产队长后,生产队长就同意我去放猪了。
现在我都搞不清楚,其它地方养的猪,是不是也吃生草,而在那里养的猪,都在吃生草。吃生草的猪,当然就不能一直圈在猪圈里了,需要像放牛羊一样,到野外去放养。
生产队长同意让我放猪后,我就跟另外一个叫三小的孩子一起去放猪。
每天清早,我吃过早饭,手里拿上鞭子,早早地就站在街上等三小了。三小出来后歪着脑袋,亮开嗓子,高声吆喝了起来。很快各家的猪就从院子里赶了出来。我们集中起猪后,三小用鞭子赶着它们,踏着清爽就出村了。
放猪跟放羊其实是不一样的。放羊需要一个人站在前面,打住头羊,后面的羊就会跟着慢慢地吃草。而放猪没有头尾,需要两个人前后照应。草原上的荒草尽管很多,地面也很宽,放眼望去,可以说是野茫茫的。可是在村边上,却是有两块庄稼地和一些蔬菜地。庄稼地尽管不多,蔬菜地却是有好几块,都还在小河边。那些嘴馋的猪儿,要是看管不好了,就会偷偷地跑进庄稼地和蔬菜地里去偷吃。
猪们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它们吃上一次,就记住了,只要人稍有疏忽,它们就会跑进去偷吃。特别是当猪儿们吃过一次蔬菜后,记得还特别死,有时候紧看着它们,它们也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地跑进蔬菜地里偷吃。
生产队里却有规定,猪偷吃了庄稼,或者是蔬菜,都要来赔偿的。我和三小生怕猪们跑到地里偷吃了庄稼和蔬菜。不过,我们觉着,偷吃了队里的庄稼,还不要紧,大不了生产队里扣上我们一些工分完事。而要是偷吃了个人的蔬菜,那就麻烦大了。
可是那几块蔬菜地正好种在村前的小河边。我们每天都要赶着猪儿们到小河里去饮水。猪儿们在饮水中,趁我们不注意,总是思思谋谋地往那些蔬菜地里跑。这让我和三小非常生气,最让人生气的是那头老母猪,它在我们的皮鞭下,有时看管不住,它还是会领着它的四个猪崽,往蔬菜地里跑。
这头老母猪,以前领着它的四个猪崽,曾经跑到蔬菜地里吃过一次,啃吃了几个萝卜,拱坏了一棵西葫芦苗,我们还没有向人家赔礼道歉呢。这天,我们赶着猪儿到小河边饮水时,它领着它的四个猪崽,又给跑进那块儿蔬菜地里了。这让我非常生气。于是我跑过去,举起手里的那根不怎么直的鞭杆,照着它的背部狠狠地打了一下。
不料,鞭杆打下去,那头老母猪惨叫了一声,后半个身子瘫倒在地了。我看见老母猪后半个身子站不起来,下意识地赶紧用手去扶它。可是扶了半天,还是没有能把它扶起来。三小看见了,赶紧跑过来,也帮着我来扶。我们两个人扶起来了,手一松,老母猪的后半个身子,又瘫倒在地上了。
坏了!我看到老母猪的后半个身子瘫倒在地上,站不起了,立刻被吓出一身冷汗。跟三小商量后,决定让他看住猪,我回村叫人。可是当我走出几步,三小突然大声地叫我。我回过头去,听见他说:“快回来,快回来,站起来了,站起来了!”
我听到三小的呼叫,赶紧跑了回去,果真看见那头老母猪站起来了。我赶紧问三小说:“是不是你把它扶起来了?”
三小向我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扶起来的,是它自己站起来的。”
咦,这就奇怪了。我和三小扶了它半天,都没有能把它扶起来。我们不扶它了,它倒自己站起来了。尽管我看见那只老母猪走起路来还有些不稳,晃晃悠悠的,但它总归是站起来了。
三小赶紧向我解释说:“刚才你可能是打到它的麻筋上了,这时麻劲过去了,它就能自己站起来了。”麻筋是不是在猪的脊背上,我不知道,可是看见它能站起来,这是我的幸运。
在整个下午,我都不敢大意,一直注意观察着那头老母猪,生怕它再倒下。幸好整个下午,它都再没有倒下,而是走得好好的。
有了这次教训,我们以后在放猪中,再不敢用鞭杆打它们的背部了,只能用鞭梢来抽打它们,当然以后也就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
我不去上学了,原来学校里的老师仍然还在关心着我。
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和三小没有出去放猪。吃过了午饭,我正准备要出去玩时,看见狗小走了进来,他一迈进我家的院门,就向我说:“哎,你……你家里有没有青草呀?”
我感到奇怪,下着雨,狗小怎么还来找我了。正准备要问时,看见他的身后,还跟着来福和补元,以及张老师。
张老师走路仍然还是那样,一瘸一拐的。他迈进我家院子后,从门口拿起扫帚,拍打拍打了脚上粘着的泥土,这才往我家屋子里走。我娘听到有人说话,赶紧迎出来。
我向我娘说:“娘,你看张老师来了。”我娘赶紧就把张老师迎进屋里。张老师进屋里,向我娘说:“我都不知道孩子没有去上学,是听来福和补元他们说了,这才过来看看。”
我娘让张老师赶紧坐到炕上,我出去给毛驴抱了青草,返回身来时,看见来福、补元和狗小都坐在我家地下的木墩子上,张老师坐在炕沿边上,脸上露出深深地遗憾,在向我娘说:“你们不应该让孩子坐在家里,还是应该想办法让他去上学。”
我娘说:“这有啥办法呀,谁叫他爹没本事来。”
张老师就不吭声了,他随即从包里拿出两本书,递到我的手里说:“这两本书是我用过的辅导教材,现在拿来让你看看。希望你能利用空闲时间多看看,你也不要因为不上学了,就放弃了学习。你如果哪里看不懂了,可以来翻一翻这两本辅导教材。”
我接起张老师递过来的辅导教材,看到一本是语文辅导教材,一本是算术辅导教材。两本辅导教材的书边都磨得发毛了,但是保存得仍然很完好,没有任何破损。我打开辅导教材看了看,看见里面勾画着许多红笔的道道,还有些文字有批注。来福,补元和狗小看见了,赶紧从我手里要过一本,也好奇地翻看着。
我娘说:“张老师,你看看,下着雨,你的腿也不方便,还来给送书。”
张老师说:“我没有能力将孩子留在学校里,实在是对不起。这个学期就只能是这样了。等下个学期吧。我跟校长再好好地说一说,看能不能让他再回到学校里上学?”
张老师话音刚落,我爹从外面也回来了。他一进门看见张老师在,赶紧走上前去,跟张老师握手。张老师向我爹说,我的事情他以前不知道,还以为我到其它地方上学了,现在才知道了,就过来看看。我爹向他点着头说:“没有,唉,没有。”
这下,我娘就接起话来,开始数落我爹了。她说:“你看看,下着雨,张老师的腿不方便,都跑来看孩子了。你呀你,是啥事情也不管,如果像张老师这样,还用得着停学呀!”
我爹没有吭声。张老师赶紧接起话来说:“这个事儿也不能全怪他爸爸,主要是大队里考虑的不周。上次我跟校长已经说过了,校长也找过大队了。大队已经答应,以后要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我相信很快会有结果的。”
张老师说完后,站起身来就要走。我娘和我爹坚决要留他吃饭。他说家里还有事,就领着来福他们走了。走出门外,雨停了,天还阴着,云层很重,层层叠叠的,地上也有积水,人的双脚一踩,就是两脚稀泥。我给张老师牵毛驴时,看见那头毛驴,还在柱子下吃草。我将毛驴牵到张老师的跟前,张老师上毛驴时,显得很不方便。是来福和补元走过来,才将他扶到毛驴的背上。
秋色装点了我们的视野的时候,我们村里来了三名大学生。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感觉到他们很新奇。三名大学生的年龄不大,鼻梁上都架着眼镜,胸前的衣服口袋里都还挎着钢笔。这三名大学生,听说是来村里搞农牧业生产调查的。我看到他们后,赶紧跑回家里告诉给了我娘。
刚好三名大学生被派到我家吃派饭,我娘就变着法子,给三个大学生做好吃的。
我娘的热情,赢得三名大学生的尊重和感激,他们开口叔叔长,闭嘴婶子短的。有天,吃完了饭,三名大学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停下来问我娘说:“婶子,我们看见小弟弟的年龄这么小,你们不让他去上学,为啥要让他去放猪呀?”
得知我是因为离学校太远才失学的,他们就主动提出来要帮我辅导功课。
我在三名大学生的辅导下,两本课本很快就学完了。学完了课本,有天晚上,我听见我爹和我娘很晚了,还没有睡觉,他们好像一直在谈论我的问题。
我娘说:“人家大学生说得对,咱们真的不能再耽误孩子了。”
经过一夜的商量,我爹我娘决定要回了,还没有跟任何人说,张老师骑着他的那头毛驴又来我家了。这次他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这时我也不去放猪了。
他下了毛驴,把毛驴拴到我家院门外的拴马桩上,就笑嘻嘻地走进我家来。他一进门,就向我娘说:“这下可好了,跟大队里已经说通了,下个学期开学,孩子就可以回去上学了。”
张老师坐下身来,准备要给我讲时,我娘向张老师说,我们家谁备要回老家了。张老师听到我娘的话,他立刻收住了笑容,抬起头看着我娘问说:“哦,你们准备要是回去了?”
我娘说:“我们也不知道回去究竟好不好,只是在这里,今天出个这,明天出个那的,搞得我们心里很烦。如果回去了,也就没有这么多的事情了。”
张老师点了点头说:“是哩,是哩。你们回去也行。你们那里的教学质量,肯定会比这里的好。只是你们回去了,一定要让孩子好好地上学,千万不能再耽误了。如果要是耽误了,那回去也就没有意义了。”
我娘说:“是的。我们回去了,也就是让他能好好的学习。”
得知我们家要离开草原,小伙伴们都来找我玩,我们整整疯玩了一天,天黑了才回家。
第二天天还不亮,我就醒来了。听见窗外有狗吠声,睁开眼睛,看见屋子里黑乎乎的。这时我听见,我娘和我爹好像正在打捆着什么……
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