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晖
如果我们要论及新世纪以来的报告文学理论与批评,就不能不提到丁晓原教授的名字。在我看来,丁晓原已经成为当代中国报告文学研究最为重要的领军人物之一,这诚如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文学评论》原主编何西来先生所言:“报告文学创作的繁荣,促进了或催生了报告文学理论研究的发展和实证批评进步,出现了如李炳银、丁晓原、王晖这样很有实力的报告文学研究的专门家……”。其实,丁晓原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经涉足报告文学研究,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成绩。然而,其名声大振主要是在新世纪以来的近10年,他的主体学术形象就主要是来自于报告文学研究(当然,晚近几年丁晓原的研究视野也在不断扩大,主打报告文学之外,他在散文研究领域也收获颇丰,譬如他近来已在《文学评论》等重要期刊上发表多篇有关现当代中国散文研究的高质量论文,并出版了一部散文研究专著)。近10年来,他已经出版了4部报告文学研究专著,成为当代报告文学研究领域最为高产的学者之一。1999年,丁晓原的《20世纪中国报告文学理论批评史》出版,这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报告文学学术史,具开创之功;2001年,作为上海“三联评论”丛书,《文化生态与报告文学》问世;2004年,致力于报告文学内部研究的《中国现代报告文学论》出版;2008年,丁晓原推出了他的第四本专著——《文化生态视镜中的中国报告文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12月版)。如果说在近百年的时空中,报告文学理论与批评总体滞后于创作,那么,至少我们从丁晓原这里没有看到这种滞后,而恰恰是掘进与提升。
《文化生态视镜中的中国报告文学》主要的观照对象是整个20世纪和本世纪初的中国报告文学,因此,全书的结构自然地分为两个部分,即“上篇:文化生态与20世纪报告文学”和“下篇:文化生态与新世纪报告文学”。上篇是作者完整的博士论文(其原题为《文化生态演化与百年中国报告文学流变》),侧重于史论,由“导论”、“近代文化转型与中国报告文学的发生”、“发生期中国报告文学的基本形态”、“左联的文化策略与报告文学的崛起”、“政治文化制导与报告文学的演化”、“现代文化建构与报告文学的自觉”、“边缘化时代报告文学的坚守与退化”等章节组成。下篇专注于时评,由“新世纪报告文学景态分析”、“纪实(报告)文学的年度观察”、“新世纪报告文学对话”等章节构成。
从文化生态视角研究20世纪中国报告文学,在当代这一领域的研究中是独辟蹊径并具开创之功的。这种开创体现在丁晓原对于报告文学文体特殊性的敏锐的体察和认识,体现在其专注于文体自身发展规律、力图建构某种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文体研究模式——“一定时代的现实存在不仅直接成为报告文学反映的具体对象,而且由这种现实存在及其关系所形成的文化生态,直接影响着报告文学作家对于现实的选择与评说。这样不同时代文化生态中产生的报告文学自然就呈现出不同的景态。文化生态的变异,从根本上关联着报告文学内在的流变。”(2)“我们将文化生态的理念引入报告文学的研究,无意将生态学的范畴作教条式的生搬硬套,而是试图运用其相关性的系统方法,建构适合报告文学的研究模式,以更有效地探求报告文学内在流变的若干规律。”(3)而这样的研究路径和视角原本是百年报告文学学术发展史中比较欠缺的。上世纪30年代以来,伴随报告文学在中国的迅速成长,西方报告文学理论的引进,包括茅盾、胡风、以群、周立波、周钢鸣、李广田、罗荪、刘白羽等在内的中国学者开始思考和关注这一新兴文体。近30年,则有诸多的学者在报告文学史和报告文学批评方面用力最勤,问世了多部报告文学史,诸如赵遐秋的《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史》、朱子南的《中国报告文学史》、佘树森和陈旭光的《中国当代散文报告文学发展史》、张春宁的《中国报告文学史稿》、章罗生的《中国报告文学发展史》等。批评则以何西来、李炳银、周政保、范培松等为代表。我们不可否认上述种种努力为现当代报告文学研究所做出的筚路蓝缕之功,甚至可以这样说,对中国报告文学的研究更趋系统性、更具学理性的时期就是在近30年。但与此同时,与学界对于小说、诗歌等文体的研究相比,我又有些许的不满足,研究方法的单一性、研究视角的平面化都使得报告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水准未能达至理想境界。丁晓原从文化生态视角审视报告文学,加之文化学、生态学、社会学、政治学、文体学等多学科的整合方法,无疑是对这一文体研究的质的提升。将文化生态与报告文学结合起来叙说,确是抓住了报告文学文体之根本,是一条阐释报告文学基本品性的最佳途径。在丁著中,一些“陌生化”的多维度表达甚至完全有别于传统的研究套路和语言,给人以全新感受。譬如作者在论及“左联的文化策略与报告文学的崛起”问题时从政治学角度指出:“从报告文学发展史的某一阶段加以考察,可以发现这一文体往往成为‘在野阶级进行社会发言的一种制式,成为‘政治亚文化的构成因素。”(4)在论及“发生期中国报告文学的基本形态”时,从传播学角度审视——“报告文学写作是一种社会传播行为。它已不是‘实利所归,一人而已的私人写作,而是一种‘公诸万姓,意归大众的社会性写作。”(5)在谈论“杂体与文学:表达的互文性”时,作者又从文体学视角予以分析:“从文体内视角考察,一种新的文体,它产生于对原先存在的文体的创造性转化中。杂型文体则由多种文体的因素融和而创造性整合生成的新文件。作为杂文体的报告文学,它具有显见的互文体性(intertextuality),即在这一文体中关联着其他文体的质素,这些文体质素主要包括新闻性、政论性和文学性。”(6)这样整合不同学科方法的加入,就使得原本单一甚至陈旧的研究方式获得了新意,特别是作者从文化视角给与报告文学的定义,顿显别致与深入,在发人深思的同时一语中的此种文体的本质。著名作家T·巴克(Theodore Bark)曾在《基希及其报告文学》一文中说:“在小说里,人生是反映在人物的意识上。在报告文学里,人生却反映在报告者的意识上。”(7)在丁晓原这里,报告者对人生反映的切入点正是知识分子立场,即报告文学是知识分子的一种写作方式。这种说法也许并非丁晓原首创(8),但我以为他的阐释仍然具有相当的说服力和概括力。在丁晓原看来,“知识分子”指的是具有国家民族良心的人文知识分子,他们的精神气质包括代公众之言的公共社会性和守护人类普遍精神价值的独立批判性。而报告文学的价值取向与此种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刚好吻合,因此“知识分子自我实现的方式有很多,但毋庸置疑,报告文学是其中一种重要方式。从发生学的角度视之,报告文学正是近代知识分子借助于其他文化条件所新创的一种具有显性社会意义的独特文体。”(9)丁晓原不仅对这个定义做出理论的推衍,还考察了其在中国大陆动态流变的复杂过程,指出知识分子的状态影响着报告文学创作,而前者又受制于一定时期的文化生态,报告文学的退化或异化,本质上源于知识分子自身的退化与异化。这就从一个更为深刻的角度对报告文学做出了独特的新释。
在对于20世纪报告文学的研究中,除视角与方法的独特性之外,我以为丁晓原还十分准确地把握了各个时代文化生态的特征,并渗透着浓烈的问题意识。他用若干时期的总体特性来概括报告文学发展的百年历史——世纪之初,报告文学在中国文化由传统到现代的转型中萌芽;20年代,报告文学在新闻性、启蒙性和互文性的交织中进入发生期;30年代,在左联文化策略影响下,报告文学崛起;40至70年代,政治化时代使报告文学成为政治化报告;80年代,现代文化建构中报告文学走向文体自觉;90年代,文学边缘化态势里报告文学的坚守与退化。这些概括都深深凝结着作者对于报告文学内在发展规律的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