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天问》“东流不溢”解

2017-11-09 10:22丰家骅
寻根 2017年4期
关键词:天问神话庄子

丰家骅

《天问》是屈原的一首长诗,被称为奇作。“天问”,就是问天,向天发问。全诗由170多句组成,从天上事问到地上事,再问到人间事,涉及许多宇宙自然和社会历史中不可解的问题。“东流不溢,孰知其故?”就是其中的一问。

我国的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神话中说,这是共工與颛顼争帝,怒触不周山造成的。中国大地上的水都是由西向东流,百川之水,滔滔汩汩,日夜不息,东流人海,这个现象引起了诗人的深思和疑惑,他问道:天下之水全都向东流人大海,大海为什么不满溢出来,这是什么缘故?流到大海里的水,到哪里去了呢?

神话中的三种回答

古代人们受知识水平的限制,还不能正确认识自然界的复杂变化,对一些不能解释的自然现象,往往凭借想象来解说,把自然力神化。水是生命的本源,因而最早产生了洪水泛滥、鲧禹治水等一系列神话。这些神话对“东流不溢”有三种回答:

一、沃焦说

沃焦,是东海南部的一座大山,叫沃焦山。我国古代有后羿射日的神话,这个故事说羲和生十日,尧时十日并出,禾稼尽枯,民无所食,尧为救百姓,命羿射日,“羿射九日,落为沃焦”。这座沃焦山,据说就是羿射日落下的陨石。这块陨石十分巨大,“方圆数万里,厚四万里”,而且温度非常高,“海水注之,莫不憔尽”。大地上万川归海,而海水一触沃焦山,就立即被烧干了。《玄中记》说:“沃焦者,山名也,在东海南方三万里,海水灌之而即消(化气),故水东南流而不盈也。”(高似孙:《纬略》卷七)这就回答了屈原“东流不溢”的疑问。后来唐吴融作《沃焦山赋》,综合前人零星记载,虚构了城中公子和方外先生的对话,借方外先生之口说:“混沌死,乾坤始东南倾;川泽委,帝乃虑海旁溢。彼山中峙,复孕以火,用销其水,此焦沃之为义,真宰之元旨者也。”(同上)吴融说天帝忧虑大海旁溢,怕给百姓带来灾难,便孕火于山,来烧干海水,所以“沃焦”即“焦沃”之意。《华严经》卷五十九中还编造出沃焦为大海底下一块巨大的吸水石,石下有阿鼻地狱之火烧炙,石常高温,可以吸水的说法。

二、尾闾说

尾阊,是百川之下海水聚集的地方,也是大海之尾、海水外泄之所。《庄子·秋水》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阊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沃焦是高温使海水化气而干,尾阊则是让海水外泄,海底之下仿佛还有一些很大的空洞,可以蓄水。张岱《夜航船》卷二曾描绘海水下泄的情状说:“尾阊,(在)台州宁海县东,海中水湍急,陷为大涡者十余处,百凡浮物,近之则溺。”说海底有十几个大洞,在泄水时,水面形成十几个大漩涡,因而百川归海,大海才不会满溢。

三、归墟说

归墟,是东海之外的一些无底深谷,为天下众水汇聚之地。这种说法在《山海经》《庄子》《列子》诸书中都有记载。《列子·汤问》记叙较详:“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日归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漠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据说那里有五座大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与山之间相距七万里,形成一个个深谷,谷皆无底,海水就流归那里。《庄子·天地篇》说:“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深谷的容量巨不可测,因而百川归之不溢。

古代神话中的这些答案,今日看来只是反映远古人们对自然界的一种幼稚认识,是不科学的。但是其间也并非全无道理,像沃焦说就包含了汽化的因素,也有一些合理的东西。

《天对》和循环说

《天问》问世后,对屈原之所问,司马迁、刘向、扬雄等都曾加以解说,但都“不能详悉”。(王逸:《天问后叙》)直到唐代的柳宗元才一一对应地给以回答,详释其疑。柳宗元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也是一个唯物主义哲学家,他针对《天问》作了《天对》,其中对“东流不溢,孰知其故”一问,回答说:“东穷归墟,只环西盈。脉穴土区,而浊浊清清。坟垆燥疏,渗渴而升。充融有余,泄漏复行,器运澈澈,又何溢为!”(《柳河东集》卷十四《对》)就是说,水向东流到归墟,又环行回来充盈于西方。它们以土壤中的孔穴和缝隙为孔道,又从东方流回西方,有的混浊、有的清澈。那高地黑色干燥而疏松的土,水渗入后就被不断吸收而逐渐升向高处。西北高处的水因此充足,即使在流行途中泄漏掉一些,仍会不断流向东南。水就这样循环流着,怎么会溢出来呢。他认为水从西方高地流到东方低处,因土壤中缝隙的虹吸作用,又升向西方高地,循环流动无穷,因而大海不溢。

这种循环说,最早见于《吕氏春秋·君守篇》,但只有两句:“东海之极,水至而返。”比较简短,少为人知。至柳宗元的《天对》,方受到学界的广泛注意。宋代朱熹注《楚辞·天问》就引了列子、庄子和柳子的话评论说:“三子之言,递相祖述,而柳又明归墟之泄,非出于天地之外也。但水入于东,而复绕于西,又渗缩不升,乃复出于高原,而下流于东耳。此说亦近似矣。”朱熹对此说只云“近似”,还不是很肯定。至清代陈本礼则大加赞赏说:“百川之水,其源皆出于山,而下流于海……名川大山,孔穴相通,此盈彼绌,彼消则此息,循环运转,周流不息,故万古不溢也。”(《屈辞精义》)他认为海水出于山,流归大海,山和海之间有“孔穴相通”,因而大海不溢。这种循环说,解决了水的去处的问题,但若用科学的眼光来看,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

杨慎的气化说

至明代中叶,由于资本主义萌芽和西学东渐,随着实学思潮的兴起和发展,自然科学开始由沉寂转向复兴,在天文、历法、数学、医农等方面,出现了一批著名的科学家及科学论者。明代文学家杨慎以博学闻名于世。他受时人的影响,突破前人旧说,提出了一个新看法——气化说。他说:

《楚辞·天问》“东流不溢,孰知其故”,柳子之对,朱子之注,大抵以归墟为说。余谓水由气而生,亦由气而灭,今以气嘘物则得水,又以气吹水则即干,由一滴可知其大也。(《丹铅总录》卷二《东流不溢》)

杨慎从日常生活现象出发,以小见大。正面从人以气嘘物,时间稍久,尤其是在冬季,便会产生水滴;反面从物体微湿,风吹久则干,用来说明水是“由气而生,亦由气而灭”,推而广之,则证明“东流不溢”是因水的“气化”。他还引《庄子》之言为证说:“日之过,河也有损焉;风之过,河也有损焉。”(《庄子·徐无鬼》)他说太阳照在河水上,风吹过水面,河水会有所减损,只是减损甚微,人感觉不出来罢了。但如果把潮湿的衣裳晒在烈日下,或放在风中,就很快会被晒干、吹干,立即见到效果。他更扩而大之,引证《山海经》中“汜天之山,赤水穷焉”“不姜之山,黑水穷焉”“巧涂之山,青水穷焉”“白水之山,白水穷焉”“不庭之山,荣水穷焉”等,说明众流各有穷处,它们在各自流归之处即化气而升。如同倒一杯水在堂下很快就干,把水洒在瞧原上立即就化为水汽一样,各地的水都随地即化为气,不须最后到归墟、尾阊才化气。杨慎的气化说是一种直观感觉的推论,还不是理性的科学认识。时至今日,人们都知道水有液态、气态、固态三种形态,因温度不同而互相转化。陆地和海洋表面的水,汽化转化成水蒸气,水蒸气上升至高空,遇到冷空气凝结成小水滴,降落下来便成了雨。雨汇聚到江河,流人大海,又时时汽化,循环反复,永不停止,所以“东流不溢”。

海水相通说

明代以后,因西风东渐,人们对“东流不溢”的缘故,又有了新的认识,这就是徐文靖的海水相通说。

我国古人对世界的认识,都以为天下有九州,中国为赤县神州。中国之外还有八个州,上面有宫殿,还住着神仙等等。对于大海的认识,也是充满了人为设想。以前认为我国江河之水,东流人海,就是最后归宿了。那时人们还没有“洋”的概念,说到大海之外还有海,也以为是神话。地球知识的缺乏限制了人们的视野,这使当时人不能更宏观地看世界。

早在《山海经》中,古人就曾说海外还有海。《海内西经》说:“(河水)西南入渤海,又出海外。”《大荒北经》中的“河济所入”,郭璞注云:“河济注海,已复海外。”都说到江河之水流人大海后,又从大海流向海外。但那时人们没有信以为真,把它当作神话。至晋张华《博物志》说:“天地四方,皆海水相通,地在其中,盖无几也。七戎六蛮九夷八狄,形类不同,总而言之,谓之四海……四海之外,皆复有海。”(《初学记》卷六)那时的人已认识到地球表面大部分是水,海洋面积很大,陆地面积“盖无几也”。但《博物志》仍属小说家言,还是没有人相信,也没有受到人们的重视。

及至清代,西方世界关于地球的认识也传入中国,当人们了解了这些科学知识,再回过头来看古人的记载,就有了新的理解。乾隆年间,徐文靖读邹衍著作时就是如此。他在《楚辞集注》中引邹衍之说云:“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日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有裨海环之。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故徐文靖对屈原的疑问回答说:“九州之水,皆入于海,复有大瀛海环之,此所以东流而不溢也。”(《管城硕记》卷十五)在地球上中国占天下1/81,面积是很小的,而地球上,海洋的面积很大,而且海之外还有洋,洋与洋又彼此相通。东流人海的那一点水,实在是微乎其微的,他认为这是东流不溢的真正原因。

人类对大自然的认识由浅入深,随着自然奥秘的一个个被揭开,我们对“东流不溢”这个难解之问,也逐渐得到更深入也更科学的解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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