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胜
“图书”,常见释义指书籍,由古至今,词义稳定,人所习知。古汉语中,“图书”又指疆域版图与户籍簿册。如《史记·萧相国世家》:“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萧)何具得秦图书也。”约从宋代开始,“图书”出现了一个新的义项,指印章或图章印记,这是“图书”义项的扩展延伸,多用于口语俗称,文献中还不多见。到了明清时期,“图书”的印章之义泛滥开去,频见于稗官野史,超过了“书籍”之义,有后来居上之势。《辞源》:“俗称印章为图书。宋张耒《柯山集》四十《汤克一图书序》:‘图书之名,予不知其所起;盖古所谓玺,用以为信者。明陆容《菽园杂记》一:‘古人于图画书籍皆有印记,云某人图书。今人遂以其印呼为图书。”既提供了“图书”较早的语料,也证明有很多学者注意到这一有趣现象。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明清时期,“图书”指的是私印,官印仍称为印,清鞠履厚《印文考略》:“古人于图画书籍,皆有印以存识,遂称图书印。故今呼官印仍日印,呼私印日图书。”
明清时期的知名文人大都有数个或十余个“图书”,无论是姓名印还是藏书印,多由名家篆刻,有的凝重古朴,有的温雅秀逸,或刀法沉着,或飘逸洒脱,其艺术价值足为今日篆刻者楷模。“图书”是昭信之物,在尺牍上盖上姓名字号印章,可以求信于人,用在书画上可以增加美感,素净的笺纸上印上红色印章还含有吉祥祝福之意,尤其是文人的閑章还用来表白自己的生涯和意态,极有艺术意蕴和文化内涵。
所谓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音有更革,词义有变移。翻阅《全唐诗》《全宋词》时,其中的“图书”大都义为书籍,但如翻读明清稗官野史,其中的“图书”则多指印章或图章印记了。这既是语词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明清社会生活在野史小说中所保留的一个鲜明印记。“图书”是日常生活必需之物,也和世俗社会、文人生活密切相关,故在古典小说中屡现。由于野史小说是俗文学,在传统学术领域中,不登大雅之堂,“图书”的印章之义也比较边缘,不够彰显,所以往往为读者忽略。我们略举明清小说中的“图书”情节,试加阐释,以供读者参考。
中国的古典小说向来有以物写人的习惯,“图书”就成为刻画人物形象的重要道具。《儒林外史》第十五回,洪憨仙拿出一卷诗稿给马二先生看。“马二先生放开一看,都是各当事的亲笔。一递一首,都是七言律诗,咏的西湖上的景,图书新鲜。着实赞了一回,收递过去。”又,第十八回,匡超人看到赵雪斋等四人写的几首诗,“看见纸张白亮,图书鲜红,真觉可爱,就拿来贴在楼上壁间”。这两处的“图书鲜红”“图书新鲜”,都指印章清楚可爱。《儒林外史》语言含蓄,能在寻常处见新异,触动读者联想。其言外之意是:匡超人不懂诗歌,马二先生也不解风雅,两人拿到诗稿,只能看到“纸张白亮”和“图书鲜红”这些表面的热闹,以讽其不通无识。所谓深人所见于物者深,浅人所见于物者浅,“图书”隐含着没有说出来,但包含在上下文语境中的意义,构成了刻画人物的妙笔,唤醒读者不同的情感体验,让我们充分感受到人物的精神密码和作者对人物的态度。杜贵晨先生说:“‘物被打上了‘人的烙印,成为‘人的延伸。文学作品中关于‘物的描写,作为‘人的生存状况与性格命运的影现,本质上是对‘人的描写。”此论极恰切。作家通过“图书”这一名物,描绘和褒贬人物,含而不露,胜过千言万语。
《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妒妇童寄姐作贱丈夫狄希陈,打他扭他,用针扎、用嘴咬,仍然不解恨,更想出了一则匪夷所思的毒计,她“把狄希陈的阳物每日将自己戴的根寿字簪子,当了图书,用墨抹了,印在阳物上。每日清早使印,临晚睡觉,仔细验明,不致磨擦,方才安静无事,如磨擦掉了,必定非刑拷打”。句中“图书”和“使印”对文,“图书”即印章。用“寿字簪子”当“图书”,印在阳具上,实是古今奇谭。《水浒传》称在犯人脸上刺字,尚且“怕人恨怪”,还要避忌,“只唤做‘打金印”。而童寄姐对待自己的丈夫,非但不照顾他的自尊,反而随意侮辱,加意惩罚,妒妇的嚣张跋扈,人夫的唯唯诺诺,都通过“图书”这一细节表现得淋漓尽致。遗憾的是,或因语不雅驯,较通行的上海古籍版黄肃秋校注本《醒世姻缘传》将这段话删掉了,但毫无疑问,此细节是点睛之笔,不仅向人物的心灵结构深入挖掘,凸显了人物的全部心理感知和情意饱和度,也让读者对人物情感世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法朗士说:“任何情节并非属于第一个发现它的人,而是属于把它深刻到人类记忆中的人。”童寄姐拿簪子做“图书”就是可以深刻到人类记忆中的设计,便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当然,不独《醒世姻缘传》,清代奇书《姑妄言》中也有相似情节,也是以“图书”在丈夫的下身用印,文字颇鄙下,兹不具引,充分证明河东狮吼令人生畏,而明清时期“惧内”之风令人侧目。这反映出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妇女地位上升,生命意识觉醒,女性对家庭的掌控程度大大超越前代。
其次,“图书”在故事中,也可以推动情节的发展,并构成情节突转的关键。《水浒传》第三十九、四十回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很有典型性。为救宋江,吴用请萧让模仿蔡京字体给蔡九知府写了一封假回信,并请“玉臂匠”金大坚刻了一个“假图书”,刻上玉筋篆文的“翰林蔡京”四字,用在书信上。这封假信,蔡九果然未能识破,但黄文炳读后,“卷过来看了封皮,又见图书新鲜”,便觉其中有诈。请看二人对话:
黄文炳摇着头道:“这封书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错矣!此是家尊亲手笔迹,真正字体,如何不是真的?”黄文炳道:“相公容复,往常家书来时,曾有这个图书么?”知府道:“往常来的家书,却不曾有这个图书来,只是随手写的。今番以定是图书匣在手边,就便印了这个图书在封皮上。”黄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这封书被人瞒过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谁不习学得。况兼这个图书,是令尊府恩相做翰林大学士时使出来,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如今升转太师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图书使出来?更兼亦是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令尊府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学,览遍世间书,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endprint
黄文炳和蔡九知府的这番对白,关涉宋江和戴宗的性命,令读者有惊心动魄之感。水浒英雄费尽心机请萧让和金大坚写信刻“图书”,读者本以为宋戴二人可以得救,但恰恰是作为昭信之物的“图书”出现破绽,被奸人识破,令形势急转直下,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古典小说由说唱演化而来,重视情节的曲折多变,情节的核心奥秘就在于“突转”,即突然向相反方向转变过去,转折越有力,越引人入胜。在此例中,“图书”对重要人物性格命运发生钳制或助推的作用,深刻影响故事的走向与进程,是情节设计的一大关键。作家不惜笔墨揭示其中的因果关系,构成可信的逻辑,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同时也写出了黄文炳的奸猾老练和蔡知府的鄙陋无识,如颊上三毫,十分生动。
此外,“图书”还可以用来描摹世情、展现风俗,有助于我们还原历史场景,深入了解当时的社会环境和背景。例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四十五回,写当时盐商购买字画,丑态百出:“见了东西,也不问真假,先要有名人图书没有;也不问这名人图书的真假,只要有了两方图书,便连字画也是真的了。”该书第四十八回还提到“图书”的做旧之法,“你盖了图书之后,在图书上铺上一层顶薄的桑皮纸,在纸上撒点石膏粉,叫裁缝拿熨斗来熨上几熨,那印色油自然都干枯了,便是旧的”,十分逼真生动。不仅写出了盐商的不学无术,附庸风雅,也展现了当时世风浇薄,造假横行的状况,对于我们理解当时的社会环境很有帮助。再如,图书的相关制作环节,什么材质,价值几何,形制图案,图书的携带、保存和装饰等问题,这些内容在古典小说中都有细致的展现,让我们大开眼界,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的历史情境和世态人心,还原市井细民的平凡生活。文学是生活的教科书,这些情节貌似信手拈来,但实际上都蕴含着作家对生活的深刻观察和认真思索,体现了古代作家在处理题材时,既根植于生活,又不照搬表象,而能运其匠心巧加剪裁熔铸。
人物、情节、环境是小说的三要素。“图书”不仅推动情節,而且对塑造人物、展现社会环境起到重要作用。通过以上所举数例,我们注意到,明清小说在使用“图书”时,有一个重要特点:把“图书”越出生活的常轨,让它进入特殊情境,发挥特别作用,产生传奇或荒唐的效果。也就是说,“图书”本是昭信之物,是求信于人的,但明清小说中“图书”所体现的使用价值,却偏偏是用以骗人、害人、折磨人的,和在生活中的使用价值相背离。当然,这也并不奇怪,小说创作并非要照搬再现一般的生活,而更注重捕捉人或物的特殊的、扭曲的、背离的关系和状态,这不仅是小说,也是所有艺术创作的共性。明清小说可能早就注意到,写出“图书”等名物的特殊作用,可以四两拨千斤,更容易表现人物的特殊情感,揭示人物心灵的奥秘,更能产生艺术魅力,让人拍案惊奇。
综之,明清稗史中的“图书”,书籍之义淡化,主要用来指印章,并以其通俗易懂而在市民用语中获得普遍应用。这反映了社会生活的变迁和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同时也可以看出古今词义的异同和发展,证明了“图书”语词内涵的丰富性。“图书”有多个义项,“书籍”之义同见同感,“疆域版图”之义也为人们熟知,唯有“印章”的义项可能是现在的读者最不习见的一种,而这不常见的一部分,恰恰可以从器物、风俗、文献等层面还原明清时代知识分子的部分生活景象,故阐释之。
作者单位:淮北师范大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