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正军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省民族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500)
潮汕民间善堂组织的传统功能及现代变迁
杨正军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省民族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500)
作为晚清这一特殊历史时期兴盛起来的带有浓郁民间信仰色彩的慈善救助组织,潮汕民间善堂在传统社会的功能更多地表现在慈善救助、参与地方公共事务以及满足民众的信仰需要方面。改革开放以后,因应时代的发展变化,这些慈善组织的功能也已悄然发生了改变。一方面,传统的慈善活动虽然仍在延续,但慈善救助的重点已经明显改变;另一方面,在继续从事慈善救助和满足民众信仰需求的同时,联系海外华侨、发展地方经济以及传承和延续地方民俗文化方面的功能也日渐凸显。
潮汕善堂;传统功能;现代变迁
慈善文化在中国社会可谓源远流长、异彩纷呈。慈善文化深深扎根于各民族和各地区的传统文化之中,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长久以来一直影响着人们的伦理观念和行为模式。[1]粤东潮汕地区是一个拥有悠久慈善文化传统的区域。在这一地区,受中华传统文化的浸润、海外华侨慈善文化的反哺、宗教信仰的熏陶等多种因素的作用和影响,在其历史演变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形式各异而又异彩纷呈的慈善文化传统。[2]善堂文化是潮汕慈善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慈善文化的历史最早可以上溯到明成化年间即已出现的官办养济院。[3]3晚清以来,伴随绅商阶层的崛起,以民间力量为主导并以民间信仰为依托的民办善堂组织开始大规模涌现,并逐渐发展成为日后潮汕慈善文化的绝对主流。[4]受善堂显性特征的影响,学界以往对潮汕民间善堂组织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其作为慈善组织的一面。这其中,有些是以整体视角出发,对潮汕民间善堂组织的历史、现状以及开展的各类慈善活动进行总体性介绍;[5]有的则是以某一善堂为个案,对其发展演变、资金来源、管理模式以及开展的慈善活动做较为详细的描述。[6]实际上,作为一种糅合了丰富地域民俗文化的慈善组织,潮汕民间善堂在地域社会所发挥的作用并非仅仅局限于慈善救助方面,在宗教、文化乃至经济建设层面同样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潮汕民间善堂可以说是一种集多种功能于一身的民间社团组织。那么,这类民间社团组织在地域社会中究竟具有哪些作用?其发挥作用的途径如何?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其功能又会经历怎样的变化?受哪些因素的影响?笔者拟从历时性视角入手,对潮汕民间善堂组织的传统功能和当代价值进行探讨,以期望我们能对这类民间社团组织的机构组成特点和文化特征有一个更加系统和清晰的认识。考虑到潮汕民间善堂发挥作用的领域较为宽泛,本文在叙述过程中主要是针对其在不同阶段发挥的主要作用展开。就具体资料而言,除明确标明出处以外,本文使用的材料基本上都是笔者于2008-2015年在粤东潮汕地区的田野调查所得。
善会、善堂是中国传统社会以慈善救助为主要存在目的的社团组织。据学者研究,这类慈善组织与唐、宋之间即已在民间出现的具有经济互助性质的“合会”在组织结构上有着较为紧密的联系;[7]明朝末年,地方绅商集资创建和管理的民间善会组织开始出现;[8]发展至清代,在传统善会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官督绅办、官督商办”以及完全由民间力量自主办理的各种类型和形式的善堂和善社组织。[9]地处我国东南沿海闽粤交界之地的粤东潮汕地区,明成化五年即已出现了官方设立的养济院。[3]3晚清以来,因社会矛盾的激化以及自然灾害频发,以民间力量为主导、并以民间信仰为依托的善堂、善社组织开始广泛涌现。如1887年开埠后不久,地方绅商赖元礼、萧鸣琴等人就在汕头城区创办了本地第一家民办善堂,定名为同庆善堂。[3]211889年,潮阳、汕头、庵埠等地爆发鼠疫,棉城商人萧鸣琴以当地的大峰祖师信仰为号召,联合其他士绅在本地创立了“棉安善堂”。[10]553同年春,潮州庵埠镇鼠疫流行、茂龙乡尤盛,当地士绅聚众商议,派人到潮阳仁济善堂恭请大峰祖师金像到庵埠“镇邪驱疫”;其后,由晚清参将陈承田和陈图轩倡议,建立了庵埠镇第一家奉祀大峰祖师的广济善堂。[11]棉城“棉安善堂”建立后,该善堂社友赵进华、周资深等人来汕头做工,有感于街边流民、贫民及遭鼠疫死亡的遗尸甚多,遂联合达濠和华坞等地乡民于1898年在汕头市区创立了潮汕历史上规模最大、社会影响力最高的汕头存心善堂。[12]而在潮州庵埠,继广济善堂后,陈承田和陈图轩在1901年又倡议创办了供奉大峰祖师的太和善堂。[13]据汕头慈善总会上世纪90年代对潮汕民间善堂所做的调查统计(见表1):截止到中华民国成立以前,粤东潮汕地区建立起的民间善堂、善社组织总数已不少于70座。
表1 晚清潮汕民间善堂数量及分布[5]
晚清大规模兴起以后,潮汕民间善堂便开始广泛从事各类慈善救助活动。总体来看,清末乃至民国时期潮汕民间善堂从事的各类慈善救助活动主要包括收尸埋骨、扶贫济困、施棺助葬、施医赠药以及灾难救助等。收尸埋骨具体可细分为收尸和埋骨两类,前者指由善堂出工出力收敛和埋葬因各种原因无法妥善安葬的死者遗体,后者则是指由善堂组织人力将因年久失修或因各种灾害导致的裸露于荒山、江边或海岸的白骨收集起来重新安葬。潮汕民间善堂无偿收敛的范围很广,既包括穷苦人家因经济能力限制而无力安葬者,也包括因各种天灾人祸所造成的无人认领的死难者。潮汕民间善堂过去在城郊的山地、坡地大都建有可供赠葬的坟地,称为“义冢埠”,但凡穷苦人家上门求助或者遇到风灾、旱灾、沉船或战乱等,善堂就会派收敛队伍或者临时组织受灾地区的民众,佩戴善堂标志,将求助者家属或无人认领的水尸、路尸、战乱死难者尸体等妥善收敛并安葬于义冢埠里。对于收埋的尸体,善堂还会尽可能地为其树立墓碑,书写姓名和性别,并按收埋的年月登记造册,以便日后死者的亲属查询。埋骨在潮汕地区又称为“收骷”“修山”或“收埋百姓”。这类慈善活动的规模通常较大,一般只能由规模较大的善堂或一些规模较小的善堂联合起来才能进行,而且一般都是一年或者数年才举行一次。埋骨期间,善堂所在社区的民众也会义务出工出力前来协助。为使所收“骷骨”能得到合乎礼法的安葬,埋骨的各个程序,如埋葬地点的选择、墓地朝向的确认、骷骨的整理和摆放以及其后的入葬和填土等,善堂都会安排风水师、经生或“乩童”等宗教职业者指导,而且几乎每个步骤在进行过程中都会举行相关的仪式活动。
施医赠药主要针对那些因贫困而无力就医的民众。这类慈善救助活动大致分为两种方式进行。一种是临时性义诊,即由善堂出面聘请医师到善堂或某固定场所为病人看病,开出药方后病人凭处方到善堂领药。民国时期,潮州城的“集安”和“诚安”等善堂就曾将农历一、四、七或三、六、九定为义诊日,专门聘请本地著名医师为贫苦病人看病。据称,当时集安善堂每个义诊日看病的人数多达四五百人,每月仅赠药的费用就多达三千大洋。[3]8另一种方式是善堂设立专门医疗机构固定义诊,例如上世纪20年代汕头存心善堂就创办有专门的医疗救助机构——存心善堂医院。当时,该医院雇佣了多位医生为上门求助的穷人看病。[3]251945年,存心善堂又联合汕头市区的诚心、诚敬、慈爱、延寿等善堂创办了规模更大、医疗设施更为齐全的“五善堂医院”,固定为求助病人免费治病。当时,该医院每月门诊施医人数多达两万余人。1949年10月至1950年2月,善堂统计的施医赠药人数达到58197人,收容贫病及因空袭受伤人员74人,义务助产87人。[3]4
灾难救助涵盖得范围较为宽泛,其中既包括对风灾、水灾、旱灾等自然灾害中受灾民众的救助,也包括沉船、火灾等意外事故中灾民的救助,另外还包括对战乱和冲突中受难民众的救助。灾难救助的一个重要内容是收埋无主尸骨。新中国成立以前,潮汕地区但凡遭遇风灾、水灾、旱灾等自然灾害或者战争和冲突,都会造成大量的人口死亡。此时,潮汕民间善堂基本上都会闻风而动,派人收埋散落于各处的无主尸体,较为典型的如1922年的“八二风灾”、1943年的潮汕大饥荒以及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和抗日战争时期,潮汕地区的民间善堂基本上都参与了收埋尸体的工作。以地处潮阳县城的棉安善堂为例,1943年潮汕大饥荒时,该善堂派掩埋队夜以继日地工作,共收埋尸骸8000多具,高峰时期,仅一个月就收埋4800多具,平均每天多达170多具。[3]17
灾难救助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赈济灾民,包括施衣、施米、施食等。如1943年潮汕大饥荒期间,汕头诚心善堂联合本地延寿善堂轮流煮粥施食,赈济汕头市区及城郊的灾民,高峰时单日赈济灾民就达2万多人。[3]3是年,诚心善堂还专门从香港买来大批半旧的长衫、长裤和西装,并用购置来的大批布袋改制成粗布衣服,救济灾民过冬。[3]28灾难救助一般采取临时救助的方式,有些善堂为方便救助还成立了专门的救援队伍,专职从事抢险救灾工作。以上述汕头诚心善堂为例。民国时期,为顺利开展海上沉船和陆上的火灾、水灾等突发事故的救援工作,该善堂分别成立了海上救生艇队和陆上方便队,专职从事相关的抢险救灾事务。海上救生艇队由300人组成,一有海难便及时出动、奋力救人。陆上方便队大约由400名社友组成,配备有急救药箱和防火桶等设备,遇到水灾、火灾等突发事故,就紧急出发,抢险救援。[3]28
潮汕民间善堂过去从事的扶贫济困类慈善主要针对的是本地贫苦民众,救助内容有夏季施茶、施竹笠,冬季赠衣,以及年关施粥和发放救济款等。炎热的夏季给过路民众免费提供茶水以及给贫苦百姓发放竹笠、竹扇和草席等是潮汕善堂普遍采取的一种扶贫济困方式。解放前,地处中心城镇的潮汕善堂每年夏季大多都会设立固定茶点,在施茶、施凉水的同时还给过路民众发放竹笠、竹扇和草席。潮汕善堂冬季施赠给贫困者过冬的衣服主要有棉衣和麻袋衫两种。过去,这些慈善组织在施赠给贫困者过冬衣物时还会在衣服胸前或后背印上“某某善堂施赠”的字样,以防止有人领取后将其典当换钱。年关施粥和发放赈款主要是为了帮助贫困百姓度过年关。这种救助方式一般一年举行一次,而且通常会选在农历腊月二十六、二十七或二十八等春节的前期进行。除本地贫困者,有些善堂对过境的贫困流动人群也实施救助。如解放前汕头存心善堂就对过境的流落者给予食宿和路费的帮助。据统计当时施济的过境难民每月有十至数十人,解放时每月救济的人数又增长到一千多人。[3]4
在积极开展各类慈善救助活动的同时,晚清至民国时期的潮汕善堂还广泛涉足教育、消防和防洪护堤等社会公益事业。潮汕善堂晚清乃至民国时期开展较多的一类公益事业是兴学助教。尤其是进入民国以后,随着规模的扩大和经济实力的增强,潮汕善堂、尤其是地处中心城镇的善堂开始普遍兴办学校,免费招收贫困家庭的子女就学。表2是民国时期汕头市各主要善堂兴学助教情况的统计。[3]5-32从表中可以看出,当时汕头市区的存心、诚敬、慈爱、诚心等几个重要善堂都办有自己的义务小学。高峰时期,这些学校招收的学生达到400-700多名。当时,这些善堂所办学校都采取免费教学,就读学生不收取任何费用。至于学校的教职员工,基本上都是从热心公益的社会人士中聘用,属于半义务性质。有些善堂只给个别生活穷困的教职员工少许生活费用,有些善堂虽也付给专职教师一些报酬,但也远低于市内其他学校。
表2 民国汕头主要善堂办学情况统计
潮汕善堂在民国时期开展较多的第二类公益事业是城镇消防。这类公益事业一般是由善堂出资组建义务消防组织,专职从事消防救护工作。解放以前,潮汕地区义务从事消防救护的善堂很多,汕头、潮安、揭阳、潮阳等地都有善堂从事此类工作。如民国时期仅汕头市区就有存心善堂救火队、诚敬善社灭火局、合敬善社扑火队等三支义务消防机构;揭阳县有分属于慈霖善堂、永同德善堂、寿德善团、众善堂、觉善堂、诚心善堂的六支义务消防队;潮阳县有分属于棉安善堂、存德善堂、仁济善堂、仁德善堂、建德善堂、存仁善堂的六支消防队伍。[3]54这些由不同善堂掌管的消防救护组织由专职消防队员和临时性义务消防队员组成,规模通常较大,人数一般都多达上百名。他们配置有救火机、泵浦车和消防车等设备。遇到火灾时,消防队员就会头戴安全竹笠,身穿印有善堂标志的衣服,带着灭火器具赶赴火灾现场救火。对于一些规模较小的善堂,尽管没有组建专职消防队且没有较大型的救火设备,但火灾发生时他们也会派出堂员,带着水枪和水桶等简单器具到火灾现场帮助救火。鉴于消防队在维护公共安全和社会稳定方面所具有的突出价值,潮汕善堂过去在建立此类公益组织时往往会得到社会各阶层力量的鼎力支持。如1916年潮阳仁济善堂创建义务消防队时,本地商人陈素芳等就捐献出手摇水龙车、水桶、水带和水枪等消防器材。[10]559而1936年潮安庵埠太和善堂在创办义务消防队时,旅居海外的华侨除给予资金支持外,还在海外购买了大量西洋灭火器具捐献给善堂。[13]23
潮汕善堂参与较多的第三类公益事业是防洪护堤。这类公益事业是指由善堂派员在每年雨季到来时定期巡查堤坝或者在堤坝决堤漏水时参与抢修。潮汕地区由韩江、榕江、练江、龙江、黄冈河等河流编制而成的水网贯穿了整片区域,境内积水面积一百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多达31条,积水面积超过一千平方公里的河流也有5条。由于上游水土流失严重,河床泥沙淤积,造成有些河段的沿江园田低于河床。每年雨季,每当上游骤降暴雨或大暴雨,山洪下溢,便会造成下游严重水灾。[14]针对这种现实,潮汕善堂过去在广泛开展各类慈善救助活动的同时,每年雨季还经常组织人力参与到防洪护堤的事业之中。例如1934年7月20日,暴风雨使韩江水位暴涨,致使潮州城北堤两处发生泄洪事故。危机之时,潮州城内各善堂积极行动起来,派员与社会各界人士联合起来对堤坝进行抢修,终于保住了堤坝安全,使境内民众避免了一场洪水灾害。1935年春,为防患于未然,潮州城内各善堂还召集社会各界人士召开了一次“护堤救危的联合大会”,商讨在雨季到来之前对韩江堤坝提前抢修。由此不难看出潮汕善堂对防洪护堤事业的重视及为此所做出的贡献。[3]12
潮汕民间善堂是一种带有浓厚民间信仰色彩的慈善救助组织。在潮汕地区,民间善堂通常都信奉特定的神灵。以神灵崇拜为纽带,这些慈善组织得以凝聚起一批仁人志士齐心协力地开展慈善救助活动。而且,通过神灵崇拜和举办各类民俗信仰活动,这些善堂还获得了大量信徒捐赠,拓展了慈善资金来源的渠道。民间信仰可以说是潮汕善堂建立和维系的基础,对民间信仰的吸收利用不仅使这些慈善组织具备了较为浓郁的宗教文化色彩,而且还使其在开展慈善救助活动的同时兼而具备了满足民众信仰需求的功能。
潮汕善堂满足民众信仰需求的功能首先体现在个体的日常祭拜方面。在整个潮汕地区,善堂既是慈善救助组织,同时又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民间庙宇。在所辐射的区域,民众日常生活中遭遇苦难而又求助无门时往往也会像求助其他庙宇一样求助善堂所供奉的神灵。尤其是在现代科学远未普及的传统社会,善堂更是那些纯朴的地方民众消灾祈福、寻求护佑的理想之地。潮汕善堂提供的满足信众与所奉神灵沟通的方式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祷杯,即通过类似扔钱币卜卦的方式与神灵沟通,善信将求助事项通过心里默念的方式告知神灵,之后通过掷卦和看其正反面来确认神灵给出的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第二种是求签,即通过求签和解签的方式来卜问吉凶。潮汕善堂尤其是那些地处偏远乡村的小型善堂多会准备以善堂所供奉的某某神灵命名的“签诗本”或者“药签本”,①之所以称为“签诗本”是因为每号签对应的签文都由一首七言四句律诗打头,其后才是关于“岁君、功名、六甲、婚姻、生意、外出、六畜、厝宅”等签文的相关解释;“药签本”与此类似,先是附有一首七言四句律诗,其后才是与签文相对应的一个中药配方。信众有事求助于善堂所奉神灵时,先是在善堂准备好的签筒内求签,之后由堂内相关的宗教从业者解签。“求签问神”的内容很广,信众日常生活中但凡遇到婚姻、丧葬、建房以及农事、生意和外出等事宜都可通过此类方法求问善堂所奉神灵。第三种是扶乩,即通过驻守于善堂的“灵媒”来求助于神灵。潮汕地区的一些善堂过去常有“乩童”这类“灵媒”驻足。作为善堂的重要组成人员,这些“灵媒”在善堂的日常运作中主要扮演仪式指导者的角色。而在平时,凡有信众求助善堂神灵,他们也会通过扶乩通灵的方式为信众消灾解惑。因而,以“乩童”为中介,通过“灵媒”与神灵沟通也就成为潮汕一些善堂提供的一种求助神灵的方式。
表3 潮汕善堂信仰体系及其分布②表中所统计的神灵都为善堂所信仰的主神,在粤东潮汕地区,有些善堂除供奉主神外还会在堂内供奉其他地域性神灵,呈现一种多神合祀的现象。
满足民众信仰需求的功能也体现在神灵诞辰的集体性祭祀当中。如表3所示,潮汕民间善堂信奉的神明复杂多样。潮汕民间善堂基本上都是以这些神灵信仰为基础而建立。每到这些神灵的诞辰之日,各个善堂也会举行相关仪式,庆祝各自所奉神灵的诞辰。以潮汕善堂信奉最多、分布范围最广的大峰祖师为例。每年农历十月二十九日前后,属于该信仰体系的善堂都会举行大峰祖师的诞辰庆祝仪式。仪式的举行少则三天,多则五天。仪式期间,除奉献祭品、宝物和“做潮戏”给大峰祖师贺寿外,善堂及社区民众还会请人诵经礼福,祈求大峰祖师及“受邀”前来贺寿的境内其他神灵保佑社区平安、农业丰收和民众生活幸福。应该说,大峰祖师这类神灵的祭祀仪式,不仅仅是善堂自身的庆祝活动,它还是社区民众广泛参与的一种集体性宗教盛宴。除了具有“娱神”和凝聚社团成员的作用外,此类仪式还能够满足社区民众消灾祈福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
满足民众信仰需求的功能还体现在随俗举行的各类仪式庆典中。粤东潮汕地区是一个民俗信仰极为丰富的地区。在这一地域,从正月初一到腊月十五,从春节、元宵再到清明、端午,每个传统节日或岁时节令几乎都有与民俗信仰相关的节日庆祝活动。就潮汕善堂组织而言,为凝聚信仰群众、扩大社会影响力和增加经费收入,他们通常也会在不同的民俗节日随俗举行一些宗教仪式活动。以潮汕大峰祖师信仰体系内的潮阳和平报德善堂为例,每年正月初九的“天公诞”,该善堂就会随俗举行“迎天公”的庆祝活动;至农历七月鬼节,善堂又会进行普度无主孤魂的仪式;而到了年末十二月“神上天”之时,善堂还会随俗举行年终谢神、送神的仪式。有些善堂在随俗举行仪式庆典时也会顺便开展一些慈善救助活动。如地处城区的汕头存心善堂,每年农历七月中元节,除进行盛大的普度无主孤魂的宗教仪式外,他们还将社会热心人士捐献的大米、面粉和食用油等物资集中起来,统一发放给市区生活困难的群众。通过这一举措,该善堂将民俗信仰和慈善救助有机地结合起来,既满足了民众信仰需求,也为社会弱势群体提供了帮助,可以说具有文化传承和慈善救助的双重功能。
慈善救助、参与地方公共事务以及满足民众的信仰需要是潮汕善堂在传统社会所具有的三个主要功能。这些功能在晚清乃至民国时期表现得较为明显。然而上世纪80年代以后,因时代的发展变迁及整体社会环境的变化,潮汕民间善堂的传统功能也开始悄然发生了改变。首先,传统的慈善活动虽然仍在延续,但慈善救助的重点已经明显改变。潮汕民间善堂是在晚清社会矛盾日益激化而且自然灾害又特别频发的特殊历史时期大范围崛起。兴盛之初,为应对战乱和自然灾害所引发的死亡和贫病问题,这些慈善组织普遍开展了收尸埋骨、施医赠药和灾难救助等慈善活动,为净化环境和保持社会稳定贡献了很大力量。另外,为了应对政府无力担负的城镇公共事务,潮汕善堂在民国时期还广泛参与了兴学助教、城镇消防、防洪护堤等社会公益事业,为保护民众生命财产和推动地方市政建设贡献了自身力量。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快速发展、民众的物质生活水平有了极大提高。在此背景下,为应对社会转型时期出现的贫富差距、儿童失学和孤寡老人养老等现实问题,潮汕善堂普遍将慈善重点转向扶贫帮困、养老和助学等领域,可以说在新时期又担负起新的慈善救助任务。其次,在继续从事慈善救助和满足民众信仰需求的同时,联系海外华侨发展地方经济以及传承延续地方民俗文化方面的功能也日渐凸显。随着潮人漂洋过海到海外谋生,这种慈善组织也被带入到新加坡、泰国和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并在当地华人社会生根发芽。①潮汕民间善堂先是自晚清由潮阳县向泰国华人社会传播;民国初期,又经潮安县向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传播。据汕头市民政局所进行的不完全统计:截止到本世纪初期,泰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华人所创办的善堂,与潮汕善堂有直接渊源关系的不低于20座。这其中代表性的有泰国的华侨报德善堂,马来西亚的同奉善堂和明修善社,以及新加坡的南安善堂、同奉善堂和修德善堂。潮汕善堂与东南亚潮人善堂一脉相承,改革开放以后,因为同根同源的关系,海外善堂纷纷到家乡寻根谒祖,逐渐强化了与国内善堂的联系。而此时出于发展经济的需要,潮汕地方政府和民间善堂也不失时机地以善堂为中介,吸引海外华侨到家乡投资,参与到地方经济建设当中。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与国内善堂恢复联系后,海外善堂无偿捐献出大量资金用于重建家乡善堂及其附近的桥梁和道路,不仅促进了国内善堂的恢复,而且还极大地改善了家乡的基础设施,间接推动了家乡经济的发展。②潮汕地区的民间善堂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曾一度停办,改革开放以后因国家宗教政策的调整以及得益于潮汕民众和海外华侨的推动,这些民间慈善组织又开始逐渐恢复。再如上世纪90年代,得益于泰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等国华人善堂的资金支持,潮阳和平报德善堂联合当地政府以大峰祖师墓地为中心,在和平镇桥尾山修建了一座占地面积达2.4平方公里的旅游风景区。[15]该风景区建成后,凭借优美的自然风景和大峰祖师墓地这一历史古迹,吸引了大批海外华侨和本地游客旅游观光,极大地带动了和平地方经济的发展。
潮汕善堂是一种历史悠久、内涵丰富的民间社团组织。这类民间社团以地域文化为基础而建立,就其自身而言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蕴含了诸多地方民俗文化的宝库。表现在建筑领域,潮汕善堂“堂宇”建筑中所采用的镶瓷、雕塑和漆画等艺术形式,技艺十分高超,能够充分展现潮汕庙宇建筑文化的精髓。在宗教仪式方面,潮汕善堂经年举行的各类仪式和庆典,综合了潮汕音乐、曲艺、丧葬习俗、祭祀礼仪等诸多文化事项,可以说是潮汕民俗文化的一种集中展现。改革开放以前,因种种条件的限制,潮汕善堂在文化层面的重要性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其在传承和延续地方民俗文化方面的功能也没能得到较好的体现。改革开放以后,因全球化和工业化的急速发展,潮汕善堂的文化内涵开始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如何挖掘利用和传承保护善堂文化也逐渐成为人们的共识。2009年,在汕头市举行的“潮汕慈善文化潮学论坛”上,与会专家一致建议应积极申报潮汕善堂文化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加大挖掘力度,保护和利用潮汕善堂文化资源。这充分说明,在新的历史时期,除了联系海外华侨带动地方经济发展外,潮汕善堂在传承和保护地方民俗文化方面的功能也日渐凸显。
潮汕善堂功能的现代变迁与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发展及综合国力的提升可以说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如前所述,晚清和民国时期国力相对较弱而且各种社会矛盾又比较突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潮汕善堂所发挥的作用主要是社会救助,具体的体现就是为应对战乱和自然灾害引发的死亡、贫病等问题,这些慈善组织有针对性地开展了各种慈善救助活动;而且,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和保护民众生命财产,他们自民国以后还广泛涉足医疗、卫生、教育和消防等社会公益事业。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快速发展、综合国力不断提高。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过去一些由民间善堂承担的慈善和公益事业逐步由政府部门取代,此时潮汕善堂所从事公益事业的范围逐渐收窄,慈善活动也更多地转向了更具现实意义的养老和助学等方面。
潮汕善堂功能的现代变迁与国家政策的变化也是息息相关,最为典型的莫过于收尸埋骨这类慈善活动。收尸埋骨是潮汕善堂在传统社会开展较多的一类慈善活动。然而上世纪90年代以后,为节约用地和改良社会风气,国家开始全面推行殡葬制度改革,农村地区一改往日的土葬习俗转而实行火葬制度。在此政策的影响下,潮汕善堂过去普遍从事的收尸埋骨活动逐渐收缩,相关慈善活动也转向为社区民众提供寄存骨灰盒、祖先神主牌位以及相对廉价的丧礼仪式服务等方面。
当然,除综合国力提升和国家政策变化等外部因素,善堂自身的调整也是促使其功能转变的一个重要诱因。尤其是进入本世纪以来,为适应日益变化了的社会环境,潮汕善堂在传统慈善活动的基础上不断拓宽慈善服务领域。在农村地区,一些善堂配合地方上的殡葬制度改革,在所在地修建起规模较大的殡仪馆,配合相关部门从事无主尸体的收敛工作,并以较低的市场价格从事尸体接运、火化和骨灰寄存等服务,既方便了社区民众也推动了农村火葬制度的实行。在人口较为密集的城市,一些善堂利用闲置场地创建起体育健身场所,为社区民众的娱乐健身提供便利;而有的善堂则充分利用高校教育资源,联合举办书画班和暑期培训班,为中小学生的业余学习提供帮助。总体来看,潮汕善堂近些年在功能方面的诸多转变,既是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也是其自身不断调整的结果。经过这些转变,这类民间慈善组织更好地适应了现代社会的发展。可以预见的是,通过不断地转变职能,潮汕善堂在未来其服务社会的能力也必将会不断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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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127
A
1001-4225(2017)10-0055-07
2017-04-14
杨正军(1978-),男,宁夏吴忠人,法学博士(人类学专业),云南民族大学云南省民族研究所讲师。
(责任编辑:佟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