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密遗民心境的文学表达与文化精神

2017-04-02 13:23刘师健
关键词:周密遗民笔记

刘师健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湖南 长沙 410003)

论周密遗民心境的文学表达与文化精神

刘师健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湖南 长沙 410003)

周密宋亡后以遗民气节与笔记“巨擘”名垂于世,遗民身份与著述之间体现着非同寻常的联系。其遗民心境在词与笔记中表现出不同的风貌:词中着重抒发情志,呈现出悲愤、愁苦、隐忍、退避的历程;笔记中凸显反省意识,融汇感性与理性,将精神创伤升华为哲理思考,在反思历史和抨击现实中,多维呈现遗民心态;由词而笔记,隐逸倾向淡化,文化自救意识增强,遗民心境表现得更为冷静和理智。心境呈现的差异与词体重在抒发情志、笔记偏于叙述的文体差异紧密相关。著述充分反映了作者的骚雅人品和坚贞的遗民气节,其主题超越了文学本身而体现了特定文化的价值尺度,凝聚着民族的文化心理和时代的精神特质。

周密;遗民心境;词;笔记;呈现差异;文化精神

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又号苹洲,“弁阳老人”“四水潜伏”,祖籍济南,流寓吴兴(今浙江湖州),著名词人,与蒋捷、王沂孙、张炎并称为“宋末四大家”。宋亡后,隐而不仕,将自己的抱负与隐衷抒发于诗文、寄寓于著作,以遗民气节和笔记“巨擘”名垂于世。[1]一方面,他与所有宋季遗民一样,度过了国事蹙迫的晚宋时节,经历了兵祸相接的两世之交;另一方面,他又有别于其他遗民:有着五世积淀的官宦门庭、富赡广博的学识思想以及复杂独特的生活方式与体验,这使得他在遗民作家群体中卓然自立、独成一家。目前,学界对周密的研究,多集中探讨他作为隐逸遗民的文学创作内容与风格特征方面①美国学者Ankeney weitz的《Zhou mi's record of clouds and mist passing before one's eyes:An Annotated Translation》从艺术史学的角度研究《云烟过眼录》。(AnkcncyWeitz《Zhou Mi's Record ofCloudsind Mist PassingBefore One's Eyes:An Annotated Trinslition》,Leiden Brill,2002年版)郑继猛的学位论文《宋代都市笔记研究》的第七章将周密笔记《武林旧事》归入到“都市笔记”,重点分析了《武林旧事》的记事方法。刘婷婷的《周密笔记的遗民情怀与史料价值》认为,遗民情怀渗透在周密笔记的内容和文字的各个方面。(《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操瑞文的《〈武林旧事〉版本流传及其特点考述》(《文艺评论》2013年第4期)详细考证了周密笔记《武林旧事》的版本流传情况。张静的《周密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对周密著作内容进行了全面的研究。,对其遗民身份与著述之间非同寻常的联系,遗民心境在不同文体中的呈现情形与文化精神,尚无涉及。由此,本文以别于传统,侧重综合利用遗民文集和各类档案、地方志对遗民心态的研究,从其晚年著述入手,探讨其如何微妙地游移于不同文体之间,有差别、分层次地展现其遗民心境,揭示其遗民心境呈现的文体差异,管窥其极具典型意义的古代遗民思想发展历程与其形成的深层次文化动因。

一、周密的传世作品与特点

据清江昱《苹洲渔笛谱考证》《苹洲渔笛谱集外词》②参见江昱《苹洲渔笛谱考证》《苹洲渔笛谱集外词》,《续修四库全书》第172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157-161页、190-202页。夏承焘《周草窗年谱》《草窗著述考》《乐府补题考》相关内容①周密所存著作内容与结集的年代情况如下:《草窗韵语》六卷,“此四十三岁以前诗集,结集于咸淳十年(1274)甲戌。”《苹洲渔笛谱》二卷,“无入元以后各词。”《草窗词》二卷,“阮氏《四库未收书目提要》一,疑其出后人掇拾。……其非草窗自定无疑。”《绝妙好词》七卷,自录二十二阙,“此书自选其送陈允平被召词及《乐府补题·白莲词》,结集必在宋亡之后。”“其入元以后所作,多国族之痛,遗黎之悲。”《武林旧事》十卷,“作于宋亡之后,成书则在《齐东野语》之前。……寓黍离之意”《齐东野语》二十卷,成于至元二十八年(1291),“草窗著述以此书为最经意,记宋季遗事多足补史阙,其考正古义者,亦极典核。”《癸辛杂识前集》一卷、《后集》一卷、《续集》二卷、《别集》二卷,“继《野语》而作,亦网络宋元间遗事……全书四集,皆作于五十以后。”《浩然斋雅谈》三卷,“作于《野语》及《绝妙好词》之后。……以其考证经史评论文章者为上卷,诗话为中卷,词话为下卷。”《云烟过眼录》四卷,“此书鉴赏书画古器,略品甲乙……作于六十岁之后。”《志雅堂杂钞》一卷,“其文与《云烟过眼录》《癸辛杂识》诸书相出入……始于至元廿六年(1289)己丑,终于元贞元年(1295)乙未。”《澄怀录》二卷,“录唐宋人所记登涉之胜与旷达之语……辑录年代未详。”《浩然斋意钞》《浩然斋视听钞》“皆止一卷……所记间有与《癸辛杂识》重复者。”(参见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周草窗年谱》(附录一:草窗著述考),337-341页。),可得知,周密今存十三种著述,呈现以下四个特征:

其一,入元后,未见周密辑录诗歌,主要撰述笔记,现存九部笔记中,除《澄怀录》辑录年代未详,《浩然斋意钞》《浩然斋视听钞》所记间有与《癸辛杂识》重复者之外,其余六部创作年代都明确在宋亡之后,且著述年代大都在50多岁以后。

其二,周密今存词153首,亡国后仅39首,主要集中作于宋初亡景炎元年(1276)、祥兴二年(1279)以及宋亡十年的至元二十三年(1286),其后罕见其与友人唱和作词的记载,词创作与笔记也有相交的时段,相较而言,越往后,主要以笔记创作为主。

其三,词作内容多“感慨激发,抑郁悲壮。每一篇出,令人百忧生焉,又乌乌然称其为累臣羁客也。”(《周公谨弁阳诗序》)[2]与词写作有相交时段的笔记内容也多隐寓黍离之痛,几近晚年的笔记内容则多以故国文献自任,辑录家乘旧闻为主。

其四,他以南宋遗老自居,终身抗节遁迹,“以无所责守而志节不屈著称”“介然特立,足以增亡国之光。”(《题周草窗画像卷》)[3]不拘泥于进或退,以出世心态入世,将自己的抱负与隐衷抒发于诗文、寄寓于著作。

二、遗民心境在词中的线性呈现

寓杭期间,周密的生活无弁阳“山水清峭。遇好风佳时,载酒殽,浮扁舟,穷旦夕赋咏于期间”的优雅闲情,只有“颓颜皤鬓,离乡索立”的艰难凄苦。(《周公谨弁阳诗序》)[3]悲苦之际,词作中蜕去了词人往日的欣喜从容之感,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感慨。如同写西湖,昔日是“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曲游春》)②文中所引周密词作,均见唐圭璋:《全宋词》第5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如今却“甚凄凉,暗草沿池,冷苔侵甃。”(《探芳讯·西泠春感》)宋亡后,词人不再以画家般的笔触去捕捉景物中的神与韵,而是以哲学家的心境来表达历史沧桑和今昔无常。牟巘认为周密老年“抱崛奇而老忧患,据会通而观变化。反博趋约,落其华英”[4],心态在愁苦中会通变化着,确属实情。

(一)宋初亡时之悲愤愁苦

宋亡之初,词人昔日自在的生活荡然无存,随即而来的辗转零落,令其悲愤不已,表现出不可掩抑的故国之思和愁苦情怀。

一方面是故国沦陷的悲愤心态。景炎元年春,宋宫室在元军的监押下被迫北迁,浙东等地相继沦陷,周密遭兵火相逼逃离义乌,后辗转得以全身回故乡,在会稽王沂孙处,客居一月余。[1]这个时段的冬天,词人登当地名胜蓬莱阁,作《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故国遗老目睹故国山川,怎能无慨,悲愤之情奔泻而出。“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故国”“故园”二词一泻而出,书写流亡岁月中对故乡故都的刻骨思念。然而江山易主,故园不再,作者痛心疾首,忧愁郁结,以致要呼唤五湖归隐的范蠡、登楼赋忧的王粲、狂饮销愁的贺知章同销万古愁。词人随后又游观故苑,作《献仙音·吊雪香亭梅》。登临蓬莱阁所见景物,已沉痛触及周密的遗民心事,迨及雪香亭③雪香亭是临安故宋废苑——聚景园中之亭。《武林旧事》载:“聚景园,清波门外,孝宗致养之地,堂匾皆孝宗御书。淳熙中,屡经临幸;嘉泰间,宁宗奉成肃太后临幸。其后并皆荒芜不修。”(周密:《武林旧事》,中华书局,2007年版,106页。),遂一泻而下。“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以前的太平盛世到眼前只剩下令人愁恨不已的废绿平烟,面对斜阳衰草他不禁泪满魂消。可落泪伤神之后,还是要回到只能听见数声春怨的蒙元的天下现实,其悲愤凄楚的遗民心境表露无遗。

另一方面是个人愁苦情怀。国仇家恨迫使周密不得不面临命运归宿的忧虑,个体愁绪在词中也可见端倪,词中多涉“老”“衰”“泪”“愁”“废”等表示愁苦感情的字眼。如:“相如老去,赋笔吟笺闲却。此情怕人问著。”(《大黼·春阴怀旧》)“绝怜事逐春移,泪随花落。”(《祝英台近·后溪次韵日熙堂主人》)“春恨悄,天涯暮云残照。”(《玉漏迟·题吴梦窗霜花丰腴词集》)亦感叹流年易逝:“不恨春迟,恨春容易老。”(《齐天乐·次二隐寄梅》)“感流年,夜汐东还,冷照西斜。”(《高阳台·寄越中诸友》)而回首往昔,一切皆空幻如梦:“非非是是总成空,金谷兰亭同梦。”(周密《西江月·怀剡》)现实的迷惘愁绪溢出词外:“翠云零落空堤冷,往事休回首。”(《探芳讯·西泠春感》)人生空漠之感日益浓重,“立尽斜阳无语,空江岁晚”(周密《三姝媚·送圣与还越》)

就是在与友朋唱和时,亦有“家国无穷之慨,寓乎其中,非仅区区咏花卉而已。”[5]《乐府补题》中,①关于《乐府补题》,夏承焘写作《乐府补题考》(见《唐宋词人年谱》,376-382页),认为其中词作皆为感于南宋六陵被发之事而作,后萧鹏发表《乐府补题寄托发疑》一文(《文学遗产》1985年第1期),对夏的说法进行了驳斥,证据明确。叶嘉莹在《王沂孙及其咏物词》文中认为:“在集会填词之际,其中作者不免偶或有关于此事之悲慨。而且关于所谓‘有寄托’之作……也并不能如猜灯谜一样求其句句之必有所实指。……因此我们对《补题》中之寄托,若谓其专咏六陵之事,自不免过于穿凿,然似亦不必谓其必不指六陵之事也。”(《文学遗产》1987年第6期)“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暗倾铅水。”(《水龙吟·白莲》)借白莲之咏寓冰清玉洁之意,表示对元朝征求遗逸、不予合作的态度。“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前梦蜕痕枯叶。”(《齐天乐·蝉》)借蝉声,蝉的身世比况自己的遗民襟袍,表明独抱清高、暗诉悲怨的遗民心态,有着深深的家国之恨和个体之悲。

(二)宋亡元兴时之隐忍退避

宋亡元兴既成事实后,周密的遗民心绪和生命悲情,不断流淌后逐渐稀释。“山青青。水泠泠。养得风烟数亩成。乾坤一草亭。云无心。竹无心。我亦无心似竹云。岁寒同此盟。”(《吴山青·赋无心处茅亭》)物非人也非,逐渐褪去了往昔的悲苦情调,更多的是以安闲之姿吟诵着安闲情态,透漏出隐忍、退避的闲淡心境。

一方面,周密与遗民故老的联系更为主动密切,表现出渐趋和缓的遗民心态。祥兴二年(1279),始与张炎、仇远、唐珏交谊。[1]南宋亡国十周年的至元二十三年(1286)三月,招王沂孙、戴表元、仇远、白珽、屠约、张楧等燕集杨氏池堂。[1]“或膝琴而弦,或手矢而壶,或目图与书而口歌以呼,醉醒庄谐,骈铧竞狎,各不知人世之有盛衰今古,而穷达壮老之历乎其身也。”(《杨氏池堂宴集诗序》)[2]在诗词歌赋艺事中,无视世间的风云流转,无所谓个人的穷达壮老,尽情领略着不变的清风明月,感受着心灵栖止的永恒桃源。此外,周密还参加了在会稽宛委山房等处的文士集会,多有酬唱之作。文艺雅事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中心内容,在其《弁阳老人自铭》中言:“间遇胜日好怀,幽人韵士,谈谐吟啸,觞咏流行。酒酣,摇膝浩歌,摆落羁絷,有蜕风埃、齐物我之意客去,则焚香读书,晏如也。”[6]生活多是风轻云淡的日子,呈现出隐逸恬淡的遗民心境。

另一方面,也并不排斥友人入仕,折射出入元后政治心态的平和豁达。在保持晚节的前提下,对于当时士人在复杂环境下的行为选择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与理解。友人陈君衡应蒙元朝廷所召,作者在《高阳台·送陈君衡被召》中写道:“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东风渐绿西湖柳,雁已还、人未南归。”字面上看,表现对友人极为真挚恳切的怀念之情,仔细体味,实是作者对友人到了北方,面对高官厚禄,是否忘怀自己,忘怀故国的担心,深沉宛转地表达了对友人屈身仕元的良苦勉励,透漏了身为遗民的惨淡心情。在《忆旧游·寄王圣与》中作者写道:“天涯未归客,望锦羽沈沈,翠水迢迢。叹菊荒薇老,负故人猿鹤,旧隐谁招。”将出仕的王沂孙比作远在天涯的“未归客”,巧妙运用“采菊”“采薇”典故,以遗民身份委婉恳切地对王沂孙进行规劝。赠作品于友人出仕,本身便表现出对改朝换代的逐渐认可。

在时间的维度上纵揽周密晚年词作,我们得到一个复杂图像:既可看到他与友朋交游唱和、认同朋友入仕的种种情形,又可读出其对于遗民身份的强烈认同,更能感受到他作为遗民由激愤、悲痛而隐忍、退避的生活样态和心灵轨迹。

三、遗民心境在笔记中的多维呈现

相对于词的创作,周密晚年更看重笔记创作,投入了大半精力。其笔记著作不仅以高尚的气节彪炳史册,更以拯救民族文化为己任。《齐东野语》书名承《孟子》“此非君子言,齐东野人语也”而来,[7]就含有周密作为齐人后裔纪念中原故土之意。悲愤之中,有着对史实的冷静反省和对现实的如实指控,遗民心境更为冷静和理智。

(一)悲愤情怀,追忆故国

周密在《癸辛杂识》中感慨:“凡自三月二十日至七月,度宗升遐,贾相持丧、起复、辞免,虚文汩汩,殆无虚日。如此三阅月,内外不安,而国事边事皆置不问。至十二月十四日透渡,自此丧乱相寻,无复可为矣,悲哉!”[8]这沉重的叹息,道出了他面对此际时局的悲苦与无奈。进而引用陈过的言论曰:“夫徒以其统之幸得而遂畀以正,则自今以往气数运会之参差,凡天下之暴者、巧者、侥幸者,皆可以窃取而安受之,而袅、獍、蛇、豕、豺、狼,且将接迹于后世。为人类者也,皆俛首稽首厥角以为事理之当然,而人道或几乎灭矣,天地将何赖以为天地乎?”[8]忠愤之气溢于言表,在呈现这种悲愤之情时,作者有其独特之处,往往通过对过去的繁华盛景的叙写凸显出来。

《武林旧事》详述了朝廷典礼、山川风俗、市肆经纪、四时节物、教坊乐部等情况,具体呈现了南宋临安的繁华风貌。仅其节日民俗而言,就有元宵时的绛烛纱笼,清明节时的极意纵游,乞巧节时的对月穿针,中秋节的灯烛华灿,重九时的泛萸插菊,冬至时的垂帘饮博。①见《武林旧事》卷二“元夕”,卷三“祭扫”“端午”“乞巧”“中秋”“重九”“冬至”诸条。亦有名目众多的“ 诸 市”“瓦子 勾 栏 ”“ 酒 楼”“歌 馆 ”“ 赁 物 ”“ 作 坊 ”“市食”及“诸色酒名”。②见《武林旧事》卷六诸条。临安的大小建筑和园林胜景,其方位、名字、来历也都一一记录在案。③见《武林旧事》卷五“湖山胜概”条。《志雅堂杂钞》“图画碑帖”“诸玩”“宝器”“书史”“图画碑帖续钞”诸条以及《云烟过眼录》全书都是记载作者平生所见的字画、碑帖、奇物,充分展现了宋代丰富的典籍文物。

叙述的用意何在?作者在《齐东野语》中言:“嘉与好事者共之,庶亦可想像承平文物之盛焉”。[9]希冀来者不忘故国昌盛的文化,表面上写对旧日生活的留恋,貌似脱离了现实的苦闷,实则是在超然的外表下面埋藏着更深沉的悲哀。正如《四库提要》评其书时所说:“湖山歌舞,靡丽纷华,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10]他在《武林旧事》自序中亦云:“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盛衰无常,年运既往,后之览者,能不兴‘忾我寤叹’之悲乎!”[11]面对天翻地覆的历史变动,他难以相信客观的存在,不愿接受那“朝为绮罗丛,暮作瓦砾场”(《感兴二十七首》)的现实。[12]宁愿“梦里瞢腾说梦华”,[13]因此“寻梦”的强烈愿望,就代表了作者对故国的眷恋和痛悼,成了他超越现实巨痛的一种方式。这种经历一个从真实的“有”到“无”的过程,要比“黄粱梦”中那邯郸卢生更为沉痛,更为苦涩。

(二)反省意识,追咎历史

残酷的浩劫唤起了作者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深沉的忧患意识,使其融汇感性与理性,将精神创伤升华为哲理思考。在经历了亡国的血的教训后,他不再“为尊者讳”,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把持朝政、祸国殃民的权臣。诚如《四库全书总目》之《伯牙琴》提要云:“密放浪山水,著《癸辛杂识》诸书,每述宋亡之由,多追咎韩、贾,有《黍离》诗人‘彼何人哉’之感。”[14]

《癸辛杂识》“阎寺”条写理宗为宠妃修功德院时“内司分遣吏卒市木于郡县,旁缘为奸,望青採斫,鞭笞追逮,鸡犬为之不宁。”[8]在金辽坐北虎视耽耽时,大小统治者沉浸于湖山宴乐之中,生活极其奢靡。《癸辛杂识》“光禄寺御礼”条记光禄寺行御礼时“炊米之器,皆以温石未大釜,甑以白檀香,若甕盎之类,皆银为之,极其侈靡,前代之所无也。”[8]一些士大夫也不甘其后,《齐东野语》“张功甫豪侈”条直接写出了南宋士大夫张镃“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9]民风亦日渐骄惰。《武林旧事》卷六“骄民”“游手”等条写临安“都民骄惰”“都民素骄”和“人物盛夥,游手奸黠,实繁有徒。”[11]《癸辛杂识》“道学”条揭露了所谓道学之士的可憎面目:“愦愦冬烘,弊衣菲食,高巾破履,人望之知为道学君子也。”他们整日清谈、于事无补,“以致万事不理,丧身亡国。”社会黑暗腐朽的方方面面都在作者笔下呈现。

周密在《弁阳老人自铭》中陈述了他撰述的原则:“于古今得失、治乱之故,必审其是,不喜随声接响。尝谓班孟坚不过以成败论人物,况近世私好窃古眩世者哉。”[6]表明了撰写笔记时,不轻信、不盲从秉笔直书的原则。戴表元曾如此评价《齐东野语》:今夫周子之书,其言覆,其事确;其询官名,精乎其欲似郑子也;其订舆图,审乎其欲似晋伯宗也;其涉词章礼乐,蟾乎其欲似吴公子季札也。他所称举,旁闻曲证,如归泰山之巅而记封丘之遗,过瞿相之圃而数射夫之序。[15]对其著述的真实性及史料性称赞有加。如此真实的反省历史,足见他强烈维护遗民的身份和其著述时冷静的遗民心态。

(三)控诉心态,抨击时弊

经过战火的洗劫,广大人民家破人亡,无家可归,村落荡然无存,田地荒芜,幸存者挣扎在死亡线上,赋税沉重,生活窘迫,周密在笔记中对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巨大痛苦进行了揭露和控诉。

首先是揭露战争的残酷。浩劫之后,路上唯有白骨,不见人烟。蒙城县“空无所有……沿途茂草长林,白骨相望,虻蝇扑面,杳无人踪”。旧称“小东京”的城父县只“有未烧者十余家”,魏真县、城邑县、太康县“皆残毁无居人”。[9]

其次是控诉南宋每年缴纳大量岁币的沉重负担落在了百姓头上。《齐东野语》“淳绍岁币”条作者感叹:“开边之用固无穷,而和戎之费亦不易。”[9]

再者是痛心于文物典籍宝物之被抢,丢失,被毁。皇宫的白玉箫管、白玉笙竟然“皆在军中日得之北方”[8];宋朝内府“极精妙”的书画在“至元间被斥卖于广济库。”[8]

还有是控诉元朝吏治的黑暗。《癸辛杂识》“祖杰”条控诉温州清乐县恶僧祖杰,惨无人道,还一再逍遥法外,官吏视百姓冤死而不顾,实令人发指。①见《癸辛杂识》别集上“祖杰”条。更有甚者,元统治者以污辱的态度对待旧宋皇室。《癸辛杂识》“杨髡发陵”条记载了元僧杨琏真伽发掘南宋六陵的暴行,在皇陵神圣不可侵犯的封建社会,发陵的行径,不啻是对江南人民情感的最强烈的刺激和最严重的伤害。作者悲愤不已,在“二僧入冥”条中记载发陵之僧在阴间“被炽火炙之,叫号秽臭不可闻。”“骨肉皆零落”受尽苦楚的情形[8],借超自然的力量来让他们得到报应,可见强烈的谴责和控诉心态。

遗民身份使得作家晚年的济世之情一方面表现为对新王朝的不合作态度,笔记中从不称“宋”为“前朝”“故宋”仍以“宋”呼之,称元则为“虏”,元人为“虏人”“北人”等。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与文化使命感,本着不忘本的骨气,他公开表露自己的民族感情和政治立场。这几种情感相互衍化,又彼此关联。写故国是在回味,也是在记载的同时进行反思:正因为有如此之盛,才使举国上下陷入软靡之中,失去进取收复之意,才导致今日之悲。同时,也是在控诉:由于异族的入侵,才会国破家亡,导致流离失所,因而顾念以往,回味过去。身边的不幸更使作者倍觉旧日生活的可爱,愈加诅咒命运的残忍。这数种情感互为因果,相辅相成,又互相强化。

四、心境溯源:文化困境与心理理性的双重动因

从上文分析可知,晚年周密对前朝的眷恋和对往事的追忆从未停歇过。在日常生活中,为排遣忧愁,他与友朋聚集唱和,却常忆起宋元易代的惨痛历史;也因一些具体情境触发情绪,以著述方式来抒发其对前朝的缅怀;赠词于友人出仕,表现出对改朝换代的逐渐认可。这种遗民心境呈现出的多重情感,与呈现特征渐趋冷静和理智的深层动因是什么?笔者认为可从文化困境与心理理性两方面做一探讨。

(一)文化冲突使其陷入困境

季羡林先生曾在《陈寅恪先生的爱国主义》一文中说:“一个民族的真正覆灭不是国家政权的倒台,而是文化的消失。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都是历史信息的记载,是判别民族的一个重要标准。因此文化不仅是维系民族情感的纽带,也是传承古今文明的重要桥梁,而且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可等同于国家。”[16]从这种意义上说,由宋入元不仅是政权的更替,而且是文化习俗的侵染和冲突。作为一个一向有着正统自律意识的文人士大夫来说,他所依附的社会、制度,所信奉的国家遭到另一权力的挑战和抗衡,内心不得不变得离散驳杂,代之以忧心、不安、紧张的情绪,精神危机日益明显。正如方东美在《道家精神与佛学智慧》一文中说:“在衰世里面,知识阶级可以产生很大的觉悟。为什么呢?因为知识阶级在一个衰退的时代里,所感受的痛苦、所感受外来的刺激、所感受种种的忧患,超过一切其他的人。”[17]

宋朝的覆灭,尤其是蒙元初期,无论是生存际遇还是风俗习惯、文化制度等都给士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周密的正统儒家思想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产生了“琼湖歌月,白发簪花,十年一梦扬州”(《声声慢·送王圣与次韵》)的强烈反差。在词作中感叹吟咏,以寻求心灵的暂时归依和寄托。但毕竟无可奈何花落去,作为一名儒家现实主义的行道着,他始终忘怀不了现实的责任,反思生命存在的意义:“洊遭多故,遗编钜帙,悉皆散亡。老病日至,忽忽漫不省忆为大恨。闲居追念一二于十百,惧复坠逸为先人羞。”[9]潜心著述,追怀过去,倾泻自己积习已久的文化情感,寄希望于来日:“成均旧规,后来不复可见矣。谩言所知者数则于此,亦可想见当时学校文物之盛,庶异日复古或有取焉。”[8]既无法使自己融入新的异族权力统治下,又不可能回退;只能带着无根的情绪,在边缘地带徘徊,在新旧交替政权中,将这种用世之心和民族情感寄予著作中。“天下治,史在朝廷;天下乱,史寄匹夫。”[18]时乱世危,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存国史的责任,立功不成,反诸立言,以保全生命和坚守节操,“从中获得生活的力量和生命的意趣。”[19]在这种文化冲击的困惑与痛苦中,他既有着沉痛的悲愤,悲愤之余,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遗民身份和强烈的复国使命,这就使得其遗民心境呈现既有线性发展趋势,又有更为多维和立体化的特征。

(二)理性心理使其自适而自持

周密遗民心境的呈现特征跟宋代理学思想深化对其心理思维的影响有较大关联。南宋理学家们“欲夺回久已失去的精神阵地”[20],在对前代哲学思想怀疑否定的基础上建立起肯定内在心性、强化自我价值的带有思辨性的哲学思想,重新确立了由“外王”而“内圣”的民族本位文化的正统地位,改变了道学对于人生的远距离凝视的方法,重视主体的感觉经验,强调对于理的体验式追求而不是道学的认识式印证。①冯友兰先生在比较朱熹和陆九渊时曾说:“朱熹区别心与性,完全不是文字上的区别;从他的观点看来,实在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区别。不过,朱熹所见的实在,与陆九渊所见的实在,迥不相同。在朱熹看来,实在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抽象的,一个是具体的。在陆九渊看来,实在只有一个世界,它就是心(个人的心)或‘心’(宇宙的心)。”(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264页。)消弭了情、理的对立界限,在把握物理的基础上寓性情于自然物象之中:“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21]普遍主张用道德理性对人的情感严加规范,要求情发而自然中节,努力从自然万物中,寻求自我解除压抑,自我实现的自适进而自持的心理,力图体现一种综合“大恕孔悲的仁者情怀、高雅得体的义者风范、自然超逸的达者智慧的理想人格。”[22]

处在异族统治下的周密的生命情感尤显突出,他深挚地追怀过去,反映了人性本身的一种普遍怀旧心理。在情感的挣扎过程中,他努力寻求自我的适应。“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情。”[23]面对元人统治已成定局的际遇,隐逸行为方可成全遗民的坚贞峻卓人格,他理性地选择了隐居的生活形态,晚年往来于杭、湖之间,“或隐几著书,或狂歌醉墨。”[24]诗文创作为其提供了政治紧张下的舒缓的平台,在诸多艺事中,把持住自我的情感,实现了心理的自适而自持。

基于这种由情感挣扎后而自适自持的理性心理,他在不同文体中呈现了不同的遗民心境。面对突如其来的亡国时局,他选择了“能言诗之所不能言”的词体,[25]以抒发情志寻求心理的自适,呈现出由悲愤、伤痛、伤感、隐忍、退避的历时线性发展趋势。随着情感的渐趋平静,逐渐有一种自我把持的能力,面对既定的事实,理性地选择笔记文体,展开对历史的反思与总结,将宋朝典章制度、城市文化记录在案,拨开历史的尘埃找寻它的真实,指出繁华社会衰败乃至灭亡的根源,使笔记文体由以往重客观记述,转向为记述与心绪阐发并进的文体,以此更全面、具体地记载故国历史和文化,更为冷静和理智地表达遗民心境。我们由此推测,晚年周密创作中无诗歌的个中情由,恐怕与诗歌文体特征与其遗民心境的表达不甚切合有关。①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说明诗歌有一种宏远的境界,含不仅之意于言外。面对突如其来的亡国之痛,身世之悲,周密怎能不直言其事,述其情怀,因而更多地选择了与其心境契合的词和笔记文体,对于文体的自觉选择,正是其理性心理的一种反应。中华书局,2009年版,46页。

可以说,对于文体书写与遗民心境呈现之间的关系,周密有着一种比较自觉的意识。这种意识,在闭门遁迹、独立岁寒之操的遗民郑思肖、汪元量等人的著述中是不存在的。在与周密有着密切往来、处境约略相似的谢翱、张炎等人的著述中,也是不存在的。在危难之际,他不再是“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倾向于隐逸和对现实的逃避,[26]而是将心中最普遍、最深刻的东西通过怀旧的方式表现出来,展现作者一种深层次的心灵观照,一种高境界的社会反思,转而为文化自救而努力。因此,我们说,相对于那些颓废自怜、披发入山野的遗民,周密无疑表现得更具主动性和自我个性。

要之,忠君恋阙、心系故国是周密遗民心境的核心,他主动选择田园,最终在困惑与痛苦中没有出仕新朝而保持了遗民本色,通过著述展现了自己的骚雅人品、践履了坚贞的遗民气节,使作品的主题超越文学本身而体现了特定文化的价值尺度,凝聚着民族的文化心理和时代的精神特质。这便是我们在深层次文化背景中,用还原历史的目光与人性的心理重新阅读周密晚年不同文体的著述,而获得的理解与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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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6

A

1001-4225(2017)10-0022-07

2017-03-21

刘师健(1980-),女,湖南长沙人,文学博士,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南宋士人心态与笔记创作的正与变研究”(16YBA254)

(责任编辑:李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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