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华
惊蛰的前一天恰好是周末,天亮好大一会儿了,我还像一只虫子在暖被窝里蛰伏着。橐、橐、橐……门传来几声混浊的声音之后熄灭了,我从猫眼往外看时,一个极像我娘的老人怀里抱着一棵硕大的云南老苦菜站在门外,矮弱的身材让我只能看到她作为一个苗家女的标志:头上那盘高高的发髻。
这是我的母亲吗?母亲是在距县城60多公里的乡下老家,怎么可能这么早就来到城里吗?她分明比这还要高,头上盘结的发髻分明比这还要光滑和讲究呀!
轻轻往里拉开门的那一刹,我的腮帮突然酸溜溜的,这种酸酸的味道很快发酵,升华为一股无形的烟,熏了我的眼睛,眼皮接着就压榨出带有咸味的汁液。怕被母亲看见,我侧身背脸过去,将那快要成串串的露珠揉散在眼皮间,用变形的声音喊出:“娘,你怎么来了……”
“天不亮,我就来了。”
进屋之后,母亲将那棵苦菜从怀里释下来,没有看我,却用轻柔的声音说:“种了满满一园子的菜,家里没人了,吃不完,这棵最好,我就抱来给你……”
这是有生以来我见过母亲种的菜中最大的一棵,和娘站在一起,老了的娘,也只有这棵菜那般高。看得出,母亲十分爱这棵菜,她用热乎乎的臂膀将这棵菜紧贴着自己热乎乎的心,硬是走了十多里山路到镇上来坐车,然后来到县城我的家。这棵菜靠根部的地方有些微蔫了,这显然是娘长时间紧抱的原因。
年轻时,母亲也常常给我送菜,但那时候,母亲不是用背篓背着,就是用提篓提着,可这一回,母亲就用这双手,交替着这么抱着一棵菜来。
二十岁那年,母亲穿着她一生中最漂亮的花衣花裙,请了几桌人大吃大喝大醉之后,父亲就解开了她的花衣花裙……从此,娘就嫁给了父亲,也嫁给了老家的那几亩山地,家门前的那块菜地就成了母亲的第二个男人。身为人妇的母亲除了把父亲照管服侍得妥妥帖帖、俊俊朗朗,让人嫉妒之外,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就是用来服侍那几亩山地。母亲是极擅劳作的人,她在远处的坡地上撒荞、撒麦、培洋芋,在平地上点苞谷、撒旱稻、栽烤烟,什么庄稼收成好,她就种什么庄稼,因而再艰难的年月,我们也能够吃饱饭。母亲还把房前屋后零零星星不长庄稼、不出粮食的边角地给围起来,成为母亲的菜园。夏种辣椒和茄子,秋种萝卜和白菜,即使是菜地四周狭小寡淡的一围土,母亲也要见缝插针地种上爬杆豆或苦瓜,让这块菜地从平面到空间,一年四季,碧碧绿绿,丁丁吊吊,人要进入,必须勾头低脑,否则,就会被母亲那些瓜瓜豆豆碰头砸脸。
那时候母亲还年轻,风吹雨打,爬坡下坎,一点不含糊。她种玉米于平地,撒荞麦于坡地,讨猪食于深箐,割牛草于地头,拴马放牛,养鸡喂猪,砍苞谷,割荞麦,挖洋芋……一天到晚在地里忙忙碌碌,恨不得拉着太阳干活计。
不久,父亲到县里工作,我也随父亲转学到城里去了,把這几亩山地连同母亲最喜欢的这块园子全都丢给母亲一个人。父亲曾经说过要在城里给母亲谋个差事,可母亲就是舍不得乡下那块菜地,再说了,母亲不愿意让人戳父亲的脊梁骨。母亲在城里没有工作,要到城里来的唯一借口就是给父亲和我送菜,因此,她一个人努力种菜,似乎只有种出好菜,母亲才有进城来的理由。可进城住不了几天,父亲和母亲就因为没有“共同语言”常常发生小摩擦,母亲就匆匆来,匆匆去,只有在那块菜地上,母亲才找到快乐,找到希望,找到想念父亲的理由。
父亲离世,几个姐姐像长大的鸟儿各自飞投了别的林子,我也在城里安了家,为了快乐与幸福,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自己的工作,却把母亲给遗忘在故乡老家了。也曾经试着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一起生活,可假如不种菜、不送菜,母亲似乎仍然没有找到来我家的借口,母亲依然放不下她的那块菜地,依然不停地在老家种菜。这个时候,城里的生活条件好多了,菜市场里的时鲜蔬菜应有尽有,可隔三岔五,母亲就要把地埂上新扭的老茴香,沙地上新挖的洋芋,苞谷地新摘的豆荚,用粮食喂肥的土鸡,甚至是用柴火煮的一锅老花豆,用芭蕉叶蒸的几块麦粑粑,都要托人或亲自送来给我。
最近几年,母亲托人送菜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亲自送菜来的次数年少一年,甚至少到几乎要让我遗忘,即使是周末假日偶尔想起母亲,也只是她佝偻着背脊,艰难行走在村道上那孤零零的身影。
我想把这棵菜储进冰箱里保鲜,以便日后自己慢慢享用,可天下哪有那么大的冰箱来保鲜母亲?我想通过微信告诉朋友圈,让朋友来和我分享了这棵菜,可天下哪有这么大的胸襟可以分享母爱?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让这棵菜在三维墙角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立着。
临别的时候,我像母亲的那棵菜,站在墙角里目送着矮矮的母亲一步一步迎我走来,又一步一步背我远去,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