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瑞婧
表姐是大姨的女儿,比我大三岁。
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奶奶以前常常这样说,人的命天注定。爸爸就在饭桌上还像当年我这个年龄时候的调皮回应,对,公子小姐各有命。随着全家人的哄堂大笑,奶奶会心急火燎地转身去找鸡毛掸子。当然,谁都知道这是奶奶对付爸爸“大不敬”的障眼法而已。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对奶奶的那句曾经不屑一顾的口头禅有了新的认识。
正月初三,是闺女住娘家的日子。不管地处天南地北,相隔千里,即使跋山涉水,舟车劳顿,姊妹都会准时到达出生地集合。这天是女婿给岳父岳母拜年、女儿探望父母的特定日子,这也是北方农村约定俗成的古俗遗风。妈妈姊妹两个在她们出生成长的故地重聚,也是我跟小表姐每年相约的固定地点。
那年春节,我刚好七岁。
因为我家在黄河的尾闾,号称“油城”的一座地市级城市,而大姨家则是远在一百华里外的丘陵山区。除非家里有红白公事,要不,是很难因为那些不切实际的琐碎事情而长途奔袭耗时耗力的。再说,姨父是一个除了种地,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叫他多看一眼的“死心眼”。我是在她们姊妹说话间,偶尔听到大姨这样抱怨地扔给姨父这个雅号的。
我穿着翻毛羊绒大衣,暗花的弹力裤,外罩着黑呢子短裙,尤其是在银座买的那双花去我爸爸一个星期的工资的羊皮高腰半根的马靴,被姥姥全村人称之为“圣诞小仙女”。我自是乐不可支。春风得意之际,我看到比我长三岁的小表姐那艳羡的眼神,愈加骄傲起来。抬起脚跟表姐比量着她那手工做的两个白铝砸扣穿鞋带的黑条绒棉鞋,背靠背比身高,用姥姥的话说,小妮个子本来就“蹿得快”,再加上这“驴蹄子”后跟,比大妮高了半头。
大姨在夸我的时候,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一丝哀怨,被山风吹得落日红的脸颊上闪着点点潮湿的痕迹。大姨说,是被姥爷的煤炭炉灶给呛的。
妈妈恰到好处地打开脚底的帆布大包,从里面拎出一套跟我身上穿戴一模一样的新衣。小表姐大概早就预料到小姨每年的“圣诞礼物”,跳起来一下搂着我妈妈的脖子,小小的红脸都笑绽开来,在回荡在大厅里惊喜而夸张的童音里,我同样为表姐而高兴,只是,清淡的多,心里有亲情的暖意却没有张扬的激动。
我跟妈妈帮着表姐“更衣”,大姨两手摩挲着,在一旁周旋,手忙脚乱地添乱,满头大汗,却什么也没做成,倒显得比我们还忙。表姐不再像刚才看到我那样子蔫头耷脑,兴奋地在姥姥家那架水银斑驳的穿衣镜前扭来扭去地左顾右盼。我手掩着嘴强忍着笑,脸憋得红起来。因为,我看到白绒绒的大衣有点大,暗花的裤子呢有点长,膝盖处叠余着一截,马靴呢也不是很合脚,高腰根本就没有穿出流线的型。
不过,还好,表姐毕竟是表姐,她心满意足只顾盲目地高兴了。她跟城市里出来的小表妹我来比,在审美方面来讲,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在姥姥家短短的两天里,是我跟表姐最快乐的时光。我们站在门楼外的雪堆旁摆pose,任大人们拍照。提着篮子跟着姥爷去山根下的地窖里去拿冬藏的地瓜、胡萝卜,还有苹果和核桃。顺路,在山坡的草地里,姥爷布的套扣擒到了猎物,一只皮毛闪亮的野兔。
大家围坐在火苗正炽的炭炉旁,抽烟、喝茶、嗑瓜子。妈妈、大姨和姥姥三个女人相拥着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席上,把脚都插到被垛下,嘁嘁喳喳说不完的悄悄话。蒸汽笼罩在焦黑的秫秸的房顶下,姥爷那把白瓷酒壶已经在大茶缸子里用开水烫热,只等着菜肴下酒了。这个时候,野兔肉的奇香和萝卜清新温甜的味道飘溢在如云如雾的氤氲中。
欢乐的气氛被终结在即将分别时,大姨扬起粗糙的大手,小表姐被冻得通红的腮上那响亮的耳光。
这一幕至今仍然清晰地存放在记忆深处,那声清脆的耳光有时猛地跳出来吓我一跳,叫我半天回不过神来。事发原因出在妈妈送给表姐的那双高腰靴子上。
崭新的靴子穿在表姐那套着毛袜子的脚上,几十个小时后,腿肚子后的拉链崩开了,张开一个口子像一只咸鱼的嘴。大姨说肯定是你走路不点实弄坏了。妈妈说,也许是妮子腿粗撑开了。姨父闷声说,回家我让你二蛋叔用缝鞋机跑两下就成。可是,小表姐此时有点蛮不讲理,忽然止住了哭声,把鼻涕抹在麻袋蒙面的老式沙发的木腿上,用皴裂的手指着我。大家顺着方向,目光聚焦到我的漂亮有型的靴子上。
天呐,不会吧!表姐弄坏了自己的东西,反过来索取表妹的心爱之物?!我赶忙挤到准备返回上班的爸爸身边,捉住他的大手催促赶快回家。爸爸张张嘴最终没有出声,却加快了收拾姥爷姥姥倒蹬出年前就准备齐全的自榨花生油和冬藏蔬菜的工作。
就在全家人门楼外目送我们上车的瞬间,我看到表姐从人群中间挤出来,哭嚎着追过来,嘴里说着什么“不一样”……后半截话就被大姨突兀的耳光截杀在响亮的惊颤中……
一路上,我们三口人谁也不说话。爸爸闷闷地开着车,脸色很难看。妈妈呢,好像做了错事一样,想解释,面对我们父女又忍住。可是,我明显感觉到妈妈的委屈,并看到一道泪水侧淌左颊。
这件事情尽管被我纠结了很久,大人早已被生活的其他琐碎填充或许已经忘记。多少年后,我才弄明白那天大人们都羞于启齿的真相。那些年,我家刚刚买了新房,是按揭,光头款就花光了我家的所有积蓄。之前,我家又买了小车,尽管父母是“双职工”,其实,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大商场的两套完全一样的冬装,恐怕下一个月的房屋按揭还款就紧张了。
自由市场的高仿服装无论从样式还是色泽,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价格却便宜得惊人,当然,假货毕竟是假货。不过,小孩子嘛,图个新鲜,高高兴兴地胡乱穿个把月也就到了换衣服的季节了。
我是托儿所大班的舞蹈“台柱子”,学校每年的贺春演出是主角,又要排演又要上镜,说不定还上社区的“春晚”。这套行头是马虎不得的,何况,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过年,有我的,妈妈自然也不会忘记初三见面的表姐。每年回姥姥家,妈妈都会为表姐买衣买物,从没有失措过。
这几乎成为春节的一项惯例。这是亲情,更是妈妈心中的块垒,是对大姨当年的付出的一种类似于报答的意思。妈妈能够考上大学并脱离穷乡僻壤最终落户繁华的都市,是跟大姨当年的巨大付出分不开的。用姥姥的话说,是二妮踩着大妮的肩膀爬出山口的。
妈妈、大姨姊妹两个陪着父母的全家福定格在姥姥家的红泥墙壁上。当时,还是好事的爸爸用手机拍的,回家冲洗了好几张。妈妈笑得最甜,也最美,大姨歪着头看着妹妹神情看不出悲喜,姥姥呢则一双眼睛关注着前下方……也就是火炉的位置,那里正是男人们抽烟喝酒以及我和表姐比试身高的地方。
青葱的岁月是任何事情都挡不住的。很快,我跟表姐都成了初晓人事的高年级学生。不过,随着我的成长,我家的境况跟大姨家的距离越拉越近,甚至,我觉得都超过我家。我家表面光鲜,内里紧吧。大姨家,农家院落凌乱,大山横陈,却箱底藏金……这跟宿命一般,就像我跟表姐。
暑假,我约表姐来黄河口,她爽快地答应了。
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那是我欠表姐的——当年妈妈这个做二姨的欠她外甥女的。这个愿还是由我来代替妈妈还吧。
女大十八变,经过城市的熏陶,书卷的滋养,昔年的胖山妞我那小表姐,出落得亭亭玉立,一袭披肩发黑漆漆似流苏纷呈,被山风吹红的颧骨已经白皙细嫩,眼神沉静而温和。啧啧啧,我夸张的赞叹羞得她竟然不知所措。
我知道,表姐再不是为了一双靴子伤心大哭的表姐了。我们都长大了。表姐已然是省内名牌大学的学生。
临开学的前两天,我在卧室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放到表姐的手里,那是这几年我从父母给的零花钱日积月累起来的一笔财富。表姐惊讶地打开,是一双时尚的半跟软皮女鞋,当然,是名牌。“这叫我怎么接受得起呢?”表姐尽管爱不释手,但是,料到价格的不菲,露出左右为难的神情。
我说:“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一件事情。谢谢你表姐,你叫我终于安心了。”表姐愣愣地盯着我,极力搜寻我这些话的出处,最终,还是疑惑地对我说道:“表妹,你说什么呢?”
表姐穿在脚上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正好合适。她脸上飞上两朵红霞,亲昵地搂着我的双肩轻轻地说:“谢谢你,表妹。”
我送表姐經过小区门口的垃圾箱时,表姐把背包打开,取出那双换下的旧鞋,用纸巾择净上面的尘土,轻轻放置在铁桶边的台阶上。
我不解。表姐搂着我的肩膀快步走出大门。把表姐送上客车返回的时候,到门口我不自觉地瞥了那边一眼。奇怪,刚才表姐换下的那双旧鞋,已无影无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