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露霞
五叶子哥哥
我表姑父有七个儿子,五叶子哥哥是表姑父的第三个儿子。
那时,五叶子哥哥是生产队副队长,他办事公道,又能吃苦,得人敬重。五叶子哥哥的婚事,自然成了表姑父的头等大事。乡村都是早婚,像五叶子哥哥这个年纪的人,还没有婚娶的,都被视为失婚之列。但表姑父赌咒发誓一定要给三儿子成个家。女方一看表姑父儿多家贫,五叶子哥哥年纪又大,都不愿意。表姑父到处托人打听不成,转换思维,便托人给儿子在苏北找对象。上世纪70年代初,有很多苏北女人嫁到我们江南水乡来生儿育女。因为苏北穷,到我们这里来等于是从草窝跳到福窝里。表姑父的决策取得重大进展。过了一个星期,媳妇真的娶回来了,是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年纪约二十四五,短头毛,黄皮肤,大眼睛,只是那眼睛大而无神。刚来,都以为她是思家心切,也没在意。过了几天,越看越不对劲了,她坐在一个地方,不叫她吃饭她不吃饭,不叫她睡觉她不睡觉,看到五叶子哥哥只会嗤嗤地傻笑,原来是个傻子,只好把她又送回苏北去了。从此五叶子哥哥就失了婚。家人都替他着急,表姑父看他的目光里满是悲悯,可他一点儿也不急,整天乐呵呵的。
其实,五叶子哥哥是有恋人的,那就是英珍姐姐。当他们边锄草边拄着锄头说笑,或钻进半人多高的棉花地里谈情说爱时,我就像一个小战士,在不远处站岗放哨。
五叶子哥哥爱英珍姐姐,英珍姐姐也爱五叶子哥哥,可她难违父命。她父亲早年丧妻,正好北边有个女人刚刚亡夫,带着一儿一女,儿子正好和英珍同岁,他就动了那个念头,他和那女人成亲,女儿给了那女人的儿子做媳妇,亲上加亲。
我不希望英珍姐姐的父亲结婚,他都那么老了。那个北边的女人嫁给他,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可他如果不把女儿嫁给她儿子,他就娶不了她。英珍姐姐嫁给北边女人的儿子,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那儿子是个瘸腿,还带点结巴。她父亲的美梦在新妻娶回来的第七天就破灭了,两个人不知为何大打出手。北边女人被她父亲打得头破血流。奇怪的是,过了一宿,他们又和好如初。一对老夫妻,一对小夫妻,各过各的日子。半年不到,她父亲就死了,死于癌症,有人说,那个北边女人是克夫的命,克死了第一个丈夫,又克死了第二个。
英珍姐姐虽然和瘸腿结婚了,照例和五叶子哥哥在一起劳动,有说有笑,形影不离,就像以前一样。尤其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五叶子哥哥也不生她的气,田间地头,他俩叽叽咕咕,有说不完的话。幸亏瘸腿不会种田,以走村串户理发为生。要不,当他看见自己的老婆和别的男人形影不离,岂不气死?有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他不急也不躁,成天慢条斯理做他的剃头生意。一双儿女出生了,他心满意足。有人私下对他说:“你老婆和五叶子那么好,你注意点咯。”他回答:“别瞎说!我老婆正经得很哩。”倒是前来说事的人,弄得脸上讪讪的。
很多人都认为总有一天,英珍姐姐会和他离婚,嫁给五叶子哥哥,有人甚至为此而打赌。可好戏没看成,英珍姐姐没有离婚再嫁,五叶子哥哥也没有娶,一切都那么平平静静。
菊英
菊英是村上发贵的媳妇,长得一白二嫩三标致,又会裁剪手艺,是村上人见人爱的美人儿。发贵是海军,乡下能找个军人做丈夫,可非一般二般的人。但菊英有一个心病,结婚五年了,一直没有孩子。
发贵在部队提了干,难得回来,菊英在家里独守空房。但她很稳重,从来不和村上青年男子说笑。除了田间劳动,没事就在家里做针线。菊英对婆婆可孝顺了,婆婆生病期间,她天天守在床头端屎倒尿,又到处寻草药方子给婆婆治病,每回熬药,她都先尝尝,她的孝心还是没能挽回婆婆的生命。婆婆大殓那天,全村的人都去看,她婆婆从头到脚的寿帽寿衣寿鞋都是她亲手缝制的,针脚细密好看。她哭得死去活来,抱着她婆婆的遗体不让放进棺材里去,几个人拉都拉不住,一直哭到嗓子嘶哑晕倒在地。
经历了这场打击,她人一下子瘦得见风倒。
村上有些人的嘴注定是闲不住的,经常咀嚼一些桃色新闻,窥探人家的隐私,并且以传播这些隐私而津津乐道。不知为什么,竟然说到菊英的头上。有人夜里在菊英的窗下偷听,听到里面有一男一女的说笑声,还有传言说某天夜里竟然看到从菊英家里出来一个黑影,是个男人,但那男人究竟是谁,不清楚,好像是生产队的会计福海。
福海就住在村子后面,他老娘的眼神有点不太好,他媳妇叫小旗。他们家婆媳三天两头吵架,小旗心性狭小,一吵架就喜欢往河边跑着寻死,但她跑了无数次,就从来没死过一回。不是中途跌倒,就是到河边被看热闹的人拉转回来了,只湿了腿脚。只有一次,把我们看热闹的孩子们吓坏了。娇小的小旗恐怕真的动了死的念头,竟然挣脱了拉的人,一头扎进河里往河心里窜,只看得见头发了。幸亏村东的三辣子在河边上打猪草,划着船哧溜过去,跳下水把小旗给救了。小旗过后一点也不承情,还骂三辣子多事,三辣子只是嘿嘿地笑,但从此小旗和三辣子格外的好。
三十岁的三辣子没有老婆,也不想娶老婆,他就喜欢独来独往的生活。小旗有一天晚上想戏弄她的婆婆,她和三辣子约好,叫三辣子装做一个女人,穿上了她的粉红大襟衣袄,用棉花团塞在胸前做了两个十分夸张的大乳,头上还扎了块花头巾。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孩子就跟在三辣子的后面,进了福海母亲的屋子,在暗淡的灯光下,那老婆婆正坐在那里打盹,三辣子扭着腰肢蹭到福海母亲的面前,咳了一声,老婆婆慢慢抬起头来,问:“你是哪个啊?”
“我是你媳妇小旗呀。”三辣子憋着嗓子装女声。
老婆婆就迟缓地站起身来凑到他脸上看。三辣子抄起她的手,往他自己那两个软软的假乳上摸。福海的母亲摸了摸,突然说:“你干么子啊?”
我们小孩子哄地一声全笑出了声,因为事先叮嘱我们不给出声的,这一下出了声,我们生怕挨骂,全四散逃开了。
村子里散开了流言,说菊英和福海睡了,物证是鞋子被抓了一只,但没有人看到那只鞋子。不言而喻,流言是从小旗那里散出来的。大家看到菊英,不再觉得她美了,而觉得她是个狐狸精,专门偷人家的汉子。她脸上的表情不就是做贼心虚吗?看到人就笑,那笑正说明了她心里发虚。一时间,菊英在村民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过了一段时间,大家也都忘了。畢竟各人都要忙各人的生活,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管人家闲事。
但有一天,福海家又闹腾起来了——小旗和福海打架,引得众人去看热闹,奇怪的是连向来不登人家门的菊英也去了。菊英就站在福海家的门边上,跟着人群,头不住地往小旗家里探。只听见小旗一边撒泼一边骂福海:“你在外面睡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早抓着你们的赃了。”
突然,我身边的菊英冲着小旗大吼一声:“你骂谁啊?”
小旗边哭边骂:“我就骂你,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
菊英拨开人丛,冲到小旗面前,一把揪住小旗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小旗反过来抓菊英的脸,扭打之中,把一个热水瓶打碎了,发出砰的一声裂响。福海好男不跟女斗,让她们扭打去,自己抽身跑了。本来是小旗和福海的家庭大战演变成小旗和菊英的妇女大战,以菊英的胜利而告终。菊英人高马大,把个小旗像拎小鸡一样地制服了,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来,并且喝令:“下次再乱说,看我撕烂你的嘴!” 小旗只是哭。
不久,发贵被从部队里叫回来,专门为这事开了个村民大会。在会上,小旗自述她说的话纯属诬陷造谣,生产队长当着村民的面对小旗进行了一番教育。从此,那些关于菊英的流言再也没有了,大家看菊英可是比以前更尊重了,还多了一点威风。小旗经历了这件事后,性情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再轻浮任性了。
发贵回来得越来越少。菊英越来越不愿出门,后来得了忧郁症,跳河自杀了。
她死后不久,发贵带回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据说是部队首长的女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