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茂椿
第一次给舅公上坟,走过那丘长长的弯弯的阴冷的荒田,我免不了忆起当年劳动的场景。栽秧薅秧打谷,集体中醒目的与不露声色的勤快、躲懒,开玩笑,一幕幕从眼前走过。
眼下比较平整的田还没有犁开,杂草一团一团的,涂抹着初春的痕迹。几个深深的牛脚印,注满了浑水,好像一些漫长等待过后迷茫的眼睛。
好多年了,我已经对这样一丘普普通通的冷浸田非常麻木,就像对舅公当年远在千里的病逝,没有更多的表示一样。叶落归根,舅公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想着田坎上清冷的孤坟独碑,我心中一片悲戚。一大辈子独过的舅公,生前不麻烦别个,死后也不希望人家打搅他。地方,朝向,全是他生前所选。对这个地方,我听家中老人说起时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觉得不可理解。
这一丘毫不起眼的小田,原在生产队时就没给我们参加农忙劳动的中小学生留下多少好的印象。面积小,形状不规则,犁田耙田比较麻烦,栽秧也没有好的看相。我上小学时,喜欢到那些热闹的大田去,尤其喜欢在那些参过军的大人身边,听他们讲一些山外的事情。其实有的当兵也是在山里,但我们羡慕他们至少坐过汽车火车,出过远门。而那些时候,我的舅公却离开热闹,主动要求去这丘僻静的孤田,一人或两人安静地做事。在大队生产队按自然寨和田土的所在分为村组后,我们队分为了两个组。我工作离乡,不知这丘孤田分到了哪个组,分给了哪家耕种。
我们从一住多年的小街出来,沿着洒溪,在万磨坝坎上的花阶蜿蜒慢行,快到板栗山的地界,就到了那丘我几乎遗忘了的孤田。舅公的坟,就在田的后面。坟离大路不远,一个小小的山弯挡着,若不注意就看不见。舅公的坟不高,十多块洒溪的石头,围着一堆黄色的泥土。那堆黄土,在孤田黑色的背景上,越发醒目。在黑泥黄土之间,一块应有的碑石,静静地待在它应该所在的位置上。灰白的碑石很是简朴,矮矮小小,但立得端正。尤其是两行碑文,就像铺陈在田里的黑色泥巴,自然随意,不加修饰,简单得像口水话一样朴实平淡:终身辛勤劳动,一世淳朴为人。在这丘舅公经常劳动的孤田边,这两句简简单单朴朴实实的话,把他们紧紧地联系了起来。这也是舅公八十岁人生最好的总结。往后,孤田和他将形影相吊,互相映衬。
我与表弟们走过孤田,在舅公的坟头摆好熟肉、米酒、糖果供品,把三炷香插在坟前。“舅公呵,我们看你来了,想吃的东西就多吃一点啊。”表弟说着,作了三个揖。然后,烧了几把香,一大堆的纸钱。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我们爬上舅公坟后的台地。顿时,一番渐至开阔的映入眼帘。宽阔的万磨坝,一丘丘绿色的水田,追随悠悠吟唱的洒溪,向热闹的小街铺展过去。万磨坝两边的山岗,草木葳蕤,菜园斑斓,尽收眼底。
我知道,眼前的每块田地,都曾经人欢牛叫地热闹过,也都留下了舅公勤劳的足迹。在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小街上,勤快的舅公常常在山上田头最早迎接晨曦,最后送走夕阳。我不知道舅公是哪一年,从十多里外的伞寨来这里定居。可小街的岁月,却融入了他几乎一辈子的寒暑交替、喜怒哀乐。
舅公中等个子,年轻时帅气,早早就出门在外,在七十多里外的老晃城开过小店,快解放时担心打仗才回到这里。他有过老婆,耕耘数年却无儿无女,最终孤独一生。有人建议他带个小孩,他从不回应,但在六十多岁后有了过继一个的打算。我先后见过几个从深山来的十多岁、二十多岁的人,在他那里吃住,一起劳动。我读书工作在外,那些人怎么来怎么去,却不太清楚。最终,那些前后来他家里接受考验的,没有一个留下来,都默默地回了山寨。
说舅公的一生,他坟前的孤田可以作证。大集体的年代,舅公除了积极参加劳动,其它方面也令周边的人家望尘莫及。比如自己养猪、种菜、砍柴,在街上的小集市卖一点买一点,亲戚邻居如果有红白事,他更乐此不疲的,默默地去做好事。
表弟手朝夯溪洛上下指点,说那些地方的路、岩坎、小桥,舅公修得最多。我也清楚地记得,那时回家过年,白天去他家没人,只在洒溪的周边,才可能发现他修桥铺路的身影。就是这丘孤田边的花阶路,田边的沟坎,都被舅公一次次地砌石修整。
像那丘默默无闻的孤田,舅公身体力行多做好事,行善积德,却不愿扬名。他一个孤老头,不愿意享受乡村的照顾,由于会勤俭节约,生活过得去,还无私帮助过许多的人。有时赶场天,一些不认识的外地人遇到困难,他帮忙后马上“闪人”,感谢的话也不想多听一声。
舅公内心的活动丰富旺盛,就像他坟墓周边的草木,像他坟前孤田里年年旺盛的庄稼。这丘田不显眼,但黑泥肥厚,草木浓密的最里边,有一股不动声色从不干涸的泉水。这里光照较少,庄稼成熟稍慢一点,但产量却比较高。舅公热爱田里的庄稼,热爱眼前的一草一木,就像热爱身边的生命。他没上学读过书,却零星认得一些汉字,懂得不少的才艺。他是个好人,在强者面前刚强,但更难得更值得敬佩的,是他出自内心善待弱者。那些年周边有几个智障人、聋哑人、残疾人,有不懂事的小孩碰上,觉得新鲜,做出一些欺负的举动。舅公会训那些小孩几句,把他们赶开。或许年老后的舅公感到自己虽无儿无女有点可怜,而那些特别的人,他觉得比他还要可怜。
我试图回忆当年寒冷的夜晚,在我家或舅公家向火(在火塘边或火桶上烤火),舅公说过的故事和唱过的歌,试图从中找出一些他对生死的看法和感受。但除了一些过于忧伤的平面化的碎片化的语句,沒有找到什么内容。无疑,当时舅公比本地人见过更多的世面,能力和聪明超出旁人,连下乡知青都对他表示尊敬。人们叫他“师傅”,有时开点玩笑,但也名副其实。人多嘴杂的事,麻烦的事,人们习惯问他,看他怎么说。可能因为经历和见识的缘故,舅公佩服当地一个有文化的地主。我听见舅公多次说到那人的机智和诗句,还说那人对家里的长工、短工怎么怎么好。一些夜晚,舅公用山歌的调子,哼唱过那个人的诗词。
舅公从没当过集体的职务。但他无疑是一个优秀的百姓,是一个值得肯定的人。他动脑筋种田,种田交税,与左邻右舍亲如一家。
在孤田的上方环望,山前坝上,再也看不到舅公做好人好事的身影了。在他孤碑的周边,苍翠的枞树杉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株株旺盛的羯鸡窠梅秀榭(侗语称谓的一种野草和一种野树),情绪浓郁,交头接耳。
我的目光越过田坝,越过眼前的那些桥和路,在夯溪洛那边的山头,久久停留。半个小时前,我们刚在那边上坟。高高矮矮几十座坟墓中,有我的祖父、叔祖母、妈妈和大舅。还有我舅公的姐姐,我的亲外婆,也长眠在那个地方。这些老人生前客客气气,非常融洽,我不知道舅公为什么不与他们一起长眠。舅公生前,与那一片向阳热闹的坟地几乎低头不见抬头见,只要去坝上,走任何一条路,抬头都能看到山上的亲人。一年到头,不知他会去那里多少次。他相信人死了魂还在,所以每逢七月半,他都会摆供品、烧香纸,丰盛地对待阴间的亲人。面对生前身后的他们,舅公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想我终会明白,舅公死后,为什么不去那个地方,不去与他们热闹地相聚。
我读初中时曾与人在孤田收割稻谷,手握一株株粗壮的谷秆,打下一颗颗饱满的谷粒,心头生出不少欢喜。插秧时脚下的冰凉,薅秧时双手的疼痛,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唯有收获,才让一天天一季季的劳作,让天旱的担忧和下大雨的忧虑,在这样一个生活的节点上,想开放下,舒心展眉。舅公的临终选择告诉我,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人生圆满,但他生前的习惯,死后还想照样坚守。
在舅公孤零零的碑前,我感到孤田的泥土里,埋藏着一些生命的信息,在一点点地涌动。它们沿着时序的道路行走,一直飘着泥土的芳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