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璐瑶
那是一栋旧式木结构老楼。太婆走的那天,似乎冥冥中的感应,一向贪睡的我,居然拂晓就醒了。悄无声息地,忽略正在阁楼上沉睡的其他人,就这么自己摸索着下来了。
楼下的人都醒著,昏黄昏黄的电灯照着这将亮未亮的屋子,黄色的灯光与灰色的天光相交织,让人无端地生出一种矛盾的心情,不知是该挽留过去,还是期待未来。一晚的照看耗尽了守夜人彼此的精力,沉默在屋子里蔓延。
不幸的一幕在几分钟后迅速袭来,伴随着一阵咳嗽声,一个生命在这世间最后的挣扎与留恋消散,太婆走了!
清楚地记得,太婆临走的时候,两颊上滚落下两颗黄豆大的泪,那泪水黄浆色的,一如传说中黄泉路上的孟婆汤。所有守夜人扑到床前,不可置信中伴随着放肆的哭声,这哀嚎中,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不要哭,老太太一生要强,自己不喜欢放声大哭,当然也不喜欢我们号。对,不能哭。
我实在憋不住,只得打开大门出去,免得老太太看见这不喜的眼泪。一时间,心中塞满了一幕幕灰暗冰冷的夜景。好在,外面的天光渐渐大亮,茫茫白雪已将天地覆盖,雪与天互相映衬,更显得这天地愈发亮了,刺得我眼疼。屋外真的是太静、太亮了。下雪天阻止了一切生物的屋外活动,连麻雀都没有一只。雪静静地垂直飘下来,南方的雪似乎就是这样,下的时候都这般无声,下雪就只有雪,无风,无人。
这雪还在下。屋内的昏黄与黑暗、悲伤,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它。我昂首向上,将眼泪憋回眼眶,这招还真奏效了,眼泪没有再往下流。
三天后,她,就睡在了一个小盒子里。
影响一个普通人最深、最无形的东西是什么,也许就是时代了吧。游胡牌、竹藤椅、点钞用的潮湿海绵,这三样是和太婆同年代的老太太们在街头的时尚标配。我也一度很迷恋看游胡,觉得游胡牌这种游戏,带着一种神秘的、旧时代的精致味,甚至为自己没有学会游胡而担心,我老了以后可怎么办?
从前,小儿子,大孙子,重孙女,是太婆的命根子。游胡这种慢腾腾的消遣能让太婆放下许多心事。太婆走后的第一个暮春,本是街上老太太组团玩游胡牌的好时节,却只零零散散地玩了几天,她们说,少了个我太婆,没劲。第二个暮春,已经是难得看到她们的身影了。问及,说是我家太婆门前的太阳光最好了,可是坐在禁闭着门的太阳光下,心里不是个滋味,索性不玩了。
我用已经生锈的钥匙打开门,垂花柱式拔步床是过去富庶的生活留给太婆最后的物件。那张镂空雕花的床是年幼时的我从不敢靠近的地方。它孤零零地摆在二楼,本来二楼就暗,讲究房中房的拔步床里就更暗了。顿时,有股张力要把我甩进这床上这般,有点恐惧,却不甘心拔腿而逃。
老太太讲究寿终正寝。太婆是在四面透风的大儿子的堂屋里度过这生命中最后一刻的,这张伴随了太婆几十年的拔步床终究没能陪伴它的主人到最后。
开车去现在太婆住的地方,雨刮器心酸地一下一下,仿佛是在帮我擦泪。是的,太婆不喜欢眼泪,但终究,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滚落了两颗浑浊的泪滴。长命百岁,也就1200个月。
人生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一年又一年的清明啊,地里的油菜花依旧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种的人却换了一批又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