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香港文学》这扇窗

2017-09-26 21:36袁勇麟
博览群书 2017年7期
关键词:系列丛书陶然散文

袁勇麟

·壹·

当我静下来时,开始整理一份记忆,一份特殊的记忆,它深沉地敲打着我的心房,回响不绝。这是对于一个城市的记忆,掸去那些浮华艳容,撩开那些声色魅影,只剩下最真实的面目,坦诚而深刻,常常在我翻阅的书香中,勾起丝丝缕缕的情怀,那是对香港文学的感动。我和香港之间的情感渊源不浅,作为一个研究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的学者,对于香港并不陌生,但完全走近却实非易事,这种亲近不是学术研究、田野调查上的一个线条,也不是空中飞行、旅游度假的一次经历,而是一种更贴近心灵的真实触动,是实实在在的生命感受。于是,在奔波辗转于不同地域、见识接触了多番人事之后,我终于确信了和香港之间的这份特殊情谊,那是让我流连牵挂、倾心温暖的情感,是我生命之中值得珍惜守护的感动。

一直以来,香港在人们的眼中始终是妖娆妩媚的,铜锣湾的狂欢购物、维多利亚公园的繁花锦簇、金紫荆广场的华美气派、跑马地的紧张刺激、海洋公园和迪斯尼乐园的梦幻唯美,還有兰桂坊的酒吧……香港俨然就是闪烁着浪漫迷离光彩的“东方之珠”,在一片嘉年华般的声光色影中熠熠发光。在东西方文化交织互渗的背景下,它的千般华彩、万种风情尽情抛洒,吸引着人们争相趋之,演绎了一个个悲喜交错的故事,在历史的烟尘雾幔中无声地流转。香港历史的特殊性造就了它复杂多变的文化特质:多元共存、都市情调、商业气息、实验场域……我们似乎很难给它定位,只能通过各种渠道间接触摸它的脉搏,文学因而成为一个重要的中介,借由《香港文学》,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香港,这样的香港,比图片更鲜明,比影像更真实,比言说更精彩,比想象更丰盛。

·贰·

香港严肃文学杂志的生存处境相当艰难,甚至出现屡扑屡起而又旋起旋灭的现象。香港资深作家刘以鬯在1999年12月3日第三届香港文学节研讨会上指出:“很久以来,严肃文学在香港的市场空间一直狭窄不宽。从《伴侣》到目前,大部分文学刊物的寿命很短,长命的文学杂志只有《文坛》《当代文艺》《文艺世纪》《诗风》《海洋文艺》《素叶》《香港文学》等,其中定期出版的更少。”因此,他1985年创办《香港文学》时就说过:“在此时此地办纯文艺杂志,单靠逆水行舟的胆量是不够的,还需要西绪福斯的力气。”2000年7月,陶然继刘以鬯之后出任《香港文学》总编辑。他表示:“《香港文学》自1985年1月创刊,已逾15年,在刘以鬯先生的坚持下,本刊已成为香港文学杂志的一个品牌;这个基础,成为我们承接的条件。继承之外,也还要跟着都市节拍发展,但愿我们的努力,能够获得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香港中文大学新亚图书馆馆长马辉洪曾经感叹:“香港文学的过去,实在有太多刻意或无意被人遗忘的空白。不要说没有书写下来的事件,就算曾经记载过的史实,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灰飞烟灭,令后来者追寻旧日文人的步履时,显得一脸茫然。” 不过,澳门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郑振伟指出:“《香港文学》的出现,其实已意味着它将成为香港文学史的一部分。从80年代中期开始,这本杂志本身不断地给香港编写自身文学的历史,有过去的,也有当时的。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和文学研究,在各期都有一定的篇幅,编者又照顾到执笔者的资料,每期均有介绍,其中包括职业及所属地区。再加上文学报道、照片,以及其他讯息,这份杂志就像是香港文学的资料库。”

正是基于上述考虑,陶然在主编《香港文学》后,先后推出“《香港文学》选集系列”20本。香港此前的文学刊物,很少会编选集,更少像陶然那样一直坚持编下来。陶然谈到“《香港文学》选集系列”的出版缘由时指出:“就是想到有的读者,不太会每期都读《香港文学》,遂有朋友建议,把精华呈现给读者。另一方面,像过去香港很多文学杂志,出了几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却想为《香港文学》留下一份史料。”他说:“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我们愿意继续做一些文学积累工作。”

为了保存《香港文学》改版以来的阶段性成果,2003年7月陶然主编的《〈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丛书》第一辑由香港文学出版社出版,包括小说选《伞》《Danny Boy》、散文选《秋日边境》、文论选《面对都市丛林》共四册,作品和评论选自2009年9月号至2003年6月号《香港文学》。陶然在丛书“前言”中指出,“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扩大作者阵容,呈现各家各派的风貌”,“兼及题材的广泛性、手法的多样性和布局的合理性”,以求达到“为文学积累尽点绵力”,“为文学打开一扇通风的窗口”。香港作家梅子评价道:“他们的劳动,令香港文学‘基本工程的建设增添了岂止一砖一瓦,给有志构撰香港文学期刊和副刊史乃至香港文学史的人以支援。”

在《香港文学》创刊二十周年之际,2005年10月,陶然主编《〈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丛书》第二辑四本,由香港文学出版社出版,包括小说选《垂杨柳》《鹫或羔羊》、散文选《尚未发生》、文论选《夜读杂抄》,作品选自2003年7月号至2005年9月号《香港文学》。

2008年4月,上述两辑选本中的六本小说卷和散文卷,以“《香港文学》精选集”的名义由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加深了国内读者对香港文学的整体认识。不过,六本花城版的精选集虽然与港版同名,但内容有所删减。

2009年5月,陶然秉持“文学的坚持有益于世道人心,虽然已属小众,也应该有其存在的权利”的信念,主编《〈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丛书》第三辑四本,由香港文学出版社出版,包括小说选《野炊图》《银旄牛尾》、散文选《片瓦渡海》、笔记选《这么近 那么远》。除了《这么近 那么远》选了少量自2000年10月至2004年9月期间发表在《香港文学》的文章之外,其余均选自《香港文学》2005年10月至2008年12月期间的作品。

2012年7月,陶然主编的《〈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丛书》丛书第四辑四本由香港文学出版社出版,主要收集2009年1月至2012年6月期间发表在《香港文学》上的作品,包括小说选《解冻》《西游补》、散文选《家具清单》、笔记选《黑夜里的闪电》。丛书《前言》指出:“自2000年9月《香港文学》改版后,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推出小说、散文、评论(稍后扩大成笔记)选本……迄今为止,已成初具规模的文学选集系列,共十六册。我们希望把每个阶段发表在《香港文学》的佳作以选本的形式,保留下来,为香港文学做点文学积累的工作。”endprint

2016年9月至2017年4月,陶然主编的《〈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丛书》丛书第五辑四本由香港文学出版社出版,主要收集2012年7月至2015年12月期间发表在《香港文学》上的作品,包括笔记选《繁华落尽见真淳》、散文选《土瓜湾叙事》、小说选《审死书》和《迷踪》。编者感慨:“在香港书市日见萎缩的情势下,不说打了强心针,但在手机流行世界的当下,对于日渐衰落的纸本书籍而言,不啻于一种对于香港文学积累工作的积极支援。”

“《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作为特定阶段《香港文学》的缩影,成为《香港文学》再生产的重要举措,它的意义或者如曹惠民教授所指出:“每隔两三年,由刊物总编辑自己主编刊物的作品选,可能前例甚少。这种作为,从宏观的层面而言,是对于一个地区文学创作与编辑状态的原生态‘留影;而从微观的层面而言,则类似于为‘这一个刊物刻绘‘年轮——那几乎是同步的回顾与总结。”

·叁·

也许因为香港的商业气息浓重,不利于文学这株绛仙草的生长,于是香港常被人们称为“文化沙漠”或“文学边缘地带”,无疑,这種偏见来自于言说者隔岸游离的姿态,没有深入香港文学境域内部,没有真正触摸香港文学的脉搏跳动,自然不可能得出清晰的脉象诊断。我们可以透过《〈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丛书》,借一斑以窥全豹。诚如陶然先生所言:“在香港,文学从来就不曾占据中心位置,近些年更趋边缘化,但边缘自有边缘的特色与优势,香港文学依然以其韧力发展和壮大。”正是这样才更彰显文化精神的强韧,更体现文学灵魂的执着,正因着文学这份独特的气质,即使在干涸沙漠,也会有生命绿洲脉搏起伏。

文学脉搏的活泼跳动少不了生命体的自由健康,因此,拥有一定数量、一定素质的作家就成为文学发展的必备前提。我们看到,香港文学的发展确实具备这样一个创作群体:老作家依然写作,热力不退;中年作家成了主力,游走自如;而年轻新锐更是不断涌现,锋芒四射。他们不约而同提笔书写香港,或低吟浅唱,或高亢婉转,或脉脉温情,或冷静清醒,都是对香港生活的切实体会。可以说,香港成为他们生命体验的一个集合地,他们用笔共同编织的香港记忆,闪烁的光彩远比霓虹更为绚烂夺目。这些作家中,不乏高校学院的教授学者、杂志报社的记者编辑,更有不少自由撰稿人,素养的充足使他们具有厚重的文化底蕴,身份的自由给他们带来了视点的灵活和视野的开阔,而从事文化工作又使他们具备足够强大的文字驾驭能力,香港文学书写因之创作主体的丰富健康而生机勃勃。

既然拥有如此健康活跃的创作群体,文学的领域自然容易扩张,其风景也显得繁茂瑰丽,多姿多彩,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方面都有长足的发展。在浏览《〈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丛书》中杂色纷呈的香港小说时,我常常想起多年前王德威的那段话:“香港的地质学因此不妨与香港的情欲学相提并论;香港的历史就是香港的罗曼史。而在所有的香港想象中,又有什么比虚构叙事更能托出香港情与爱的征兆?”如果说,当年王德威对香港情与爱的一番感慨源自王安忆在《香港的情与爱》中对香港红男绿女、爱恨情仇的慢道细吟,端看的是香港人伦情欲的辗转屈张,而今香港小说呈现的香港想象则显然宽阔豁亮得多了。香港的“情与爱”也跳脱出一般的旷男痴女、此恨绵绵的小格局,更拓展至社会的各个边缘角落,更深入人性的心灵内宇,这份情欲,也因此显得更为铺张而深邃。不管是多情多爱的感性书写,还是冷漠清明的客观记录,不管是细腻动人的散文式笔法,还是虚实相间的魔幻写实,抑或是众多纷繁芜杂的象征意象、情绪流感、心理波折,都试图以不同的姿态言说同一个场域的故事。我们仿佛通过一个多棱镜观察香港,借此看到各个光影侧面。这里有原乡追溯的迷思,有现实生存的惶惑,有青年男女的情仇,有父辈子孙的爱恨,有乡村野居的情趣,有都市生活的品味……诸多面向错杂斑斓,交织成一幅五光十色的香港全景,也许正因为香港是一个疏落于中央版图之外的现代化商业都市,所以它身上更集中汇聚了传统追慕的焦灼和现代体验的深切,西方文化带给香港的是种种新奇特异的生存方式和生命体验。而深植于华人精神根底的传统文化,则不断绵延攀缠,以古铜色镀上现代的亮银色,璀璨而迷离,是此处独有的景致。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周蜜蜜在《床》中穿插古典笔记文本和现代生活的剧场片断,可以看到潘雨桐以跳跃剪接的方式记载山乡故事,也可以看到黄锦树用夸张变形的手法追踪父辈记忆……一场声势浩大、离奇曲折的故事正上演,好戏刚开头,古典温情与现代激情,正好以小说虚拟和想象为序幕。看了这些香港小说,谁还能说香港文学的脉搏微弱?

在那种种炫目的虚拟场景铺设后,散文方登台上阵,为香港故事留下最好的注脚。这几年香港散文的发展多以感性书写为主,其实散文本就是最贴近作者心灵的文体,纵然可以在话语修辞、结构布局上作出突破变异,但却要严守其真情实感的文体规约。台湾学者钟怡雯曾说:“一直以来,散文都不是各种西方文学理论的实验场,相较于小说和诗与思潮/主义的互动,散文总是置身事外。”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希翼通过散文追逐香港文化思潮的动态,而是借助散文这种相对透明的文体发现香港人生的性灵体验。看《〈香港文学〉选集系列丛书》中香港散文的景观,有张君默侃《风味饺子》的京味品咂,就有郑镜明说《筲箕湾东大街的鸳鸯奶茶》的港式风情;有周佩红《九千米高空的无声电影》的欧洲之行,也就有谭惠贤《意大利圣诞 点滴在心头》的异国回想;还有孙绍振《和余光中面对面》、钟国强《诗人K》、张仁强《尊师重教——纪念我的老师钱瑗》等记人怀人的传统书写,更有许福吉《推开隔离门》、简媜《尚未发生》等现代实验,传统与现代的回响在散文中萦绕不散,主题上既有沿袭又有突破,手法技巧上既有承续又不乏创新,看似放任的游走泄漏了生命的点点滴滴,散文的真实在于此,散文的感动也在于此。阅过香港散文,谁还能道香港文学的脉动不稳?

文学固然以创作为基础,然而批评理论却是推动其发展前进的内在驱动力,文学评论在综合、判断、推理的逻辑思维引导下对文学现象进行分析阐释,将感性体验与理性认知结合,既可以将作品的诗意和魅力尽可能动人地揭示出来,又能帮助人们形成敏锐开阔的审美能力。更重要的是,文学评论对文学经验的反思、归纳和总结,能从内部促进文学自身的建设。我们看到,香港文学发展中,文学评论这一环没有失落,相反,倒因为现象的斑斓和主体身份的自由而具有锐利的锋芒和灵活的视野,老一辈对香港文学持续关注,始终警醒,批评沉稳谨严;中青年学者致力于香港文学的研究,批评深刻独到;而一些作家更是手执创作与批评两笔,两相借鉴,自成体系。观罢这些评论,谁还能言香港文学的脉象不清?也许香港文学因为外象的迷离芜杂而显得脉络纠缠、晦涩难明,但是只要细心诊断,用心辨识,就一定能得出清晰的脉象观测。为香港文学把脉,我们才终于摈弃成见分歧,真正感受它的心跳和呼吸,这是一个坚守信仰的灵魂,这是一种执着不息的精神,在传统的线香飘散的现代空气中,文学的图腾不老。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许许多多关注并热爱着香港的文化人的共同经营下,香港的文学将繁衍成一片真正的绿洲。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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