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逾+薛亚聪
说起香港,人们多想到一些词汇:商业之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万物同陈,不夜之城,华灯高照,文化沙漠……诸如此类。但有些套见,未必指向真正的香港。城市既有看得见之处,也常有被遮蔽、看不见之处,如书香空间、文化底蕴等。书为实,书店书展等实体空间易见。香为气,凝聚城市的文化气韵难寻。
/空中书城/
香港书店,从一楼地下不断被升空,发展至二楼三楼乃至高楼,不再开设在地铺,或商场巨厦的脚趾下,这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而实出于无奈,不管是设于唐楼之内或者二楼书店等,原因都是租金较便宜。二楼书店和唐楼一样,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兴起,到今日式微,成为香港人的集体记忆,入于笔端。过去,香港作家鲜少对二楼书店进行浓墨重彩的书写,因二楼书店与作家们的学习休闲息息相关,习以为常,因此,信手拈来,轻描淡写。但是,新世纪前后,随着二楼书店式微,行将消失,更多文人开始关注到这一现象,感喟叹息。
书写二楼书店,多为散文、诗歌等写实、抒情文体:或记录一家书店的创办,如山岚《青文书屋》;或回忆逛二楼书店的日子,如山竹《在二楼书店的重逢》、辛木《在哪里可以买到平书——介绍二楼书店》、庄元生《某个下午我在旺角迷路》、冯伟才《二楼书店杂忆》、小航《二十四年梦中犹记——走上二楼书店倾斜的梯级》、敏《二楼书店的老大哥》、李元洛《旺角书香》、薛冰《在香港逛书店》等;更多的是悼念二楼书店的式微,多收录在文艺评论集中,如陈智德《地文志:追忆香港地方与文学》,廖伟棠《波希米亚香港》,马家辉、叶辉主编《活在书堆下:我们怀念罗志华》,严飞《我要的香港》等,还有单篇文章,如陈子善的《香港的“二楼书店”——兼怀英年早逝的罗志华兄》。《地文志》下卷重点论书,收录了五篇关于二楼书店的文章,谈及香港过去许多著名的二楼书店。《波西米亚香港》作者廖伟棠曾任东岸书店店员,历经其兴旺、结业,感触尤深。《活在书堆下:我们怀念罗志华》则是悼念青文书屋主人罗志华的散文集,收录文章68篇,写者遍及香港文化界,是关于二楼书店的非常有标志性的一部作品集。
二楼书店创办、兴起,这是香港文人的爱书理想与现实环境互动协调的结果。经过1941年12月到1945年8月的大沦陷时期,香港各项事业百废待兴,身居香港的文人深感自身所肩负文化重任,力主创办书店。廖伟棠在《另一个隐藏的香港——香港的二楼书店》指出,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知识分子受国际“革命浪潮”影响,开始注意对社会的介入和启蒙,并深感香港文化土壤贫瘠,于是他们就选出了最简单和最民间的方法:办书店。其中最著名的是陈冠中也参与创办的“五车书店”。《青文书屋》一文中,青文书屋负责人陈锦昌在谈创办缘由时说:“搞一间书屋的理想,可能是一种儒家思想,一种使命感的驱使。目的是令更多文学爱好者,有一处地方,可以给他们看书、聚会,如果能够赚点钱,便可以作为出版新书或者推广文学的经费。”爱书人,总是有情怀有抱负的人。
二楼书店繁盛,与当时旧书事业的兴旺密切相关。相对来说,旧书成本较低,二楼租金稍廉,再加上常年折扣优惠吸引购书者前来,书店得以维生。“舊书货源来自收垃圾的工人、收买业者、货仓工人及客人委托,80年代中后期的香港,移民潮澎湃,社会流动快”,因此有很多珍贵旧书进入市场,被书店老板收购售卖。对读书人来说,“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在二楼书店淘到喜爱的书,时见珍本,也是一种乐趣。许多学者都谈到自己在书店淘书的故事,如史料名家陈子善教授,经常前往香港淘书,其《香港的“二楼书店”——兼怀英年早逝的罗志华兄》写道:“每当我双手乌黑,拎着大包小包的旧书离开书刊堆积如山的店堂,走到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时,我对这些‘二楼书店真是充满了感激。”爱书人的豪情满怀跃然纸上。
与一般书店相比,二楼书店的一大特色在于,多为学人创办,所售书籍也多为文史哲类冷门书籍。在香港利益至上的中环价值下,二楼书店的出现与延续,为香港社会注入了一股清流,开辟了香港的书香空间。这些书店的存在为香港文化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其因有三。
首先,香港二楼书店,各家有各家的特色,不与人同,各有侧重。不会都摆同样的书籍,千人一面,口味单一。所售文史哲类图书为冷门书籍,多有珍品,成为知识分子购书的重要来源。如田园书屋主售台湾社科人文书籍;序言书室哲学书籍丰富独具一格;曙光书店专售英文学术书;新亚书店多大陆文史哲旧书,台版旧书;青文书屋特多冷门书种,别家书店不售的他们都有,如台湾唐山书局的《“战争机器”丛书》。其次,二楼书店多售卖小型出版社出版的文化丛书,推介潜力作家。如青文书屋80年代已有出版业务,《文化视野丛书》和《青文评论丛书》的出版最为人称道。最后,二楼书店不仅是书籍集散地,还承担了散播文化消息的功能。20世纪80年代二楼书店就已有传播文化消息的功能:“旺角的田园和南山每多星期日电影筹款广告,有时还代售门券;青文书屋则好像特别多剧场表演海报,如进念、沙砖上、致群剧社等等的演出或相关座谈消息,都是逛青文书屋得知。”时至今日,一些香港二楼书店依然信息活跃,如序言书室会举办各项读书会、座谈会、新书发布会等文化活动。这些文化消息的散播和文化活动的举办,推进了香港文化事业的发展。
90年代后期,二楼书店衰落。一方面,此时香港,收集图书渠道减少,成本变高:“文史哲书籍货源大幅减少,移民和拆旧楼的高峰期已过”;另一方面,1980年之后,香港逐步走向垂直之城和立体之城,城市空间日益紧张。加上书店只售文史书籍,文人主办书店不善营销等原因,导致书店生意难以为继。于是,在一楼租金昂贵,被各种利益更大化的商铺所占据的情况下,二楼便成为香港众多中小型书店容身之处。并且,随着时间发展,书店所居,已不仅仅是二楼,梅馨书舍和序言书室,分别位于旺角西洋菜南街66号7楼和8楼,新亚书店最初位于旺角洗衣街81号3楼,后来因租金问题迁至16楼。时至今日,二楼书店层层爬升,成为空中书城,或许称作楼上书店才最合适,但香港一向延续二楼书店叫法,算是一种约定俗成。endprint
2008年2月4日,农历腊月28日,青文书屋老板罗志华独自在位于大角咀埃华街的货仓整理书籍时,被坠落下来的二十多箱书砸死,无人知道,直至2月18日,尸体腐臭才被发现。梁文道的《喧嚣城市里的孤独——悼罗志华》写道:“我们很容易就会感到罗志华的死其实是一个象征;象征我们的过去;如果不幸的话,甚至象征我们的未来……朋友立刻想起了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我们都很喜欢的一本小说。主角是个处理废纸的工人,35年来每天要压毁无数书籍文献,外表肮脏的他竟然在这三十五年里饱览群书,遍读遭到政府禁制的经典,成了一个学问极大的人。他最后的结局是走进压纸机里,抱着心爱的诺瓦利斯,让机器里的沉重书籍渐渐压向自己的肋骨…… ”二楼书店孕育香港书香,二楼书店萎缩似乎进一步验证着人们心中“香港是文化沙漠”的说法,但是香港书香气息真的日益稀薄吗?未必如此。
/流动书香/
风递幽香去。全球化的香港,不仅是经济的流动,还有书香的飘扬。二楼书店空间虽然萎缩,但书香却无限漂流,如廖伟棠《尚未被岁月偷去的香港》云:“香港之所以成为我城,是因为它的书店、老区、人情和散漫。”
最为典型的是举办香港书展,由香港贸易发展局主办,已发展为亚洲最大型书展之一。香港书展自1990年起举办,每年7月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举行,旨在为出版界提供推广新书的平台,为读者提供接触新书及会见作者的机会。香港书展官方网站介绍自身定位:以推广本地阅读文化为己任,除广邀市民大众参观购书外,同时亦致力於书展期间举办多元化的文化活动,务求提升书展的内容质素。文化推广与商业利益兼顾,配合香港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香港书展得以独树一帜。一方面,与内地、台湾等地书展相比,所展书籍更为自由丰富,简体繁体书广泛,世界各地的外文书籍遍野,琳琅满目,任君选取;另一方面,香港书展不仅展书,更注重推广香港阅读文化,面向世界,具有国际化,这从每年所定主题和所邀请嘉宾即可看出。
书展每年都与出版社、专业机构合作,定出一个独特主题,围绕主题举办各项活动。如2004年“开卷有益,丰富生活”,2007年“阅读香港”,2010年“从香港阅读世界——关心社会·关爱地球”,2011年“从香港阅读世界,在阅读中发现自己”,2013年和2015年则分别为“从香港阅读世界——阅读,令世界美好”和“从香港阅读世界·一读钟情”,2016年则为“武侠文学”。既要阅读香港,希望世界了解香港,又要阅读世界,立足香港了解世界。
从2010年起,香港书展推出年度作家,如2010年刘以鬯,2011年西西,2012年也斯,2013年陈冠中,2014年董启章,2015年李欧梵,这些作家都是香港文学名家,创作具有鲜明香港特色。但是2016年的年度作家却是虚位以待,其后恐怕也难以为继,原因当然有很多:如受评选规则所限,年度作家不能重复;年度作家必须创作厚重,众望所归,且为在世香港作家。等量齐观的作家很多,难以取舍。诸如此类,原因多多。不管如何,香港年度作家无疑是香港文学走向世界的一张名片:西西的30多部文学作品,引发香港人、台湾人、大陆人的心理共鸣,其作品外译也已很丰富;也斯各类文体创作丰硕,且与瑞士、韩国、日本等世界多地学者交往频繁,影响广泛。他们共同为香港代言,为香港文学代言。
此外,主办方还组织一系列中外名家讲座、世界视窗讲座,吸引各地读者前来。讲座嘉宾来自两岸三地,各行各业,经典与新锐齐聚,作者与学者并在。2010年香港书展,邀请韩寒出席讲座,在香港引起巨大反响,热潮之中,讲座订座率直线飈升。“直到7月22日,湾仔会展中心的演讲厅第一次迎来破纪录的听众人数:1800人,一个厅直播,两个厅转播,全场满座,走廊里从始至终都站满人。这无疑是香港书展开办以来最受追捧的作家讲座之一。其热度,仅次於当年武林大侠金庸所掀起的热潮。”韩寒讲座效应推动了后面几届讲座的举办,主办方开始更加注重名家的邀请,2011年邀请到李敖、林青霞、池莉、北岛、九把刀等;2012年邀请到彭浩翔、温瑞安、慕容雪村、冯唐、白先勇、陈坤等。书展讲座成为香港書展的一大招牌,吸引世界各地之人前去参展。而2016年为期七天的香港书展更是吸引近102万人次入场参观,打破历届纪录。香港书展是香港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事,但它的影响力显然并非仅限于香港,而是整个华文世界,吸引世界读者前来,影响内地许多城市书展的举办。香港书香,香飘万里。
香港二楼书店式微,阅读文史哲书籍的读者下降,这也与近年来香港年轻人恋上用iPad、iPhone、kindle电子阅读相关,电子书成为阅读新宠。香港书展时刻把握读者的阅读新趋势,2012年设展电子阅读,创设以下活动:“注册成为掌上游旗下任意一款产品新用户(中信—尚书房、知兵堂精选、汇智出版精选、社科文献出版、科华出版、悦学堂),即可参加“展会特送”优惠活动,最高享受获赠12本热销精品书,各APP免费赠送的书籍价值200RMB的大礼包。”与纸质书相比,电子书轻便易拿,更新迅速,几乎不占用空间;其次,融合多媒体表现形式,音、图、文相得益彰,拓展读者的阅读体验,因此优势明显,成为读书市场的一块必争之地。
除了二楼书店对书香文化的孕育,香港书展对书香文化的漂流,还有香港高校对书香文化的滋补。香港大学、中文大学、科技大学和城市大学等在世界大学排名中都有不俗成绩,众多世界学者扎根香港高校,培育书香,成为在沙漠中种玫瑰的人。香港大学和中文大学等图书馆更新书目能做到与世界同步、同轨,香港书籍更新速度等同于世界速度,这点值得大陆学界学习借鉴。
香港文化的典型特色在于,有大量的学院派作家、百科全书式作家,且文学创作讲究师徒之间的传承。香港作家潘国灵是学者李欧梵的学生;董启章写作,年均一本小说,跨文理贯中西,不仅自己搞创作,还开办创意写作班,带出韩丽珠、谢晓虹、王贻兴等大批学生,简直是文化播种人;也斯在香港岭南大学创办写作课,带领学生写作香港故事,并结集《西新界故事》等多本创意写作书写。2013年也斯去世,黄淑娴、许旭筠主编纪念也斯特刊《告别人间滋味》,收录李国威、叶辉、叶维廉、黄淑娴、林道群、陶然等一百多位也斯生前好友和学生写的悼念文章。其后每年,香港都会举办纪念也斯学术活动,影响深远。
韩丽珠与潘国灵共同写作《i-城志》,向30年前西西的《我城》致敬;潘国灵创作《写托邦与消失咒》,与西西、董启章的创作进行对话;刘以鬯的小说《对倒》影响了王家卫导演的电影《花样年华》。黄碧云的作品则隔空影响了内地作家叶细细,以黄碧云作品人物为笔名开始创作。香港的书香空间,不仅在文学领域代代花开,而且“一枝红杏出墙来”,香飘万里。香港书香香飘世界,成为香港书香文化一大特色。
2017年3月16日,在凌逾教授的邀请下,导演黄劲辉携纪录片《东西》(也斯)和《1918》(刘以鬯)进行了内地首映。谈到纪录片缘起,黄劲辉说,也斯作为香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位作家,导演一部关于他的纪录片对于香港文化事业非常有意义。2009年,听说也斯身患肺腺癌,立刻着手拍摄。2013年也斯去世,又经历了其后三年的制作,前后历时六年。《1918》(刘以鬯)与该片同期摄录。黄劲辉导演在首映会上介绍,团队往往上午拍摄也斯纪录片,下午拍摄刘以鬯纪录片,资金紧张,但是并没有草草了事。其中刘以鬯的纪录片,导演因为对首次制作不够满意,全部推翻,重新拍摄。两部纪录片都制作得十分精美。黄劲辉是编剧出身,且本身研究刘以鬯,并出版了专著《刘以鬯与香港摩登:文学·电影·纪录片》,因此电影语言和文学韵味把握得都非常到位。遗憾的是,现实环境决定了这两部纪录片注定难以盈利,但是黄劲辉对文化事业的奉献精神,让人非常感动。香港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批不问利益,但求意义的文人,才能在沙漠中种出玫瑰,书香长存。
(作者简介:凌 逾,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薛亚聪,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