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女诗人的反向思维

2017-09-26 02:00盼耕
博览群书 2017年7期
关键词:诗句诗人

近二十年,香港女诗人度母洛妃、林子、蔡丽双、梦如、舒非、文榕、萍儿等,都在诗坛上留下较深的脚印。她们的作品或激情,或静雅,或晴朗,或婉约,或辛辣,或甜美……各有姿采。其中,含有反向思维、反向意象的诗作,尤其亮眼,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壹·

2016年,在阳光明媚的广西南宁,在第15届世界华人诗人笔会的一百多位与会者中,度母洛妃成了爱情诗专题研讨会的聚焦人物,她的《无别》一诗被八篇论文提及,成了共识的代表作。全诗八句:

你说我的长裙

与你的袈裟无别

因为你与我无别

无别真好

你笑我也笑

乾坤只是一点光

你在光里

而我愿在你眼里。

这首诗歌在大会之后引发众多的解读,也招来中国诗歌网等数家媒体的专访。有的拷问作者是否与佛家有过恋情,但更多是从诗中品出禅理与哲思、析出反向语言与反向意境的经营艺术。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赞赏诗中有很大的联想空间,都赞赏诗人的智慧。评论者与采访者不约而同,都把“你说我的长裙∕与你的袈裟无别”和“乾坤只是一点光”作为话题,这两句也成为近两年诗句的热门搜索语。

《无别》一诗为什么引发热议?因为人们从中感受到独特的诗性,有的学者称之为魔力。这种诗性、这种魔力的磁心是反向艺术,是诗人反向智慧的投射。

度母洛妃的反向智慧十分活跃,在诗歌的多个层面都有亮点。如在诗歌题材上的反向性,就具有巅覆性,独树一帜。《无别》与《这是什么样的缘》等诗作,探索与佛相恋的题材,就是一例。在传统的意识中,佛是高尚的精神偶像,是爱情的禁区。在世俗中,谁也不想,也不敢去迷恋至高无上的佛。因此,在表现佛的题材时,诗意往往向着禅心悟性与清心寡欲集结,往往礼赞从人走向佛的升华。但度母洛妃颠覆了这一观念,她聚焦的却是佛走向人的题材。在诗篇《这是什么样的缘》中,塑造了一个挑战世俗,勇闯禁区,敢于恋佛爱佛的女性。在《无别》中,更表现了人佛相恋的愉悦。诗中,“长裙”是女性的衣着,隐喻“情爱”;“袈裟”是出家人的衣袍,象征“禁欲”。二者本来楚河汉界,沟壑分明。然而,“你说我的长裙/与你的袈裟无别”,却反转了“长裙”与“袈裟”的传统隐喻。二者相融了,“长裙”中有“袈裟”的气息,“袈裟”中有“长裙”的温柔。这一颠覆,跳出了人佛不可以痴缠的禁律。后一句 “你与我无别”,更为传神。为什么“无别”?诗人定然抿笑不语,因为许多读者都心领神会,明白那是双方已融为一体的隐喻,表达了佛完成了走向人的反向行程,在“你笑,我也笑”中回归享受情爱的人性本真。从人性角度看,这种反向性题材充满了合理性。佛也是人,是高度修养的、有信仰的男人。在中外文学中,不乏人与神爱恋的作品。神也是至高无上的,神可以有人性,为什么佛就不可以?度母洛妃牵手一位现代版的仓央嘉措(六世达赖喇嘛),一位活生生的、有血性的佛汉子,向我们微笑招呼。他的出现,填补了现代爱情诗在人佛语境中的空白。读者并不感到渎佛,而是领悟到对佛也要倾注人性的关爱,学者们还可以从中感受到了反向性题材的价值。

除了题材的反向性外,度母洛妃还善用语言的反向对撞,强化诗意空间,以激发诗歌的张力。從《无别》中的诗句“乾坤只是一点光”,可见一斑。“乾坤”是宇宙,是浩瀚的世界,而“一点光”是微弱的,是渺小的物象。二者的场势悬殊,反差巨大。但诗句中,强者并没有压塌弱者,“乾坤”并没有湮没“一点光”,反而也成为“一点光”。诗句的权重由“乾坤”滑向“一点光”。强者在一定处境中也是弱者。反过来说,远看的弱者在近观时也是强者。这种审视的反向对撞,留下了很大的解读空间。从宏观、远观的审视角度看,“乾坤只是一点光”是具有客观性的,但成为诗语后,其蕴涵的禅理与哲思,远远超出了客观性的意义,是无法言尽的。类似的表述还有《无形》诗中:在深厚无比的慈爱面前,“所有庞大都渺小起来”。“庞大”与“渺小”是反义词,而“庞大”变为“渺小”是悖论。这一悖论,是语言对撞后的产物。明明是“庞大”的,诗人却视之为“渺小”,为什么?因为那些“庞大”之声名或形体之下,名不副实,包藏的却是“渺小”虚伪的德性。所以,诗人才会产生反差性的情感。

语言对撞是一种反向思维艺术。当你进入度母洛妃的诗湖时,你会发现这种语言艺术不只是偶尔激起的一两朵浪花,而是连绵不断的潮,一波接一波,一层逐一层。

如以词语的对撞激化两种极端的思绪,强化情感反差的空间。《人鬼情》中:“欠我的可以一笔勾销/欠你的怎能一了百了。”“欠我”与“欠你”“可以”与“怎能”互为反义。它们的对撞,形成了互不相容的反义句组,强化了对峙性。一方是可以了结,另一方是不可以了结,表现了“我”在能“欠”的与不能“欠”的两项情债之间的挣扎。两个反向的不可调和的情绪,都在“我”心中折腾,都是“我”必须要承受的。在反向性句意中,一位内心受到痛苦煎熬的女性,正踏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向读者走来。

又如以反向词语揭示情绪的流变,产生过程性的动态效果,从而营造出情节性的空间。《爱情圣女》中的诗句:

被年轮烫过的伤痕

又在疼痛中缓缓醒来

那是我尝试走近和尝试走远的梦乡

那是我从这一程到另一程的

深情不变的一路满满的思念与苍凉

“尝试走近”与“尝试走远”是反向行为,诗人把它们组合在一句,表现出“我”的一行深浅不一、徘徊的脚印。这既是“从这一程到另一程”的生命流程,也是情感从亲近到离远的无奈经历。为什么“尝试走近”而后又“尝试走远”?“我”是怎样“走近”的,又是怎样“走远”的?“走远”后的结果又是怎样?诗人给读者留下一长串联想的空间,从而产生了隐性的情节效果。这就使看似简单无奇的反义词组合,深含着情感苦涩的、纠结的流程。又如《无形》一诗的句子:“争夺证明你缺乏,之后你依然贫穷。”“争夺”明明可以富有,明明可以填补“缺乏”,可是为什么依然“贫穷”?是什么令“争夺”者从一个极端滑落到另一个极端?其间,发生了怎样的流变?诗人在两个端点之间经营的反差,也给人留下充满情节想象的空域。睿智的诗人往往给读者留下这类的空域,把情节的延伸性创造交给读者,使读者各自拓展自己认可的意境。度母洛妃就是这样一位睿智者。endprint

反向性词语不仅可以营造矛盾意象,也可以营造亲和包容的空间。这是度母洛妃与众不同的语言运用艺术。如《无怨无悔》中:

没有花前月下

没有海誓山盟

如知己,也如陌路

没有拥有你

而你已属于我

诗中用了一对反义词“知己”与“陌路”,还有一对反义短语“没有拥有你”与“你已属于我”。这些反义性,并不是用来强化情感的矛盾苦恼,而是呈递出两情之间心领神会或心灵相通相拥的意境。以反向性相辅相成,成功地拓展出理性、愉悦的抒情空间。这种经营,无疑是诗人的又一语言艺术的成就。又如《爱上》的诗句:

太多的话要说

其实不能说

太多的话说了

其实不该说

“要说”与“不能说”,“说了”与“不该说”,两组反义性在诗中也并不是为情感的对峙而存在,而是共同呼唤出一位善解人意、欲说还休的女性,她“说”也好,不“说”也好,读者都能理解包容。

度母洛妃的反向智慧还表现在善于经营反向意象。她常以生活中反向性的“象”来谕示哲理或情感之“意”。如《放一放吧》诗句:“为什么不肯闭上眼睛呢/那比张开双眼要看得远。”“闭上眼睛”与“张开双眼”是人人固有的熟悉的生活中之“象”。“张开双眼” 可以看到近处,也可以看到远方;而“闭上眼睛”则黑暗一片,远近什么都看不到。但诗人却反其道而用之,认为“闭上眼睛” 比“张开双眼要看得远”。这种反客观的叙述,在诗中作为“意”的表达时,是允许的,甚至成为可存在的真理。为什么他人认为不客观,诗人却认为合理呢?这是因为,诗人觉察到了“闭上眼睛”与“看得远”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而他人却感知不到。诗人认为“闭上眼睛”不等于不看,“闭上眼睛”可以是思考,可以是对眼睛看得到世界之外更远处的前瞻。这就在“闭上眼睛”与“看得更远”之间建构了可以通达的桥梁,使看似反客观的两端产生了连结。反向之“象”,竟然孕育出至理之“意”,成为诗中闪烁着的亮点。这个“意”就是:会思考的人比会看的人,看到的更多,看得更远。这样的“意”自然升华为具有启迪性的哲理。这一例子,说明度母洛妃诗中反向意象的组合,不是牵强附会的捏合,而是在深刻洞察之后合理的融通。诗句使读者仿佛看到一个达摩式的智者,虽闭目面壁,长坐洞内,但心怀天地,对大千世界了如指掌。

诗人也善于以自然界反向性之“象”来表达情感之“意”。如《瀑布》诗中:

挡路的树丛和张牙利齿的石头啊

成就了你的辉煌

粉身碎骨后你更有生命力

悲壮立刻变成了壮观

瀑布下跌后“粉身碎骨”的“悲壮”,与观赏者看到的气势万千的“壮观”,都是不同角度的自然之“象”,而且是反向之“象”;“挡路的树丛和张牙利齿的石头”也是自然之“象”。“挡路”者是流水的阻力,“粉身碎骨”是生命的结束,而“悲壮”是痛苦而沉重场面。然而,这些令人沮丧之“象”,在诗人反向语言艺术的导引下,反转质变,出现了另一番景象。“挡路的树丛和张牙利齿的石头”变成了“成就了你的辉煌”的功臣,“悲壮”的瀑布变成了“壮观” 的瀑布。令人沮丧之“象”,脱胎换骨,蜕化为充满生命冲力之“象”。“象”的这种反转,反映出诗人对事物矛盾转化的透析力,而且,也符合瀑布的生成之道。不是吗?如果没有“挡路的树丛和张牙利齿的石头”,下跌的河流就不会“粉身碎骨”;而没有“粉身碎骨”就不可能出现飞雪喷珠、云蒸霞蔚的壮丽景观。这种反向流变,使诗歌的情绪从沮丧转为亢奋,进而汇出了深刻的“意”,使人想到名句:“没有一番寒彻骨,哪得腊梅吐清香?”

反向性逻辑常被人误读为反科学的逻辑,其实它也是科学的逻辑。反向性逻辑是揭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中事物内部或相互之间的反向形态。这种反向形态可以是矛盾对立的,也可以是矛盾共生,甚至相因相衔,互相循环。在意识形态领域,反向性逻辑是创意思维的主要动力。反向性逻辑的诗意需要借助矛盾转化论艺术。而矛盾转化论艺术多是由语言结构艺术来达致的。度母洛妃的诗作中,娴熟的语言结构艺术,使她在经营反向性逻辑的诗意时得心应手。如:

一个伤口就是一个嘉奖

感谢伤害你的人,不用冷漠的语气

如果没有他给你深刻的鞭打

台下就没有与你共鸣的观众

(《思量篇》之四)

“伤口”与“嘉奖”,“感谢”与“伤害”都是对立的词语。“伤口”是痛苦的,“嘉奖”是愉悦的;“感谢”通常是对帮过自己的人而言,而“伤害你的人”通常是被谴责的。但诗人颠覆了传统的定势,视“伤口”为愉悦;视“伤害你的人”为恩人。他“伤害你”,所以得到“嘉奖”;他“鞭打”了你,所以你要“感谢”。诗人以反向性的因果修辞结构,呈递出反向性的因果逻辑。这种逻辑思维,可以鼓励人们在痛苦中锤炼自己,在羞辱中奋发自强,喻示了逆境可以令人更快成长的道理;这种逻辑思维,还蕴含着矛盾可以共生,可以相辅相成的辩证哲思。

同样的思维也出现在《素描婚姻》诗中,

幸福包含了多少宽容与辛酸

……

明天的风平浪静比昨天的坎坷

更需要坚强

“风平浪静”怎么会是“坎坷”呢?“风平浪静”与“坎坷”,哪一种日子艰辛?哪一种“更需要坚强”?相信絕大多数的回答是“坎坷”。因为按照逻辑,“风平浪静”时没有艰险忧患,大可轻松一下;而“坎坷”之途,或饥寒交迫,或荆棘丛生,险象环生,需要坚强的信念与意志,否则是无法坚持到底的。但诗人却反转惯常的逻辑,认为“风平浪静”的日子更为难过,“更需要坚强”。这是因为在“坎坷”之途上,婚姻的双方需要互相扶持,同甘共苦令爱情与亲情都更加坚固。而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没有了互相扶持的迫切性,平淡而单调的生活,可能令爱情与亲情松弛,反而使家庭潜藏着危机,因此,“更需要坚强”。这种反向性逻辑的诗句,是对现代家庭婚姻状况的担忧与警示。现代和平环境下的离婚率,高于战争年代与饥荒年代离婚率百倍以上,这一现实,显见了诗人反向性思考的前瞻意识。endprint

以上各例都说明,诗人的反向智慧,成功地开拓出个性化的诗意空间,在那看似平实简朴的诗句下,往往潜藏着使人潜移默化的磁场,辐射出某种禅悟或哲理的能量。有的朋友说度母洛妃的诗使人乐于深陷漩涡之中而不思上岸,其实就是说她的诗令人回味无穷。

凤凰卫视著名评论员何亮亮这样评论:度母洛妃情诗中有佛在,“交融出三千世界”,能不为之沉醉?

诗选刊社长简明说:“度母洛妃的作品给我最深印象就是:高贵。充满生命的最高向往。”

香港报刊资深评论家李幼岐更为动容,说:“我为社会里仍有度母洛妃这样的诗人,这样的女性感到惊奇和惊喜。她是女人的骄傲,是男人的期盼和希望。我认为在爱情诗歌的领地,她应该享有‘诗后的荣誉和地位。”

度母洛妃以爱的阳光、以反向思维的雨露培育的诗花,给诗坛带来了清新之风。她荣获建党九十周年文化艺术创作成就奖、第十六届国际诗人笔会中国当代诗人杰出贡献奖,实至名归。

·贰·

香港女诗人梦如的反向思维与人生悟性也引人注目。她的作品中,也常以语言的对撞,表达出某种哲理。她的《穿越》一书,有大量偈语式短诗,每则仅两三行,多数十来字。虽然短小,但令人回味:她有一组以文具为题的《阳光下的长短句》,在《图钉》一诗:“突破的意义,乃在于契合”中,以“突破”与“契合”反向性词语的组合,说明团结与合作的重要性。《裁纸刀》“无岸之河/一刀剖落/便是今生来世”中,用“裁纸刀”劝告评人论事,要三思而言,不要武断,否则会铸成“今生”与“来世”惨别的大错,遗祸千古。《自然物语》之《烟》“生于火/卒于 灰烬”中,通过“生”与“卒”、“火” “灰烬”之活与死的纠结,揭示生命的过程与无奈,或对生命的领悟。这些反向性的短吟,精要而深刻,凸显出梦如对生活观察之细致及领悟之灵性。

香港90后的女诗人中,也有对反向语言艺术的尝试。如Panini(刘平)《失眠》的诗句:“我跟斑 一起失眠/斑 跟我一起失眠。”她还写了一首吃面的诗,诗中有云吞面吃了她的感受 。还有陈颖怡《已然不在》中的“已然不在/无处不在”。她们的诗,很生活化,但会使人沉思,甚至陷入恍惚迷离之中。

上述女诗人,都能通过反向语言,表达不同程度的禅悟哲思。禅悟哲思不是人人都可随时随地产生的,而是沉淀心中的哲思被眼前的事物所诱发,或是对事物专注之后,触类旁通,突发的联想。不論哪一种,领悟者都必须是一个深沉的思考者。她们的成就在香港的诗林中亮出一片春色。

(作者简介:盼耕,本名陈藩庚,香港大世界出版公司总编辑,香港文学促进协会理事长,香港文化总会副理事长,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文学院教授、高级编辑,国际华文文学发展研究所常务副所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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