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歌者

2017-09-09 02:28张守仁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7年5期
关键词:苇岸散文

张守仁

我第一次见到苇岸,是1994年6月在京东北怀柔雁栖湖畔召开的“当代散文创作研讨会”上。那次盛会,名家云集,发言精彩。刘锡庆博导、楼肇明先生从各个角度分析了散文文体的特征。林斤澜畅谈了鲁迅《野草》中的梦幻散文和周作人《乌篷船》等篇章中的聊天散文的区别。顾骧、张锲、张颐武、张同吾、赵玫等论述了孙犁、汪曾祺、贾平凹、周涛、余秋雨等人对当代散文的贡献。诗评家吴思敬教授的话——“散文是散步,诗歌是跳舞;散文的情,如小河流淌;诗歌的情,像瀑布飞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苇岸在会上沉默内敛,只是倾听。当晚,我约他出去散步,踱到湖边,夕阳正贴近远山顶部,红霞满天。被晚霞染红的湖波,有节奏地轻拍着堤岸。远处湖面上游弋着三五野鸭。岸边,停泊着一只小船,静静地、轻轻地摇荡着。

我看一眼夕阳下的湖光山色,对苇岸说:“我写过一篇《黄昏速写六则》,记下我在西双版纳、兴安岭南麓、飞机上、海轮上、黄山上、密云水库边观察到的六个黄昏。我发现天南、地北、空中、海上看到的黄昏,是各不相同的。”

苇岸望着对岸,低语道:“黄昏是白昼向黑夜的过渡,由于它包容着前者和后者,因而显得丰富多彩。”

我听了这富有哲理的话,便把目光投注到他那清癯、戴眼镜的脸上:“听说你是学哲学的,怎么爱上了文学、爱上了散文呢?”

苇岸说:“70年代末我在人民大学哲学系读书时,校园里正流行朦胧诗,我便喜欢上了诗歌。到昌平执教以后,和你们《十月》编辑骆一禾的好友海子比邻而居,结识了顾城、黑大春、蒋蓝等诗友,继续写诗。1986年冬,诗人海子向我推荐《瓦尔登湖》,我一连看了多遍,爱不释手,还作了近万字笔记,自此兴趣从诗歌转向了散文。”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散文的呢?”

“大概是80年代后期吧。《去看白桦林》《美丽的嘉荫》就是那时写的。1987年8月,我旅行到了黑龙江边上的小镇嘉荫。江对岸有一簇白房子,偶有狗吠和歌声传来。这是一个分界点。它被中国称为北方,而俄罗斯却称它为南方。我望着越江而过的飞鸟,感到自卑。我想,总有一天人类会像鸟类那样自由,共同拥有不被边界阻隔的北方和南方、东方和西方。那时人们走在大地上,如同走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样。”

我告诉苇岸,我也有过类似的情感体验。1986年8月,我西行到了新疆伊犁霍尔果斯,抵达中苏边境的口岸。对面就是哈萨克斯坦的山林、田野。我发现霍尔果斯两侧有着相同的地形,长着相同的向日葵,两边林子里鸣叫着相同的杜鹃。我看见天上的白云,在边界上空无阻挡地飘来飘去;界河里的鱼群,没有中心线概念,悠闲自在地游到这边、游到那边。和它们相比,人类显然少了自由,多了樊篱。听说欧盟已经成立,以后可以从这国开车到另一国,无边境阻碍,长驱直入,如进自己的家园一般。

苇岸说:“1993年欧盟正式成立,是人类历史上的进步。在遥远的将来,也许真的会出现大同世界吧。让我们一起为人类的未来祝福。”

暮霭垂落,群山如黛。晚鸟归林,湖水入眠。夏日雁栖湖畔的黄昏,凉风习习,舒爽宜人。

那次散步闲谈之后,我和苇岸成了文友。

1995年9月的一天,苇岸来我家中,请我推荐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我欣然允诺。

坐下之后,我问他想喝什么饮料:“茶?可乐?咖啡?”

他说:“只要一杯纯净水。”

他总是那么俭省。苇岸归属于“生活简朴、内心丰富”的那类知识分子。

我递给他一杯清水。他送给我一本由楼肇明先生主编、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的“游心者笔丛”之一的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扉页上用工整的钢笔字写着请我指正的话,还郑重钤了一方阴刻的篆体红印章。我知道,他的作品就是他的生命,因此特别珍惜。

交谈中我对他说:“自从雁栖湖畔见面之后,我一直关注着你发表的作品。我发现,你的作品不多。”

苇岸告诉我:“我有看不完的书,再加上写得很慢,对朋友们的委托又不会说‘不,所以产量极少。”

我接过他拿出来的申请表,在介绍人一栏,写了几句推荐的话:“苇岸是真正意义上的散文家。他秉承着《瓦尔登湖》作者梭罗、《林中水滴》作者普里什文的传统,倾全力描绘生机蓬勃的大自然的一切。他热爱大地上的动物、植物,怜惜一切生命。他的散文像他赞美的白桦树那样,淳朴、正直、简洁。他在当代散文中最早地、创造性地表达了土地伦理学的先进思想。作品虽少却精致,给人善意、温暖和博爱,因此我乐于介绍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他拿过去,看了看,说:“过奖了。谢谢您对我的鼓励。我能否跟您一起照一张相?”

我说:“当然可以。”苇岸的谦卑和自律总使我感动。于是他拿出带来的相机,我俩站在我书房中的一排书架前,合影留念。

另一位介绍人,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散文美学的楼肇明先生。葦岸于1997年5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1998年深秋,著名的“蓝月亮酒吧”举办散文朗诵会,苇岸邀我参加。

那年10月11日下午2时许,我从城里北三环路寓所出发,在北京大学西门下车,越过马路,经蔚秀园往南不久,看见路边有一个“BLUE MOON BAR”的店面,便下了斜坡走过去。瘦高的苇岸,站在店门前迎接我。他回身引领着,绕过吧台,把我带到靠边一张小桌旁。楼肇明和黎先耀先生已经先到,便与他们握手问好。

苇岸告诉我,他也邀请了北师大教授刘锡庆先生,但刘教授感冒了,特地派了两个研究生代表他到会。

坐下之后,我听见室内有小提琴声像水一样轻柔地滋润着、伴奏着簇拥在那边的周晓枫、冯秋子、胡晓梦等年轻散文家的谈话。酒吧间后墙上,装饰着巨幅艺术摄影作为背景——静静的湖面,密密的树林,一棵高高的松杉,树冠顶着夜空里一轮皎洁的月亮。我在脑子里搜索:摄影师抓拍下的是世上哪个美丽之湖的月夜呢?endprint

苇岸用盘子端来三杯热茶,请我们品茗。楼肇明吹吹热气,抿了一小口,说:“菊花茶。菊花是诗人的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的话儿引发我的感慨:“近十多年来写花写得最有灵气的,恐怕要算福建唐敏写水仙的《女孩子的花》了。”肇明说:“唐敏擅长巫性思维,时有禅宗的顿悟。这是其他散文家所不及的。”当过北京自然博物馆馆长、多识于鸟兽虫鱼花木的黎先耀兄,认为五四以来,徐蔚南写的紫藤花、冰心笔下的樱花、宗璞赞赏的丁香花,应该算是群芳中的名篇了。肇明把思路引到国外,说:“托尔斯泰笔下的牛蒡花,坚韧不屈;德富芦花描绘的芦花,朴素平凡。德富还以芦花作笔名,可见对它很钟爱。”我补充说:“日本女作家壶井荣写的《蒲公英》,寓意挺深。蒲公英趴在地上,屡遭践踏,屡被蹂躏,仍能顽强地存活下去。”

那次散文朗诵会,依年龄大小排序。最年轻的元元首先上台。

元元那时还没调到中央电视台,是北京电视台“都市阳光”节目的主持人。我看见她站到台上,头发上别着一枚精致的发卡,穿着时尚,确是都市里一道阳光丽景。肇明小声对我说:“她当主持人之后不怎么写散文了,很可惜。”

元元用目光扫视了大家一下,像当今中央电视台董卿主持的节目“朗读者”嘉宾濮存昕、乔臻、蒋雯丽字正腔圆地朗诵那样,口齿清楚地、满怀深情地朗诵她写自己失恋的那篇成名作《好大的雨》:“……你走后,我让眼泪悄悄流下来。说实话,我很希望你能回头看我一眼。从此以后,时间会在我们之间筑起一堵高墙。请记住:今天我着红色的衬衫,白色的裙子,再见面,我决不会有今天的青春和亮丽……”会场沉溺在元元早恋失败的哀伤氛围之中。

接着由周晓枫背诵她长篇散文《鸟群》中的《鹦鹉》。她平时思维敏捷,伶牙俐齿,语速极快,你很难跟上她说话的节奏。那天她为了让大家听清楚,故意放慢速度,改变说话习惯。对口腔和舌头的人为控制,给她带来了鹦鹉学舌般的不便,决不像隔了十多年她成为张艺谋文学策划之后的老练和成熟。

冯秋子眉宇间总透出忧郁,脸上带着苦难阅历的印痕。她写作,她跳现代舞,是因为她悲伤,因为她柔肠寸断。她带给大家的是《蒙古人》的片断。朗诵的语调低沉、苍凉,蕴含着心灵的忧伤,让人情不自禁肃然谛听。秋子长调般叙说着草原上无限延伸的小路,蒙古高原的冬寒夏旱,马背民族生存的艰难,牧童因为寂寞向放牧的羊群讲述故事;静静的午后,老额嬷晒着太阳,唱着苍郁的古歌,感动得发脾气的母羊平静下来,泪流满面,重新用乳汁喂养它才生下几天的幼羔……

祝勇、洪烛、胡晓梦在会上贡献了什么作品,印象不深了。

那次文学聚会,最难忘的是苇岸朗诵他那篇《我的邻居胡蜂》。他用缓慢的语速,淳厚的声音,诚挚的文字,记述他对胡蜂这种小生命的感恩之情。

那篇散文描写的是,胡蜂们筑巢在他窗下,他深为感激。为了不打扰它们的活动,他自觉封闭了一扇窗子。他坐在书房里,观察胡蜂们如何扩大巢穴,建设与繁殖和谐地同步推进。幼蜂破巢而出后,立即投入工作,为新生命的诞生继续建设。到了10月,小精灵们依依不舍地告别蜂巢。“它们为我留下的巢,像一只籽粒脱尽的向日葵盘或一顶农民的褪色草帽,端庄地高挂在那里。在此,我想借用一位来访诗人的话说:这是我的家徽,是神对我的恩赐和奖励。”

屏息聆听的整个酒吧,变成了安静肃穆的教堂,悄然无声。静默里隐藏着感动。人们被苇岸博爱、平等的精神所感染,慨叹于他对大地上弱小生命的尊重、关怀和怜惜。朗诵已完,感人的气氛弥漫扩散,像水波似的溢出室外。入定般的听众突然爆发掌声,纷纷站起来欢呼。刘锡庆博导派来旁听的、北师大两位研究散文史的年轻姑娘,扯出桌上的餐巾纸,擦拭她们眼角暗流的泪水……

散场时重新凝视吧墙上的大照片,我忽然判定摄影师拍下来的是美国马萨诸塞州瓦尔登湖畔林梢上那轮美丽的蓝月亮。

苇岸从小心软、善良,悲悯万物。童年时他看见河边簇拥着一群人围观宰牛,他吓得逃离现场,脸上淌着同情的眼泪。他绝对不能看屠宰牲畜,连杀鸡也不敢看。他是个素食主义者。面对社会弊端,他因内心痛苦而自伤,身体日渐羸弱。他预测自己活不到21世纪。

1999年春,他果然发现得了肝癌。进入5月,病情迅速恶化。他抓紧时间整理、修订自己的全部作品。正在写作中的《一九九八廿四节气》将成为未完篇的绝笔,这是他最大的遗憾。

临终前,他让他妹妹马建秀记下他最后的忏悔:“我平生最大的愧悔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间没有把素食主义这个信念坚持到底。在医生、亲友的劝说及我个人的妥协下,我没能将素食主义贯彻到底。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他叮嘱亲人等他死后把骨灰撒在家乡昌平他出生的北小营村麦田、河流里,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助万物生长。他请求他的文友们在撒骨灰时为他朗诵他心爱的诗人弗朗西斯·雅姆的诗《为他人的幸福而祈祷》:

天主啊……

把我未能拥有的幸福给予大家吧,

愿喁喁倾谈的恋人们

在马车、牲口和叫卖的嘈杂声中

互相亲吻,腰贴着腰。

愿乡村的好狗,在小旅馆角落里,

找到一盘好汤,安睡在阴凉处;

愿慢吞吞的一长溜山羊群,

吃着卷须透明的酸葡萄。

天主啊,忽略我吧……

1999年5月19日19时,苇岸平静离世,年仅39岁。

啊,在中国,在当代,有哪一位年轻作家能用虔诚祝福他人的方式迎接死亡,告别人世?

苇岸把爱留在人间,因为他思考过:“在我之前,这个世界生活过无数的人;在我之后,这个世界还将有无数的人生活;那么在人类的绵延中,我为什么就与我同时代的这些人相遇,并生活在一起了呢?我不用偶然来看这个问题,我把它视为一种亲缘。”因此,他把他遇到的人,都視作自己最宝贵的亲友。endprint

南方的林贤治评价说:“苇岸是20世纪最后一位圣徒。”

苇岸去世之后,诗人林莽精编了他的文集《太阳升起以后》,预定在他逝世一周年之际出版。他和冯秋子、周晓枫一起,分别邀请了全国各地的散文家参加2000年5月19日在北京六铺炕中国工人出版社会议室召开的“苇岸逝世一周年纪念会暨《太阳升起以后》首发式”。这个民间集会,参会者空前踊跃。与会的有远自广东的林贤治、从山东赶来的刘烨园、从郑州北上的张若愚、从西安东来的陈长吟、自武汉专程赴京的袁毅,更有“蓝月亮酒吧”散文朗诵会的参加者,以及北京市作协的几位负责人。福建的散文新秀楚楚因故未能来京赴会,她托人送来了一个大花篮,端放在主席台中央。

会议主持者林莽,走到我身边要我首先发言。我推辞不了,便站起来对一百多位与会者说了如下一席话——

文友们,苇岸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越發感到他的离去,目前还没有哪位散文家能够弥补这种损失。我坚信,在未来的岁月里,京北昌平不仅因为有了十三陵而著名,更因为它诞生、培育了苇岸这样一位大写的自然之子而感到自豪。北京文坛有了苇岸,就证明了它存在着崇高、圣洁的亮点。当代散文界有了苇岸,就让人们看到其中个别卓越者所达到的那种如泥土般纯朴的境界,似野草晨露那样没有受到污染的洁净。

苇岸敬畏大自然,钟爱农耕文明。他对于工业文明的负面带来的污秽、喧嚣、放纵、奢侈、竞争,怀有天生的厌恶和抵拒。在不到40岁的短促生涯中,他热情歌颂田野上的蚂蚁、蜜蜂、喜鹊、野兔、麦子、桦林以及白雪、阳光、星星、月亮。大地上每一个角落的细微变动,都给他带来不安和牵挂。苇岸是大地母亲忠贞不渝的歌者。

笔友们,俄罗斯诗人叶赛宁说过:“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命的质量和价值,不在于人寿的长短,而在于思想的贫富,精神的高卑。我们这位早逝的挚友,像一株善于思考的、岸边的芦苇:正直谦恭,平凡朴素;身处郊野,严谨自律;出污泥而不染,耸苍翠而不炫。苇岸热爱大地、观察大地、书写大地。他写了《大地上的事情》之后,早早走了,但他的精神却与大地同在。

朋友们,我相信我们今后会在心中珍藏着这位圣徒的形象和品行,会常常怀念他,想起他。常常怀念他、想起他,会促使我们自己变得更好一些,更善一些,更诚实一些,多一点爱心,多一点责任,多一点约束,多一点节制。让我们大家都像他那样,为他人的幸福而祈祷;像他那样,为我们这个星球的现在和未来而自觉俭朴,节省资源,造福后代……

笔者在2005年春天玉兰花开放的日子,又去北京大学西门外蔚秀园南侧200米外的地方,寻访那间苇岸朗诵《我的邻居胡蜂》给我留下难忘记忆的“蓝月亮酒吧”。令我感到遗憾的是,那酒吧已消失得毫无踪迹,原址变成了一片凌乱的土地。我停下脚步,懊丧地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怅然若失,仰问苍天:“为什么世上那些美好的人、物,总是存在得那么短暂、消逝得那么迅疾!?这到底是为什么!?”

写于2017年3月5日惊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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