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隐士与中国隐逸文化

2017-06-19 15:48史冬青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隐士

史冬青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论隐士与中国隐逸文化

史冬青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隐逸是古代士人的一种生存方式和生存理念。作为一种非主流文化现象,隐士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不同时代隐士的思想观念、文化信仰和精神追求是不同的,他们求志全道的人格魅力感召着历代士人。正是在这种历史的传承和积淀中,续写了中国隐逸文化的灿烂篇章。

隐士;隐逸文化;评价;影响

隐逸文化是中国历史上一种奇异的文化现象,尽管从未占据过主流,但却代表了古代士人中一种很重要、很有意味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理念。隐士作为隐逸文化的主体,其观点、心态、价值取向以及文化追求自然也就成了隐逸文化不可分割的部分。自古以来,有关隐士的称谓纷纭复杂,有隐士、高士、处士、逸士、隐者、幽人、高人、山人、逸民、遗民、隐君子等。这些称谓使用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多元化的命名从不同角度阐释了他们的身份内涵,而最具代表性的称谓仍是隐士。

一、隐士的文化内涵

有文字记载的隐士尧舜时代就已出现,晋皇甫谧编撰的《高士传》,就是从帝尧时期的被衣、王倪、囓缺讲起的,但此时的隐士带有很浓的传奇色彩。真正隐士的出现,应该是在春秋战国时期*高敏:《隐士传》,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前言第5页。,从接舆、长沮、桀溺,到民国初年的易顺鼎,构成了古代士人中一个特殊的群体。南朝宋范晔在其《后汉书》中特设《逸民传》,二十四史中有十三部列有“隐逸”“处士”之类的传记,另外各种方志以及志怪、志人的笔记小说中,也有许多名不见史传的隐者杂居其中。隐士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化一道独特的风景。

最早使用“隐士”这一称谓的是荀子:“天子者……道德纯备,知惠甚明,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天下无隐士,无遗善。”(《荀子·正论》)此处“隐士”与“遗善”互文,暗示了这种身份类型的特质,但作为指称身份的概念,还不够成熟和定型。庄子所言的“隐士”,指一种社会身份,其《缮性》篇云:“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意思是说,古代的隐士一族,并不是他们自己想隐伏身形、缄默不语,更不是有意识地去隐藏自己的才智,而是世道乱离,为了保全自身,他们不得不选择闭口不语。汉末名士司马徽有知人论世之明,但他“知刘表性暗,必害善人,乃括囊不谈议。时人有以人物问徽者,初不辨其高下,每辄言‘佳’”(《世说新语·言语》)。魏晋隐士孙登博才多识,“好读《易》……性无恚怒,人或投诸水中,欲观其怒。登既出,便大笑。时时游人间,所经家或设衣食者,一无所辞……有作炭人见之,知非常人,与语,登亦不应……竟不知所终”(《晋书·隐逸传》)。每问必称“佳”,内心必觉“不佳”;不论时政,甚至连基本的交流都省去了,足见政治浑浊,以及强权统治下士人的畏惧、无奈和辛酸,为了排解心中的块垒,他们往往走上隐逸的道路。

隐士即隐居不仕之士。“隐居”是指他们有意识地将自己置身于相对封闭、隔绝的空间,远离世俗的纷扰,去寻求心灵的沉寂与精神的自由。“不仕”是指处于官僚体系之外。他们原本具备仕宦的素质,有一定的学识、修养,才智高于一般人,但却主动选择游离于政治权利之外。他们自尊、清高、淡泊,重精神、重情趣,只是从山水田园中,从著书立说中,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饮酒品茶、交友清谈中,去寻觅人生的价值和乐趣。

二、隐逸文化的兴起

中国的隐逸文化源远流长。传说中的巢父、许由凭着淡泊名利的节操,被奉为隐士的鼻祖;商周之际的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成为理想人格的化身。但他们无立言,所传事迹又少,后人视他们为隐逸精神的符号。隐逸思想的源头理应追溯到先秦。

(一)隐逸思想的文化渊源

道家绝圣弃智,返朴归真,超脱尘世物累。儒家主张入世,但也有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圆融人生设计。两家的隐逸心态是不同的,道家是以反人为、崇尚自然的态度逃避现实,儒家则以济救苍生为己任,“隐”是一时之举,是修身养性,是审时而动。两家思想并行不悖,奠定了早期隐逸文化的理论基础。

《论语》中提到的荷蓧丈人、晨门、荷蒉、微生亩等都是春秋时的隐士,也是早期的道家人物,他们跟老、庄一样,崇尚自然无为的人生态度,不做官,也不想救世,只选择避世自修的生活方式。既隐居又立言的庄周称得上中国隐士的正牌祖先。楚威王征他为相,他竟说宁为活龟曳尾泥中,也不为死龟陈列庙堂。他一生关注的是个体生命的生存状况,尽情赞美的是生命存在的本性真情。人若能依照自己的本性真情而生活,也就达到了精神自由的境界。庄周一生都在践行着忘却万物、远离人群的隐士生活。

孔子是一个积极的入世者,但他生就一身不苟合于权势的傲骨劲节。卫灵公向孔子询问排兵布阵之法,对于这种穷兵黩武之道,孔子从内心不赞成,认为在这样的国君面前无法行其“道”,而这样的国家也应该是“无道”之邦,于是第二天便扬长而去。所以孔子推崇的遁世有两个前提,一是“邦无道”,一是“道不行”。当然,孔子坚持在“邦无道”“道不行”时遁世,只是一种暂时性的选择,真正目的还是在于“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论语·季氏》)。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他的学生颜渊也是深得其中三昧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孔子曾问他家境贫寒,居处卑微,为何不外出做官。颜回答曰:“不愿仕。回有廓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廓内之田四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足以自乐也。”(《庄子·让王》)这种安贫乐道的精神使孔子听了也深受感动,“愀然变容”。孔子一生提倡“乐”并践行“乐”,颜渊不让于师,达到了超越人生利害后所能达到的最高精神境界。所以,从人生经历来讲他们未必算得上隐士,但却是后世隐逸思想的创造者。

(二)隐逸风潮的兴起

隐逸之风在东汉末年就已兴起,《后汉书》中特设的《逸民传》即是明证。当时,“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后汉书卷八十三·逸民列传第七十三·序》)。《逸民传》言戴遵“称病归乡里。家富,好给施,尚侠气,食客尝三四百人”;王君公“遭乱独不去,侩牛(从中撮合牛的买卖)自隐。时人为之论曰‘避世墙东王君公’”。《方术传》言“(莽)拜(郭)宪郎中,赐以衣服。宪受衣焚之,逃于东海之滨”。《独行传》言费贻、谯玄屡征不仕:费贻“漆身为癞,佯狂避世”;谯玄“不事公孙述,述遣使赍药酒惧之”,玄遂受药求死,以“保志全高”。他们愤激王莽篡汉,但又无力阻止,于是弃官归隐,形成了规模不小的逸民群体。此时隐逸不再是个别人的行为,而成了一种社会现象。

魏晋时期战乱频发,司马氏操控了曹魏政权,大杀社会名流,株连者甚众。这种残暴行径深深震撼了士人的思想,他们再也不敢、不愿涉足世事了。再加上儒学衰微,玄学大阐,士人的处世态度,也由以天下为己任转而明哲保身,于是高蹈山林、退居乡野的人数成为历代之冠。谢安是当时的名门世族,少年时就以清谈知名,得到宰相王导的器重。拒绝应召的谢安在会稽郡的东山隐居了20多年,后因官府多次征召,才当了大将军桓温的司马。一次有人送给桓温一些药草,其中一味是远志。桓温问谢安:“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有二称?”谢安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一旁的名士郝隆应声答道:“此物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安听后羞容满面。郝隆一语双关,明确表达了对“仕”与“隐”的态度。以隐为高,以仕为低,正是当时大多数士人的心态。

竹林七贤崇尚隐逸。山涛耐不住寂寞,最终出仕朝廷。嵇康蔑视司马氏集团,也蔑视这位昔日好友的为虎作伥行为,作书与他断然绝交。嵇康曾在《难自然好学论》中称:“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其然。”大胆指出儒家的六经压抑人性,道家的自然解放人性,并肯定人性从欲的合理性(这里的欲包含精神和物质两方面,嵇康似更重前者)。他还在《养生论》和《答难养生论》中,对养生和避世发表了自己独到的见解:“有主于中,以内乐外,虽无钟鼓,乐已具矣。故得志者,非轩冕也;有至乐者,非充屈也。”“故顺天和以自然,以道德为师友,玩阴阳之变化,得长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孰享之哉?”顺应天地、自然,与道德为师友,将性命托付于自然,与天地协同永生,还有比这更享受的吗?至此,我们才真正领悟到他为什么能够远离尘世的喧嚣,放弃咫尺的荣华,而成为门下打铁、临刑弹曲的名士。

三、魏晋以降的朝隐

隐逸的行为若只限于山林乡野之士,远不能算是蔚为士风。那些身居魏阙的士大夫们同样有企慕山林的情怀,他们时而也会尝试一下恬淡闲适、乐志林泉的生活。《世说新语》中记载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言语》)王羲之任会稽内史时,常与名士孙绰等人在东山纵情丘壑,赋诗宴饮,谢安在兰亭诗会上写下“森森连岭,茫茫原畴,迥霄垂雾,凝泉散流”的诗句。由此可见,名士们已经具有了深入自然并欣赏其美的态度,“神超形越”正道出了他们对山水的心灵感受。连以豪奢出名的石崇也曾发思归山林之闲情,“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遂肥遁于河阳别业”(石崇《思归引序》)。于是有人提出了“朝隐”的理论。

盛唐诗人王维历经宦海沉浮,晚年以“半官半隐”的方式在官场求得生存,并在佛教中寻求解脱与安慰,“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王维《叹白发》)。“空”熔铸了佛教哲学的核心。所谓“空”,是说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虚幻不实,“五蕴本空,六尘非有”(王维《能禅师碑》)。抱定“非空非有”之念,秉持超然之心,当他驻足官场,有感于世态人情反复无常时,就能做到“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王维《酌酒与裴迪》)。王维一生习禅,在京师时“以玄谈为乐”,“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旧唐书·王维传》);“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王维《酬张少府》)。既然是万事不关心,又何须再究穷通之理。只要处心宁静,朝又何异于隐?

四、隐士的幽情雅趣

不同于佛家的悲天悯世和道教的养身求仙,隐士不消极厌世,他们淡泊功名利禄,追求个人的精神自由和审美情趣,并用不同的方式演绎着自己的生存哲学,他们对中国古代文化的贡献与影响是巨大的。

陆羽是唐代著名的品茶逸士。他本是一个弃婴,被龙盖寺的智积禅师捡到并抚养长大。当时寺中僧人酷爱饮茶,少年时的陆羽就经常替师傅煮茶,这段经历培养了他对茶道的兴趣和爱好。因少小受寺院高僧淡泊名利、追求极乐世界氛围的影响,形成了陆羽飘逸旷达的性格。他才学过人、文词俊雅,朝廷曾征他为太子文学,但他视功名为浮云,屡征不仕。他游遍各大茶山,采摘煎煮茶叶,品尝其味;尝遍百川大河的水,辨其优劣。在考察各地名茶期间,他还结识了颜真卿、张志和、孟郊等文人名士,同他们一起探讨茶道文化,并积累了大量咏茶诗和有关茶的典故,后来一并写入《茶经》中,为唐代文化增添了绚丽的一笔。

中唐隐士张志和,自号烟波钓徒,是一位颇有造诣的词人、诗人、画家。他“性高迈不拘检”(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张志和》),“视轩裳如草芥,屏嗜欲若泥沙”(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陆羽问他跟何人往来,答称:“太虚作室而共居,明月为灯以同照,与四海诸公未尝别离,何有往来?”俨然一派隐士情怀。他善画山水,饮酒尽兴时,有人在旁击鼓吹笛,他舔笔作画,须臾便成。饮食起居一任天然,喜好无饵垂钓,钓的不是鱼,而是一份幽情雅趣。

北宋的隐士林逋,一生不仕、不娶,与梅鹤相伴终生,时人称他“梅妻鹤子”。林逋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性格恬淡、好古、弗趋荣利。早年曾放游于江湖之间,后来回到西湖,在孤山建造草庐隐居起来。他在草庐旁种植了大片梅树,神清气秀的梅花正与他超然的品格相契合。他共有咏梅诗八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被司马光赞为“曲尽梅之体态”,开启了北宋咏梅之风。除了梅花,他还钟爱白鹤,以至于常常把精心驯养的两只白鹤视作自己的儿子。他在《孤山隐居书壁》中表达了希望终身隐居的愿望:“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直过天竺溪流上,独树为桥小结庐。”林逋生活在太平盛世,有着出众的才华和做官的机会,但他甘于平淡,寄情于山水,这不是一般士大夫所能做到的。

魏晋时期围棋成为风雅之行,为士人所耽爱,名士王坦之、名僧支遁将围棋喻为“坐隐”和“手谈”(“隐”指隐逸、归隐;“谈”指清谈、玄谈)。《世说新语·雅量》记载:“裴遐在周馥所,馥设主人。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遐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故耳!’”“暗当”即暗中承受、忍让的意思。忍让并不意味着软弱,而恰恰是坚强、刚毅、智慧的表现,这就是雅量之美,是一种超脱、达观的精神气度,围棋正充当了显示这种精神气度的媒介,这是由其“坐隐”和“手谈”的特质决定的。士人们喜爱围棋,一方面是可以表现才智,契合士人的神思和玄致;其次,也是避世远祸的手段,正如班固《奕旨》所言,“外若无为”,“静泊自守”,“隐居放言远咎悔”(《全后汉文》卷二十六)。寄情于棋,暂时忘却世间的忧愁,获得片刻的精神超脱,正如饮酒、吃药一般。南宋李逸民汇编围棋棋谱,以《忘忧清乐集》名之,可谓深知古人的素心。

同样,酒也成了隐士精神的一种载体。以酒来体味人生百境,并结下不解之缘的,首推“竹林七贤”。他们崇尚老庄,行为放达,实则内心都有无穷的痛楚。“竹林七贤”嗜酒的心态是复杂的,但放诞不羁是其共同特征。阮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晋书·阮籍传》),《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他许多饮酒放诞的故事,像居母丧食肉饮酒、醉卧当垆美妇侧等。阮籍的饮酒是佯狂避祸,也是自然任真性格的流露。嵇康“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喝酒弹琴追求人生的雅趣,注重的更是酒中的精神品味。“斗酒学士”王绩早年任六合县丞时,每天只以喝酒、读书、出游为务,他的“嗜酒不任事”很大程度上是看清了隋炀帝的昏庸残暴,待诏门下省期间,不愿受束缚的他觉得只有每天三升酒的待遇还值得留恋,后来他听说太乐署史焦革会酿好酒,便要求去做焦革的副职,“不爱高官爱美酒”一时成了京城中有趣的轶闻。弃官归野的陶渊明“性嗜酒”,出任彭泽令就因“公田之利,足以为酒”(《归去来兮辞》),并创作了大量以酒为题材的《饮酒》诗,把酒趣与诗情抒写得有滋有味。隐士饮酒不在酒,而在“酒中有深味”;隐不在朝,亦不在野,唯在精神。酒隐是得其精髓者。

如果说魏晋以前的隐士多是厌恶官场的黑暗,不屑同当权者为伍,为了争取独立的人格,宁肯忍受饥寒之苦,主要以愤世、避世为特征;之后的隐士就有所不同了,依然清高孤傲、不媚不俗,但更多的是为了追求精神自由和高雅的审美体验。

五、真隐与假隐

古代士人之所以选择隐居这种生存方式,多半是为了保全性命和节操。这些人大多遭遇过不幸与挫折,厌恶了世俗生活,从而隐迹山林。隐逸的目的说来有很多,但总起来无外乎“真隐”和“假隐”两种。“真隐”是指将隐居作为存身、适性之道,“以隐为隐”,隐士倾心的是仕途以外的自由自在,所以隐居本身即是目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最终悟明自己的人生志向——“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归耕田园成为他的必然选择。不同于世俗的喧嚣与纷扰,自然是纯粹和原始的,它成了隐士的心灵港湾和归依之所。正是耦耕植杖与那份超然、旷达心境的结合,陶渊明的诗文使传统农事诗的创作得以升华,田园旋律开始奏响。隐居鹿门山的盛唐诗人孟浩然,大半生都在隐居和漫游中度过。最初他也曾有着凌云壮志和对仕途的热望,也曾试着靠献赋上书来赢得皇上的赏识,但通过举荐走上仕途之路的梦想最终破灭。他是在奋斗、追求、彷徨过后才走上了隐逸之路。这对于一个有才华又有报国心的人来说,其实是个痛苦的抉择。

相比于“真隐”,“假隐”名目繁多,大体可分为两类:其中一种就是以隐待时者,这些人内心渴望功名,但时运不济,只好暂隐山林,伺机而出。此时的“隐”不再是为了存身、适性,而是成了一种姿态或手段。晋宋之际的谢灵运创作了大量的山水诗,开一代诗风,在他那充满奇致逸韵的山水诗中,时而会呈现出一种对山水美纵情极欲式的追求与欣赏。《宋书》本传记载,谢灵运父祖“生业甚厚”,在京城有靠近自然山水的亭台楼阁,在会稽有“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的始宁别墅,为官京城时常常“出郭游行……经旬不归”,隐居时“寻山陟岭,必造幽峻”,甚至带领大批门人“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被误认为是山贼。所以说,谢灵运对自然美的这种极端追求某种程度上跟他对权势地位、锦衣玉食的追求有相通之处。叶嘉莹先生曾评价说:“谢氏对于山水之追求,既未能使精神与大自然泯合为一,达到忘我的境界;对于哲理的追求,也未能使之与生活相结合,做到修养的实践……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烦乱寂寞之心情中,想要自求慰解的一种徒然的努力而已。”*叶嘉莹:《从元遗山论诗绝句谈谢灵运与柳宗元的诗与人》,载《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7页。事实上,谢灵运的思想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期盼能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但又不得不面对皇权加强而士族势力不断被削弱的现实。个性狷狂的他内心深处认同自然清旷之域高于世俗名利场,这些矛盾促使他一直徘徊于进退之间,于是当在政治活动中遭遇挫折时,他会愤而归隐,形势有了好转,便又会重返官场。这样的心态也就决定了他不可能完全融入外境,只能是自然美的一个欣赏者、观察者,根本不可能完全进入赏心的境界。另一种假隐则纯粹将“隐”作为获取功名利禄的手段,以“隐”来自高声誉,最终达到入仕的目的。因“终南捷径”而闻名的卢藏用就是这样的典型。他中了进士,不得任用,就隐居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后来唐高宗经常驾临洛阳,他就又跑到嵩山隐居,当时的人讥刺他为“随驾隐士”。他深谙帝王崇信道教、礼敬道士的心理,借着修道来提高自己的声望,希望尽早赢得皇帝的青睐,获取高位,武后长安年间终以高士被聘,授官左拾遗后以谄事权贵、奢靡淫纵,为世人诟病,落得可悲下场。同样隐居终南山的种放最终也是没有敌过尘世间的诱惑,半推半就之间成了宋真宗的帮手,落得隐节不保,为世人耻笑。某种程度上讲,种放是统治者政治手腕下的一个牺牲品,他们需要他来做榜样,一来可以成全帝王们为天下得人、思贤若渴的美名,二来又可以激浊扬清,砥砺士大夫的清廉之风。当然,假隐士们也是古代社会的产物,是特殊时代的受害者,背后有着复杂的社会和个人原因。

隐逸是古代士人所选择的一种生活、生存方式,也是“兼济”不成的士大夫所寻求的精神上的最终归宿。历史上的一些思想家及学者对隐士是持否定态度的,韩非子诋诃伯夷、叔齐,糜元讥讽许由,明太祖指责严光,直至现代学者蒋星煜、周相录等,对隐士存在的社会价值也是作出了完全否定的评价,他们都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批判隐士的自私、偏介、不识大体,认为他们出于个人主义,在现实面前选择退避,代表的是一种消极的力量、一种游离的存在,是反社会、反规范的。但孔子曰:“士志于道。”道的尊严,即士的尊严所在;道的价值,即独立于君权系统之外的另外一种价值。*胡晓明:《真隐士的看不见与道家是一个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所以,隐逸并非仅仅是士人在无道时代的无奈之选,而是他们为树立人格尊严的需要而引发的文化现象,是在强权政治下个人坚持理想主义的产物,是在功利至上的主流文化下觅得的一片精神自由的绿洲。所以,无论是专注于历史和文化中的负面因素,还是对其精彩、高明之处秉持温情敬意,合而为一才能客观地还原隐逸文化的真实面目。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史中,有关隐士的事实是繁富的,有关隐逸的思想、观念是不统一的,但隐逸的正面价值始终没有被撼动过。隐士求其志、全其道、临财廉、取予义的人格魅力感召着历代士人。正是在这种历史的传承和积淀中,续写出了中国隐逸文化的灿烂篇章。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7-03-23

史冬青(1971—),女,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从事汉语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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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6-017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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