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画中的茶事

2017-06-13 02:04张立峰贾燕
读者欣赏 2017年6期
关键词:文人

张立峰+贾燕

“茶为国饮”,我国的饮茶历史已经有数千年之久。在漫长的饮茶历史中,人们认识到茶有“致清导和”的养生保健功能,所谓“一啜入腹”,“六腑无昏邪”。出于对茶的喜爱,唐代茶圣陆羽美誉茶为“嘉木”、“甘露”,诗人杜牧赞之为“瑞草魁”,五代时期郑遨誉之为“草中英”。到了宋代,陶榖称茶为“苦口师”、“清人树”和“余甘氏”,秦观赞之为“嘉木英”,苏轼名之为“叶嘉”。

中国人虽然很早就开始饮茶,但茶作为近世文化的象征性饮品,还是从宋代开始的。常言道:“唐诗是酒,宋诗为茶。”我们虽不能这样简单地区别唐诗和宋诗,但唐人豪迈好酒却是事实,如李白、杜甫等都是酒豪,他们狂放不羁,或怀才不遇,从酒中寻得作诗的灵感;苏轼、陆游等虽然政争失败、官场失意,却照样与知交好友一起品茗论诗,由此可见宋人的内敛与理性,以及对茶的喜爱。

风雅之茶

宋人风雅,宋代文人更是如此。他们是书生、是学者、是艺术家,他们格调高雅,注重生活的品位与情趣。

《宋人人物册》展现了宋代文人的生活美学风范。画中文人坐在家中榻上,手拿书卷似在阅读。身后屏风描绘的是水边风景,折射出文人对山水自然的向往。屏风上挂着主人的肖像画,如同面对着镜子的自我凝视,又似对自我价值和存在意义的思索。身旁的书童持壶正在为他斟茶,读书品茗的文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理想生活。

山水林泉一直是文人们向往之所在。如果说《宋人人物册》中的文士用屏风画寄托向往之心,那么《竹林拨阮图》中的儒士们就是身体力行了。画中溪边竹林环境清幽,有一人右手扶着乐器阮咸,左手持杯,一人执瓶为前者杯中倒茶,对面有一人正昂首凝视,旁边还有童子侍候,另一童子跪伏溪边汲水。画面定格在弹奏间隙、演奏者正欲饮茶解渴的瞬间。

文人雅集是宋代文人乐此不疲的一项活动,人们借此从事多种文化活动,形成一种新的文人生活风气。书画皇帝宋徽宗赵佶的《文会图》描绘了文人集会的盛大场景,画面气氛热烈,人物神态逼真。画中有一备茶场景,可见方形风炉、汤瓶、白茶盏、黑盏托、都篮等茶器。一个童子躬身立在茶炉旁边,炉上放置茶瓶,炉火正旺,显然正在烧水;另一童子手持长柄茶杓,正从茶罐中量取茶粉,准备置于茶盏待水沸腾后点茶。《文会图》的主题虽是文人雅集,茶却是其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反映出文人与茶的密切关系。

劉松年所绘的《博古图》,表现的是几个文人聚在一起鉴赏古玩。画中松林茂盛,松下五位文士和三位仕女围绕摆放古玩的桌案,或低头细观,或上手把玩,表情神态不一。画面稍远处有侍女跪地俯身,手持扇子,正对着风炉在催火烹茶。刘松年另一幅《十八学士图》中,有五位文士正在欣赏曲乐表演,他们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红色的茶托和白色的茶盏。靠近屏风独坐的文士旁边站立两人,一人双手托茶盏,另一人执壶斟茶。由此可见,在宋代,文人聚会品茶已经成为寻常事,而备茶以饮也成为“文会图”中重要的描绘场景。

“鲜香箸下云,甘滑杯中露”的茶,为何如此受宋代文人雅士的钟爱呢?这要从唐代著名隐士卢仝说起。

卢仝自号玉川子,隐居少室山,贾岛说他“平生四十年,推著白布衣”,唐王朝曾两度征辟他为谏议大夫,均不就,最后在“甘露之变”中遇害。卢仝品性高洁,好茶成癖,以《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而名传千古。“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诗人煎茶自吃,连喝七碗,每一碗感受皆不同。这首“七碗茶歌”脍炙人口,对饮茶的审美情趣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谓茶诗第一,卢仝因此成为茶界“亚圣”。

“卢仝烹茶”也成为宋代茶画的经典主题。据明代张丑《清河书画舫》记载,两宋之交的李唐曾绘有《卢仝煎茶图》,可惜失传。此外,南宋的刘松年、宋末元初的钱选也都有《卢仝烹茶图》传世。

钱选的《卢仝烹茶图》是以《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意入画,描绘的是好友谏议大夫孟荀送来新茶,卢仝当即烹茶品茗的情景。卢仝身着白色长袍,悠闲地坐于山冈之上,似在指点手持纨扇、蹲在地上的侍者如何烹茶。画面中另有一人伫立,神态恭谨,可能是孟谏议派来送茶的人。

刘松年的《卢仝烹茶图》里松槐交错、山石瘦削,树下茅屋中的卢仝拥书而坐,侧首柴门外。屋外的赤脚仆人肩挑葫芦,正在整治“败炉故鼎”,等待煎茶之水沸腾。这幅画再现了卢仝清苦的隐士生活,对此,明代大画家唐寅赞叹道:“玉川子豪宕放逸,傲睨一世,甘心数间之破屋,而独变怪鬼神于诗。观其《茶歌》一章,其平生宿抱忧世超物之志,洞然于几语之间,读之者可想见其人矣。”因此说,卢仝烹茶以饮已经带有忧世超物、淡泊名利的情怀。

文人爱茶,并在苦、甘、醇的“茶中三味”里品味生活,体会生命。大文豪苏轼才情冠绝一时,心存理想与抱负,却屡遭贬谪,仕途坎坷。他在《试院煎茶》诗中说:“我今贫病长苦饥,分无玉碗捧蛾眉。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诗人的饮茶之举正是于逆境中保持平和达观心态的体现。

陆游在《临安春雨初霁》诗中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雨后初晴,诗人铺开小纸写几笔草书,在窗前煮水、分茶、品茗,以此消磨时光。这年春天已经62岁的陆游,在赋闲5年后又被委任为严州(今浙江建德)知府,赴任之前要到临安(今浙江杭州)等待皇帝的召见,期间写下了这首传世名篇。曾在福建、江西两任“提举常平茶盐公事”的陆游,是个懂茶、爱茶的人,至今留有茶诗近300首。对于茶与酒的选择,他说“扣门方拟贳邻酒,篝火更欲寻僧茶”;有朋自远方来,他说“林间一瓯茶,晤语君勿吝”;老病退隐之后,他说“银杯拌蜜非老事,石鼎煎茶且时啜”。“宋诗为茶”俨然是陆游诗作的绝佳注脚。

世俗之茶

在宋代,茶已经从隐逸的山林、雅士的宴会走进了市井。王安石在《议茶法》中说:“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中也说:“盖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见,茶已经深入到普通宋人的日常生活。

陆羽在《茶经》中引《广陵耆老传》说:“晋元帝时,有老妪每旦独提一器茗,往市鬻之,市人竞买。”所谓茗就是茶水,这位老妇人可能是我国最早的茶水小贩了。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汴梁城内的“久住王员外家”门前,有两个“饮子摊”,各撑一把圆形遮阳伞,分别挂着“饮子”、“香饮子”字样的市招,虹桥边也有类似的“饮子摊”,这就是宋代的“茶水摊”。“饮子”,顾名思义就是饮料,原为中医的一种治病汤药,宋人喜饮药食同源、气味芳香的“饮子”,既能解渴又益身心。“饮子摊”当然也售卖茶水,《东京梦华录》就专门提到“至三更,方有提瓶卖茶者”。

《武林旧事》记载,南宋临安城也有“提茶瓶”、“茶花子”等各色与茶事有关的小经纪,而《卖浆图》为我们描绘了南宋都市里的茶贩形象。6个茶贩在叫卖间隙彼此交换茶汤、互相品鉴,画家着意刻画了他们使用的器具,竹木打制的风炉都篮最为醒目,风炉隐藏在篮中隔火层上,炉上可见长嘴茶壶,画中左上角的茶贩手执“铁筷子”拨弄炉中炭火,旁边是盛放木炭的竹编筐,“铁筷子”不用时就插在炭筐里。此外,茶叶罐、盛放茶碗的挎篮、茶贩腰间的雨伞也都是“标准装备”。画中倒茶的茶贩生意做得应该不错,他的风炉都篮上还雕刻着精美的凤凰纹饰呢。茶贩们有的穿布鞋,有的穿草鞋,甚至还有赤脚者,显然都是一些走街串巷为平民百姓服务的小商贩。

在大都市里,还有不少宋代版的“茶馆”。据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追忆,北宋汴梁城中有很多茶肆建于御街过州桥、朱雀门大街、潘楼东街巷、相国寺东门街巷等商业中心地带。《宣和遗事》中宋徽宗微服私访名妓李师师时,还专门提到了一家“周秀茶坊”。在这些茶肆中曾经上演过这样一幕:北宋灭后蜀时,缴获了一批古董书画。对于如何安置这些书画,君臣间有一番对话:“太祖阅蜀宫画图,问起所用,曰:‘以奉主人尔。太祖曰:‘独览孰若使众观耶?于是以赐东门外茶肆。”宋太祖認为只有将名画挂在茶肆才能“与民共赏”,此举既见其心胸气度,也预示着宋代文事必将大兴。

宋室南迁,江浙地区的饮茶之风后来居上,南宋临安的茶肆在数量和形式上比北宋汴梁更加丰富多样。据《梦粱录》记载,南宋杭州已是“处处有茶坊”。《武林旧事》中还一一罗列当时颇具江南风情的茶坊名号,如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连三茶坊等,这些茶坊于墙壁处张挂名人字画,设置奇松异卉等盆景,雇人演奏乐曲歌谣。其中,尤其以宋人话本说唱相结合的“茶坊书场”最具文化氛围。例如,“一窟鬼茶坊”便是由于艺人在这家茶坊里说唱风靡杭州的话本小说《西山一窟鬼》而得名。

南宋时期的“茶画”更加着意于对市井风俗和升斗小民生活情趣的细致描摹。刘松年的《斗茶图》记录了宋人风靡一时的“斗茶”习俗。画中茶贩多身挎雨伞,可能是路上偶遇,他们在歇担休息间隙斗起茶来。右侧二人捧茶在手,似在品评;左侧一人提壶向杯中注水点茶,神情专注;另一人手执蒲扇生火煮水时还不忘侧头观“斗”。

“斗茶”又称“茗战”,是我国特有的茶文化。“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早期“斗茶”源于人们为了选出最好的贡茶献于朝廷,茶产出后,先要比斗一番。后来,不但产茶要“斗”,卖茶也要“斗”。“斗茶”渐渐流行,上至宫廷贵人,下至市井百姓,几乎“斗茶”成风,“斗茶图”便应运而生。

文人雅士借茶比拼,市井百姓也以茶赌斗。刘松年的《茗园赌市图》中也有4个茶贩,他们或提壶斟茶,或举杯啜茗,或回味品评,左侧老者拎壶路过,右边专卖“上等江茶”的小茶贩驻足观看,旁边的妇人也拎壶携子边走边看。画中人物清一色的民间衣着打扮,形象生动逼真,眼光集中于茶贩“斗茶”,是南宋街头茶市的真实写照,也把茗园“斗茶对赌”的情景描绘得淋漓尽致。除了刘松年的这两幅“斗茶”图,宋人还绘有不少“斗茶”图。据明代文嘉《严氏书画记》记载南宋李嵩绘有《斗茶图》一幅,清代王毓贤《绘事备考》记载南宋史显祖绘有《斗茶图》5幅,可惜都已经失传了。

“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从范仲淹的这首《和章岷从事斗茶歌》我们可以想见当时“斗茶”风气之浓厚。那么,宋人“斗茶”到底如何斗,其中的胜负优劣又该怎样品评分说呢?

现代人饮茶的主要方式是“泡茶”,这种茶道形式大约兴起于明代。历史上,我国的茶道大致经过“煎茶”、“点茶”和“泡茶”三个阶段。“煎茶”兴盛于唐代,衰于五代。“点茶”酝酿于唐末五代,流行于两宋,是继“煎茶”之后的主要茶道形式,在历史上影响很大,并远传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

宋代关于“点茶法”的记载,莫过于蔡襄的《茶录》和宋徽宗的《大观茶论》。据《茶录》记载,“点茶法”是指将茶饼经过炙烤、碾磨、过筛,然后投入茶盏点冲调膏,后酌量加注热水,边注边击拂,使之产生汤花。当时用茶以蒸青团饼茶为主,用具有风炉、汤瓶、茶碾、茶磨、茶罗、茶盏、茶匙、茶筅等,其中,茶筅是用来打茶汤使之产生泡沫的用具,又名“搅茶公子”。点茶的大体程序包括:炙茶即用炭火烤干茶团,碾茶即将茶团碾磨成末,罗茶即用茶罗筛茶,候汤即选择用水与烧水,熁盏即用热水温热茶盏,最后就是注水点茶。点茶时要控制水量,茶少水多或水少茶多,均不佳。点茶的优劣,以泡沫、水纹、香气和汤色等项来评定,尤其以“有云脚”即泡沫美观且不散、“无水痕”即茶盏内壁水纹出现晚者为佳。

刘松年的《撵茶图》较为全面地描摹了宋代点茶茶艺从碾茶、煮水到注汤点茶的过程,是宋代点茶法清晰的图像展示。画面左侧有两人,一个仆人跨坐在长条矮几上,右手转动茶磨磨茶,石磨旁放着一只茶匙和一把扫茶末的茶帚。另一仆人站在方桌前,左手持茶盏,右手提汤瓶向茶盏内注汤点茶。他的左手边有一只风炉,炉上是水铫式煮水器,右手边是盖着卷边荷叶形盖的贮水瓮。方桌上有筛茶的茶箩、贮茶的茶盒、盛水的水盆、白色茶盏、红色盏托、茶匙、竹茶筅等用器。画面右侧的僧人伏案执笔正在作书,另有两人意在观览。《撵茶图》展示了文人士大夫和佛门僧侣们讲究品茶的生动场面。

茶,性淡味醇、意蕴隽永,与禅境颇有相似之处。在宋代,僧人与茶之间已经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吃茶去”俨然成为禅宗经典语录,道破了“禅茶一味”的玄妙境界。僧侣们认为茶有“三德”:一是“提神”,坐禪时不惧困倦昏沉;二是“益身”,满腹打坐可助消化,空腹时能提供营养;三是“不发”,能使僧人静心息念、不会乱性。宋代普济禅师《五灯会元》记载:“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饭后三碗茶。”高僧宗赜禅师在《禅苑清规》中,专门对禅门日常茶事、茶礼作了详细规约。宋代的《罗汉图》和《白莲社图卷》中烹茶的场景就是这种“和尚家风”的真实写照。

正所谓“示病维摩原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茶,就这样彻底走入了僧俗两界的日常生活。

茶兴于唐,而盛于宋。宋人无分高低贵贱、男女老幼皆以饮茶为时尚。同时,宋代也是我国茶文化高度发达的历史时期。“茶肆”是茶与商业的结合,标志着社会经济的繁荣和市民文化生活的丰富,奠定了我国传统茶馆的文化基础。“拜茶”是茶与礼仪的产物,“宾主设礼,非茶不交”,家中来了客人都要奉上一杯香茗,以示礼貌和尊敬。“茶书”是茶与学问的结晶,《茶录》《大观茶论》《东溪试茶录》《品茶要录》等数十部著作的问世,促进茶学大兴。“茶诗”是茶与诗歌的对话,“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煮茗对清话,异琴知好音”,“弹琴阅古画,煮茗仍有期”,“唤人扫壁开吴画,留客临轩试越茶”,这些佳句就在烹茶品茗时吟咏而出。

在这些诗句里,茶与画也结下了不解之缘。茶与水的碰撞和交融,正如中国画中墨与水的调和与汇聚一般,茶道与绘画本就有相通之处,它们都能陶冶性情,也都关注意境的表达。以茶入画,在丰富绘画题材与内容的同时,还直观地记录了茶事的种种变迁,让我们得睹曾经鲜活的茶文化生活的历史画面,进而也将茶的实用价值提升到文化品赏的新高度。

“茶画”就是茶与绘画注定了的一场相遇。无论是失传已久的如李唐《卢仝煎茶图》、刘松年《唐子西拾薪煮茗图》、李嵩《茶会图》,还是有幸得存的如《斗茶图》《撵茶图》和《茗园赌市图》等,都在茶香暗透、茶旗飘摇间,定格在宋人那风流云散、历久弥新的茶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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