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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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故事集》的另一种解读
邹小娟
李敬泽在其《青鸟故事集》跋中似乎很认真地解释了他大作的名称由来:“青鸟原来并非是一只简单的鸟,而是上天所赐的精通各国语言的乌鸦或喜鹊,鸟儿口吐莲花,无比殷勤,任意歌唱或聒噪,展翅从西到东飞翔”。这只机灵又神秘的青鸟穿梭于古今和中外的历史丛林之间,讲述着此地与云外异域之间的故事。“此地”怀疑就是古老斑驳的东方泱泱大国,而“云外异域”也许就是停靠在蓝色爱琴海金色沙滩上,载着梦想和现实,蓄意待发的西方船队。听故事的读者有理由理解为那条畅游在海洋中无限延伸的鱼,在亦庄亦谐的语言波涛中或沉重或轻快地穿梭,忘记了时间和方向。西方和东方,似乎瞬间回到了大陆漂移之前的状态:陆地相通,海洋相连。这条无限大的鱼,也许就是庄子所指的鲲鱼,生命力无比强大,亦鱼亦鸟。这条大鱼又会随时变成一只大鸟。他口衔《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从古埃及的夜空,带着哨音飞往新大陆,不知不觉变成了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书中那只凄凉鸣叫的小鸟,随后又穿云追月,在爱伦坡深蓝色苍穹里盘旋,转眼又以似鹏鸟,又似鲲鱼的形象回到了庄子的梦境。在《青鸟故事集》中,鸟既是鱼,鱼也是鸟。
唿哨飞过的青鸟口中的故事大约始于12世纪后的中西交往的历史,主要集中于16世纪后的中西交往中曾经来华的西方人,他们历尽苦难,带着伟大而神圣的使命蹒跚而来,有的运气不错,有的如鱼得水,有的却客死他乡。无论他们像青鸟一样展翅划过天空,还是像鱼一样飞跃过国门,在东方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都留下的踪迹和很多不可思议的趣闻或轶事。从可以考证的历史真人马可波罗,到传播知识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再到英国第一个官方使团马嘎尼,甚至穿越到1935年国民党蒋介石时期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每一只带着使命的勇敢青鸟都在窥视着神秘的东方,常常因为惊讶,或者受到过某种特别的刺激,美丽或平淡的羽毛会不由自主抖落或剥落,随风而去的羽翅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而我们的作家,在古今中外的缝隙中搜索出他们的足音,让这些鱼们聆听历史的声音,也许真假难辨。
《青鸟故事集》由15个历史故事组成,大多有关中外交往的故事,交往并非官方的,显然不会是平等的互动关系,而是来“朝拜”中国帝国的外国人的奇特故事。作为“他者”的异域身份,在世界地理少得可怜的中国人眼中是新奇的、滑稽的,甚至不可理喻,以大国文化心态来看待“夷人”,“夷人”注定是变形的,横断面的,被丑化的,甚至是严重“妖魔化”的。而异域物品却是受到喜爱和崇尚。“他者”如此,“自我”又是一个什么形象?“他者”和“自我”从来都是互动的,彼此互为“镜像”。
从来到大唐帝国的携带珍珠的波斯人,到中国富人焚香取得精神上的愉悦,东方被西方想象成为一个生产沉香的地方。而这些香料究竟来自何方?汉朝时期,西域人千里迢迢来进贡香料,大汉官员要按斤来收,发生了外国香料在长安城里焚烧,香气满长安的乌托邦奇事与宋徽宗年间龙涎香香飘十里异曲同工,香气竟然是贵族们享受的精神追求。因此龙涎香成为中国和阿拉伯半岛贸易最多的物品。作者语“驱使人类彼此结识是对物品的想象”,不知中国以西的诸国为何想象中国有如此神奇的物品?味觉上的香料被上升为宗教仪式。
然而16世纪以后的中国逐渐失去被“朝拜”的帝国地位。进入现代社会的西方诸国,在全球实现自己的经济扩张,中世纪的基督教文化也随着远航的船只来到世界各地。中国明朝最有名的外国人,非利玛窦莫属。这个坚强的意大利天主教千辛万苦,满怀伟大的使命来中国传教。他带来两座自鸣钟,以皇帝的好奇心来敲开皇城大门。可惜,中国万历皇帝老儿心里只想着的这新奇的“洋玩意”自鸣钟,而这个雄心勃勃的利玛窦却惦记着拯救皇上的灵魂,妄想先以皇宫贵族皈依宗教,后至皇上的臣民们。他的自鸣钟,他的科技知识仅仅成功地敲开了紫禁城的大门,大好年华在这个最为奢华的皇宫大院里被蹉跎。这个狭义上的“文明的冲突”在现实中,使得弱者利玛窦肩负传播福音的神圣的使命只能默默牢记,在庄严的紫金城里仅仅作为一个钟表匠的身份出入皇宫,传教工作也只能注重宦官人群。相比其他西方人,在这个不知敬天敬地,只敬他自己的中华皇帝身上,他没有遭受生命迫害,已经算很幸运了。若说东方人对西方人所带来的知识是被动的接受,而西方人对东方却充满了美好神奇的想象。他们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丝绸大国的舒适与奢华”,同时也看到了华丽之下的腐朽和溃烂。
在《布谢的银树》中西方人想象的那棵巨大的、神奇的,由银子长成的树,就生长在遥远的东方。东方被西方人想象成为富庶的地方,后来那位叫鲁布鲁克的人不远万里来到蒙古大汗的宫廷,企图说服蒙古大汗皈依基督教,共同抵抗伊斯兰教,结果是失败的。在彼此眼中,对方所呈现的镜像绝非客观,而东方和西方各自以自己为中心所建立起的一套文化思想是无法轻易说服对方,更无法同化对方。在世界的版图中,已经形成的“欧洲中心主义”与古老的“泱泱大国主义”绝非是对等的,彼此抗衡的。后者根本无暇或者是无心窥视或对望对方,东西之间的文化强大与弱小的不对等地位,决定了这位欧洲人与八年前罗马教皇的使者柏朗嘉一样无功而返。他们的悲剧在于过分相信自己,而低估了东方大国自我认知的特色。这时候的中华帝国已经相当闭塞和保守,完全不知新世界的巨大变化,欧洲现代国家的迅速崛起和强大与这位沉浸在温柔乡的东方老人无法沟通,更不能彼此理解。沉醉在“桃花源”的中华当然无论魏晋也。当然这些现象归根到底是文化和价值观的极大差异造成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悻悻而归。
《八声甘州》又是一个悲剧性的故事。16世纪,西方人尤其是西方航海家对发现新大陆的疯狂热情和追求点燃了他们的科考精神,于是他们踏着他们前辈的足印,亲自来做实证考察,确认契丹是否就是中国。甘州于是乎就成为葡萄牙人鄂本笃探索中国的想象之地,与他祖先欧洲人马可波罗一样,他们的区别在于后者手持《马可波罗游记》作为仅有的世界知识,从印度出发来拜见万历皇帝。鄂本笃目的就是要确认马可波罗的足迹,在甘州他不幸被扣留,寸步难行,当知道他的同类利玛窦在中国得到皇帝接见,他喜极而泣,写下了《丝绸之路》。鄂本笃带着极大的喜悦而进入了没有痛苦的天堂。幸运的利玛窦与倒霉的鄂本笃分别从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走过中国,相通于甘州,马可波罗的诡计被识破,原来只需由甘州一直向东,就是“契丹”,而契丹就是中国。这是一个莫大的反讽,嘲弄着西方人对东方的神秘想象和执着,而那个中国万历皇帝对利玛窦特意绘制的世界地图根本不感兴趣,他只喜欢自鸣钟和洋画。直到鸦片战争前半年,清道光皇帝才首次关心英国的位子,即使是开明的康熙大帝,传教士南怀仁绘制的精确地图并未引起他的注意。1933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从北京出发,沿着马可波罗和鄂本笃的路线进入甘肃,抵达甘州,真正使得《丝绸之路》有了立体感,并被学术界所接受,是因为西域探险于30年代中期出版了以其为书名的一部杰作,也许这就是甘州对欧洲探险家全部意义的所在。
《静看鱼忙》讲述的是西方人眼中的神奇中国。谁在看?在什么地方看?看到了什么?那个叫盖略特…伯来拉的葡萄牙人,大明王朝的囚犯,他被发配到广西,站立在桂林漓江江畔看鱼鹰捕鱼。他反复端详这种代人捕鱼的鸬鹚,一种独特的工具,合理的工具,让西方人大为惊讶。这是16世纪的欧洲人开放心态的真实写照。这个时期,欧洲是一个睁眼看世界的阶段,欧洲人放眼域外的奇香,通过注视遥远的中国看清了自己,在强烈的对比中,凸显出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重大缺陷。他们觉醒的自我意识在中国的形象中得到了参照和验证。
《乔治…钦纳里之奔逃》中讲述了西方人对于中国女人三寸金莲小脚的窥视。女人缠足的风俗在14世纪第一次被游历中国的传教士鄂多立克在《鄂多立克东游录》中就有了记载,17世纪初的利玛窦在《利玛窦中国札记》中也叙及缠足之事,在18世纪末一群英国使团人在天津舟山港的定海县城大为惊讶这些奇风异俗。这些情感丰富敏感的西方文化人首先从文化的角度发现了“他者”的独特性。“看”与“被看”互相打量,才能比较出政治文化的优与劣。如作者所言,“三寸金莲”是中国人的羞处,今人看来是现代文明在中华民族身上难以消除的羞耻烙印。西方人的到来让我们畸形的身体暴露在对方批判的目光之下,个人身体与国家民族的启蒙大事连接在一起,难怪晚清时以梁启超为代表的豪杰之士,振臂高呼禁止缠足。妇女身体的解放被提升到新国新民的政治层面上。没有中西对视,我们就不能看清自己,也无法看清自己。实际上,迄今为止,我们也没有完全看清和看懂自己。
作者对于翻译带有自己的判断和态度。在《青鸟故事集》的跋中,他清楚地考证了“青鸟”的来由。汉语里,翻译之“译”字源出于鸟;在志费尼《世界征服史》中,传说真主赐给维吾尔人的就是尽知各国语言的乌鸦。无论是鸦还是鹊,报喜或报忧,总是精通外语,职司侦伺。在作者的笔下,翻译被称为“通事”、“翻译官”、“舌头”,作者甚至认为英国殖民史同时是一部翻译史,翻译史也是误译史,语言的翻译都是充满了陷阱,錯译、误译、幻觉和欺骗在其中翻滚沸腾。“译”即是“讹”。很清楚地看出,作者有自己的判断。如今的翻译是一门学问,一种技巧。当年的翻译确实过于草率。若我们将历史事件还原到特殊的历史语境中,语言之间的转换宛若不同物种之间的沟通,翻译当然没有那么容易,何况,清朝禁止外国人学汉语。毕竟在300年前的中国,会读会写汉语的人都是少数,更何况对于异域的语言,学习懂得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若因为翻译的问题(漏译和錯译)所造成的历史恶果非常严重,导致政治、经济层面的巨大损失,翻译者必须负起重大的历史责任。直到1861年,清政府开设“京师同文馆”,一个官方的外语学校正式成立,专门培养外语人才,这是清政府的一大进步,当然也是在饱受炮舰之苦后的痛苦领悟。只可惜为时太晚,若能在唐宋大国时代有这样的国际眼光,帝国的光辉不会像昙花一样。
《青鸟故事集》
《飞鸟的谱系》讲述的就是糟糕翻译者的故事。开篇便是历史上最严重的错译事件,导致关乎民族存亡的翻译事件。英国官方传达的文件《英吉利国外相巴麦尊致中国皇帝钦命宰相书》,英国官方“要求中国皇帝赔偿并匡正”。而中国道光皇帝看到的是翻译为“求讨皇帝昭雪伸冤”的文书,他也就理所当然,妄想用一个“抚”字来轻而易举解决问题,因为双方的不可沟通,造成鸦片战争的爆发。第二则故事是当年美国人威廉…亨特的《旧中国杂记》中记载的广州事件中印度水手与中国官府沟通过程“通事”所造成的不可沟通的闹剧。整个通事团体都是一群不学无术之徒,当然翻译老汤姆和阿树等人以自己的见解来转告中国广州知府他们的观点,并且在知府大人跟前洋洋自得。
第三则是宋美龄女士担任翻译的故事。这个故事由会谈当事人之一,曾任盟军东南亚战区总司令的蒙巴顿勋爵回忆1943年11月的开罗会议上的情景。蒋介石与蒙巴顿勋爵政治会谈在关键点上,委员长一直不愿面对话题,而以他的哲学思想企图岔开严肃话题,他大谈“雨”的哲理思想。而有着高贵血统,出身望族,精通英语的蒋夫人宋美龄无奈地,不由自主地,替英方用蒋不懂的英语来调侃或者嘲笑蒋介石,化解彼此的尴尬。于是作者发出这样的感慨:“在两种语言、两种权力之间,他们暗自窃得了第三种权力,一种暧昧的、游戏性的权力,这种权力可能包含着欺骗、背叛和虚荣,肯定包含着私利。”于是乎,作者得出了结论,从1837年至1943年,中国还没有找到可靠的翻译。作者对历史事件的判断是准确的,但也带了强烈的自我感情色彩。作为宋美龄女士,她不如此缓和谈判气氛,恐怕中英高层之间的误会更为深刻,她的聪明才智恰好在此。翻译不仅仅是语言上的对等转换,译者对于语境的恰当把握也是非常必要。
接着作者回忆早年他头脑中对“翻译官”的印象。翻译官样子恶劣,“他是对恶的模仿,是恶的影子,而且还在扭曲晃动,使恶变得卑微滑稽,所以这个人不仅伤害了善,也伤害着恶,他是一种杂质,把明明白白的世界搅得浑浊不清。”显而易见,影视作品中的翻译官当然是被丑化的形象,作者对翻译官是愤怒的,怀有鲁迅先生的情怀“怒其不争”。“译”很可能也是“讹”和“诱”。作者期待准确无误的翻译,“直到我们能准确无误地听清来自世界的声音和意义,那时,飞鸟将自由翱翔”。
当然作者对于好的翻译也是大为赞赏。文中提及1823年,马礼逊博士编撰的世界上第一部汉英-英汉对照字典《华英字典》,作者肯定了《华英字典》及其编撰者的贡献,而马礼逊也是英国远征军的首席翻译。葡萄牙文学《修道院纪事》因为优雅的翻译,作者对原作者萨拉马戈的原文印象或者说想象非常美好,原文和译文都“清明硬朗”,在汉语写作的中国当代作家中也不多见。王道乾的译文被大加赞扬,作者夸奖他“在语言上的倾慕,他们隐藏在译本背后,不断向我们展示现代汉语能够这么精确、文雅、庄严、深微。”而且作者的文学世界就由翻译文学所建构。
所以说翻译是飞翔在空中的青鸟,是喜鹊还是乌鸦,由个人的喜好来评判,不可从众。
邹小娟,女,文学博士,武汉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英美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