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每一个人生加持力量
——读李修文散文集《山河袈裟》

2017-05-24 05:40
长江丛刊 2017年13期
关键词:祭文海棠树袈裟

路 平

为每一个人生加持力量
——读李修文散文集《山河袈裟》

路 平

李修文的散文往往在酣畅淋漓的叙述中,散发出一种复杂的魅力。这种复杂的源泉很难一目了然,如同寻找一条河流的源头,在崇山峻岭之中大费周章后,却发现自以为必然就是的源头,其实不是,真正的源头还在别处。李修文的散文就是这样一条河流,《山河袈裟》就是这样一条河流。它的魅力之源在于作家所写的人物,在于人物身上婉转的故事,在于作家的叙述技巧,在于文字之间流淌的激情、慈悲、愤懑、大义、柔肠、气节,甚至怒骂、无奈和绝望,在于从作品中我们所能感受的作家与世界的关系。

《山河袈裟》中的不少篇章讲述的都是极其普通的人物及其故事,这些人物往往是作家生活中一闪而过的,或者有过几面交集的,作家关注他们平凡而失败的人生,以及他们对自己人生的确证。《每次醒来,你都不在》写的是一个普通男人的不幸。一个战场上的战士、一个转业军人、一个工人、一个电信行业的临时工、一个装修工人,这些全是“他”不同阶段的身份。这个潦倒的男人,喜欢读书写字的男人,写下了一个最经典的句子:“每次醒来,你都不在”。这个一直被“我”理解为男人失恋后写给女人的句子,原来是写给儿子的。他儿子跟着前妻在另外一个城市生活,但已经死了。这个四处漂泊的男人,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没有充足的物质基础,他只能以一种含蓄的方式,以文字的方式表达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思念,更尴尬的是这份思念还不知道寄往何处。这种隐忍的态度、曲意的方式,是对一个男人失败的折射,同时也是一个男人不死的意志的表现。这正是《每次醒来,你都不在》所启发的,一个男人在难于启齿的低谷,也不能泯灭生存和爱的勇气。

《山河袈裟》

这使我想到作家的另一篇散文《狂野上的祭文》。《狂野上的祭文》说的是在墓地看见一只狗,一只在主人的坟前徘徊的狗。它试图去亲吻坟墓上长出的嫩叶,它似乎明白那嫩芽正是主人的显灵,所以它又怯怯地退了回来。作家看到这一幕,涌起为墓中人写几句祭文的念头。尽管祭文是无用的,但这个世界有用的东西太多,我们理应让微小的无用发出刀刃和火焰一样的蓝光,证明自己的存在。《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中的男人在墙上写给儿子的话,是无用的;“我”在风中写给墓中人的祭文是无用的。但他们都闪烁着光芒,在强大的世界和磅礴的时代面前,证明了人的存在,精神的存在。是的,证明了“自我”自己的存在,一如《紫灯记》中写到的在东京落魄的男人,回不了家乡,妻离子散,眼睛也在打工中失明,但也要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便是遇到祖国来的同胞,即使萍水相逢,也要来一场大醉,而不甘心默无声息客死异国他乡。在《在人间赶路》中,作家把不断弄出声响的祖父与悄无声息消失的朋友放在一起叙述。祖父吸引周围的注意,是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朋友从熟人世界静默,是要证明自己的失败。一个是“手忙脚乱地生”,一个是接连不断地离开人群、离开朋友和亲人。《在人间赶路》在短小的篇幅里,在简单的故事里,想要对世界大声说出的,似乎覆盖了《山河袈裟》中的很多作品,这便是:失败,存在,确证。

与此同时,无望的寻找是作家反复写到的另外一种自我确证的方式,一种苦苦追寻,一种对真相的执着。《火烧海棠树》写了一对从厄运无法突围的夫妻。下岗的小夫妻分别出门打工,儿子却意外受伤需要截肢,照顾儿子的过程中,丈夫却在车祸中丧生。对这一连串变故无法接受的女人,把一切归结于医院门口一棵海棠树。刀砍、火烧,女人铲除海棠树的计划不但没有得逞,反而将自己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这个不幸的女人,这个试图从不幸链条中突围的女人,对“反思命运”做了最无奈的诠释。诚然,置身命运巨大的席卷中,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切身遭遇有所思考,即,自己的不幸是来自制度的忽略、法律的缺陷、权力的滥用,抑或来自人为的诬陷、构害、阴谋。这是人的本能的一部分。但同时,也得承认,有一些不幸本就没有明确的、可以追问的、合乎逻辑的究竟,比如,所谓“祸不单行”、“无妄之祸”、“祸从天降”。这些无端的、飞来的不幸,如果非得找出一个说法,“横祸”或者“无常”是再确切不过的词语。人们的“反思”大都针对的是“日常”世界,而非“无常”世界。对“无常”唯一的态度,是把它理解“日常”或者“普遍”,即所谓的飞来,所谓的横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个人的命运都处于不定的流变之中,没有人可以声称对自己的未来有十足的把握,即使有,也只能是一种局部的把握甚至幻觉。如此,我们本该坦然面对不可预测或不可意料之事的发生、降临。但这些理念对“火烧海棠树”的女人来说,毫无意义。《火烧海棠树》在对一个普通女人不幸的叙述中,描述了一种更令人绝望的痛楚,我们很多人在孜孜寻找不幸的根源时,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正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找出不幸的根源,从元凶身上获得解释,是每一个不幸者的自我确证。如果没有找到凶手,他们会感到极度的失败和虚无。这也是很多与“火烧海棠树”女人一样的不幸者,都具有的精神追求。这种看似毫无价值的寻找和追求,对普通百姓来说,恰恰就是真实而有意义的,而且是必须的过程。《穷亲戚》中的表妹也经历过这样的过程,至少在本质上是与“火烧海棠树”女人一样的过程。对工厂管理的厌恶,对欺骗的痛恨,逼迫“表妹”离开工厂、自杀并寻找想象中的理想生活。“表妹”千里迢迢寻找的结果,是终于承认现实并非由想象构成,而是由被骗、流浪、走投无路这些人人拒绝的东西组成。尽管如此,这种寻找依然会在一个个生无所依的生命的成长中不断重复。由此我们不能说“表妹”固执的鄂尔多斯之行没有意义。如果没有这一过程,表妹不会学会哭泣,不会学会承认真相。《枪挑紫金冠》写的是看戏,说的却是我们最终需要告诉自己告诉世界的此生真相。作品由看一场现代的实验性质的戏,折返到秦腔及其戒律,再从戒律追溯到恐惧,以及迷恋和遵守后的安全感。其中艺术世界的规范与人生世界的经验,互为验证。正是有不安全,有恐惧,所以需要规范和戒律、持守,而戏曲对人生经验的再现,依赖的是同一个规则。所谓戏如人生,戏最终需要表明人生的真相,人终其一生,也是在不断揭示自我的真相。

但《山河袈裟》并不仅仅停留于对真相的揭示,而是要袒露作家自己的发现,对突围和拯救之道的真谛的感悟。《狂野上的祭文》在呈现残酷与不堪的同时,为墓中人指引了成就下一次人生的途径。《狂野上的祭文》中的跛子是作家所写的众多熟人中的一个,一个被乡村歧视和排斥的光棍。因为腿跛,他没有抢到绣球,还被马撞得浑身是血。因为腿跛,他接纳过一个疯女人,但遭到疯女人的丈夫痛打。因为腿跛,他少得可怜的亲人都避而远之,拒绝他参加姑妈的葬礼。但跛子并不邋遢,他是爱清洁的。跛子的灵魂也不贫瘠,他有鲜明的良知和深刻的羞耻心。他懂得感恩,他在葬礼现场之外跪拜姑妈,即使与疯女人没有夫妻之情,他仍要去看望。这一切都不是《狂野上的祭文》的最终旨意,“我”真正要告诉跛子的是,面对命运的滔天巨浪,仅仅有良知和羞耻是不够的。跛子真正需要的是,下辈子不要躲闪和逃避,而是要与命运中的各种刀兵作你死我活的搏斗,即使倒下,也要在笑声中倒下,正面朝向世界和凶险倒下。在《羞于说话之时》中,作家也探讨过解决之道。《羞于说话之时》并非叙述一个整体的故事、人物,其中有北海道的雪景、河内的法事、祁连山的宰羊、汶川地震的遭遇,等等,在这些互不连贯的细节中,连贯的是此时此刻的瞬间感受,这个感受是同一的,即害羞。极致的雪景,让人害羞,让人觉得多余;袈裟、绿树、梵唱、夕阳中的法事,让人无法说话;祁连山面对屠刀的羊的哀鸣,让人说不出话……更重要的是,超出这些具体的场景之外,面对生存的艰难与不堪,我们同样会涌起“害羞”,同样会无法言语。从北海道雪景穿越到现实的困境,作家在此给出的解决途径,是要“羞于说话”。《苦水菩萨》在对幼年记忆的梳理中,讲述了一个乡村破庙里的七个菩萨、一只流浪狗与一个小男孩的机缘。一个在被欺负中成长的小男孩,有的只是想象中的报复。但偶然的一次生病,他从凶神恶煞的菩萨身上获得了勇气,并在下一次搏斗中取得了胜利。在菩萨的面前,也同样上演过一场猛犬与一只流浪狗的搏斗,被逼到庙里的流浪狗居然战胜了一路狂追的猛犬。与其说,菩萨们赐予了小男孩奇迹,赐予了小狗奇迹,不如说,在亲近那些凶神恶煞时,小男孩获得了一种觉悟。尽管人生免不了争斗、失败等种种不幸,但你仍然必须光明正大地亲近这些你时刻怯弱的东西、必须拥抱这些你抗拒的东西,把它们视为“当然”。这一解决之道与《狂野上的祭文》中对墓中人寄予的希望如出一撤。

当然,《山河袈裟》还写到了很多令人“无语”的故事和人物,比如《她爱天安门》中不能接受欺骗而杀人的“小梅”,《鞑靼荒漠》中以歌声证明自己存在的“莲生”,《一个母亲》中扮作瞎子的母亲为自己儿子挣钱治病的老人……这些婆娑的人生,上升的、下沉的;有光的、无光的;有望的、无望的;东奔的、西突的;离开的、返回的;颓废的、振奋的……虽然具有不同的姿态和色彩,但都直击人生的要害和痛楚,它们集中指向一个地方:困境,且是永恒的困境。

事实上,某种程度上说,困境就是人生的一种面貌、一种当然和应然。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建构与解体统一于一体的过程,齐奥朗说:“生存的真实,就在于它的溃败中”。在齐奥朗看来,成长看似荣耀,其实都通向失败,生活中唯一大获全胜的是一次残败的春天。深受叔本华、尼采影响的齐奥朗这样说,并不奇怪。但对人生的理解或许还应看到东方文化的智慧,比如佛教。在《山河袈裟》中,作家不仅在叙述中,融汇了佛教文化的语言,比如“伽蓝留不住,尘世又住不得”,“菩萨在上,闲话休提”,“定有一种物事,它在指引你,抬头见喜,出门遇佛……也照样不被魔障笼罩”……而且在解释生活和命运中,也力图从佛教文化吸取力量,并通过文字传达给众生,使得每一个人的人生得以加持,得以光明正大走路,得以亲近世界,得以持刀迎面……由此我们似乎理解了作家何以用“袈裟”作为书名的一部分,它凸显出作家与世界的关系,即将山河视为呵护人生的法衣。在佛教文化中,袈裟上的方格模拟的是水田的阡陌形状,象征世田种粮,以养形命,而作为法衣之田,则意味着长养法身慧命。山河既是我们肉身生命的根据,也是我们慧命的土壤。李修文的散文创作既深入色身世界的苦难和困境,也竭力发现和彰显通向法身世界的途径,以发自肺腑的深长情意,向每一个人示现自己温暖的内心,期望每个人以智慧成就自己的尘世生涯。

路平(李鲁平),1964年10月出生,湖北枝江市人。哲学硕士、法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武汉市文联。小说曾经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评论曾为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转载、并获武汉文艺基金奖、湖北省文艺论文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近年来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报》、《小说评论》、《当代作家评论》、《文汇读书周报》等全国各地报刊发表评论文章近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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