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符号片段

2017-04-27 13:25张闳
天涯 2017年2期
关键词:原书水蜜桃成长

被囚的字

我曾经得到一本革命歌谱,这在1970年代初期,是一个巨大的收获。那歌谱没有封面,内页纸质粗糙,可见当年造纸工艺之粗劣。这些纸显然是废旧书报回收之后,捣烂再加工而成,有一些没有捣得特别烂,还残存有原书碎片,上面甚至还有原书的文字。在那些革命歌曲中,間或可见原书文字的残片夹杂其中。在歌词“朝阳”两个字之间的稍上方,就有一个斜着的“鳥”字,是繁体。很显然,原书比较老旧。“朝”的“月”字旁就印在斜着的“鳥”字下面的勾上,看上去就像是钩子钩住了月亮。我被这个闯入的字所吸引——这个繁体的、可能来自旧时代的“鳥”,陷入了歌曲的沼泽地,可是,它却侥幸地存留下来了,保持着陈旧的样子,挣扎着漂浮在简体的、热烈的词汇和乐符之间,突兀而又孤单。我感到有一个格格不入的东西存在,并且悄悄地渗透到我的意识中。这个像是污渍一般的陈旧符号,似乎暗含着某种不可见的危险,让眼前的世界变得不安起来。我很想知道这“鳥”出自何处,很想猜透原书的内容。这个“鳥”的上下文是什么呢?它是出现在一本什么样的书中?诗集吗?词典吗?鸟类学文献吗?它会组织出一个什么样的句段呢?

粗俗的暗语

三四年级的小学生会突然变成“搜集狂”。迷恋上一种搜集行为,到处搜集一切他们可能搜集得到的什物,尤其是那些闪光的玩意儿,好像灰喜鹊一般。从破铜烂铁,到邮票彩纸,乃至语词,也就是那些被老师以及他们自己认为是华丽、有光彩的语词和句子,他们都会视若珍宝。在他们的“宝物盒”中,充满了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正如他们在路旁、草丛中拾捡铁钉、玻璃珠等一样,他们也会从自己所看到的有限的读物中寻寻觅觅,沙里披金,搜寻那些妙词佳句,并小心翼翼转抄到笔记本上。相信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有过一本或几本花花绿绿的笔记本。我当然也不例外。

我的那几本笔记本是我在造句和作文方面屡屡获胜的秘密所在,在那个文化资源极度贫乏的年代,其珍贵程度不亚于全套的“数码宝贝”卡片。尽管封面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但它只属于我一人。班上的几位也在做同样搜集工作的同学,早已神色诡异地觊觎多时,希望能将这些笔记本偷去抄抄,但始终不曾得手。我后来才知道,这些所谓“妙词佳句”,并非永久保值的奇货,差不多只要等到我们升入中学,就对这些玩意儿了无兴致了。我读中学的二哥对此就很无所谓。很显然,作为一名中学生,他并不热衷搜罗现成的语词。他似乎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造词法”的秘密。二哥从中学带来的一些“新词”,让我甚为讶异,甚至有时颇费思量。

一天,二哥从寄宿中学回到家中,开始向我展示配锁匙的新技能,并夸口说,他很快就要配制成功一把“万能钥匙”,它可以打开所有的锁。我正陷于由“万能钥匙”所带来的妄想中时,二哥忽然放下手中的工具,说——走,我们卸货去。“卸货”?二哥见我没有反应过来,便补充说——就是去屙屎。

卸货——多么奇妙的词啊!这一精彩的表达,充满了革命性的首倡精神。它化腐朽为神奇,将我们庸常、粗鄙、低俗的日常生活行为,表达为一种近乎与社会主义工业生产劳动相关的活动。这一点,让我感到既陌生又惊喜。确实如此——是卸货。此时此刻,我们确实感觉到了腹部的沉重和鼓胀,并极度迫切地渴望立刻将那些可恶的“货物”卸掉,就像一辆不堪重负的翻斗卡车一样,亟需将车斗倾倒一空。我觉得,没有比这一说法更准确、更贴切的了。

中学永远是生产各种新词的策源地,作为“亚文化群落”的雏形,中学生群体内部经常不断地生产、传播和炫耀属于他们自己的“黑话”,并以制造、理解和运用这种“黑话”来区分各自的群体或帮派,也区分他们暗自敌对的成人社会。现在,他们创造出这么一个妙不可言的词,让我陷入莫名的兴奋。

这个词不像我们通常那样直接而又粗鲁地说出“屙屎”这件事。到我们那个年龄,其实多少已经感觉到了“屙屎”一词的不妥,不仅粗俗,而且毫无创意。这个词可以从任何一个人的口中说出,丝毫不能显示出我们这一类人的独特性。在这一点上,我们其实并不是很甘心。而“卸货”一词则可以成为我们之间秘密交流的一个暗号。当然,其他人群也有某种暗语,如女孩子们之间会说——“上一号”。但我们很不屑于这种表达,它有一股子文绉绉的女孩子气。“上一号”虽然表达了上厕所这件事的急迫性(头号大事),但毕竟“屙屎”“撒尿”不分。很显然,这是女孩子之间专有的暗语。

另一方面,我们也本能地拒绝成人之间的种种“雅化”的表达,诸如“方便”“解手”之类。“方便”一词语义含混,甚至词不达意。事实上,在我们看来,这事儿一点儿也不方便,相反,倒是一个麻烦。我们得走很远很远,才可以到那个所谓“公共厕所”,真的就像是一辆大货车开到很远的货场卸货一样。我们并不太愿意去那里,美其名曰“公共厕所”,不过是一处山坡下的粪坑而已,称作“茅坑”则更为贴切。旁边还有旧坟,到了晚上,我们就更不敢去了,干脆就地解决。至于“解手”一词,更是莫名其妙,几乎胡扯。解裤腰带倒是需要的,可“解手”又作何解?这让人联想起囚犯,手被缚住了,当他要屙屎、撒尿的时候,就先得解开手。难道说,我们都是囚犯吗?就算是,这个弯子绕得未免太大了。毫无疑问,成年人讲话有时就是故弄玄虚,不知所云。“卸货”,唯有“卸货”,才真正表达出了我们的真切感受。

这是一场少年人自发的、诉诸肉身经验和本能的语言革命,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是任何一场语言革命的始源性的发动机。

危险的水蜜桃

初中生永远是一惊一乍的人群。他们既不像小学生那么的懵懂,又不像高中生那样的自信。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对什么都感到新鲜、惊奇。

1975年,我在一处农村中学读初中。我家所在的医院距学校只有几百米远,因此,我不像其他同学那样住校。住校生的生活是另一种生活,学校里每天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打架,起哄,失窃,老师们的趣闻,彼此间的友情的随机结合或破裂,等等,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而这一切大多发生在课余,我却一下课便回家了。虽然在家的生活会更舒适,但却失去了这种生活乐趣中的大部分。诸多趣闻也总是最晚得知。

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一位同学跑来告诉我,说是邻班的一位男生×××,将一枚水蜜桃连同一张示爱的纸条,塞到了他班上的女生×××的抽屉里。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女生将水蜜桃吃了,将纸条交给了老师。老师正在办公室对那位男生训话哩。”同学还在描述那枚水蜜桃之硕大、鲜艳,仿佛那桃子就在他手上,他几乎要流出口水来了。而我却大为震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是1975年。那时的中学生之间,“男女之大防”的观念甚为严重,男生女生之间不可以说话,不然,必遭同学们的耻笑。我们医院里的男孩女孩回到家里也会在一起玩,可一到学校,必须形同陌路,以避嫌疑。对于男生来说,与女生同桌,那是奇耻大辱,必要以白粉笔在桌上划出分界线,号称“三八线”,以示性别隔离,似乎外部世界的“冷战”格局也延伸到了中学生课堂上的两性之间。课桌上的性别“冷战”是常态,有时因为逾越界线,甚至会酿成“热战”。奇怪的是,挑起事端的基本上是男生。男生们必须以一种挑战者的姿态,来宣示他本人是女生的敌人,以博得性道德上的圣洁感。一般而言,发动事端的男生是得胜者,毕竟在农村,男性在各方面都占有优势。但也有战败的个案。因为女生的青春期比男生早,个头、力气都大过同龄男生。女生平时忍气吞声,一旦忍无可忍,被迫自卫反击,跳起来一顿暴打,男生往往反而会被打得落花流水,甚至号啕大哭。“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非正义的侵略者必然失败。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那位自不量力的可怜虫也只能默默咽下失败的苦果以及因此所带来的屈辱。因为,若是告到老师那里去,挨训斥的必定是男生。他将遭遇双重的屈辱。

可是,就是在这样一种表面上以战争状态来呈现的男女生关系中,居然还悄悄隐藏着某种可怕的暧昧关系。这种“秘密外交”是多么的阴险!男生女生暗通款曲的事,倒也时常听说,但那大多是发生在高中部。而且,一旦被揭发,总是要被老师批评、同学耻笑。那个时代尚处“文革”后期,社会上侵犯他人隐私的事被认为是正当的,在学校和在家庭更是如此。有时,老师会突击抄捡同学们的抽屜、箱子,翻出日记和书信,一旦发现有情书、暗恋日记等“不健康的”思想倾向,就会通报批评。有时,我们也会在学校大会上听到老师声色俱厉的不点名批评某些男女同学的不轨行径,听得我胆战心惊。我很害怕自己哪一天会喜欢上某个女孩,进而做出不智之举,被同学揭发而遭遇羞辱。现在,这种情况就已经发生了!无须等到高中,在初中阶段就已经发生了。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了!虽然不是我,却离我那么近。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一回既不是同学揭发,也不是老师抄捡,而是女孩自己举报的。还有那个水蜜桃。那个年代,水蜜桃是不易得的水果。一枚难得的水蜜桃,自己不吃,送给别人,单是这件事,就得有足够的决心。而现在,这样的决心、这样的勇气,还有那份爱慕之心,却被无情地粉碎了!看来,以后有了桃子就赶紧把它吃掉,免得它诱惑你陷入更深的危险当中。

我第一次感到侵犯个人生命尊严的危险是如此之迫近,又是如此之不可捉摸。它完全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我们身边,突如其来,给人致命一击。那位同学的厄运,岂不就是我可能的命运?!我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我姐姐跟她的几位女同学正在我家玩。她们都是高中部的。她们在说说笑笑。但我绕过她们,回到房间。我没有告诉我姐刚才听到的事情,我担心她和她的同学们会嘲笑这件事,嘲笑那位男生。这会让我感到羞耻。我觉得她们很可怕。她们都是会在吃了水蜜桃之后却要去老师那里出卖人家的人,包括我姐姐。

第二天上学,我很担心会见到那位出事的同学。我很难想象他在遭遇这样一种灾难性的事变之后,会是怎样一种面貌。正想着这事,一进校门,偏偏一眼就见到他,吓了我一跳。可是,他看上去好像平安无事,而且正没心没肺地和一群同学在操场上追逐嬉闹。这让我大为不解。教室门口还聚着一群女生。有同学悄悄指示说——就是那位穿蓝衣服的女生。我不敢也不愿直面她,只是拿眼偷偷打量,不仅是怕我尴尬,更怕她尴尬。我觉得,此时若是盯着她看,是一件很无礼也很可耻的事。但我又忍不住好奇心,想看看她到底是何等人。然而,我很惊讶地发现,那位女生看上去并无异常之处,既非面目凶恶,亦非神情阴鸷,长相也平常得紧。更令我费解的是,她跟周围同学平静地交谈、说笑,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她从来不曾吃过那枚水蜜桃似的。

这就是我少年时代所经历的一次最深刻的情感教育。几十年之后,当我再一次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依然感到心惊。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支配了我日后的行为模式。以旁观他人的痛苦,来习得了爱情挫折的经验,并内化为自我意识。或者说,自我意识乃是通过映射他者的经验表象而被建构。我们乃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共同体之中,他人的创伤也是自我的创伤,因着人既是浅表的又是最幽深的创伤经验,人与人之间得以相同,并共同构成人的存在论意义上的本质。这乃是人类精神相通的身心基础。

张闳,批评家、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声音的诗学》《欲望号街车——流行文化符号批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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