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篇。这是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现艾米丽小姐的全名,艾米丽·格里尔生。毫无疑问,一个人的辞世,一位颇有身份及重量(人心中的重量,重量在此处不是褒义那么简单),可以让全镇出动为之送行的人之辞世当然配得上用全名。然而不是所有人的死都配得上作者使用全称,我最轻易想到的例子是阿Q,鲁迅不会写“赵阿贵死了”,而是阿Q死了。当然,还有孔乙己,孔乙己不仅不是真名,还是被站着喝酒的短衫客们命名的,便于拿来调笑的绰号。人物在作家心中实无贵贱之分,但在写作中,是有的。为什么?去想。
然后看看福克纳如何写群体心理。依照最简单粗暴的分类,全镇只有两种人:一,男人;二,女人。即使如此粗疏草率的分类,福克纳也精准地描摹了这两类人的心理:
男人,“出于敬重,因为一座纪念碑倒下了”——雄性动物多是有强者崇拜情结的,且有别于雌性的、带有生殖需求本能的英雄崇拜(雌性青睐的雄性多意味着生存与生殖能力的双强)。而男性对强者的崇拜,又可分为两种:一是雄性本身的动物属性,对强者的敬畏,延伸到人,则是对其贵族身份或头衔的敬畏,这意味着社会地位与财富的附加值;二是作为人本身的,对强者身上拥有,自身却阙如的特质的歆羡。这种崇拜更像是对未能实现的愿景之假想,聊以弥补己之缺憾。
艾米丽小姐虽为女性,可假如你通读全文,会发现她身上有而须眉无的特质,比如对权力机构的代表,镇长与议会的蔑视与无视,比如到死也拒交一美分的税。仅此两桩,就非镇上所有男子敢为。
再浏览一下镇上的女人,她们来送葬的原因,“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内部”,假如极端女权主义者看不到,必须赞美一下福克纳对女性的普遍心理概括得坏准坏准的——铁环草钗、油盐柴米的寻常妇人,又有谁能抵挡住去探知一位神秘贵族女性之生活的诱惑呢?
二
一个并未出场的人的气场——活着的艾米丽小姐在这篇小说中的第一次出场,连“但闻楼梯响”的动静都没有,只是两三指宽的,连封信也算不上的一张便条。“写在古色古香的信笺上,书法流利,字迹细小,但墨水已不鲜艳”——暂时搁置这个便条“色香味”的具体形态,先看看它的作用:附件。出于礼貌(假如不是镇长的亲笔信,势必不回复)的配搭之物,搭配的是全镇最高权力机关送达的催税单。这件柔弱之物传递出的意指却是坚硬而冰冷的,两个字:不交。
原因?仅仅是已“根本不外出”。你见过世上有这种抗税的理由吗?假如没有,那么想想,从这五个字里你是不是已经嗅到了艾米丽小姐有别于同镇乡党的独特气味?
现在再回到那个便条的“形态”,福克纳师父告诉我们,信笺是古色古香的——到底是在好莱坞混过的,福克纳还是个动用道具的高手呢,从这张被加了修饰语“古色古香”的信笺,读者不难窥见写信者的家世,以及那种显赫家世已停滞许久的“更新”。
不妨继续猜下去,为什么信纸的更迭未与时代合拍?或许是出于贵族迷恋古物的癖好?更残忍却更接近准确的猜测是——
因为断绝了与亲人友朋的来往,或者干脆没了亲朋,既然世上并无可以信件往来的人,信笺又怎么会消耗殆尽然后去买新的?至此,信笺主人孤绝的特质已显现一角。
再来看艾米丽小姐的书法如何,“流利,字迹细小”,这是家教良好的证据,而“墨水已不鲜艳”岂不是“古色古色的信笺”的“绝配”?旧信笺配陈墨水,不能更合适了。截止到这儿,福克纳差不多已经将一幅线条清晰流畅的素描稿递至读者眼皮底下了,瞧,这就是艾米丽小姐的“样子”。而做到这些,福师父只用了一张写有寥寥数语的信笺。够节俭,够“吝啬”。
三
有关给点气氛——盗用下王小波一篇杂文的标题,话说福克纳营造艾米丽小姐家气氛的最重要道具就是灰尘。当参议员们头一回走进格里尔生衰败的宅邸时,先是“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鼻而来”,当他们坐下来,“大腿两边就有一阵灰尘冉冉上升,尘粒在那一缕阳光中缓缓旋转”。
灰尘。这个词所表之物能让人想到的,是时间,隔绝,封闭,离群索居,以及,出于某种心情导致的疏于打理,乃至我能想到的,那种癌肿般情绪的最高级——弃绝人世,属于活死人的弃绝人世。
而当艾米丽小姐入土为安之后,人们破入那间处于楼上的密室之时,灰尘再次出场,“门猛烈地打开,震得屋里灰尘弥漫”,然而灰尘这一道具在福克纳师父这儿的功用非止于此,当人们拿开那个死者生前曾佩戴的硬领和领带时,“在台面上堆积的尘埃中留下淡淡的月牙痕”——
此时尘埃已经是雕刻时光的大师了,尘埃与流逝的时光合谋,将那些佩饰的主人与艾米丽小姐共有的隐秘镌刻于此,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爱,如琥珀里的蟲子般被尘封。此时又如利刃般展示在每个在场者的内心。
现在可以凝视荷默·博隆的死了。“那尸体躺在那里,显出一度是拥抱的姿势,但那比爱情更能持久、那战胜了爱情的熬煎的永恒的长眠已经使他驯服了。他所遗留下来的肉体已在破烂的睡衣下腐烂,跟他躺着的木床粘在一起,难分难解了。在他身上和他身旁的枕上,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尘。”
腐烂的肉身已与木质的床“亲密无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最终掩埋他和他内心隐秘的,仍然是无所不能的尘埃。
一
君特·格拉斯代行上帝职能,他安排小奥斯卡在看到成人世界的丑陋与荒谬后,制造了一场地下室坠落事故,把自己摔伤,成功地叫停了身体的生长,自此停留在童稚状态,而心智的成长却并未停止。
在医学层面,假如脑垂体功能受损,促生长激素分泌障碍,人就会停止或延缓生长。这是世上存在侏儒的原因之一。因此君特·格拉斯遵循了自然,未违反生理逻辑。而他让小奥斯卡以主观意识叫停身体的生长,是合理的文学逻辑。为了使之更合理,君特·格拉斯加磅了一次坠摔。
在这种杰出的、却未悖离自然逻辑的想象力驱动下,小奥斯卡在他想长大的时候当然就可以长大了。于是在那个时刻来临之时,小奥斯卡再一次借意外而摔倒,在昏迷中窃听自己的骨骼生长的声音。
二
小奥斯卡的外祖母,以德国农夫的四层肥大裙子庇护了一个逃犯,后者成为小奥斯卡的外祖父。多年以后,小奥斯卡再次钻进外祖母的裙子,收取片刻的安宁。由裙子你可以想到如下词汇甚至更多——
庇护、安全、母性、温暖、生殖、放逐、牢狱、基因链、鸵鸟式的逃避,乃至二战前和二战伊始时的欧洲。
三
侏儒团队。那个人类历史上最荒谬时代的思维的集体矮化,非止德国人。小奥斯卡的导师,恰也是侏儒。而小奥斯卡父亲的死,让我想到的是父权的、悬在头顶的沉重意志的崩塌、庇护层破碎的黑,如同小鼓皮面上的洞。
此时已成为孤儿的小奥斯卡,不得不开始长大了。
假如忽略掉二战的背景,你甚至可以将之看作一部成长小说。
四
尖叫。小奥斯卡可以粉碎玻璃的尖叫。一个集体沉睡的、装聋作哑的年代,最欠缺的力量。这一特异功能令人想起《皇帝的新衣》里那个明心见性的男孩。我给他写过一个美好的“下场”——
穿上衣服的国王奖励了他。
五
有过类似于小奥斯卡的心境,从童年直到现在。小时候我最喜欢钻进橱子里,黑暗能给人安全感。类似的情节伊恩·麦克尤恩写过。
成人世界诱惑很多,也难说全不美好,但它的确同时也会给你提供逃离的理由与动力。当然,结果是,逃无可逃。
小奥斯卡命令身体停止生长的神奇只存在于文学中。
小奥斯卡是我短篇《胎心》的源头,人世的肮脏让那个忧伤的胎儿做出了决定,并激发了基因们的同情心,后者沉默着合力协助胎儿逆生长,直至退化为一个微小的胎囊被母体排出体外。在文学中,这是成立的逻辑。在现实中,没有一个胎儿有如此力量。
别试了,没戏。人世肮脏,你必浸染,必走一遭。
请转告每一尾心情复杂的精子。
库尔特·格奥尔格·穆勒于1993年在阿根廷门多萨靠近河谷的寓所落网时,年九十七岁。那时他已久不用此名达六十年。穆勒的阿根廷护照上印着的名字,就像大理石、奶酪与黑板擦做成的三明治那样不伦不类。
“弗朗茨·K·索萨”,这个怪异的名字触发了摩萨德特工约拿·泽尼克的好奇心,便不顾同事的反对,在切断了穆勒寓所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后,在别墅之后,穆勒的葡萄种植园中的某个隐秘之处开始突击审讯。
神迹与神示一般。审讯伊始泽尼克就感谢了上帝,这个已近期颐的老纳粹还能保持如此清晰的头脑,当然是上帝之功。穆勒清晰流畅的回忆,厘清了一段几乎已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历史。上帝并未将他的子民抛弃,他还是深爱着摩西的子孙的。审讯过程中,心如铁石的“纳粹猎手”险些忍不住泪,他当然不是为对面这个死不足惜的屠夫而哭,哪怕他是一百九十七岁的老人也不会赚到泽尼克的一滴眼泪。
泽尼克自己清楚,他是为历史制造的巨大荒谬而哭。
1943年,库尔特·格奥尔格·穆勒任奥斯维辛集中营二号集中营(臭名昭著的比克瑙)党卫军骷髅队突击队队长,正是他亲自下令,将数以万计的犹太人、波兰人、吉普赛人以及同性恋者送入毒气室与焚化炉。死难者中有三位犹太女性,“瓦莉”“艾丽”“奥特拉”。名字普通,并无出奇之处。
“在所有我批准处死的犹太人中,如今我只记得这三个名字。”库尔特·格奥尔格·穆勒说,“因为,她们都姓卡夫卡。”
泽尼克心里一动。他强抑住内心暖流的喷涌,心情复杂地、迅速谴责了自己在得知他人不幸时孳生的不该有的情绪。泽尼克催促穆勒说下去:“别停顿,只要你还能喘得过来气。”
那一刻泽尼克是真的怕穆勒猝死,即将揭开的隐秘被这个该死的狗纳粹带进地狱可就糟了。
“就像现在一样,‘弗朗茨·K·索萨——我想我这个名字引发了你的好奇——当时,她们的名字同样让我惊诧,经过并不复杂的问讯得知,瓦莉、艾丽和奥特拉正是三姐妹,她们有个共同的兄长,也就是您,约拿·泽尼克先生对我的名字心生好奇的源头——弗朗茨·卡夫卡,那位如今已被人熟知的作家。说到这里我猜,您一定也喜欢他,和他的作品。”
“我喜欢谁的作品跟你无关,继续。”泽尼克把支着下巴的拳头拿开,放在腿上。阳光自葡萄的叶片中洒落,斑驳的光影在他脸上游移不定。
“看来您没兴趣跟一个‘死纳粹分子谈论文学——好吧,我审讯了她们,但并未拷打她们,倒不是因为我的仁慈,而是毫无必要。我问的又不是威胁到第三帝国的军事机密,因此无需动用刑具,这三个女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我很失望,并未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东西。这么说吧,这是三个庸常到极点的女人,她们称呼自己的哥哥为‘怪物,愚蠢的她们到死也不知道她们的兄长是个多么伟大的人。简言之,她们根本就不配姓卡夫卡,即使是卡夫卡在日记中多次提到的,他最爱的奥特拉,也看不出她身上有哪怕一丁点儿光芒够格做卡夫卡的胞妹。反而我从这三个犹太女人身上看到了犹太人灵魂中的颟顸与冷酷,她们还不如《变形记》里格里高尔·萨姆沙的妹妹敏感善良,至少格蕾特在最初的时候还给‘甲虫哥哥送过些面包屑和牛奶——”
“于是你就下令处死了她们?”
“是的。首先那是我的职责所在,与你追捕我们并无实质性的区别。其次,您应该记得卡夫卡在日记中那段话——‘我憎恶跟文学无关的一切,交谈令我厌烦,亲人们的快乐和悲伤让我烦透了。交谈让我所思所想的一切都丧失了重要性、严肃性和真实性。假如您非要让我寻找一个把她们送进毒气室的理由,作家的记述可以回答您,从这段話中,你我可以与弗朗茨感同身受——”
“你不配直呼其名。”
“很抱歉我想我未必就不配,泽尼克先生——总之,庸常的家人与庸常的生活对你我都爱着的作家实无益处可言,对一个多愁善思的思想者来说,无异于戕害。在日记中,我,一个盖世太保的灵魂,与作家的灵魂亲近,感受着他如地洞生物般的不安与痛苦。在你们眼中我是个恶人,可我并不觉得我的灵魂就与之疏远,而善良人们离他更近……这些居然也姓卡夫卡的人,毫无疑问,就如同约瑟芬的耗子民族一样理当从他的生命中抹去,而我做到了,我相信即便是作家复生,从他那布拉格的犹太人公墓中醒来,也不会反对我当初的决定。所以对此我并无一丝悔过之意,相反,我还有种做了件不同寻常之事的自豪与畅快,这件事就如同是帮助约瑟夫·K突破了他原本永远也进不去的城堡,就像是亚历山大大帝砍断无解之结那么痛快、干脆。”
泽尼克没有开口。低头盯着脚下一颗早熟的葡萄,片刻后,他用脚尖碾碎了它。
“现在——约拿·泽尼克先生,我可以问问您最喜欢卡夫卡哪部作品吗?”
“你该走了。”泽尼克站起身,松了松领带,说:“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会嘱咐所有的狱卒,没收任何人送给你的书,确保到你死之前,你不会读到任何卡夫卡的作品。”约拿·泽尼克最后说。
[后记]:偶然读到一篇署名辛西娅·奥齐克关于卡夫卡的文章,提到了他死于集中营的三个妹妹,虚构了它。另据悉,卡夫卡的两位前女友也死于波兰的集中营。
阿丁,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天尾狗》《寻欢者不知所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