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河畔的藏娘社

2017-04-27 13:13唐涓
天涯 2017年2期
关键词:通天河佛塔尼玛

这个秋天到来的时候,我在达洛的电脑上看见了一组图片。一个群山怀抱中的小小村落,藏式的石头碉楼错落有致,安详、古朴,仿佛停滞在时间的深处。那一刻,我突然有了想置身其中的冲动。然后,我知道了那个能够唤醒人们想象的名字——藏娘。

“三江源生态保护基金会”支持了我的计划。一番准备后,出发时间已接近晚秋。早晨7點,天空清澈,刚刚苏醒的城市里,车流开始驱散夜晚聚集的秋寒。通往玉树的公路正在升级高速的建设中,车速因此变得断断续续。“升级”如今已成为一个社会快速发展的符号,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常常会在日新月异的“升级”面前显得手足无措。当汽车开始翻越接近兴海县的鄂拉山,天空瞬间阴沉了脸,接着雪花就零零散散地洒落下来,天地间一片迷蒙。离开西宁没多远,世界已经更换了季节,高原的特征随处可见。

阳光重新浓烈的时候,我们到了清水河镇。在奔赴玉树近千公里的路途上,人口稀落的小镇更像是一个迎来送往的驿站。午餐选在路边的小店,米饭与一荤一素菜肴搭配。但很快我就发现了选择的失误。其一是在海拔四千余米的地方,不该吃米。米脱离了自己生长的那个温暖潮润,氧气充沛的土地,跃升到它无法想象的高度,已被异化,完全没有了原先的味道。其二不该吃菜,远道而来的蔬菜价格大大高过肉类。在这样空气稀薄寒冷难耐的地方,一碗热乎乎的牛肉粉汤最适合此时的肠胃。

车过歇武,距离玉树中心结古镇只剩下三十余公里,略微下降的海拔让我们立马神清气爽。荒芜的大地延伸到歇武又绽放生命的绿色。不过,此时夜幕四合,万物混沌,车窗外只晃动着若干模糊的影子。人生地疏,我们只好尾随在同向车流的后面。我的朋友,藏族学者文扎,此行为我担任藏语翻译,已等候在结古的一家酒店,焦急地一遍遍打来电话,问车行至何处。奇怪的是,浓密的黑暗似乎拉长了前行的道路,预设的时间大大超过,城市的灯火却杳无踪影。先前跟行的车辆也不知去向,正在茫然无措,电话又传来文扎的声音:你们是不是迷路了?

文扎的质疑瓦解了我们的自信,被夜色遮蔽的道路突然变得形迹可疑。“高德导航”此时完全失灵,我们只好停靠在路边,等待过路的车辆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一辆小车被我们拦截了下来,司机是个年轻藏族小伙,说着流利的汉语,爽快地答应带我们去文扎等候的酒店。我们跟着他的车,仅仅走了不到一公里,城市璀璨的灯光便横空出世。

安顿下来已近午夜。躺在酒店的床榻上,有些兴奋。这是我第一次住进大地震后新建的酒店。上次来玉树采访震后重建,住的是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短短几年,一座新城拔地而起,而旧貌化为永远的记忆。新玉树街道宽阔光滑,酒店和商铺增加了许多,城区面积是过去的数倍。

我要去的藏娘社不在结古镇,它地处仲达乡的歇格村,还需要沿通天河再向北行驶一百二十公里。道路不算平坦,景色却十分别致。不过出发前几天,一场大雨导致的塌方中断了此路,我们只好选择另一条山路。驶出结古镇不远,拐进土路的汽车开始微微颠簸。九月的山峦青黛依稀,静谧如初。在道路深处的一片开阔地,数万块嘛呢石聚集的嘛呢堆在阳光下安卧。很难想象,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山坳里,仍蕴含着强大的宗教力量。嘛呢石大多镌刻的是六字真言,巨大的石片上,五色的字母鲜艳夺目。近旁有个很小的寺院,来礼佛的信众都会在此转嘛呢堆。有趣的是,那些嘛呢石上落有众多麻雀,见有人来,就会落在脚下,歪起小脑袋看你,期待赐给它吃食,渴望的小眼神里没有一丝对人类的惧怕。我为此感动,急忙从包里翻出饼干捏碎,撒给它们。

接下来是盘山路。山并不高,路却又陡又窄。仿佛一条蟒蛇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走惯了城市前拥后堵的街道,眼前挂在半山腰上连续呈直角的急转弯不免让人有些心惊肉跳。开车的文扎大约看出了我的忐忑,特意给我讲述了他第一次朝拜藏娘佛塔的经历。关于藏娘佛塔,先前我了解甚少,只知道是闻名于世界的佛塔。但对文扎这些藏传佛教的信众,它的位置可谓举足轻重。文扎说,那时藏娘佛塔不通公路,只能徒步。这条山路,他走了整整一个晚上,黎明时分赶到时,恰好第一缕霞光洒落在藏娘佛塔上。此刻,千年古塔佛光流溢,庄严吉祥,他情不自禁跪下双膝,泪流满面。

我在文扎虔诚信仰带来的感动中抵达了藏娘社。正值中午,温和的阳光簇拥着山坳里的村落。图片中的石头碉楼瞬间化为真实,这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电话里传来我们要借宿的房东尼玛的回话,他已早早在家等候。房东家是我的朋友多杰和达洛介绍,先前他们在此调研藏娘唐卡,就住在他的家里,建立了深厚情感。尼玛全名叫杰益·尼玛才仁,是当地著名的唐卡艺人。如今在称多县的一所唐卡培训学校执教,全力培养唐卡传承的后起之秀。知道我们来访,特地从三十多公里的县城赶了回来。

突然闯入的车辆,吸引了村民的目光。不是好奇,是因为陌生。畅通无阻的公路如今让汽车变成了一个日常物件,即使在这个远离都市的村落。尼玛家位居村落中央,此时一家人站在院子里,用灿烂的笑脸迎接我们。汽车开进院子,我看见并不算大的院落有石头碉楼,有鲜花菜地,还有牦牛居住的棚圈,人畜共处,其乐融融,令我的心灵充满喜悦。

尼玛家显然为我们的到来做了充分准备,床铺上摞满了新洗过的被褥。在此之前我们还担心突然的到来会让被褥紧缺,特意携带了睡袋。刚煮好的大块牛肉和自家地里种的土豆、青稞炒面、油炸果子、滚烫的酥油奶茶,还有从县城购买的水果、糖块及各种颜色的瓶装饮料,琳琅满目地摆满了桌面。

午餐后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朝拜藏娘佛塔,这几乎是每一个异乡访客的主题。藏娘佛塔原名为“巴隆吉宝”,汉语意思是“盛德山”,公元1011年由印度佛学大师班钦·弥底迦纳筹建。因为地处藏娘,也就顺了其名。走出村落,佛塔便近在眼前。天空清澈,白色的佛塔与蓝天浑然天成,纯净、庄严。川流不息的通天河在它的俯视下蜿蜒流过,构成一幅令人惊叹的画面。雄居高处,依山傍水,选址的寓意与考究更添加了佛塔非凡的气势。中秋前后,大多人都在为生计忙碌,正是转塔的淡季。直至藏历新年前夕,流淌的通天河冰冻三尺,忙碌的人们才松闲下来,藏娘佛塔也迎来了一年中盛大的节日。尼玛说,最多的时候能有上万人。蜂拥而至的信徒在佛塔周围汇集成一个滚滚向前的河流,场面十分壮观。人们远道而来,不仅仅慕名它是世界著名的三大佛塔之一,更是被它代代相传的神玄加持力所吸引。传说佛塔中藏有弥底大师从印度带来的释迦牟尼舍利子,还有转塔具有治愈胃病的功能,但至少要转一千圈以上方才见效。我粗略算了一下,藏娘佛塔每圈大约二百零八米,那么转上一千圈,则需一周的时间。对匆匆过客,这并不容易做到。我们的司机师傅西龙,常年开车,患有胃疾,听说佛塔这般神奇,精神大振,决心利用我们的采访时间专心转塔。尼玛看我们兴致高涨,又告诉说,如果再能吃点佛塔后面土坎的土,效果更好。经他一讲,我才注意到人们在手心舔食的东西原来是土,还有人用饮料瓶子装了准备带走。取土的人多了,土坎已挖出大小不一的洞穴。这时,一个藏族中年男子敏捷地攀上土坎,从洞穴抓出大把的土,捏了一撮放在我手心,并伸出舌头示范给我看。我被他夸张的表情逗乐,用舌尖小心地舔了一下,没有特别的味道,却品出别样的感觉。我想,某些场景下,心理暗示还真管用。就藏娘佛塔的神异之谜,记得中央电视台《走遍中国》栏目还特地拍摄了短片,片中将此土送去化验,说是含有改善肠胃功能的若干种元素。

按照藏传佛教习俗,我应该沿顺时针绕佛塔三圈。秋日的阳光播洒在佛塔还有转塔人身上,这座公元1030年就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千年古塔,融入了印度建筑的艺术特色。特别是它的地宫设计,使其成为有别于藏传佛塔的另类风格。那是建造在塔心底部的一个密室,安放着释迦牟尼的舍利子及诸多宝物。

藏娘佛塔的主体结构如塔基、塔身、塔刹及建造细节,如塔的分层,柱的数字、宝瓶、伞盖、色彩等,无一不深蕴了藏传佛教的教义与意味。同时,那些镌刻在时光中的传说,更是为佛塔涂抹上了神性的光泽。听村民们讲,迎请佛塔的那一瞬,佛塔突然佛光四射,灼目的光芒照亮了山下流淌的通天河,河面如镜,又将佛影投射到河岸的崖壁上,至今清晰可见。为了考证这个传说,我和文扎黄昏时分特地走到河对岸,仰望崖壁仔细寻找,却一无所获。正在焦虑,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侣驾车停在我们面前,明白原委,立即携我们前往。果然,顺着他的指引,我们看到了遗留在高高崖壁上佛塔的缩影。我眼睛近视看不真切,只好借助相机镜头,它的真实存在令我惊讶。在藏地,神的传说总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就说眼前这条通天河,其声名远播与神话小说《西游记》密切相关。孙悟空大战通天河的精妙想象,成为这条长江源头河段最吸引人的导游词。人们选择入冬河面结冰朝拜藏娘佛塔的同时,还会领受到通天河的另一奇观。当地藏族群众无论老幼,从河岸背来细沙,在冰面上堆出巨大的六字真言。此时天寒地冻,经过阳光照射的沙字很快与洁净宽大的冰面融为一体,沉寂无声的巨幅冰嘛呢铺满河面,从高空俯视蔚为壮观。遗憾的是,这样的场面我还没有缘分见识。

这是一栋残缺不全的老房子,每一处细节都在向我们释放它来自久远年代的信息。我们跟随着房主人,看他小心翼翼打开院落木门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门楣上堆积的陈年泥土,长满蒿草,成为鸟族的爱巢。日月轮回,代代相传,房主人也说不上这祖屋的准确年份了。但高大的院墙,坐落的气势,都明示了房主人曾拥有的显赫地位。如今院子里只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日常用品,空寂的老屋人迹荒疏,我们来回走动,日积月累的尘土扑面飞扬。可以看出,时代的变换会消弭许多历史痕迹,但老屋格局距今并无二致。佛堂在整个院落地位尊贵,如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凋败的残垣断壁间,唯有它完好如初。光线幽暗,借助手机电筒的光亮,那木梁上精美的彩绘和墙上的壁畫,带着远去时代的印记浮现在我们眼前。欣喜的是,村民现在有了保护文化遗存的自觉意识,让它们留了下来。

夜色浓浓,村庄陷入了静寂与黑暗,这静与黑的空前,是我们在灯火缭绕和噪音纷繁的城市无法感受的。如同某位作家形容:连空气都是黑暗的。尼玛家的客厅,我们围拢在一起聊天,燃烧牛粪的炉火将温暖传递给我们。屋顶节能灯散发的微弱光亮,让我在笔记本上作点记录都很困难,这光源取自太阳能蓄电池。尼玛解释说,附近那个太阳能小发电站的电不够用,这些年村民的生活提高很快,电视、冰箱、洗衣机等家用电器让用电量大大增加,村里只好采取分片供电的办法,我们正好赶上他家停电三天的日子。一周时间里,有一半是在无电状态,这在我们的生活里已难以想象。

幽暗的灯光并不影响我和尼玛一家的谈话。尼玛早饭后要赶回培训学校授课,因而这个夜晚对我十分珍贵,我有大把的问题想问,却被语言交流的障碍滞留在了心里。通过翻译的交流是受限被动的,这让我感到沮丧。尼玛的家庭现在是六口人,一对儿女,女儿已经出嫁,儿子也娶妻生子。当了爷爷的尼玛其实只有五十岁出头,他的妻子还不满五十岁,二十四岁的儿媳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在整个村落,尼玛家的生活算是宽裕。尼玛是藏娘唐卡艺人,在当地享有很大名气。他从祖辈传承下来的技艺,如今被儿子接了过去。自己把精力放在了培养年轻唐卡艺人的身上,每年也有可观的收入。我没有见到尼玛的儿子,他几天前被一所寺院请去画壁画了,看来唐卡技艺也到达了较高水准。除了唐卡,虫草是当地家家户户的主要经济来源。近十年来,虫草价格一路飙升,加之玉树虫草品质卖相远近闻名,销路旺盛,完全改变了村民的生活条件。藏娘社所属的草山,多年来被村民小心呵护,虫草优良的长势绵延不绝。尼玛说,今年他们社平均每人虫草挖到了一千五百根。这时,尼玛的儿媳白玛兴奋地插话说,她一个人就挖了二千四百根。

二千四百根?按当下的价格,那该是多大的一笔收入啊,大大超过了我的年工资。

早晨7点整,外屋的铁皮烤箱开始发出声响。起初轻手轻脚,之后就越来越大。当炉膛的余灰被掏净后,新添的干牛粪迅速燃烧起来,接着,一只沉重的铝锅盖住了蹿起的火苗。我赶紧翻身而起,我知道接下来尼玛的妻子布毛才让会走进我们睡觉的房间,重复刚才的动作。其实进屋前,布毛才让已经在牛棚里忙碌了两个时辰左右了。她先要依次给牦牛挤奶,清理牛棚,再把牦牛交给放牧员,这才准备用刚挤下的牛奶煮奶茶。

尼玛家养了五头牦牛,挤下的牛奶足够一家人食用。奶制品是藏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食物,所以藏娘社家家户户都养有牦牛,草场有限,最多的也不过十余头。为节省劳力,社里采用集体放牧的方式,即把牦牛集中后,由各家每月轮流放牧。

早餐是奶茶和糌粑,在藏地,这种饮食习惯不知延续了多少岁月。许多年里,这个村落始终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田地生长的青稞,草场上吃草的牦牛,它们的贡献被分别制作成了手抓肉、糌粑、酥油、奶茶、酸奶等,日复一日滋养着在高寒地域繁衍生息的民族壮实的肌体。不同的是,过去食物完全出自手工,天然、纯粹,没有半点现代工业的污染。而今那些一片金黄的青稞地空空荡荡,连飞鸟都不来光顾了。藏娘社没有大片平坦的田地,无法动用机械耕种收割,靠人工成本太高。村民说,劳碌一年不如买现成的青稞粉合算。像尼玛一家,每年买五百斤青稞就够了。生活中没有了耕种青稞的劳作与收获,曾经依偎在村旁溪水上的几盘老水磨,也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布毛才让在我放青稞炒面的碗里添加了一大块酥油,这是用他们家的牦牛奶制作,鲜嫩的黄色,散发出醇厚的乳香,诱惑着我们被各种添加剂麻木过的肠胃。将酥油、青稞炒面和滚烫的奶茶自然地融为糌粑,并不容易。我数次深入藏地,仍然不能得心应手,最终还是搅成了一碗糊状。尼玛的儿媳掩嘴偷乐,布毛才让却见怪不怪,拿来一只汤勺,让我舀着吃。这个家庭的温和气息让我觉得贴心踏实。

藏娘社只有几十户人家,和江源地区的民居相似,这种碉楼是藏民族匠心独具的建筑。青石片垒砌的栖息空间造型优美,依地势而建的碉楼高低错落,远远望去,气势雄浑。青石片就地取材,河滩上俯拾皆是。那天我在村外的小路上遇见几个背石片的藏族妇女,正在说笑的她们发现我举着相机,突然羞涩地转过脸去,她们负重的背影令我感到了自己的虚弱。细细触摸这些用石片严丝合缝垒砌起的石墙,我惊讶地发现,它们之间大多没有任何东西粘连,完全依靠天然造型相互咬合。据说藏族人在建造碉楼的时候,没有图纸,也没有脚手架,却能顽强地抵御岁月与地震的伤害。

但2010年那场来势凶猛的玉树大地震还是损伤了村里的一些房屋。尼玛家的老房子也出现了裂缝。现在已经不住人了,只当作了堆放东西的仓库。震后政府补贴给每户人家在原址盖了新房,新的建筑材料和统一模式,可能让生活更便捷些,却也改变了藏娘的古朴容颜。尼玛家的老房子是传统的三层,一楼堆放杂物,二楼是卧室和厨房,三楼洁净敞亮,设有漂亮的佛堂。最有韵味的是楼层间又陡又窄的木楼梯。楼梯两端,固定住一根结实的牛皮绳当作扶手,已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我拽紧牛皮绳,但楼梯陡斜的角度仍然让我下楼的双腿发软,却看见尼玛一家下楼如履平地。

老房子里更让人惊讶的是客厅的顶梁柱。彩色相间的纹路盘旋而上,煞是好看。尼玛笑着让我猜是什么材料做的,我仔细辨认,发现竟是我童年用来玩游戏的羊骨节。被染了色,一只只拼接起来。尼玛说,这是他妻子布毛才让的手艺。

布毛才让的确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除了像其他藏族妇女一样,要承担重体力的家务之外,还会缝制各种衣物。他们家人身上漂亮的服装,基本上都是她亲手缝制。我很想看看布毛才让和她年轻的儿媳身着盛装的模样,但不知该如何表述,也不知这样的要求是否合适。我看过尼玛儿媳和她丈夫新婚时的照片,却穿着汉族服装。其实如今生活在藏地的年轻人,除了特殊的日子,已经很少再穿自己的民族服装了。

尼玛家的生活逾越了我的想象。起先我以为尼玛家的女人每天清晨除了挤奶还会去通天河背水。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地被画家及摄影家定格,成为藏族女性的形象符号。我没有想到清澈的泉水居然引入到每个家庭的院落。水的通畅提升了他们的生活,至少解脱了女人的重负。现在全家住在政府资助盖的新房里,新房的面积格局大致相同,有客厅、卧房,还有厨房。厨房里摆着从县城运来的天然气罐,生活正在向着城市靠拢。不过,新房仅仅靠拢了人们的起居,并沒有为藏族民居不可或缺的佛堂做好准备。这是他们生活空间最尊贵的领域,是平凡日子里最神圣的内容。我曾看见在更偏远的藏地,那些生活依然拮据的藏族人家,佛堂的富丽出乎意料。

尼玛新房前的小块地里,种着土豆、青葱、萝卜,还有秋天盛开的菊花,让小院充满生气。土豆足够一家人吃了,新鲜蔬菜却只有去县城购买,所以能吃到新鲜蔬菜便有些奢侈。我们来时,特意带了当地稀缺的蔬菜。因此那两天的午餐,就特别为我们准备了米饭炒菜。尼玛的儿媳还将新鲜牛肉剁碎,拌上葱末,做出的包子十分好吃。在曾经的藏娘,这些都是招待尊贵客人的佳肴。饭后,布毛才让总会端来一盆自家牦牛的鲜奶制作的酸奶。尼玛那个小孙女只有五个月大,一次能吃下一碗酸奶,长得白白胖胖。我发现和城里的孩子一样,也用上尿不湿了。

尼玛的大孙女今年三岁,我带了有趣的儿童零食给她,很快就在我的膝盖上爬来爬去。小嘴里塞满了我送的糖果,却也没遭到大人的制止。她的妈妈捧起她的小手,凑到我眼前,我这才注意到,她右手的无名指,竟然没长指甲。我问是咋回事,她说可能是怀孕时吃了感冒药的缘故。她让我看的原因是想让我在省城医院问问,这个先天缺陷能否修复。

藏娘社家家户户的厕所很是奇怪,非但不封闭而且完全敞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高度与屋顶齐平,需要登楼梯才行,所谓围墙尚没遮掩到膝盖。每次居高临下,我都极具压力,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眼睛。

通天河南岸,一群古建筑吸引了我的脚步。红、白、灰三色明示了自己的身份。红色象征文殊,白色象征观音,黑色象征金刚手。这是萨迦派寺院的独特标志。桑周寺的建寺年代要晚于藏娘佛塔,却也有五百余年的历史。寺院规模最大的时候有一百五十多僧侣,经过时代的跌宕起伏,现如今只有十多个了。主管桑周寺护法殿的僧侣告诉我,桑周寺的选址非常吉祥,四周的山就像一只海螺,寺院就在海螺的中心。海螺是藏传佛教里吉祥八宝之一,所以当地百姓深受山神的护佑。他说寺院每年的法事活动挺多,能占到一百二十天。桑周寺收藏的许多极其珍贵的历史宗教文物还会在藏历新年前后展示,供信徒们膜拜。

我们谈到了动物保护。他说藏传佛教坚持众生平等,尊重世间万物的生存权。认为人与大自然在相互依赖中生存,大自然是上苍对人类的恩赐,因而人类不能对大自然进行随心所欲的索取、掠夺和破坏,必须怀着敬畏之心加以保护。曾经在一些年里,这里的自然和野生动物都遭到了严重破坏,现在,随着信仰的回归,情况慢慢好了起来。不久前,这里竟发现了消失多年的麝。麝因其身上麝香的药用价值变得极其珍贵。麝的出现无疑是个吉兆,让他们喜悦。还有通天河里的鱼。通天河水虽然浑浊湍急,鱼却有多个品种。按照宗教习俗,通天河两岸的藏民族是不吃鱼的,也禁止他人捕捞。为此,寺里的僧侣也常常下到河边监督,外来人很难下手。

距离桑周寺十余公里处有个阿多村,那里的噶扎西寺也有千年历史。最初为苯教,如今是噶举派寺院。沿通天河北岸前往,道路多有险境。不过通天河在此弯出的优美弧线,也营造出难得一见的无限风光。地震造成老经堂出现多处指宽的裂缝,现由政府部分资助,正在修建新的大经堂。新的经堂宽敞明亮,地板材质却选用了地板砖,凉冰冰的让我陌生。文扎慕名前来,抓紧机会在向寺院僧侣请教。我听不懂,只好用目光四下收藏美景。突然天空黑云密布,瞬间豌豆大小的冰雹叩响大地,白花花地铺满地面。片刻,阳光四射,世界重归安宁,被清洗过的山川河谷恍若梦幻。

更嘎扎西,藏娘社的唐卡艺人。我见到他时,他正站在窗前明亮的光线下画一幅即将完成的唐卡。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他笑了,说,我八岁就跟着舅舅学艺,现在已经十三年了。他似乎对我全神贯注欣赏这幅未完成的作品有些歉意,又从另一房间抱来几幅画好的唐卡和家里珍藏的古唐卡,甚至有一幅是画在羊皮上的唐卡。对于唐卡,我并没有鉴赏眼光,只是惊讶它纤毫毕现的精湛画技。据当地人说,藏娘唐卡的画艺流传到此和藏娘佛塔修建的时间接近,差不多有近千年的时光。也因藏娘佛塔远扬的声名,就习惯称之藏娘唐卡。在传承方式上,藏娘唐卡完全局限在家族之内,而且传男不传女。古朴的碉楼里,顶楼光线最好的那间,一般都是男人的画室。

在藏娘佛塔下的一个商店,我见到了藏娘社前任村长江洋加措。他满面和善地坐在柜台里,脑袋扣着一顶咖啡色的藏式毡帽。商店面积不算很大,货架上稀稀落落摆放着一些日常用品和包装鲜艳的小零食。从商店敞开的门望出去,可以看到藏娘佛塔的一个部分,以及终日不断转塔的人群。我坐在柜台里临时搭的小床铺上,看见电视旁的两个插线板插满了充电的手机。江洋加措今年五十九岁,当村长已有二十余年,差不多占去他生命的一半。他说那时候村里没有电,通天河上也没有桥。过河靠牛皮筏子,遇到雨季,河水湍急,牛皮筏子并不安全。人们又想了个办法,用四个汽车轮胎,上面绑块木板渡河,要平稳许多。但主要的生活用品还要靠冬季,通天河结冰时用马和牦牛驮过来。码头、牛皮筏子、驮粮食的马帮,都曾记录了藏地历史的一个侧影。

谈话不断被进来购物的村民打断,多半是年轻人和孩子。小伙子们喜欢买带颜色的饮料,孩子们的目光则盯在色彩缤纷的零食上。有个小姑娘买了满满一大塑料袋,花了一百多元钱。我对忙个不停的江洋加措说,生意还不错嘛!他笑了,重新坐回到凳子上说,不行啊,这两年冷清多了,虫草价格走低,村民不像前些年那样痛快花钱了。我卖完这些货,也不打算再干了。为什么?我好奇地问。这个商店属于桑周寺,当时我不做村长了,想找点事做,就承包下这个商店。现在每年上交了承包费用,剩下的利润就不多了。

话题还是离不开生态保护。江洋加措说,宣传教育很管用的,以前山上的灌木丛差不多都被砍光了,后来村里成立了护林队,采取了一些保护措施,现在灌木恢复得很好。村民们每年挖虫草,要在山上吃住一个月,也都能自觉地把垃圾带回来了。

在藏娘的两天里,我在村里转悠时,很注意垃圾处理。因为转塔人多,伴随而来的生活垃圾可以想象。村里没有更好的办法,由村长每周组织一次村民拾捡。我看见村落旁的一个空旷处,有砖块砌成简易的露天垃圾箱。如果垃圾堆积多了,就会集中焚烧。

藏娘社在行政划分上属于歇格村,歇格有七个社,藏娘是其中之一。这七个社分布在通天河两岸,让我感觉村落的无限大。来之前我打算多走访几个社,亲眼目睹那些传承久远的民间手工艺。特别是尕达社的陶器,因拥有黏性极好的土质资源,孕育了陶器制作艺术的源远流长。它古拙的造型、天然的质地,无疑见证了一个民族的独特心智。但村民告诉我,尕达社现在已经无人制作陶器了,那些老艺人有的过世,有的跟随儿女住到了县城,没有年轻人再愿意学习这门手艺了。

成林秋久,藏娘社的现任村长。在他家宽敞的院子,已不见了碉楼的踪影。这个并非大地生长的建筑,让我恍若走进城市近郊的农家小屋。我们的出现似乎让他有些迷茫,成林秋久并不明白我的身份,在他心里可能一厢情愿地认为,来自省城单位的人,都有能力为他们解决点实际问题。作为村长,他有焦虑,也有愿望。他说真盼着村里能有所小学校,刚入学的孩子那么小,要去很远的地方上学,家长不放心,常常跟着去,很影响家庭的正常生活和生产。还有藏娘社的地势临水靠山,没有大面积的田地,村里劳力稀少,靠人工耕种成本很高,但地也不能撂荒了,要是有小型的农用机械就省力了。他又提到每年随着来转塔的人增多,流浪狗猛增。不但遍地狗屎,还常常伤人。村里组织人抓了几次送到养狗的地方,但没有这方面的资金,长此以往也不是有效的办法。

成林秋久读过书,很重视文化,他的儿子在画唐卡,女儿考到西北民族大学。村里先后有十几个考上了大学,他都会给予一定的奖励。不过,他的语气瞬间又变得忧心忡忡,年轻人读了书,不愿意再回到村里放牛种地,也找不到工作,很多都成了无业游民。

与藏娘社隔河相望的村落叫歇者。站在藏娘佛塔后面的看台上俯视,歇者静静地安卧在通天河的臂弯里,十分诗意。我坐了桑周寺一位僧侣的车前往,汽车小心翼翼驶过摇晃着的吊桥时,不免心惊肉跳。当歇者近在眼前,我才发现村庄的布局要比藏娘社简陋了许多。开车的僧侣及时解答了我的疑问,他说这里的草山是按社严格划分,藏娘社的草山虫草长得好,产量比歇者大很多,收入就有了差距。歇者的村长普布出门了,村民就给我们叫来了一位长者。他的家就在公路旁,极宽大的院子。有趣的是,随他涌出院门的,有几个女人和一群孩子,好不热闹。再看他,高大剽悍,头上缠着红丝带,虽有六十岁出头,其气势恍若格萨尔传说里的英雄。他并无请我们去他家里坐坐的意思。我只好在女人和孩子的目光注视下,和他聊了起来。

他先指着村后那座山说,原来他们的家都住在那,地震后就迁到山下来了。现在这里只有二十户,还不到二百人。然后他又指着河对岸成熟的青稞说,那是我们的五百四十亩青稞地,但我们的收入主要还靠畜牧。那虫草呢?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虫草不行,每人也就是一百多根。说着让人拿来一只像白萝卜样的东西,问我,认识这是什么吗?我笑着摇头,他于是有点得意地说,这叫蔓菁,是我们这里主要的蔬菜,然后还用小刀切下一片让我品尝。

他声音洪亮,簇拥在女人和孩子中间,满面笑容,威风凛凛,这是几天来我见到的最标致的康巴汉子。

我決定去尼玛授课的唐卡艺术培训班看看。培训班在称多县城的最东端,一个叫嘎成宫大酒店的后院,一排简易的活动板房就是他们的驻地。这是称多县目前唯一培养唐卡绘画传承人的地方。它的全称叫“称多县布塔唐卡绘画职业学校”。布塔是学校的投资人,五十多岁,后脑勺留着马尾辫,脸庞清瘦,很有文艺范儿。他受过教育,经商多年,能说流利的汉语。布塔创办这个学校完全是公益,学校只有八名学生,都是县里的孤儿或贫困孩子,最小的只有十一岁。布塔说,孩子们在学校全部是免费,虽然简陋了些,但现在只有这个条件,慢慢改善吧。布塔让孩子们拿来自己的习作让我看,习作画在白纸上,被装订成厚厚一本。看得出还是初学者的基础课,佛像的标准比例还有勾线等。习作的内容基本一致,不过每个孩子悟性的不同决定了水平的差异。窗外正在下雨,飘来阵阵深秋的寒意。我要求给孩子们拍张合影,他们望着我的镜头,露出拘谨的表情。只有布塔和尼玛,站在孩子们中间,灿烂地笑着。晚上,我们住在布塔的嘎成宫大酒店里。酒店很大,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客人。称多县城的街上,成群的流浪狗在打架,此起彼伏的狗吠声绵延不绝,一直进入了我的梦中。

返回的那天早晨,天气出奇的好。大片云朵在草原的上空变幻出无法言状的美,似乎扑面而来时你一伸手就能抓到。最不可思议的是,天未下雨,我们却遇到了美丽的彩虹,它巨大的弧度竟然跨越了整个草原,久久不曾散去。我想,这福分一定来自我们与藏娘佛塔的佛缘和藏娘社的深情。据说“藏娘”的汉语意思是世界的中心,也有人说是大山的入口。其实,这并不重要,所有的母语翻译成另一种语言,都不会完全的恰如其分。在这个世界,任何事或人,只要占据了你的内心,就是无限的大,甚至大过了宇宙。

唐涓,作家,现居西宁。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从西向西》《西行的目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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