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乡村逛荡的日子,每每都是天很蓝,阳光很好。这天气有着一种昭彰的乐观气息,很容易把人感染,或者误导。
我是为拜访民间老工艺而去的。
去过的村子有的老旧一些,原朴一些。有的经过整饬了,虽是天然场景,却有设计痕迹,更重要的,应该还有风水师的指点,山、池塘、大树、庙宇的布局,都有定式。
我经常会对一些老工艺着迷,或者说心有敬畏。潮绣、花灯、灯笼、纱灯、嵌瓷、木雕、石雕……还有许多。这情感大概难以单单归结为好奇。好奇是浮于事外的,不关涉内心。不是的,我的心在。我感知到它们奄奄的脉搏,执拗的灵魂。甚至,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它们是我的铠甲,在胸口的位置藏有我的护身符。如果需要执戈征战,它们是要随我一起走的。
梦话少说。我的敬畏,其实应该源于一种了解之同情。站在塔尖的艺术家,他的创作可以纯粹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当他的艺术成为标杆,其作品可以培养一百年后甚至五百年后的欣赏者。可是,乡村工艺不可能,自打它出生,就需要受众。甚至,受众的追求也是创造力之一。一种曾经流行的工艺,它带有多少人内心的期望、理想的诉求、现实的需要、审美的趋向,这些不同方向的力量,在每个人心目中,它们是有不同的构成比的,而这些不同的人,他们身份的尊卑、钱财的多寡、对艺术追求的严苛或者无所谓,又构成了另一层的价值分配。层叠错综的人和事,年年岁岁的淘洗,它们需要通过怎样的表达、拉扯、变形、妥协和折中,才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对于民间艺人,我有一种向往。或许,那向往是神秘性的。你拉他们聊,都是木讷的,常常答非所问。我猜,他们的世界,对于手艺是开放的,对于外部,大抵是关闭的,这一开一关,正是他们的神职所在。或许,他们就是远古的来使?
二
这一次,我想说的是嵌瓷。
最经典的嵌瓷是在老式建筑屋顶的立体雕塑,潮汕人说“厝角头有戏出”指的是此。泥灰打的胚子,五彩的碎瓷片贴成,花案一味是传统的,或许是龙凤瑞兽、花鸟虫鱼,或许是一出古装戏,张飞战马超,或者点秋香。这地方临海,湿气重,老建筑门楼的彩绘呀泥塑呀,不出十年就被风蚀,残的残驳的驳,只有嵌瓷,经风历雨颜色鲜艳如新。
小时候也经常见嵌瓷的,太近了太熟了,便觉家常。有一年,是我在做亲子文化网站的时候,我们搞一场征集活动:寻根——我身边的民俗文化。征集各地的民俗、老工艺、老石狮子。必需坦言,发起这个活动有我的私心,委实是希望借助眾人把窥视的半径加长,窥视的内容,已经不只是老工艺,还有每一个参与者与老工艺的内在关系。那场活动很热闹,大家掘地三尺,把好玩的东西都呈现出来。但我发现,很多人对于老工艺的理解,大抵就是泛黄的老相片、玩具,或者可供玩赏的工艺品。当时,我自己做一个嵌瓷的帖子客串了一下。没想到,那么多人对嵌瓷表达了惊艳,而且,从他们的口水中我才发现,这个东西是他们见所未见的,我们是世界的唯一。一刹那间,那熟稔的邻家大哥哥高大上起来,不倾慕不行。
有了爱,便开始用心。
走访过很多庙宇、老宅、祠堂、善堂和陵园,看过它们的屋脊、屋檐、门额、滴水、照壁、亭台的装饰橱屏,都有嵌瓷的踪迹。用一个很俗气的比喻,唯一的优点是,它刚好是最恰当的表达:在潮汕大地的画轴上,嵌瓷似乎是某一位中国画巨人画师用的点染笔法,一笔点下去,颜色深浓,它的周边就开始氤氲一种韵味。
第一次在嵌瓷的工场看到的一幕,我就被打动了。是一个年轻人,默默坐在角落里剪瓷,简单的动作,无数次地重复。他的身边,高高的木架上搁着张飞、赵云、吕布们,他们已经贴了瓷,光彩流转。地底下坐着的年轻人,身量不高,还瘦,穿着土灰的衣服,显得藐若尘埃。每一种老工艺都有许多道工序,其中,总有一道工序是开辟鸿蒙的。比如,制作灯笼,这道工序就是用厚刀破竹,把青竹竿削成竹篾片;比如,木雕的旋活、石雕的戳胚。仓库里,是师傅定制的各种瓷器,花瓶、碗、盘、大茶杯、小茶杯,每一件都是素色的,整一仓却是斑斓的,按照他们专业的说法,这些色釉分别是火焰红、大铜绿、玉青、丁香紫、正黄、天蓝……然后,他们会用钳子人为来剪碎,不同形体的瓷器赋予碎瓷片以不同的弧度,它们的用途不同,做松针,那是需要最平直的,做花瓣,那当然要弯曲的。这年轻人说,他一动不动坐上一天,可以剪得碎瓷片大约两百条。那种碎瓷片,像象牙红枝头最小的花苞,两百条搁置在一盘子里,刚刚可以搁满。我从盘子里把象牙状瓷片捧起来,边缘锋利无比,形状却是极其相似。问师傅,不可以定制碎片吗?他把我带去阁楼,那里专门定制的碎片是有的,不同颜色不同弧度,一袋一袋敞开着袋口。可是,师傅说,真正做嵌瓷,那不行的,每一片都是一样的。经他这么一说我就懂了,一棵树上,如果每片叶子都是相同的,那是怎样地令人生嫌。想起了Photoshop里的Copy功能,一只蝴蝶复制成若干只,一样翅膀一样触须一样心肠,在空中飞翔……年轻人的手,是重体力工的样子,粗糙、皲裂、老茧,划伤又愈合了的无数浅口子。
他们说,这活计还轻可些。如果做的是大型的庙宇和祠堂,在屋脊上一蹲都是经年累月。
关于嵌瓷起源的传说,他们口中的细节不一样了,毕竟,那是明朝的事。但无一例外的,都与潮汕人的建筑怪癖有关。老话说“潮汕厝王宫起”,那意思是,潮汕的房子是按照王宫的规格来建的。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事情。一个偏安一隅的小地方,它偏偏要建起象征皇权和威仪的王宫,似乎这些房子可以代替中央权力,重新建立起业已式微的秩序。抑或,这些房子,也安抚了备受疏离的民众的失落感。基于此,潮汕人建房子,对于工艺的挑剔几乎到了变态的程度。有钱人建房子,经常会请两帮师傅一起来“斗工”,有个输赢之后才能揽下工程。这一家的师傅在东厢,另一家的师傅在西厢。他们每天面对面,可是,就在那砌砖、填泥、添瓦的活计当中,战争也在悄无声息地行进着。技不足需要谋。许多关于谋算的故事也就此衍生。嵌瓷的传说不算谋算,它是人被逼到绝地的一个意外反击。前面是悬崖,后面有追赶的狼群,他闭上眼睛纵身一跳,竟然抓住了一簇树丫,树丫上还有鲜红透亮的山莓果。
那是一落大厝,朝廷赐建的,富贵主人同样请了两帮师傅来比拼。他们分别用谷笪围起来,以免对手窥见自己的工艺。一日,不知为何蓦然起了大风,这师傅远远看见对手的谷笪飘忽,露出屋脊精致的灰塑,不由喟叹一声:“既生瑜,何生亮?”这原是陷入争斗中又极自负的人常发的感慨,他的徒弟刚好送饭过来,却被他吓着了,“哐啷”一声饭碗碎了一地。这些碎瓷片,被师傅捡起来,从左手抛向右手,又从右手抛向左手,末了,他随手往自己的灰塑作品上一贴。他激灵一下。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接着,他把所有徒弟的饭碗都砸开了,一片接一片地贴起来……
三
我是一个没有乡村经历的人,在这肯定是一个巨大的致命伤。乡村的想象与现实的乡村、现实的乡村与我对老工艺非同寻常的喜爱,它们构成了若干的矛盾和落差。我常常会感恩,幸好,没有错过,还能遇见。可是,在它们日渐萧疏的时候,我又心怀不甘。
有一年,一位长辈要装饰古朴的别墅,希望买到“灯笼村”的灯笼。那地方我熟悉。
探访数家之后,我在老陈伯家定下了,我觉得他做的灯笼圆的圆方的方,规矩是最好的。老陈姆嗔怪了一声:这人死脑筋,框架稍微不规矩,就不认。这点,是我爱煞的。老陈伯家门口搭了一个棚架,鞭炮花开得红艳艳的,巷子对面是一片空置的菜地,老陈姆和媳妇拉开了排场,她们用竹竿撑开了晾灯笼,有的是刚刚贴过灯笼纸的,有的已经写过字了,忠顺世家、颍川世家什么的,也有写财丁兴旺的。老陈伯的那些字写得四正,但我觉得庙宇气太浓,书卷气缺些。商量说,等灯笼制作成形之后,我自己来写。他说,灯笼不好写的。会写字的人多,会写灯笼的人不多。这话里,我觉得他有自负,尽管他是一个谦卑的人。我不争辩。聊到后来,灯笼的件数也定了,我一周后前来写字也约了,啥事都默认了。
这一周,我忐忑的。写得好不好在其次,更怕的是辜负了老陈伯的灯笼。门口放有两捆福建来的青竹,它们是灯笼的过去。我收拾了自己的毛笔放进口袋,还是惴惴不安,扯了几张宣纸写起来,还是感觉不对。等到我到了老陈伯的面前,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执笔,我才知道了写灯笼的不易。它是立体的,有弧度的,书写的过程需要慢慢翻转,你在书写的时候很难窥见全貌。还有,红色颜料是水性的,在一个圆柱形或者柿子形的载体上,如果哪一笔划蓄水太多垂滴下来,那就毁了。等到我把十只灯笼写完九只,老陈伯叹了口气算是宽心了。他这才讲起年轻时的故事。当年,他挑着两担灯笼去外乡练摊,有一个老秀才技痒,硬是要给他写灯笼,被他回绝了,哪里知道,老秀才的两个学生刚好打那走过,跟着瞎起哄,老秀才脸上挂不住,掏钱给老陈伯要了两个白胚灯笼,就在现场摆开架势……大家知道的,这当然是个悲剧。老秀才字好字孬没人看得见,看见的是那红色颜料汩汩地流下来,嘀嗒嘀嗒的,而他鬓角狼狈的汗珠比这滴得还凶。那天,写灯笼写到过午,老陈伯留我在家里吃便饭,配菜是萝卜脯炒蛋。
多年之后,还记得那段日子老陈伯给我讲的故事,那是灯笼的兴衰史。十岁那年,有一天整个村子都咆哮了,人们争先来家里买灯笼,木门槛踩出了一条裂缝。他问父亲,父亲说,日本鬼子衰尾了。十五岁,老陈伯已经把制作灯笼的所有工序都学遍。这一年,解放了,四乡六里涌來灯笼村的人把羊肠小道都塞满了,村里家家户户设了作坊,年方弱冠的老陈伯被四处请去当师傅。那时候的灯笼村真是壮观呀。老陈伯说起往事,脸上会有红晕。大概,这事情对他有酒性。
灯笼业的衰败是从何时开始的,老陈伯不太愿意讲。破四旧那时,村庙前的两盏硕大的柿子灯笼被扯了下来,他和父亲感到了异象。父亲嗅觉敏感,把家里做了一半的灯笼胚子和尚未处理的青竹,趁夜搬去沉入溪底,这才逃过一劫。为此,他还与父亲怄了气。算来那年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是一个生活很卖力的人,但被迫去务农之后,他懈怠了许多。我怀疑,他的力气只留给他毕生喜欢的灯笼,还有他那带着庙宇气息的灯笼字。不过,人生中的恶劣的经历并没有把他打压下去,我眼中的老陈伯依然有爱,有手艺,有阳光。临走,老陈伯主动要求与我合影。老陈姆说,他难得愿意拍相片,以往都是盛大的节日。
不久前去看望老陈伯,物非,人也非了。老陈伯门口的鞭炮花棚架拆了,对面那片空地建起了高楼,老陈伯已经病逝。儿子承袭父业的,老陈姆和媳妇还在张罗着晾灯笼,一切似乎还在继续,只是,看那灯笼,规矩不同了。
不只是灯笼了,所有的老工艺都日近黄昏,嵌瓷也是。
我在一个师傅的工场里,看到一溜的武将,关公、张飞、秦琼、罗成……他们的泥胚都是经典的戏曲武将造型,战袍有靠领、紧袖口,下身是左右两只靠腿,中间一片靠肚。靠肚的这一片,是用砖红的瓦片来做支架的,上面再装饰以五彩瓷片。当年的设计者,据说是他们的爷爷,我对他充满了敬佩。如果不是一次次蹲在戏棚脚下看戏,观摩武将们挥刀厮杀,他怎会知道,风一吹,那片靠肚就翻飞了起来,露出白色的底布。那战袍是绸是缎,他梦想用一种最硬朗的材质来表达这种飘逸的效果。是的,他的尝试成功了,在嵌瓷艺术上,这无疑成了一个典范,它值得一代代传承下来。可是,当一个新鲜的比喻用过一百次之后,当每个人都说女人是一朵花,这个比喻,它是否承担得起?当一整个层架的武将,都有一片相同角度飘飞的靠肚,你能否认它不是Copy出来的吗?
在另一个师傅的作品里,我看到了二十四孝图。如果说,亲尝汤药、扇枕温衾还是在现代人理解的范畴,那么,恣蚊饱血、为母埋儿这些典故听起来无疑是惨烈的,不人道的。那二十四件嵌瓷工艺做得极其精美,但我不明白一个现代人,如何不对此产生抵触。为了供奉母亲,甚至不惜掩埋了自己的儿子,这个世界,如果不是兼有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体系,它还能是正常的世界吗?
这一代人,他们生活在现在时,可是,手艺却在过去时。
神性到哪去了?
每次走出乡村都是过午了,天还蓝,阳光也还好。但我心里常常是混沌不堪。似乎,我所置身的并不是什么乡村,而是远古洪荒。耳边响起的是那一幕“诸神的黄昏”。光明之神、战神、美神、胜利之神、掌管农业的神,它们从远方一步步走来,河水、城郭、战马、盔甲和长剑,它们在诸神的身前身后和身上。可是,音乐让我有不祥的感觉,那不是个人的狭小的不祥,不是的,那是世界末日。
四
铠甲已经千疮百孔,我该如何去应对战争?
有一次,与朋友仨做一个关于地域特色文学的现代性的对话。另两位朋友一个是作家,一个是评论家,我带着困惑,所以,有所期待。那段时间,我在小说中写到老工艺时总是卡壳,现实当中的手艺人并不能满足我的表达,我的转换非常辛苦。我在一个小说中,写过一个做纱灯的女子戚美玉,她从姑母那里传承了技法,同时,她又是工艺院校毕业的,她赋予了纱灯以新的意义。事实上,这个人并不存在。我很想知道,别的作家是否有更加聪明的办法解决,评论家是否能够像先知一样给我指出路子。可是,他们很快把这个话题闪过。那是一场现场录像,评论家想必不曾明白我的尴尬,他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写它呢?
是呀,我为什么一定要写它呢?
这件铠甲已破旧,换一件如何?
其实,评论家朋友他懂我的,在看过我关于乡巫、乡神的反观之后,他聊过韦伯和鲍德里亚。如果说,现代性的发生是一个持续祛魅的过程,那么,当我们发现,西方的审美无法覆盖传统审美现代性的时候,复魅的迢迢征途是不是也拉开了序幕?
我确认自己无法放弃这件旧铠甲。
[后记]:前天,与一位师长聊天,偶然得知,他的学校开辟了若干老工艺的大师工作室,师傅是古老的,学生是大学学堂的。却原来,我的戚美玉就坐在他的学堂里。
林渊液,作家,现居广东汕头。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有缘来看山》,小说集《倒悬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