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空间并置叙事与空间意象的文化意蕴

袁 龙

(1.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2.邵阳学院 中文系， 湖南 邵阳 422000)

《你的名字》：空间并置叙事与空间意象的文化意蕴

(1.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2.邵阳学院 中文系， 湖南 邵阳 422000)

新海诚在《你的名字》中通过空间并置叙事塑造人物形象，并借助诸多的空间意象，既营造出青少年男女爱恋的纯美意境，又表达出日本传统文化的意蕴。这对中国当代电影无疑具有镜鉴作用。

《你的名字》； 空间并置叙事； 意象； 文化意蕴

《你的名字》在中国上映三天就突破两亿票房，在相关网站上观众给出了9.8分的评价，甚至超过宫崎骏的《千与千寻》，并获评洛杉矶影评人协会最佳动画片奖，制作游戏背景出身的新海诚当之无愧地成为后宫崎骏时代日本动漫电影的领军导演。《你的名字》在吸收宫崎骏等前辈动漫电影精华的基础上，保持自己在画面制作上细腻唯美的优势，克服了之前为观众所批评的不会讲故事、人物造型欠缺等缺点，《你的名字》通过空间叙事以及空间意象展示了日本特色的文化意蕴和情趣。

一、空间并置：情节的非线性表达与人物塑造

《你的名字》情节其实很简单:在梦中跨越时空，互换身体的立花泷与宫水三叶因为进入彼此的生活而产生爱恋，并彼此互相寻找，经历波折终于找到对方。不擅长讲故事的新海诚能够将一个简单的故事拉长到一百多分钟，并不靠设置拖沓复杂的情节，而是将简单的情节通过空间并置的形式实现情节的非线性表达。

在物理学意义上，时间和空间总是同时存在的。爱因斯坦指出：“世界上每一件发生的事都是由空间坐标X、Y、Z轴和时间坐标T来确定。因此，物理的描述一开始就一直是四维的。”[1](P251)但在文学领域，自亚里士多德开始，就将情节置于悲剧这一叙事文学首位：“悲剧艺术的目的在于组织情节(亦即布局)，在一切事物中，目的是最重要的。”[2](P21)情节发展的先后顺序即是从时间角度而言的。文学的媒介特征——语言的线性特征使其更偏向于时间，时间成为第一性的，空间成为第二性的，因此文学便被称为时间的艺术。而通过空间展示的绘画和雕塑则被称之为空间的艺术。作为多种媒介的综合艺术，电影打破了这种惯例，以镜头画面来展示剧情的发展，空间便成为叙事的首要因素，时间便成为次要因素，或者说，时间这一先验性的感性形式通过空间表现出来。

电影《你的名字》一开头就是极具空间感的:彗星穿越大气层，带着亮光冲向地球。镜头由平视转为俯视，糸守町的全貌便展现在观众眼前。这种通过彗星快速穿越空间的镜头切换，在美轮美奂的画面中将时间的流逝展现出来。这一组镜头在推动情节发展上具有行动元的作用。后来泷去寻找三叶的线索就在于此:他们从彗星划过天际的那天开始就陷入到一种莫名的情绪，会在梦醒来后流泪，因为他们二人产生了身体交换。这促使他们彼此有了寻找对方的冲动。当意识到对方就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时，泷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再次与三叶交换身体就是为了阻止彗星毁灭糸守町的灾难发生，拯救异度时空中的糸守町以及三叶。彗星穿越大气层所产生的绚丽景象在故事情节紧张的时候多次出现，东京和糸守町两地不同的人群仰望空中美景发出赞美惊叹的镜头切换，与灭顶之灾的恐惧形成扣人心弦的叙事张力。要言之，影片开头的空间画面具有预示情节变化或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泷与三叶都是在梦中发生身体交换。二人发生身体交换后，梦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关联成为情节发展和人物塑造的手段。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残留着做梦前发生的某些事件(或数个事件)的记忆或暗示，若能追寻这些细节关联，就能很快从虚无缥缈的梦境转向梦着的现实生活。[3](P7)梦具有回忆和预示的功能，但是人在梦醒后经常会遗忘梦的内容。梦中的事件既有回忆日常生活细节的真实性，又有可能成为未发生的事情的一种预兆，亦即亚里士多德所谓“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2](P28)弗洛伊德强调梦中的意象对应着现实生活，梦中的世界也便成为逻辑性可能世界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反映。[4](P69-75)故当泷和三叶第一次互换身体的时候，他从睡梦中醒来的一瞬间，就是通过对卧室这一封闭空间的环视来实现由梦中的可能世界转移到现实世界的。泷转换成三叶的身份确认是从卧室里的女校服以及四叶打开卧室这一封闭空间门来实现的。与此对应的是三叶转换成泷的身体的身份确认，也是通过卧室里的男校服以及泷的父亲来确认的。二者同时发生，但是电影通过空间并置的形式使得二者打破线性叙事而实现双方经历的再现。

福柯指出：“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5](P14)泷和三叶的身体交换意味着二人在彼此存在空间的身份与权力的交换，这也使得人物形象更具立体感。泷是生活在东京的高二男生，他除了上学还在餐厅兼职，并暗恋着餐厅兼职的美女奥寺。三叶是生活在糸守町的高二女生，是宫水神社神主宫水一叶的长外孙女。宫水家族作为神社守护者，世袭神主之位。三叶的父亲入赘到宫水家，深爱宫水二叶，并生下三叶和四叶。二叶去世后，三叶的父亲难以接受现实，拒绝继承神社，出走宫水家后参与竞选并当选糸守町的町长。三叶和四叶由外祖母抚养长大，继承神社的巫女身份，主持当地祭祀活动。虽然三叶在糸守町具有町长女儿和神社巫女的双重尊贵身份，她内心却向往着东京大都市帅哥的生活。当泷和三叶二人转换身体后，双方的身份与权力便发生互换。二人除了承担彼此的身份所赋予的学习与工作，融入对方的生活，也通过手机日记了解对方的内心。虽然二人约定禁止对方在自己的时空中做哪些事，但是在了解对方的喜好后，彼此却运用控制对方身体的权力不由自主为对方做一些对方以前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如泷为三叶抱不平而踢翻课桌，在其他男生面前大秀球技，三叶为泷追求奥寺等。二人交换身体这一简单的行动由于空间权力的变化而成为复杂的行动。情节也由此发生突转，泷和三叶身上的“双重性格”便立体展现出来。这里所谓的双重性格是指二人性格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补：既有男生的冲动果敢，也有女生的细腻温柔。这种雌雄同体的性格互补，促使他们陷入爱恋而不觉。

在泷与三叶交换身体，空间并置的叙事过程中，观众观看电影的时间却是线性的。观众通过这一过程，了解故事情节，并因男女主人公的当局者迷的爱恋以及彼此相互寻找、错过并终于遇见而实现了旁观者清的情感愉悦。

二、空间意象：情趣的存在形式与文化意蕴

朱光潜认为“艺术就是情感表现于意象。”[6](P155)意象在电影中，尤其是在日本动漫电影中是非常明显的。宫崎骏电影中的路灯、暗道、樱花等意象已成为其电影的标志性符号。结绳、神社、口嚼酒、森林、湖泊、枫叶、雪夜、彗星、高楼大厦、咖啡馆、电车等意象在新海诚实景绘图的镜头中展现出糸守町与东京大都市的不同空间。这些看似寻常的城乡二元空间意象的组合是日本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并存的象征，具有典型的日本文化意蕴。

(一)传统文化意象

结绳这一意象的文化意义是多重的。一是电影中宫水一叶介绍宫水神社的结绳有上千年的历史。虽然记载神社历史的典籍文字消失了，结绳却延续千年之久。在文字诞生前，古人有结绳记事的传统。日本旧石器时代后期文化遗址遍及日本全国，出土的陶器和陶俑上都有绳索图纹，因而这一历史时期(约公元前7000年至公元前300年)被称之为绳文时代，具有典型的前文字时代的印记*此处采取日本学界通行的说法。可参考百度百科“绳文时代”词条http://baike.baidu.com/link?url=JWu0JlE-P99Gpb4niQDF6UiaQOvK4vGwjZwnpsYpn0xtBC8VGifYRQPOE2hqaj-cdSL_ciha6LuQKRf5IPjfCgAf0leujRLf8xmodshS3bwtGp9Z8TGP1ewYgolZsSvj，以及张建世《日本学者对绳文时代从中国传去农作物的追溯》(见《农业考古》，1985年2期)一文。。所以，结绳意象承载着日本文字诞生前的日本历史。二是宫水一叶关于结绳时人线合一，以及对土地神“产灵”(结)的诸如连接绳线、连接人与人、时间的流动、水米酒进入身体和灵魂连接、神和人的连接等理解，结绳意象又承载着日本先人对世间万物相互关联的元认知。三是结绳在电影中具有贯穿情节的作用。结绳既是三叶送给泷的信物，象征着二人情感的联结；也是泷喝下三叶的口嚼酒后时光倒流的引线——泷随着手腕上结绳的牵引而穿越时空，再次与陨石落地前的三叶互换身体。在时间倒流的光亮中，喝下象征着三叶半身的口嚼酒的泷发现了三叶这一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而存在”，即三叶的人生过往或三叶的历史，结绳也象征着三叶出生时脱离母体剪断的脐带，他感到这一“存在者是熟悉的、可靠的、亲切的。”[7](P38)当他再次与三年前的三叶实现身体交换时，不禁喜极而泣。因此，结绳又是时间与存在的象征。

神社是日本神道教供奉神的地方，是日本人精神信仰的寄托。新海诚一方面以宫水家族上千年的世袭制度突出神社悠久的历史与绵延的传承，另一方以神社祭典的舞蹈和口嚼酒突出其神圣与纯洁。日本《大隅国风土》最早记录巫女口嚼大米酿酒的习俗。陈寿《三国志·魏书·倭人传》对日本人嗜酒有记载，但关于口嚼酿酒，《三国志·魏书·勿吉传》《北史·勿吉传》中皆提到勿吉族(东北古老民族，即今满族先人)嚼米酝(为)酒的民俗。*大隅国为日本古六十六国之一，713年自日向国分立。702年从日向国分立的多禰国(たねのくに，包括种子岛和屋久岛)于824年合并至大隅国。因此地处于九州或日本的最南方边隅而得名。故《大隅国风土》成书应晚于713年。陈寿开始撰写《三国志》大约在280年。故口嚼酒之民俗中国古已有之，不为日本所特有。台湾原住民的“姑待”习俗与电影中的口嚼酒有着相似点，即以未婚处女口嚼生米为曲酿酒，为古代部落祭祀之用，具有宗教色彩。[8](P88-91)神社巫女在祭典上制作口嚼酒，具有贞洁与神圣的意味。一方面，巫女是美丽未婚的处女，处女在宗教中象征着性的禁忌与贞洁。另一方面，以口嚼酒祭祀神灵，将酒置于神灵所在的彼世界“隐世”，意味着将自己的半身托付于神，因而是神圣的。故当四叶提议三叶多做口嚼酒卖钱以作去东京的费用时，四叶下意识想到了口嚼酒的商业广告画面与神社巫女盛装的神圣形象的不符，以违反酒税法拒绝了。她不想继续在糸守町呆下去，而是想做一个东京的大帅哥，一方面是因为糸守町的封闭以及单调枯燥的生活，另一方面是为了摆脱神社禁忌的压抑使然。

对于结绳、神社、口嚼酒等传统文化意象，新海诚的态度是虔诚的。虽然神社和典籍全部被烧毁，神社祭典的内涵无从得知，徒留下祭典的形式。但是这些形式却被完整地保留下来，成为日本传统文化中有意味的形式。新海诚在电影中细腻再现了结绳用的古老器具和结绳应人线合一的精神，神社祭典舞蹈的盛装、舞蹈动作以及巫女制作口嚼酒的过程，并通过宫水一叶老人表达出作为传统文化的守护者“即使文字消失了，传统不能消失”的历史使命感。

(二)自然意象

日本传统的审美意识源于水木虫鱼、风花雪月等自然风物，尤其是对反映时令变化和生命荣衰的植物的审美感受特别突出，形成了物哀、风等审美范畴。今道友信认为这种基于植物的审美意识是日本的审美传统，并且“这个传统以相当明了的形式对后世审美范畴的形成产生了影响。”[9](P197)因此日本美学亦被称为植物的美学。新海诚电影中对森林、湖泊、河流、风、彗星等自然意象的使用即是这一审美传统的表现。

在《你的名字》中，新海诚以森林、湖泊、红叶、神社、神体、电车、咖啡馆等意象构建出糸守町这一现实中没有的存在，却给人以真实的感觉。在电影中，糸守町和东京作为彼此的参照空间而存在。相对于以林立的高楼、繁忙的电车、高档的咖啡馆和西餐厅等现代化意象凸显东京的繁荣与喧哗，葱郁的森林、如镜的湖泊、神圣的神社和古老的木楼则将糸守町置于一种古朴与安宁的情趣之中。糸守町与外界联通的的电车极少，方言中还保留着“黄昏”的古日语语源，甚至连咖啡馆都没有。但是在新海诚的镜头里，糸守町的景物都成风景。这种真实感，源于虚构的糸守町有新海诚故乡的影子。电影中以“乡愁”为主题的飞騨风景摄影展中的风景，是新海诚家乡长野县境内的飞騨山脉风景。在后工业时代，怀乡或者乡愁是怀旧的一种表现。新海诚的这种源于自然意象的怀旧“一直追溯到无意识深处的原始意象，这些意象最好地补偿了我们今天的片面和匮乏”[10](P176)。但是在电影交错的时空中，飞騨乡愁摄影展所展示的是被彗星摧毁之前的风景。这些风景照唤起了泷梦中的糸守町的记忆。因此他开始了寻找之旅。前文所提及的泷和三叶因交换身体，身份和权力发生了互换，产生了情节突转；泷的寻找行动则具有发现的情节动力——糸守町美好的自然风物成为彗星灾难的美丽背景。美好事物被毁灭，或者彗星划过天际所产生的绚丽背后所隐藏的灾难使得电影的悲剧意味得以提升。

此外，电影中出现的红叶、雪夜和彗星等意象也具有日本传统的审美意味。室町时代(14至15世纪)的世阿弥论日本能乐时，就以红叶象征恋曲。泷与三叶交换身体随宫水一叶和四叶一起去敬神的路上，一路红叶。象征此时泷与三叶已恋上对方。但红叶飘零随水流逝，则意味着青涩的美好情感的朦胧不定。红叶的飘零也体现着季节时令的变化，电影中出现的雪夜意象也是如此。雪的意象在日本因其颜色而有纯洁美好的象征，而雪易消融的特点则意味着美好事物的转瞬即逝。彗星的意象也同样如此：彗星划过天空而产生令人炫目的光亮，但是作为流星，绚丽过后即是消亡。这种敏锐的审美体验凝聚着日本人对美好事物的哀怜之情，即物哀的传统审美意识。

要言之，这些传统文化意象和自然意象随着情节的发展而出现，与电影中人物的情感欣和无间，形成一种萦绕人心、令人回肠的纯美情趣。

三、小结

新海诚在接受媒体记者有关《你的名字》的专题采访时表示：“我试图表达的是，在向下一代传达某些东西的时候，我们忘却了什么，又记住了什么。”[11]我们认为新海诚在该片中克服了以往为了将情感传达给观众而不会讲故事的弱点，在空间并置叙事的过程中塑造人物形象，并通过诸多的意象，既营造出青少年男女爱恋的纯美情趣，又表达出富有日本传统特征的审美文化内涵。这对中国当代电影无疑具有镜鉴作用。

[1][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M].许良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

[2][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奥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新论[M].车文博主编.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

[4]赵炎秋.可能世界理论与叙事虚构世界[J].文艺争鸣，2016,(1)：69-75.

[5][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C]//陈志梧，译.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6]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7][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8]杨友谊.“嚼酒”民俗初探[J].黑龙江民族丛刊，2005,(3):88-91.

[9][日]今道友信.东方的美学[M].北京:三联书店，1991.

[10][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11]姚启珊.莱切斯特广场专访新海诚：《你的名字》到底是讲什么的？[EB/OL].http://www.sanzei.com/yule/ani-183248.html

The Spatial Juxtaposition Narrative and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 of Space Images inYourName

YUAN Long1,2

(1.Liberal Arts College of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2.Chinese Dept. of Shaoyang University, Shaoyang 422000, China)

Makoto Shinkai, the director ofYourName, shapes the characters through spatial juxtaposition narrative and creates a pure and sweet artistic conception of the romantic love between the young with the help of many space images so as to express the traditional implication of Japanese culture. It’s of instructive significance to Chinese contemporary films.

YourName; spatial juxtaposition narrative; image; cultural implication

2017-02-26

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香港及东南亚微型小说研究”(15YBA329)；湖南省教育厅科研项目“香港微型小说研究”(15C1251)；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朱光潜意象诗学研究”(CX2017B1**)

袁 龙(1984—)，男，湖南邵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研究生，邵阳学院中文系讲师兼中国丝路智谷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I106.35

A

1672—1012(2017)02—009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