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元
(山西传媒学院 公共外语部,山西 榆次 030619)
权力、迷失与悲剧
——微观权力理论视阈下的《最蓝的眼睛》
尹 元
(山西传媒学院 公共外语部,山西 榆次 030619)
莫里森的处女作《最蓝的眼睛》展现了美国非裔女性群体无法摆脱“由于年龄、性别、种族原因”造成的毁灭性的生活。文章运用福柯的微观权力理论,从权力运作的场所、权力规训的技术、权力规训的机构、权力运作下的迷失与悲剧等方面分析小说中非裔群体,特别是黑人儿童与黑人女性逐渐迷失自我,最终陷入悲惨境地的原因。
微观权力;迷失;悲剧;《最蓝的眼睛》
美国作家托尼·莫里森是世界首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她出生在美国中西部俄亥俄州落雷恩镇的一个典型的黑人工人家庭,经济条件一般,但保持着黑人的很多传统。莫里森身为一名黑人女性,在社会上所承受的压力以及所遭遇的生存困境使她产生了“用黑人使用的语言,为黑人写作,而不必向白人解释任何事情”[1]的写作冲动,相继创作了一系列优秀作品。
小说《最蓝的眼睛》(The Bluest Eye)是莫里森的处女作。这部小说透过叙述者克劳迪娅的视角,以黑人小女孩佩克拉渴望漂亮的蓝色眼睛为线索,展现了黑人群体无法摆脱由于年龄、性别、种族原因造成的毁灭性的生活。小说再现了19世纪40年代美国社会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由此带来的种族性心理自卑、价值观扭曲和自我迷失等问题。整篇小说以小女孩轻松懵懂的口气叙述了黑人极其悲惨的命运,给读者带来强烈的心理冲击,从而引发沉重的思考: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黑人群体的悲惨命运?是他们生来就低人一等,还是白人文化侵蚀的结果?
法国后现代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其著作《规训与惩罚》中提出了针对灵魂而非肉体的微观权力理论。他透彻地指出,权力是多形态的,常常隐秘地渗透在各个社会领域;权力无处不在,它不是自上而下的单向控制,而是一个相互交错的复杂网络;权力制造知识,权力可以用更直接、更肉体,但又非暴力、武力的方式,通过对空间、时间的划分,对动作、活动的安排促成知识的发展,进行权力运作[2]160。微观权力理论揭示了现代规训社会中统治阶级阴险、狡诈的伎俩,是资本主义发展经济所需要的统治秩序得以建立的隐秘手段。
本文尝试运用福柯的微观权力理论分析小说《最蓝的眼睛》,试图揭示小说中原本善良无辜、单纯可爱的黑人群体在现实中是如何一步步地迷失自我,最终陷入悲惨境地的原因。
英国功利主义思想家、监狱改革的提倡者边沁,描绘了全景敞式建筑的构造: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设置有许多小囚室,每个小囚室一面与塔的窗户相对,另一面对着外面,可以接受到光照。这种建筑“不再有铁栅,不再有镣铐,不再有大锁”,“只需要实行鲜明的隔离和妥善地安排门窗”[2]224,实现了少数人对多数人的高效权力支配。这种设计使权力的行使趋于完善:无需利用除建筑学和几何学之外的任何物质手段却能直接对个人发生作用,造成精神对精神的压力、管制,进而形成权力[2]231。这种建筑,一方面它具有监视功能,处于中心瞭望塔的人可以观看到所有被囚禁者的情况;另一方面,它是一个可以进行实验、改造行为、规训人的机构。所有被禁闭者都被中心瞭望塔的人暗中监视,接受他们的评定和行为改造[2]228。莫里森笔下的美国社会正像是一个全景敞式建筑,处于主流地位的白人及其文化是监视者,而处于社会边缘的黑人是被禁闭者。黑人在白人的长期监视下不断怀疑、否定自我,修正自己的行为、观念,甚至将白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视为自己的理想。这个不易觉察的监视过程实质上就是微观权力规训的过程。小说的主人公佩科拉是被监视者的代表,在周围人好奇、厌恶的注视之下,年幼的她断定自己的肤色、眼睛是丑陋的,渴望拥有一双象征美丽和地位的蓝色眼睛。经过监视和改造,黑人“感觉就像有个无所不知的神秘主人给了他们每人一件丑陋的外衣,让他们穿上,而他们毫不质疑地接受了”[3]44。他们坚信自己是丑陋的:“她就这样陷在紧紧束缚着她的信念中,只有奇迹才能让她解脱,如此她将永远看不到自己的美。”[3]52无疑,白人充当了整个社会的审视者,长期遭受歧视的黑人审美观发生了畸变,灵魂被扭曲,逐渐失去了自我,沦为白人文化的牺牲品。
规训权力的主要功能是利用人来训练人进而实现控制人。规训是通过训练对人进行分类、解析、区分从而控制生命的过程。它设计精微,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无人能逃脱,却又不使用暴力手段强制实施。规范化裁决是成功的权力规训所使用的手段之一。福柯认为,规范化裁决通常通过五种方法实现:轻微体罚、剥夺和羞辱、纪律、操练惩罚、奖励以及等级评定[2]201。
(一)轻微体罚、剥夺和羞辱
一些轻微的惩罚制度会使人感到羞辱和窘迫,从而实现对人思想、行为的规训。这些惩罚可能只是一种严厉的态度、一种冷淡、一个质问、一个羞辱、一项罢免[2]202。佩科拉觉得自己丑陋,是因为“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理睬她、看不起她”[3]50。老师没有公平地对待她:“她是班上唯一单独坐双人课桌的学生”;老师都“尽量避免瞥到她,只有当全班每个人都必须回答问题时才点到她的名字”[3]50。对于只有十岁的佩科拉而言,老师的态度极具权威性,老师们的嫌弃、厌恶和隔离使她对自己的黑人身份产生了自卑感和羞辱感,进而向往白人的体貌特征。白人文化占据主流的美国社会无需强制,更无需武力,只消一个眼神、一种态度就让黑人为自己的民族身份感到耻辱。
(二)纪律
规训惩罚所特有的一个惩罚理由是不规范,即偏离准则,而准则的界线是含糊不清的[2]202。湖滨公园是白人聚集地,那里空气新鲜、漂亮整洁,布满了“玫瑰、喷泉、绿草坪和野餐桌”[3]112。然而黑人是不许进入这座公园的,因为这是白人制定的规则,久而久之这种明显不合理的制度变成了默认的纪律。这些无处不在而又深入人心的纪律规范着人们的行为,经过长期的训诫,不合理的规定便成为了理所当然的惯例。黑人循规蹈矩,自觉遵守,不再有半点反抗。
(三)操练惩罚
规训惩罚实质上具有矫正功能。除了直接借鉴司法模式的惩罚外,规训更多使用操练惩罚——强化的、加倍的、反复多次的训练来实现其矫正功能[2]203。克劳迪娅本不喜欢金发碧眼的娃娃,“对那白痴似的圆眼睛、扁脸盘和黄蚯蚓一样的头发有种生理上的厌恶,而且私下里对它们感到害怕”[3]25,认为它是“最让人不舒服、公然侵犯别人的睡眠伙伴”,抱着它也“索然无味”[3]25,甚至想要拆了它。但是每年圣诞节,克劳迪娅都会收到一个蓝眼睛的大号娃娃。在父母眼中,这样漂亮可爱的礼物只有表现好才可以得到。他们不顾小女孩的真实感受,把自己认为美好的东西强加给孩子。而对于克劳迪娅而言,反复不断地被输入成人世界的审美标准,最终她实现了从虐待到造作的仇恨到骗人的爱再到崇拜的转变,尽管“这个变化也只是一种没有改进的调整”[3]27。白人社会反复地强调白人至上、白人文化是优等文化,使黑人长期被蒙蔽,自然而然视白人所赞颂的文化为理想。
(四)奖励
善与恶、对与错并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一切行为都可纳入好与坏两个等级之间的领域。奖励亦可看作是一种惩罚,它可以强化实施奖励者认为的正面行为,同时对旁观者也是一种警示。佩科拉班上新来的女同学莫丽恩既有浅褐色的皮肤,也有钱,因此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优待,成为“我们”这些黑人羡慕的对象。老师对莫丽恩欣赏的态度不动声色地强化了白人文化的价值取向。同样,宝琳给一家有钱人做保姆,在那儿她“享受着权力、赞许和奢侈”,还有了她渴望的昵称,被认为是“最理想的仆人”[3]135。宝琳被这些赞誉麻醉,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体貌特征所带来的屈辱和自卑。主人对宝琳的认可让她找到了生存的价值,激励着她与黑人同胞自动划清界限,维护白人利益,甚至排斥自己的丈夫和子女。
(五)等级评定
等级评定有两个作用:一是表示差距;二是惩罚和奖励。等级评定能给群体施加经常性的压力[2]204。宝琳在临产的时候,医生说:“她们生得很快,没什么痛苦,就像下马驹儿一样”[3]131。黑人被视为牲畜,连分娩的痛苦都不该有,她彻底失望了。这次经历加深了宝琳的失落与自卑,从此也丧失了自我和本应有的母性。同在黑人群体,肤色深浅也成为划分等级的标准,浅褐肤色的杰拉尔丁自认为比其他黑人高一等,同样浅褐色皮肤的莫丽恩也深受老师和同学喜爱,而佩科拉却遭到厌恶和隔离。浅褐肤色人种优于黑人,黑人如同牲畜,这样的等级划分让黑人把一切不公正待遇归咎于肤色,因而陷入了深深的种族自卑。
权力规训的实施并不在某个封闭机构内,而是表现为类似瞭望塔的观察中心散布在整个社会。现代规训社会是由工厂、学校、军营、医院、机关、收容所、养老院、救济所、监狱等各类规训机构组成的一个如福柯所说的“监狱群岛”[2]238。小说关注的是社会最柔弱和最脆弱的群体——儿童及女性——是如何在主流文化的压制下变得异常驯服。学校教育是最重要且最有效的途径之一。学校的教授如何伺候白人、取悦白人,并且教育黑人孩子如何听话,在这种隐秘、扭曲的价值观的输入下,受过学校教育的黑人自觉与同类划清界限,逐渐失去了民族身份特征,视白人文化为至高理想,他们真正沦为白人的完美奴隶。浅棕肤色的杰拉尔丁便是学校规训的产物。她努力摆脱黑人本性,一切向白人看齐,与亲生儿子保持距离,更不允许儿子与黑人孩子接触。
媒体也是强大的规训机构,喜欢看电影的宝琳非常羡慕电影里白人的生活方式,她价值观也随之发生变化,直至完全认同白人。
除了电影,广告、报纸、杂志等媒体把黑人贬为丑陋的、低等的民族外,社区也是权力规训的阵地。杂货店老板无视佩科拉的存在,“那眼神中完全没有人类应有的认同,只有一种呆滞无光的疏离”[3]54。邻居们也瞧不起佩科拉一家,尽管他们也是黑人,他们非但不帮助同胞,反而以白人的眼光审视、嘲笑这家人。总之,在强势的、无孔不入的白人主流文化包围之下,黑人无所逃遁,最终被驯服和被控制。
莫里森通过描绘黑人的日常生活遭遇,大胆揭示了在微观权力这张无形而又强大的网络中,白人及其文化不断被强化,黑人群体、尤其是黑人孩童和女性身体被驯服,民族意识逐渐丧失,他们自我轻视、自我厌恶甚至仇恨。白人文化通过隐秘的规训手段迫使黑人群体自觉放弃了民族文化和种族身份,黑人种族相互连接的纽带被扯断,民族精神坍塌,种族内部相互排斥,人与人之间没有互助和关爱,孤立的个体被淹没在以白人文化为载体的天罗地网般的权力规训中。
黑人小女孩佩科拉渴望一双蓝色的眼睛,本质上是由于受白人主流文化的重创之后审美观扭曲的结果,她盲目崇拜白人的一切,希望得到尊重和喜爱。然而她没能逃得过母亲的虐待、周围人的厌恶、父亲酒醉后的糟蹋、牧师的欺骗……佩科拉最终精神失常。佩科拉的父母也同样是微观权力的驯服者,是种族制度的受害者,他们不仅自己迷失在白人强势文化的洪流中,性格畸变、心理扭曲,沦为白人的施虐对象,而且转为施虐者,剥夺了佩科拉享受父母爱护、家庭温暖的权利。悲剧就这样在黑人群体中代代上演。
《最蓝的眼睛》是一部让人悲痛而又震惊的作品。莫里森清醒而又透彻地揭露了以白人文化为主流的美国社会,其权力规训的手段是隐秘的,而影响却很深刻[4]。该小说提醒黑人同胞要想赢得自由、独立,必须团结一致,必须认清白人的权力规训实质,挣脱白人文化至上的束缚,重拾民族文化传统,建立民族自信心,最终实现民族自强。
[1] David Ron.Toni Morrison Explained—A Reade’ s Road Map to the Novels[M].New York:Random House, 2000:39.
[2]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
[3] 莫里森·托尼.最蓝的眼睛[M].杨向荣,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4] 李霞.以福柯的规训理论解读莫里森的《最蓝的眼睛》[J].外语研究,2013 (2):107-111.
Power, Loss of Orientation and Tragedy——OnTheBluestEyefromtheperspectiveofmicro-powertheory
YIN Yuan
(DepartmentofForeignLanguageforNon-EnglishMajors,ShanxiUniversityofCommunication,Yuci030619,China)
TheBluestEye, the first novel by Tony Morrison, depicts female African-Americans′ failure in their escape from tragic life caused by their age, gender and race. Based on Foucault′s micro-power theory, the author tries to analyze how African-Americans lost their way in reality and got caught in a miserable life from four aspects.
micro-power;be lost;tragedy;TheBluestEye
2017-02-20
尹 元(1985-),女,山西原平人,山西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10.16396/j.cnki.sxgxskxb.2017.05.022
I106.4
A
1008-6285(2017)05-009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