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洁
( 山东师范大学 山东省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014 )
道安所创檀溪寺在中国佛教史上的地位和影响*①
谭 洁
( 山东师范大学 山东省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014 )
檀溪寺系湖北襄阳名刹,由东晋名僧释道安创建。道安在此铸造佛像、制定僧规、培养僧才。南朝刘宋元嘉年间,西域僧在此建禅房,梁皇帝萧衍敕地扩建;隋唐之际,檀溪寺走出专弘“三论”的慧稜;此后到宋朝,檀溪寺情况不明;元明时期,檀溪寺历经三次重建;明洪武年间,改为讲寺;清朝,梓舟船禅师重建檀溪寺,恢复其为禅寺,在此弘传临济禅法。
檀溪寺;道安;禅寺;梓舟船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4.007
释道安是中国佛教史上的著名高僧。梁启超评价说:“中国佛教史,当以道安以前为一时期,道安以后为一时期。……本国僧徒为弘教之中坚活动,实自安始。”②梁启超:《中国佛教研究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5页。道安带领徒众在襄阳弘法十五年,其中居檀溪寺六年,为中国佛教发展奠定了基础。关于道安的研究众多,然其在檀溪寺的具体活动,几无研究;檀溪寺在中国佛教史以及襄阳地方佛教史发挥的作用与影响,研究亦不足。③关于檀溪寺,国内目前仅有两文:一是湖北文理学院道安研究所胡中才所著《道安踪迹考析》第三章《襄阳弘法时期》之《檀溪寺唐废元兴》(宗教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129-139页,含图片);二是释贵明的《檀溪寺遗址今安在》一文(《民族报》2014年12月12日)。后者曾用名《檀溪寺——东晋佛教中心》,见载襄阳旅游网2012年6月26日。本文拟根据史料记载和前人成果,考察道安在檀溪寺的具体活动及历代檀溪寺的发展情况,还原此寺在佛教史上的真实面貌。
释道安(312—385),俗姓卫,常山扶柳(今河北冀州)人。父母早丧,为外兄孔氏抚养。12岁出家,因形貌丑陋,不为剃度师所重,然天智聪慧,记忆力极佳。约24岁时,道安游历参学至石赵邺都(河北临漳县西南),遇西域僧佛图澄,师事之。图澄圆寂后,后赵石虎于公元349年称帝,表现残暴。道安领徒众南下,辗转于山西濩泽(今临汾县境)、河北飞龙山(河北涿鹿县境),在太行恒山建立寺塔。45岁时回邺都,应邀住受都寺传法;后率众去山西王屋女林山,不久渡过黄河,到达河南陆浑县(今嵩县境)。晋兴宁三年(365)慕容儁派慕容恪攻略河南,道安在新野“分张徒众”,自率弟子慧远等至湖北襄阳。初居白马寺,因法席昌盛,四方学士,竞往师之,徒众日增,“以白马寺狭,乃更立寺名曰檀溪”*慧皎:《高僧传》卷五,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79页。。
檀溪寺坐落在湖北襄阳城西门外的檀溪水侧,宁康元年(373)由释道安创建。*张恒:《襄阳郡志》卷二,明天顺三年刻本,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64年。寺为清河张殷宅,因溪而得名。张殷郡望清河,事迹不详。信众听闻道安创建新道场,多予赞助。道安在檀溪寺的活动,主要有以下五个方面:
1.建浮屠铸铜像。东晋檀溪寺的承建情况,僧传记载为“建塔五层,起房四百”。有凉州刺史杨弘忠送铜万斤,道安建议用此铜铸造佛像,铸出一尊“光相丈六,神好明著。每夕放光,彻照堂殿”的释迦牟尼佛像。僧传记录此像“自行至万山,举邑皆往瞻礼,迁以还寺”*慧皎:《高僧传》卷五,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79页。,此表述颇具神异传奇色彩,观“举邑皆往瞻礼”之形容,可知此事无疑有助于在檀溪寺的道安扩大其社会影响,而道安对此也深感欣慰,用《论语》里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表示感慨。今《广弘明集》卷十五存道安弟子慧远所作《晋襄阳丈六金像赞序,因释和上立丈六像作》文,即为此像而作。
至唐代,此记载出现了变化,云自行到万山的是一尊丈八金铜无量寿佛,又云普通三年(522)梁武帝萧衍下诏,为此无量寿佛像铸造“高五尺九寸,广九尺八寸”*道宣:《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二,《大藏经》第52册,CBETA佛典集成版,第414页。的金铜花趺,以承佛像双足,时刘孝仪撰文,萧子云书写,立碑颂德。今《全梁文》卷六十一存《雍州金像寺无量寿佛像碑》文,此金像于建德三年(574)为襄阳刺史副镇将上开府长孙哲所毁。按理记叙此事者的道宣是唐代律僧,一生精持戒律,不应打妄语。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檀溪寺曾铸两尊佛像,一是丈六释迦佛像,一是无量寿佛像。至于无量寿佛像尺寸,说法不一,唐时已有丈六、丈八两种。
2.讲唱整理佛经。道安在襄阳十五年,“每岁常再讲《放光般若》,未尝废阙”*慧皎:《高僧传》卷五,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81页。。《放光般若经》是大品般若经典,此经宣扬般若学的性空、诸法如幻、诸法皆假名、方便、二谛、法性等思想,对人们理解般若学有重要影响。当时的佛教学者从中吸收精义,将之与玄学思想相结合,对般若学说进行了创造性的解说,形成所谓“六家七宗”的般若学派。道安弟子慧远、僧富都是听了道安讲《放光般若经》跟随其出家的,只不过两者非在襄阳出家,这是道安讲经之功德。另僧传记载:“昔弥天释道安每讲于定坐后,常使都讲等为含灵,转经三契。”*慧皎:《高僧传》卷五,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36页。可知道安在襄阳已有转读,即唱诵经文之习惯,目的仍是为了宣教。
道安还整理经录,写作序文。《综理众经目录》,又称《道安录》,即道安所整理。此目录原本已佚,僧祐的《出三藏记集》对此经录内容有收录。经考察道安在檀溪寺整理经典所写序文,今存《合放光光赞略解序》。此序文云《光赞般若经》“以晋泰元元年五月二十四日乃达襄阳”*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七,苏晋仁、萧錬子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66页。。泰(太)元元年,即公元376年,是道安创建檀溪寺的第三年。《放光般若经》与《光赞般若经》属同本异译,俱出于于阗国,传进来的时间也相去无几。《光赞般若经》于泰康十一年(286)由竺法护、聂承远等译出;《放光般若经》于晋元康元年(291)由无叉罗、竺叔兰等于洛阳译出。两经翻译各有所长,互相补益。《光赞般若经》虽比《放光般若经》译出时间早,但译出后一直堙没于凉州,经释道安的表章,人们才对《光赞般若经》有所认识和了解。因此,时在檀溪寺的道安对推介《光赞般若经》作出了贡献。另有凉州道人慧常书写的《渐备经》(《华严经·十地品》的异译本),以及《首楞严经》《须赖经》,均继《光赞般若经》后一起送达襄阳檀溪寺。然此三经的道安序文,史料阙如。
3.规范僧团仪轨。宁康三年的檀溪寺,“时斋僧有三百人”*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九,苏晋仁、萧錬子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333页。。为规范僧团,使僧尼行有节度,道安参照律学,结合实际需求,制定出僧尼轨范、佛法宪章:“条为三例:一曰行香定座上经上讲之法,二曰常日六时行道饮食唱时法,三曰布萨差使悔过等法。”*慧皎:《高僧传》卷五,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83页。此举给全国寺院树立了榜样,对当时以及后世僧团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史载道安在长安听闻其徒江陵长沙寺的法遇对寺内饮酒犯僧制的出家人仅惩戒,而未将之逐出僧门,遂“以竹筒盛一荆子,手自缄封,题以寄遇,遇开封见杖,即曰:‘此由饮酒僧也,我训领不勤,远贻忧赐。’”*慧皎:《高僧传》卷五,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01页。法遇看到竹筒和筒内的荆棘,立即明白师父所指,他召集僧众行香礼拜,下令维那对自己杖责三下;又与同门师兄慧远书,检讨自己罪孽深重。此事既说明道安到长安后,仍与弟子保持联系,又说明道安在檀溪寺时已跟众僧立下僧团规矩,否则法遇怎会一收到竹筒,便知师父维护僧团僧规之心意呢?
4.礼答士林名族。襄阳名士习凿齿与道安早有书信往来,听闻道安创建檀溪寺,不仅前来拜访,而且送梨作为馈赠。今存习凿齿给东晋实权派人物谢安的信,云“来此见释道安,故是远胜,非常道士,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变化伎术,可以惑常人之耳目;无重威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而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是吾由来所未见。其人理怀简衷,多所博涉,内外群书,略皆遍睹,阴阳算数,亦皆能通,佛经妙义,故所游刃。作义乃似法兰、法道,恨足下不同日而见,其亦每言思得一叙”*慧皎:《高僧传》卷五,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80-181页。。谢安(320—385),东晋有名的高门士族,“性好佛理”,与竺法汰(道安同学)、于法开友善,尤与当时般若学“六家七宗”中即色宗的代表人物支遁(即支道林)交好。
习凿齿此信一是高度评价道安及其僧团,二是表达道安也想结识谢安的愿望。道安是般若学“六家七宗”中本无宗的代表人物,与即色宗的支遁尤为交好的谢安是否会接受本无宗的道安,两人是否有过交往,史料阙如。然此信是习凿齿向朝廷官员力荐道安的明证,同时表明道安在襄阳已立稳脚跟,获得了当地士林名族的大力支持。有了地方士林名族的帮助,道安在东晋声名渐高:高平郗超遣使遗米千斛,修书累纸,深致殷懃。郗超(336—378),东晋书法家,权臣桓温的主要幕僚。郗超也是佛教信徒,与支道林、竺法汰均结方外之交,撰有《奉法要》《明惑论》等。东晋孝武皇帝司马曜(362—396)闻道安大名,也遣使通问。
5.通好北方秦主。襄阳檀溪寺道安的名声,传至北方前秦苻坚(338—385)那里。十六国前秦君王苻坚(338—385),在位期间励精图治,重用汉族士人王猛,加强生产,终使国家繁荣强盛。历经累年征伐,苻坚成功统一北方,又思图江南东晋之地,得知道安声名,有心收其辅佐朝政,遣使与檀溪寺的道安通好,“送外国金箔倚像,高七尺,又金坐像、结珠弥勒像、金缕绣像、织成像,各一张”*慧皎:《高僧传》卷五,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79页。。这些佛像给当时的檀溪寺带来了一番新气象:“每讲会法聚,辄罗列尊像,布置幢幡,珠佩迭晖,烟华乱发,使夫升阶履闼者,莫不肃焉尽敬矣。”*慧皎:《高僧传》卷五,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79-180页。时前秦与东晋在四川地区已发生战事,道安却接受前秦君主苻坚的馈赠,应有“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的考虑。
晋太元四年(379),苻坚派符丕南下进攻襄阳。城破后,守城将领朱序,以及道安、习凿齿均被送至长安。道安得到苻坚器重,驻锡长安五重寺,翻经弘法。他以中土出家沙门皆从师姓,提倡佛门弟子以“释”为姓。道安统一释姓,既受佛典的启发,又考虑中华传统家族文化影响,以及魏晋选官品评社会制度因素作用。*谭洁:《道安统一释姓与魏晋选官品评制度之关系》,《湖北文理学院学报》2015年第12期。建元二十一年(385)二月,道安圆寂于此。
道安门下弟子众多,有昙翼、法遇、昙徽、慧远、慧持、慧永、昙邕、昙戒、道立、僧富等。僧传明确记载,随道安住檀溪寺的有如下五人:昙翼、法遇、昙徽、慧远、慧持。道安离开檀溪寺前,在此“分张徒众”:法遇前往江陵(治今荆州)长沙寺投奔昙翼,昙徽、慧远、慧持到荆州住上明寺。后昙翼入湖南岳阳、慧远入江西庐山、慧持入四川成都弘法。其中,尤以慧远创建的庐山僧团,建树卓然,庐山由此成为当时南方佛学的中心。追溯源头,正与道安所创檀溪寺有关。
太元十七年(392),接替朱序镇守襄阳的郗恢将檀溪寺改名为“金像寺”。*道宣:《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二,《大藏经》第52册,CBETA佛典集成版,第414页。刘宋元嘉年间,慧远弟子道温居檀溪寺。道温(397—465),俗姓皇甫,安定朝那(治今宁夏固原东南)人。16岁入庐山师事慧远,后游长安从学鸠摩罗什。元嘉中(424—453)居襄阳檀溪寺,以其善大乘经,兼明数论,樊邓学徒多师之。元嘉五年(428),吴国张邵镇守襄阳,其子张敷跟随道温听经,夸赞不已;张邵劝道温还俗,道温遂离开襄阳,去了江陵。孝建初道温被敕住建康(今南京)中兴寺,大明中敕为都邑僧主。大明四年(460),皇太后造普贤菩萨像有感应,朝廷赐钱五十万,诏改其禅房为“天安寺”。道温卒于宋太始初,时年69岁。元嘉二十五年(448),有西域僧来檀溪寺,此僧姓名不详,于池水之东建立禅房*陈思:《宝刻丛编》卷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3页。,是檀溪寺为禅寺的始作俑者。
齐梁年间,惠景和其弟子惠超、僧崇居檀溪寺。惠景,师承不详,传其“清恒平简,雅有器局”*道宣:《续高僧传》卷六,台北:文殊出版社,1988年,第181页。,梁普通初,为州僧正,以节俭闻名。其弟子惠超(475—526),俗姓王,太原人。永嘉之乱,寓居襄阳。南齐建元三年(481)出家跟随惠景住檀溪寺。因大众喧杂,移居禅房跟僧崇禅师修学禅定,12岁又跟同寺僧人习“三玄”之学。南齐永明年间,智秀法师至襄阳讲学,惠超又从其受学,随之还都(指南京),住灵根寺,从法常受具足戒。天监初智秀师圆寂后,惠超从释智藏学经论,从释慧集学戒律,“备通诸部,名动京邑”*道宣:《续高僧传》卷六,台北:文殊出版社,1988年,第181页。。齐武帝勅为寿光学士,梁武帝勅与正观寺僧伽婆罗传译《阿育王经》十卷,惠超笔受。梁安成康王萧秀(萧衍七弟)出镇藩地,邀其同行;吴平侯萧昺(萧衍从叔)游夏口,又携其同行。惠超后还都,继续讲席,于普通七年圆寂,时年52岁。
天监四年(505),梁代开国皇帝萧衍敕给檀溪寺池西之地,扩建禅房。*陈思:《宝刻丛编》卷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3页。萧衍与襄阳别有因缘:立国前,萧衍坐镇雍州(治今襄阳),娶襄阳女子丁令光(后册封其为贵嫔,即昭明太子萧统生母)为侧室;起兵前将大量竹木沉于檀溪,密为舟装之备。萧衍原配夫人郗徽来自道教世家,然侧室丁氏却为奉佛之人,萧衍登基后于天监三年发菩提心“舍道”奉佛*谭洁:《梁武帝天监三年发菩提心“舍道”真伪考辨》,《世界宗教研究》2010年第3期。,成为历史上有名的“菩萨皇帝”。
至隋朝,襄阳檀溪寺住僧有诞律师和弟子慧稜。诞律师,僧传仅存其名,行迹不详。慧稜(576—640),隋唐之际弘传“三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的名僧。俗姓申屠,西隆人。父亡,由母亲抚养,年幼时曾随其母,听襄阳闰法师讲“三论”。隋文帝开皇三年(583),母亡,八岁的慧稜独自去檀溪寺,拜诞律师出家。16岁时慧稜往荆州茅山寺师事大明法师(三论宗摄山派初祖僧朗弟子),通“三论”。隋末重回襄阳。武德二年(619)跟随安州释慧暠入蜀弘法,宣讲“三论”,时号“得意稜”*道宣:《续高僧传》卷十四,台北:文殊出版社,1988年,第416页。。暠师在成都遭人诬陷下狱,慧稜也一同入狱。出狱后跟随暠师回安州方等寺,深受其师器重。贞观七年(633),暠师圆寂,慧稜返襄州紫金寺,大开讲席,弘传“三论”,徒众三百。贞观十四年病重圆寂,时年65岁。
“三论”之学主要阐述真俗二谛和八不中道等义,宣扬般若性空思想,是大乘佛学建立的理论基础。南方“三论”学兴起,归因于公元四世纪驻锡南京摄山栖霞山的高丽僧朗,朗公之后继承“三论”家风的僧诠门下有法朗、慧布、智辩、慧勇四大弟子,时人以“四句朗、领语辩、文章勇、得意布”*道宣:《续高僧传》卷七,台北:文殊出版社,1988年,第202-203页。来表彰他们弘传“三论”的成就。慧稜师从同为僧朗弟子的大明法师而得号“得意稜”,这既是称美其“三论”造诣深厚,又有与僧诠门下比较之意。
慧稜之后,檀溪寺情况不明。诗人孟浩然(689—740)本襄阳人,世称“孟襄阳”。早年有志用世,求仕无果,隐居襄阳鹿门山。40岁游长安,应进士举不第。在太学赋诗,名动公卿。开元二十五年(737)被张九龄招致幕府,不久再次归隐。开元二十八年(740)王昌龄遭贬官,途经襄阳访孟浩然,孟因食鲜背疾复发,病亡。作为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诗作中曾提及“檀溪”:一首《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一首《檀溪寻故人》(一作檀溪寻古),赞美檀溪附近风景如画,但均未提及檀溪寺。李翱(772—841)曾任山南东道(治所设于襄州,即今湖北襄阳)节度使,其所撰《卓异记》记皇帝功德及臣子盛事,自述“开成五年(840)七月十一日,予在檀溪”*李翱:《卓异记》,《四库全书》(第44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61页。。由于李翱本人“崇儒排佛”,故此著作也不见提及檀溪寺情况。另李吉甫(758—814)撰《元和郡县志》,云“今溪已涸,非其旧矣”*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三,《四库全书》(第46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00页。。《元和郡县志》写于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说明此时檀溪已干涸。
南宋词人李曾伯撰《可斋杂稿》,其诗文如《代襄阃宴新除史制卿》《丙子登岘山》《偕张总干章帅机同游檀溪登极目和韵》《和刘清叔檀溪韵》《壬辰过鄂渚简张子直总干》《寿陈制垣》《寿岳漕》中,屡屡提及“檀溪”,但不见与檀溪寺关联只言片语。金代诗人李俊民撰《庄靖集》,诗作描述了襄阳的山水、景色、人物。其《谷隐山》诗云:“衮斧留心汉晋间,岂期谷隐避名难。一人有半随秦去,不得相离释道安。”*李俊民:《庄靖集》卷六,《四库全书》(第119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00页。诗中追述习凿齿著《汉晋春秋》以及与道安同被苻坚掳走之事,也未提及檀溪寺。
元朝有僧释玄悟,重建檀溪寺;元末,檀溪寺毁于战火。*张恒:《襄阳郡志》卷二,明天顺三年刻本,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64年。释玄悟生平及建寺行迹,史料不详。元代学者虞集有首《题张令鹿门图》诗,云“何时古寺傍檀溪?几处残碑在江岘”*虞集:《虞集全集》(上册),王颋点校,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1页。。虞集卒于元至正八年(1348),据此可推知由元僧释玄悟重修的檀溪寺,最迟至正八年已毁。
明朝檀溪寺历经两次重建:洪武十三年(1380),僧会铭重建檀溪寺。僧会铭的生平及建檀溪寺情况,史料不详。据《襄阳郡志》记载,僧会铭在襄阳不仅重建檀溪寺,且于洪武元年(1368)重建铁佛教寺,洪武十年(1377)重建圆通禅寺。洪武二十六年(1393),襄阳寺院开始清理工作,其中檀溪寺“清理改作讲寺”*张恒:《襄阳郡志》卷二,明天顺三年刻本,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64年。。这是檀溪寺性质与功能发生变化的记载。联系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十五年(1382)五月所下诏令:“佛寺之设,历代分为三等,曰禅、曰讲、曰教。其禅,不立文字,必见性者,方是本宗。讲者,务明诸经旨义。教者,演佛利济之法,消一切见造之业,涤死者宿作之愆,以训世人。”*葛寅亮:《金陵梵刹志》卷二,何孝荣校,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3页。可知檀溪寺从禅寺改为讲寺,是顺应朱元璋整饬佛、道二教,清理寺庙道观之结果。
万历年间,檀溪寺重现“凋落不堪”*紫柏:《紫柏老人集》,曹越:《明清四大高僧文集》,孔宏点校,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314页。之状,禅僧真喜燃指发心,立誓重建檀溪寺。此事得到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1543-1603)的支持。紫柏有缘重游檀溪之际,为真喜禅师诚心所感,遂书《喜禅人燃指修檀溪寺疏》文,告白十方信众,助推此事。万历二十六年(1598),王尔康居士经檀溪寺,“不堪其岑寂”*紫柏:《紫柏老人集》,曹越:《明清四大高僧文集》,孔宏点校,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328页。,捐俸银一两,以作佛前灯火光明之资。今《居士传》卷三十八有“王道安”条,云王道安,名尔康,号性海居士,庐陵人。其父育仁,官终涪州。王道安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举进士,授行人。“初受戒于云栖宏公,修念佛三昧。复参求宗要,用力精猛。……及使唐时,又得旨于松杏老人。”*彭绍升:《居士传》卷三十八,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第502页。万历二十九年,王道安因病归居招提中,为大众讲《起信论》和《楞严经》,著《起信疏记》,知自己大限将至,舍田宅与寺僧,卒年38岁。据此可推知王道安生于1564年,卒于1601年。云栖宏公,即莲池祩宏(1535—1615);松杏老人,行迹不详。王道安受戒于莲池,然紫柏与莲池有交情,故两者相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王道安号性海居士,而紫柏所记为金牛居士,是否为同一人,存疑。明末农民起义,天下大乱,真喜重建的襄阳檀溪寺再次在战火中沦陷。
清朝临济宗僧梓舟船禅师受信众之请,在荒地上重建檀溪寺。梓舟船禅师(1619—?),成都潼川(今四川绵阳三台县)人。5岁丧母,15岁丧父。崇祯十三年(1640)从白莲庵映春和尚出家,崇祯十五年(1642)在雪门和尚处受戒。游荣华山住茅草屋,礼拜《法华经》与《华严经》共三年。明末农民军起义,世道纷乱,几经生死。南下途中于顺治二年(1645)遇兵盘诘,后又北上游历江西翠岩、江苏宜兴芙蓉、湖北报恩等寺,先后参学宜兴龙池万如通微、湖州报恩寺玉琳通琇、径山万寿寺费隐通容、天童牧云通门、灵隐寺具德弘礼、嘉兴龙渊三塔寺自闲觉等高僧大德共九年。于法忍寺(船子和尚道场)师从二隐行谧(1606—1665,临济宗第三十二代传人)四年,隐嘉兴府古心庵闭关三年,出关后隐庐山,受襄阳信众之请住襄州鹿门寺二年,后应诸檀越护法之请,于明末清初担负檀溪寺重建重任。王士祯(1634—1711)是顺治十四年(1657)进士,他有首《檀溪寺》诗云:“欲渡襄江雪意寒,襄阳耆旧已凋残。清溪老寺城南路,独忆弥天释道安。”*恩联等修,王万芳等纂:《光绪襄阳府志》卷五,《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3页。诗中满怀对释道安及檀溪寺的追忆之情。此诗未见收录于王士祯相关著作中,为其佚诗。
史载檀溪寺“建自晋宁康中,明季毁,顺治间重建”*杨宗时修,崔淦纂,吴耀斗续修,李士彬续纂:《同治襄阳县治》卷二,《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2页。。实际情况是,顺治十八年(1661)梓舟船禅师尚居襄阳鹿门寺,有信众提议请禅师重建檀溪古寺,然山门处“荒郊路径”,建佛殿需“辟开荒地”、“开荒铲草”。从“初年荒地难支持,三载于今未展眉”、“僻荒三载”的描述中*船说、明法等:《檀溪梓舟船禅师语录》卷一,《嘉兴藏》(第33册),CBETA佛典集成版,第338、338、339、340页。可知,虽有提议,但一直未能动土。“甲辰秋,护法席之柯、元甫宋并众居士诸山耆旧请师住襄阳府檀溪禅寺铲棘”*船说、明法等:《檀溪梓舟船禅师语录》卷一,《嘉兴藏》(第33册),CBETA佛典集成版,第338页。,表明康熙三年(1664)檀溪寺重建工作始正式启动。
梓舟船禅师重建檀溪寺,得到不少檀越信众的支持。据《檀溪梓舟船禅师语录》记载,有湖州知府彭文炜(奉天沈阳人,法名彻崖,号鹿门,举人,康熙八年任)、荆南道前兵部职方司孟良范(镇番人)、护法居士柯席之、宋元甫、潘珍、吴国傑、王仲美、贾邹黄、王淮泉、李天培、张太和,以及王、曹居士,樊城刘居士等。其中,大雄宝殿系襄戎府彭(文炜)公、副戎府吕公以及山主柯(席之)公众居士捐金而成;韦驮殿系文学宋(元甫)公、吴(国傑)居士等领众捐资所建;禅堂系王、曹二居士捐金领众所建;大藏经系浙江嘉兴府秀水县王仲美捐资一百六十两请供至寺;佛殿内的丈六释迦牟尼佛金像和迦叶、阿难两尊者像系贾邹黄、王淮泉居士等十八位襄阳诸大檀越捐金刻造。
檀溪寺重建工作持续七年,终成规制:进了山门,有大雄宝殿、祖师堂、禅堂、韦驮殿、藏经楼等,寺内悬钟、挂云板,佛殿内供奉释迦牟尼佛金像和迦叶、阿难尊者像。今存梓舟船禅师的《檀溪募缘偈》:“重建檀溪不存粮,惟我山中分外荒。只谓口头贪些味,登门助道便成当。须然粒米无边界,一口吞尽般若香。舍也风光,不舍也风光,乾坤之内,作福为常。”以及《募建大殿偈》:“檀溪久废复垂云,梁栋施成佛日熏。一笠曾将转帝位,信心一念善为君。”*船说、明法等:《檀溪梓舟船禅师语录》卷三,《嘉兴藏》(第33册),CBETA佛典集成版,第349、349页。从中既可看出重建工作之艰难,又可知募缘有功,建筑终有成。檀溪寺重建成后,有马跃檀溪、王璨古井、晋柏遗风、屏峰锁翠、双堤系州、平桥日渡、真武铉峰、晴湖夜月等檀溪寺八景。
重建起来的檀溪寺恢复为禅寺,成为襄阳弘传临济宗的佛教基地。梓舟船禅师与浙江临济天童派颇有渊源:其本师二隐谧禅师为明末清初临济宗领军人物天童派密云圆悟之法嗣,故梓舟船与同为圆悟门下的自闲觉禅师之法嗣如一融师用、雪厂岳慧、慈朗超鹫、瑞初超祥;破山海明法嗣丈雪通醉禅师之法嗣佛冤彻纲;林野通奇法嗣宕山远禅师之法嗣古宿尊,以及本师门的浣风智、芝岩秀、语松月等,均有往来,留下酬唱赠答诗作。其中,古宿尊禅师于康熙九年(1670)两度受邀入住襄阳檀溪寺,与梓舟船禅师同居数月,后又应信众之请,住持襄阳洞山岘石禅院,事载《古宿尊禅师语录》卷六;佛冤彻纲作为成都昭觉寺中兴二祖,是明末清初四川佛教中破山海明一系第三代传人,四川佛教界的领导者。今存梓舟船禅师的《檀溪寺八景,次佛冤兄韵》(和韵的原诗已佚)、《佛冤法兄佳章次韵赠二首》,以上乃清朝湖北襄阳檀溪寺僧与浙江、四川佛教界高僧大德往来之佐证。
梓舟船禅师在襄阳交游僧俗两界,足迹遍及鹿门寺、檀溪寺、大觉庵、鹫岭甘泉寺等。重建檀溪寺的过程中,梓舟船禅师应襄樊两城众居士之请,以上堂、升座、小参、示众、机缘、垂问、像赞、拈颂等多种形式广为说法,运用临济宗的棒喝示教,展现峻烈的禅风;同时与居士们联芳赠答,写下所住寺景诗、扫塔拈香法语,操办举火佛事并留下法语;地方居士则设斋供养梓舟船禅师,为之祝贺诞辰。时人评梓舟船禅师:“南宗北宗合一也,一叶五花汇源也。未承曹洞之脉,而兼擅其绵密,无连纤之偏;现接临济之传,而独得其直捷,无鲁莽之失。”*船说、明法等:《檀溪梓舟船禅师语录》卷一,《嘉兴藏》(第33册),CBETA佛典集成版,第337页。称赞梓舟船和尚有禅宗曹洞宗绵密之功,而实传禅宗临济宗直接之德。今存《檀溪梓舟船禅师语录》三卷。
东晋名僧释道安两次“分张徒众”:一次为前来襄阳,一次即将离开襄阳,目的都是绍隆佛种、续佛慧命。面临军队进攻、襄阳城难保之际,道安在檀溪寺安排弟子至湖北荆州寺院避难。其后弟子们前往湖南长沙、江西庐山、四川成都等地,造就“道安法脉流四方,鄂湘赣蜀共传承”的弘法局面。其中尤以庐山慧远僧团成为南方佛教中心,开启了中国佛教的新时代,使佛教渗透进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并最终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道安所创檀溪寺是中国佛教在南方发展的源头。
自道安离开后,檀溪寺发展曲折:元嘉年间西域僧来此建禅房;梁武帝萧衍敕地扩建;隋唐之际,从檀溪寺走出的慧稜在襄阳广弘“三论”;其后一直到宋代,檀溪寺情况不明;元明时期檀溪寺三次重建,明朝此寺改为讲寺,真喜禅师为重建燃指立誓;清朝梓舟船禅师作为浙江天童派的支脉,荷负如来家业,与浙江、四川僧众相互呼应,重建使之恢复为禅寺,在此弘传临济宗禅法。檀溪寺屡毁屡建,见证了我国僧人发扬传统、弘传佛教文化之恒心恒志。如今檀溪寺已不复存在,襄阳道安研究所工作人员根据历史记载,试图找出该寺遗址所在,筹备恢复重建工作。
责任编辑:孙昕光
Study on the Position and Function of Tanxi Temple in Xiangyang City Built by Buddhist Scholar Dao’an
Tan Jie
(Institute of Chi-Lu Cul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Tanxi Temple,an ancient temple built in East-Jin dynasty by Dao’an,a famous Buddhist scholar, lies in Xiangyang region of Hubei province. It was here that Dao’an cast statues of Buddhas, made regulations for monks and trained monks. In Yuanjia period of South dynasty, a monk from the Western Regions came here and built Zen houses, and Xiao Yan, Emperor of Liang dynasty, ordered to expand the temple land. Then Hui Ling left the temple to preach the Three-Treatise School in Xiangyang area during Sui and Tang dynasties. Since then until Song dynasty,things about the temple were not known. But during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the temple was rebuilt and destroyed three times, and its function changed from practicing Zen meditation to learning sutras in Hongwu period of Ming dynasty. In Qing dynasty, a monk named Zi Zhouchuan rebuilt it and had it restored to a Zen temple of Linji School.
Tanxi Temple; Dao’an; Zen temple; Zi Zhouchuan
2017-04-30
谭洁(1971— ),女,湖北应城人,山东师范大学山东省齐鲁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士。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齐鲁文化研究院之“十三五”规划项目“齐鲁文化与中华文明传承创新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B947.206
A
1001-5973(2017)04-008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