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静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871)
从诗风嬗变角度考察鲍照在文学史上的意义
罗静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871)
鲍照在大明、泰始年间的作品,从题材上来看,相较于元嘉时期,讽谏诗增多,歌功颂德诗较少。同种题材,诗人的创作心态亦有所变化。鲍照亦加入了新题材的创作。鲍照诗作变化体现了为情性服务、用事力避生硬堆垛、吸收民歌的语言等方面。而从鲍照前后期乐府中汉魏古题与南朝新曲的比例来看,鲍照在大明、泰始年间对于晋宋民间乐府的吸收程度是有所增加。这些都会影响到鲍照诗作题材、意象、艺术手法的选择等。鲍照在文学史中具有上承元嘉、下启永明的作用。
鲍照;诗风嬗变;承上启下
刘师培指出“中国文学,至两汉、魏、晋而大盛,然斯时文学,未尝别为一科。”“其以文学特立一科者,自刘宋始。考之史籍,则宋文帝时,于儒学、玄学、史学三馆外,别立文学馆”[1]。刘宋以降,陶渊明、谢灵运、颜延之、鲍照等优秀文学家登上了历史舞台,诚可谓诗运转关之时。鲍照,字明远,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为“元嘉三杰”,与江淹并称为“江鲍”。在元嘉文学向永明文学的转向过程中,虽“才秀人微”,影响却非常深远。
一
刘宋文学发展的主要推动力来自于刘宋的诸位皇帝。刘师培有“宋代文学之盛,实由在上者之提倡。”[1]73《文心雕龙·时序篇》所云“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数也。”[2]《南史·孝武纪》提到“帝少读书,七行俱下,才藻甚美。”[3]除在位皇帝之外,诸位刘氏王公也对文学颇有爱好,如南平王刘铄、江夏王刘义恭等,尤其是临川王刘义庆,史书称“爱好文义”“为宗室之表”“招聚才学之士,近远必至。”[4]
其次,同样题材,随着时间的变迁,诗人心态不同,所挖掘的角度亦不同。元嘉时《,拟行路难》流露出来鲜明的“生命意识”,无论是表现时光飞逝的愁苦“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沈”,还是发出“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的呼喊,抑或“随酒逐乐任意去,莫令含叹下黄垆”的放达,都可以看成是面对短暂的生命,希求拓宽生命的长度,加大生命的密度。然大明、泰始年间,虽然诗人面对的时光流逝所带来的愁苦是类似的,但诗人的心态发生了微妙变化,仿佛是透彻的清醒。“节如惊灰异,零落就衰老”(《在江陵叹年伤老》)、“斋我长恨意,归为兔狐尘”(《代蒿里行》)更似一位暮年老者回忆时的自伤。这种变化与诗人个人前后期心境的变化关系密切。
最后,大明、泰始年间的创作中出现了新的题材。元嘉年间,诗人所写的女性题材大多是像“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的弃妇(《拟行路难》其二),或是“推移代谢纷交转,我君边戍独稽沉”(《拟行路难》其十二)的思妇。根据丁福林先生考证,鲍照约于大明元年写成《采桑》,而其诗清新活泼,色彩明快,与元嘉年间的女性题材不同,代表了鲍照的乐府诗“俗艳”的一面,新题材的加入预示了新的趋势,俗艳诗风开宫体之先河。“以体施于五言诗者,亦始晋、宋之间,后有鲍照,前则惠休。”[1]97
二
曹道衡以“南朝诗文风气的第一次变化在晋、宋之交,第二次变化在刘宋大明、泰始以后”[5]117,概括了刘宋大明、泰始以后诗文风气的转变特征为“文学创作是为情和性服务的,表达情性要出之于自然;用事要力避生硬堆垛;语言要吸收民歌的特点,明快流丽,易于读诵,既要通俗,又要经过提炼。”[5]118
从“文学为情和性服务”来看,鲍照大明、泰始年间的山水诗中都有所体现。鲍照的诗歌在早年的时候也“受到谢灵运山水诗的影响”[6]。写诗的时候基本上采取“叙事—写景—玄理(或抒情)”的模式,因此,“鲍照的山水诗缺乏个性”[7]。故方植之认为,其《登庐山》诗“此不必定见庐山诗,又不必丁见为鲍照所作也。换一人换一山,皆可施用。”[8]到大明、泰始时期,鲍照的山水诗写作发生了变化。《岐阳守风》:
方植之评此诗为“直书即目,兴象华妙清警,开小谢”[8]324,一入题就写景,而非叙事,并且努力营造“兴象”,更“接近于永明体的诗歌”[6]。像“雾”“别鹤”被吴挚父认为是“风雾喻世,云鹤自比”[8]325。而“月”本无归、去之分,然而加入了诗人倦行之心,“月”便成了“归月”,感情真挚动人。又如《日落望江赠荀丞》将个人感情融入对山水描绘中,为“有我之境”。大明、泰始之后,鲍照的诗歌更多将个人感情与山水熔为一炉,纯熟自然,其写山水题材的深度增加了,内容更充实、更为个人化。
从“用事要力避生硬堆垛”来看,鲍照在大明、泰始年间也进行了自觉或不自觉的努力。元嘉时期,鲍照诗作大量地用典,是其受颜、谢影响所致。《诗品序》所说的“颜延、谢庄,尤为繁密”,给人“错彩镂金”的感觉。“上刻秦女携手仙”(《拟行路难》其二)采用了萧史、弄玉的典故反衬出弃妇的悲哀;“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拟行路难》其七)采用了望帝杜宇化身杜鹃的传说来引出“死生变化非常理”。鲍照所使用典故的来源非常广泛,有来自先秦典籍《周礼》《周易》的,也有来自于汉代史书《史记》《汉书》《东观汉记》的,也有来自于民间传说的。南朝用典风气大盛,“矜言数典,以富博为长”[1]95。鲍照至大明、泰始年间,诗中不但用典数量有所减少,而且用典更自如,“泪竹感湘别,弄珠怀汉游”(《登黄鹤矶》)采用舜之二妃闻帝崩以泪挥竹和郑交甫见游女佩珠的典故,化用自然,与全诗浑然一体。相比于元嘉时难懂又与全诗表达无关的“倾听凤管宾,缅望钓龙子”(《登庐山望石门》),鲍照的努力已见成效。
从“语言要吸收民歌的特点”来看,鲍照诗歌原有“奇峭生创”的一方面,也有对俗语的选用。傅刚《魏晋南北朝诗歌史论》中指出,“熟语、俗语的精工锻炼,常能达到沉郁悲凉的效果。”[7]318如《代白头吟》“人情贱恩旧,世议逐衰兴”。所谓“粗俗语在诗中最难”“非粗俗,乃高古之极也。”[9]“食梅常苦酸,衣葛常苦寒”(《代东门行》)等诗句易于诵读,又是经过提炼而成,是鲍照大明、泰始间的诗风转变,开永明体之先声的体现。其产生转变的背景与原因可以从社会风气、在上者的影响、鲍照个人经历及鲍照诗歌创作本身发展历程的角度加以分析。
三
清人沈德潜有“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的论断。这样的重要“转关”时期,鲍照的风格转变与社会发展变化有关。傅刚《魏晋南北朝诗歌史论》指出:刘宋时期的皇权大兴,对传统士族的压制较多,使得南朝士族的生活逐渐走向奢靡享乐,文化上逐渐世俗化。尤其是商业文化的繁荣使得不同于雅乐的乐府民歌适合于皇权新贵的趣味。《南齐书·王僧虔传》“僧虔以朝廷礼乐,多违正典,民间竞选新声杂曲”,朝廷礼乐不及“新声杂曲”的状况体现了文化上的世俗化。社会风气的变化反射到文学上,则是文学趣味的转变。因此至大明、泰始,鲍照诗风才有转变的可能。
文帝与孝武帝在文学上都有所建树。文帝亦喜新声。《南史·范晔传》有宋文帝请范晔弹奏琵琶新声的记载。这种倾向至孝武帝时更甚,《宋书·乐志》“孝武大明中以斡拂杂舞,合之钟石,施于朝廷”。孝武帝刘骏曾亲自创作俗曲,今存《丁督护歌六首》《自君之出矣》,颇有情致。
大明、泰始年间,“浮艳”、俚俗的特色在鲍照的一些作品中已经出现,如其创作的乐府诗歌中更多地吸收了民歌的传统,采用民歌的手法等。尤其是当时已经流行的吴歌西曲,在“还较少为文人所普遍重视”时“,可以确切认定的吴歌西曲的拟作,只有谢灵运、鲍照、汤惠休、刘铄等人的作品。”[5]37在上者的提倡使得以文学来求仕的鲍照自觉去迎合孝武帝等人的趣味,诗风发生转变是必要的。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鲍照前后期乐府中汉魏古题与南朝新曲的分布变化。元嘉年间创作的乐府《代苦热行》《代放歌行》《代白舞曲歌辞四首》当中,《代苦热行》《代放歌行》是属于模拟乐府汉魏古题,《代白舞曲歌辞四首》是模拟晋宋民歌。大明、泰始年间创作的《代陆平原君子有所思行》《代东门行》《代阳春登荆山行》《代挽歌》《代蒿里行》《代门有车马客行》《代白头吟》《采桑》八篇当中,前六首模拟汉魏旧题,后两首是模拟晋宋以来的民歌。此外,亦有研究者认为《中兴歌十首》《幽兰五首》系大明年间创作,虽不可确定,但可以推测鲍照在大明、泰始年间对于晋宋民间乐府的吸收程度有所增加,向俚俗靠拢。
此外,大明、泰始以后,鲍照诗风的转变还有为鄙言累句以自保的原因。孝武帝在位期间,有诸多文士死于非命。曹道衡认为“孝武帝刘骏对自己的文章很自负,不愿意臣下的成就超过自己,鲍照体察到这种心理,写文章就‘多鄙言累句’,以免遭到嫉妒而致祸。从他现存的骈文看,作于元嘉年间的占大多数,而孝建、大明年间的则较少,可见此说有一定根据。”[5]76史书中鲍照附传记载“上好为文章,自谓人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咸谓照才尽”[4]1478,大概不是空穴来风。孝武帝对文学的喜爱使之产生了“帝王与文士争胜”[5]24的心态,“广义来说,应该是文化素质上的争胜而不止文学。例如,《南齐书·王僧虔传》所记宋孝武帝欲擅书名,而王僧虔只好用掘笔书”[5]24。虽然关于鲍照在大明、泰始年间的生存状态并没有确切地写明有类似事件,然而却可以推知这样的可能性。于是,鲍照才会在妹妹鲍令晖的才华也受到孝武帝重视的时候,辩称“臣妹才自亚于左芬,臣才不及太冲尔。”[10]这种微妙的文化心理也影响了鲍照在大明、泰始年间的创作。
讨论鲍照诗风在大明、泰始年间的变化,也要考虑到鲍照诗歌本身的发展。鲍照一生经历文帝与孝武帝的统治时间较长,其在大明、泰始年间创作才趋于成熟和个性化,这成为推动诗风转变的一大因素。种种原因使其在大明、泰始年间的作品呈现与元嘉时所不同的风貌。当然,目前对鲍照诗风变化的研究依然有难以量化之处,且鲍照本人的创作倾向与心理后人实难推知。然而,研究元嘉及永明时,鲍照诗风分阶段的特征不可忽视。尤其不可偏元嘉而忘大明、泰始——此为“诗运转关”中的“转关”。
四、结语
凡此可证,鲍照是晋宋诗风向齐梁诗风转变过程中承上启下的重要环节之一。鲍照在元嘉时的作品“经常吟咏生命,生的失意与死的痛惧这两种情绪结合在一起……反映了鲍照与魏晋人生思潮的强烈共鸣,足见,鲍照的诗歌是魏晋艺术精神的历史性回响。”[11]而鲍照在大明、泰始之后的创作应当与之前区分开来。鲍照的创作和因此产生的影响,极大地推动了文人诗歌朝着通俗化的方向发展,并使它成为大明、泰始中诗歌的一种主要形态[6]。《南齐书·文学传论》中用“雕藻浮艳,倾炫心魄”来指鲍照的诗。这种“浮艳”是南朝宫体诗的先声。“宫体之名,虽始于梁陈,然侧艳之词,起源自昔。”[1]97“后有鲍照,前则惠休。”[1]97这种诗风变化的总体趋势可概括为“南朝之文,当晋、宋之际,盖多隐秀之词,嗣则渐趋缛丽。”[1]100“渐趋缛丽”正是从元嘉到大明、泰始,再到永明以至齐梁诗风的演变趋势。从诗风嬗变的角度来考察鲍照在大明、泰始年间的创作,将鲍照作为从元嘉体与永明体的中间环节,还原大明、泰始年间乐府诗歌的新变,对文学史研究是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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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Changes of Bao Zhao’s Poetic Style during Years of Dam ing and Taishi
Luo Jing
(Departmentof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
Thisstudy compares theworksofBao Zhaoduring Yuanjiawith thoseofDamingand Taishi.Therewere some changes in the aspectof poetic subject.As time goes by,wewitnessmore poems of ironic remonstrance rather than eulogy.In spiteof the samesituation,Bao Zhao changed hiswayof thinking.Also,headded somenew subjects.In these changes,he tried towriteoutmore ofhis inner feelings,and he used lessallusionsand extractedmore from ballads.According to the proportionsof theancientpoems like Han andWeiversus thenew Songs in the Southern Dynasties,Baozhao’s absorption of Jin’s and Song’s Yuefu enhanced.These differenceswill affect the choices of subjects,poetic imagesand artisticmethods.Bao Zhao’spoetic stylewas influenced by Damingand Taisha’s literature changes,when vulgaritywaspopular.Moreover,heneeded tomeet theaesthetic tasteofEmperor Xiaowu.Furthermore,hemust pretend to be less talented than Emperor Xiaowu to protecthim from being killed.This study would like to rediscover Bao Zhao’s role in thehistory of literature,which is transitionaland influential.
Bao Zhao;changesofpoetic style;connection between theprecedingand the following
I206.2
A
1674-5450(2017)02-0098-04
【责任编辑:詹 丽 责任校对:赵 伟】
2016-01-1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5ZDB071)
罗静,女,辽宁丹东人,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与《春秋》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