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雄
(滨州学院 人文学院,山东 滨州256600)
20世纪80年代以来宋代奏议文研究
武建雄
(滨州学院 人文学院,山东 滨州256600)
宋代奏议文处于古代奏议写作的高峰阶段,但囿于20世纪以来盛行的西方文体学观念,奏议文长期为学界所轻视。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宋代奏议文始为学者关注。迄今为止所进行的研究,呈现出重北宋轻南宋、重文献轻文学、重微观探讨轻宏观描述的特点。笔者认为,未来研究至少还可以从发展流变、文学特征与成因、文体观念等角度进行拓展与深入。
奏议文;宋代;研究;文体
奏议文是古代一种上行行政文书,它与君主制政体相始终,是臣僚出于上达君主言事、陈请、按劾、谢恩等需要而产生的一种应用性公文。在古代以君主为中心的国家政治事务中,奏议在君臣沟通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因此奏议也历来为古人所重视,魏文帝曹丕称以奏议为首的四科八体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刘勰称奏议为“经国之枢机”[2]407。
作为古代散文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奏议文有着悠久的历史;随着古代政务日繁,奏议文形式也历经多样变化。据《文心雕龙》记载,尧舜禹时代,臣下上达君主“敷奏以言”,商代始出现上奏文书,西周时上奏以言语与书翰并用,至战国时言奏与书奏统称为“上书”,而秦时改称为“奏”[3]。据汉蔡邕《独断》记载,汉代上书有“章”“表”“奏”“驳议”四名[4],由此奠定了后世奏议文体与名称的基本格局。魏晋以后,奏议文体名称与形式花样别出,至明徐师曾撰《文体明辨》时归类,竟已达13种之多,但细考其文体功能,基本不脱离汉代四式。清姚鼐撰《古文辞类纂》时,始驭繁为简,总称“奏议”之名。
古代奏议文写作数量巨大,然而研究者稀少。以两汉为例,据王启才统计,奏议文至少在1310篇以上[5];言路广开的唐代,奏议文有6300余篇[6];而议政风气浓厚的宋代,粗估即至少有万篇之巨。奏议文数量众多,但因其文学性弱而实用性强的特点,一直为治学者所轻视。古代文论著作,除《文心雕龙》《文章辨体》《文体明辨》有专章论述外,其余鲜有论及。近现代学术史上,受西学纯文学观念影响,包括奏议在内的应用文均被排除在外。直到新时期以来,学术思想解放,始有学者逐渐开始触及奏议研究领域。然而直至今天,较之其他文体或散文类别,奏议文研究仍然成果寥寥。从中国知网以“奏议”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可以检得自1980年以来的学术论文166篇。今人奏议文研究专著,仅有汪桂海的《汉代官文书制度》、邓小南等主编的《文书·政令·信息沟通──以唐宋时期为主》中稍有涉及。在这些现有研究成果中,以文学视角研究者,则更寥寥可数。
宋代是奏议文发展的高峰阶段。宋代重用文人,议政风气浓厚,奏议文大量产出,同时受类书编撰风气影响,宋人对奏议总集整理与编撰意识也空前强烈,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五十五、五十六辑录,宋人自撰总集、别集共7种,明人撰宋人别集2种。除奏议总集辑录宋人奏议作品外,大量作品散见于文人别集中。
关于宋代奏议文研究,目前成果较为有限。迄今为止,学界研究宋代奏议文,共有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33篇,尚无学术专著出现。33篇学术论文中,从北、南宋断代划分角度看,涉及北宋23篇,南宋5篇,两宋5篇;从研究类型看,总集、别集研究10篇,文体研究7篇,文人奏议作品研究8篇,文学研究4篇,历史研究4篇。为分类明晰简单起见,现将既往学术研究成果,首按历史断代角度划分,次按研究类型划分,分别介绍如下。
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对北宋奏议文的关注,主要集中于宋人编撰的当代奏议总集与文人别集中的奏议作品两个方面。
(一)奏议总集、别集研究
宋代奏议总集、别集多出。举凡宋代奏议总集、别集文献,北宋有范仲淹《政府奏议》、包拯《包孝肃奏议》、刘安世《尽言集》、陈次升《谠论集》、吕午《左史谏草》、赵汝愚《国朝诸臣奏议》、明人范唯一编《范文正公奏议》,南宋有李纲撰《李忠定公奏议》、明人朱吾弼编《朱子奏议》两种,其中,《范文正公奏议》《李忠定公奏议》《朱子奏议》仅有存目[7]。学界目前的研究,主要针对总集《国朝诸臣奏议》与别集《包孝肃奏议》。
《国朝诸臣奏议》(又名《宋朝诸臣奏议》,下文简称《诸臣奏议》)为南宋赵汝愚(1140-1196)所编,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北宋奏议选集,该书收录了北宋141位臣僚的奏议作品1631篇,共150卷,约134万字[8]。《国朝诸臣奏议》在奏议编纂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该书根据奏议类别分为12门,下又分子目112,并于书首尾处配有严谨辅文,宋代所有奏议总集无出其右者,学界对该书的集中关注自然在情理之中。
学界对《国朝诸臣奏议》的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对其史料、文献价值的发掘上。早在1989年,北京大学分校历史系的孔繁敏在校勘《国朝诸臣奏议》时,就在《文献》上发文,对赵汝愚的生平、书籍编辑经过、编辑体例及资料来源、宋刻本之流传进行了详细的研究。孔文仔细考察了赵汝愚的生平、仕宦经历,认为赵汝愚学识渊博,出于“存圣代之典”以利于“治道”的目的编书,并且把《诸臣奏议》成书的20年时间(1169-1189)分成三个阶段。在与宋人别集中所载奏议原文作对照以后,孔繁敏发现,赵汝愚在选文时对原文题目进行过改动,一小部分选文为节文,同时所选文人作品数量比重有明显区别,体现出明显的政治倾向。孔文对存世的25个版本的情况也作了仔细研究,并认为该书对宋人奏议的保存、文人别集的校勘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对后世史籍的编辑产生了一定影响[9]。孔文对《诸臣奏议》的研究,为后来学者从事该项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础。1999年,蒋卫荣发表《论赵汝愚〈国朝诸臣奏议〉及其档案文献编纂思想》一文,从档案学角度谈赵汝愚编撰《诸臣奏议》经过及编纂思想,全文照搬孔繁敏成说,了无创见[10]。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李晓菊2004年于《档案学通讯》所发表的《南宋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辅文研究》一文,对《诸臣奏议》的序跋、目录、篇题、注释进行了研究,认为“《宋朝诸臣奏议》辅文的编纂,不仅有助于对文献本身的理解和利用,而且在实现编纂者通过奏议文献的编纂,总结北宋政治得失的编纂意旨方面,也发挥出重要的作用”[11]。综览李文,个人创见主要在于对注释研究的部分。2014年,金凤于《晋图学刊》发表的《清宫藏宋刻本〈国朝诸臣奏议〉考略》一文,对《诸臣奏议》诸版本进行考究,并且对黑龙江省图书馆所藏版本进行的形态、刻工、避讳、藏印,以及与台北故宫藏本、《再造善本》的版本比较研究方面,具有一定版本学价值[12]。彭龙珠《〈国朝诸臣奏议〉中所见的宋代帖黄》一文,感兴趣于唐宋奏议中附“帖黄”这种特殊形式,彭氏经过研究认为,传统认为帖黄与宋代不具名、留中的奏议一样,带有机密性质的看法是错误的,帖黄只有部分有此种性质[13]。彭文研究的档案学价值高于文献价值。
今人对于包拯《包孝肃奏议》的研究,主要是从文献学角度进行的。1986年,杨毅发文《〈包孝肃奏议〉版本考辨》,对该书的版源进行了考证,认为其有十卷本、十五卷本两个版源,而十五卷本当是原版,十卷本经过包拯门人张田所删节。杨文还认为张田本中所收《国史本传》系后人所为,南宋汪应辰未改编过张田本,只是作了考证[14]。赵正群1990年于《辽宁大学学报》上发表的《〈四库全书总目·包孝肃奏议十卷〉勘误》一文,对《文渊阁四库全书·包孝肃奏议集》分类、卷数、版本序跋题署进行了校勘,认为张田本分类应该是31门,卷数应该是15卷,并对该书的版本流传做了一定的考证,部分观点与杨毅相同[15]。
(二)文人奏议作品研究
对北宋文人奏议作品的研究,学界迄今涉及的有田况、包拯、李纲、范仲淹、欧阳修、苏轼、苏辙6人,研究多从经济学、文献学、文体学角度进行,而从文学角度研究者为少。以文学角度研究者,多立足于文风、辞采、思想的阐发。
对田况奏议文的研究,主要体现在张其凡《〈全宋文〉所收田况奏议三误》一篇小文。张文主要从文献校勘的角度,对读《宋史》《宋会要辑稿》与《全宋文》,发现《全宋文》所收田况奏议中存在三处错误:“论好名奏”误为“论名奏”,“交趾所贡异兽有诈奏”误为“南雄州所献异兽有诈奏”,“请令益梓路转运钤辖司举官为知监押奏”一文所用底本有误[16]。
包拯奏议的研究,有徐世民《包拯奏议──古代公文的现代性典型》一文。徐文从现代公文的视角出发,认为包拯奏议精章短制、风格朴实、少用比喻、“辞理切直”“辞浅气索”、用典出于经史、微观着眼、论事为主,具有现代公文的性质,当为今人努力的方向,并奉之为楷模[17]。古代奏议与现代公文文体、风格、性质差别甚大,将二者进行对比研究,不免流于认识简单化。
对李纲奏议研究着眼于历史角度,有张吉寅《李纲宣和水灾奏议的历史书写》一文。张文认为宋徽宗宣和元年洪水袭击开封,李纲上奏以灾异之名劝告徽宗要有所改变,然而却遭到徽宗贬职。靖康之难后,南宋士大夫屡以李纲水灾之论为靖康之难的预言而进行书写,其实是传统灾异思想、社会形势与历史思考多重因素造成的[18]。张文重点在于奏议引发的史实的钩沉,以及造成的时人心理效应的探索,非常富有学术深度,为奏议研究提供了独到的角度。
关于范仲淹奏议的研究,有鲁吾《范仲淹的“十事”奏议》与吴娱《范仲淹治边思想的复杂性》二文。鲁文从经济学视角研究,认为范仲淹的“十事”奏议体现出的理财理想有:(1)要充裕财源,必先繁荣经济;(2)强调发挥税收对促进生产的杠杆作用;(3)在财政负担上,提倡轻生产,重流通;(4)量入为出,节省开支来平衡财政[19]。吴文从思想角度着眼,认为范仲淹奏议体现出“指导范仲淹治边的除儒家思想外,还兼综有法、道等。而且,西北边境局势稳定后,他便自觉抽身而退、淡泊名利,更表现出释道思想的影响”[20]。
马述明2008年于《作家杂志》发表《浅析欧阳修奏议的风格特征》一文,从文学角度探讨了欧阳修奏议的艺术风格,他的结论为欧阳修“诸多的奏议中,除了集中表现了自然、刚劲、言简意深的语言风格外,也体现了他忧国忧民、重儒明道与改革创新的思想风格”[21]。马文从欧阳修文论主张来谈其奏议文特点,将其个性化创作的散文与奏议等同视之,认为其奏议写作同样贯彻了其诗文革新的主张,这样的立论角度符合古人文学创作观念,是较有意义的探索。
苏轼奏议是宋代文人奏议之一大宗,对苏轼奏议研究的论文共有3篇,其中最有价值者为刘英楠2011年的硕士论文《苏轼表文研究》。刘文详细梳理了“表”这一奏议文体的源流,并将苏轼表文分为谢表、乞事表、贺事表、进献表、代作表几类,然后在此基础上总结苏轼表文的艺术创新在于如其口出的用典手法、善用长句对偶行文流利畅达、辞采朴实文风典雅、善用虚词句式灵活、骈散结合以古文法写四六几个方面。可贵的是,刘文还研究了苏轼奏议对古人的师法,认为其吸收了贾谊政论文中的儒家礼教与仁政思想,借鉴了陆贽“真意笃挚、反复曲畅”的风格,同时认为欧阳修表文具备减少用典、用词朴实、打破四字六字句式的特点。王安石骈散结合的文风也对苏轼表文产生了影响[22]。刘文由单点论据进行推理得出的结论不免牵强,但将苏轼表文置于文体历史的流变中,谈其继承与师法的思路是十分值得赞赏的。客观地说,刘文的研究思路尚有可挖掘处,如苏轼表文与其其他奏议文的关系是什么样的,苏轼表文与其散文创作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笔者认为,研究这些问题,更有利于阐明苏轼表文的特点。关于苏轼奏议研究的另外两篇论文,冯玮玥的《论苏轼疏浚西湖之奏议》与邹东凛、范敏的《论苏轼的奏议文章》,前者仅通过《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和《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两篇奏议谈苏轼的政治理想,未免以偏概全;后者用一篇短文概括苏轼近两百篇奏议的特点,未免失之偏颇,流于空疏。
对苏辙奏议进行研究的,有沙红兵《苏辙元祐时期的骈体表状──兼论苏辙同一时期的散体奏议》一文。沙文在立论上即犯了文体分类上的一个低级错误,认为表状与奏议是不同的文体,因而拿表状与奏议进行对比,结论就有失公允。[23]
(三)文体研究
从文体角度研究北宋奏议的,成果鲜少,仅有马海燕、郭艳华的《北宋仁宗朝谏议文学管窥──以奏议文体为例》一文与唐忠敏的硕士学位论文《宋初奏议中的套语现象研究》。前者认为“谏议文学是我国古代社会臣下向帝王上奏文书的统称”,北宋谏议文学有“章、表、奏、启、札子等文学样式”,“奏议文体是仁宗时期谏议文学中的典型样式”[24],把谏议文学与奏议看作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反映出作者对奏议这种文体认识不清,谏议与奏议都是指向帝王的,二者本身是同一个事物的两个侧面,一个着眼于内容,一个着眼于形式,把二者区分并列,在根本上是错误的;后者研究发现,宋初奏议文首、文中、文尾都有固定套语,现代公文对传统奏议在格式上有所扬弃。[25]唐文没有对奏议格式的历史进行溯源,也就没有发现,使用套语其实从奏议文体一开始就存在,并不是宋代奏议独有的特点。现代公文与古代奏议本身出于两种完全不同的政体,因而在格式、称谓上截然不同,不能简单将二者归为源流的关系。
笔者认为,只有将宋以前各历史阶段的奏议文体进行源流式的梳理,才可以对属于宋代奏议文体的特点有清晰的认识。如果只就宋代奏议来谈,就会陷入只见局部不见整体的孤立、片面、静止的机械认识论的错误。
(四)历史研究
对北宋奏议进行历史角度研究的学者,颇有成果,研究多认为宋代思想、政策、战争对奏议写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这样的研究为探讨奏议产生的制度层面的原因,提供了宝贵的认识价值。这一方面,有王丽2014年博士论文《宋代元丰官制改革后吏部研究──以法令和文书为中心》、黄开军2012年硕士论文《北宋士大夫奏议中的史论研究》与赵静、郭艳华《宋夏战争对仁宗朝奏议的影响》一文。
王丽文中对宋代元丰官制改革以后产生的新的文书进行研究,发现吏部上呈皇帝与三省的文书中有奏钞、申状、奏状三种形式,然后她对每一种文书的形式、上呈程序、提交方式等方面进行了研究[26]。王文从历史学官制角度出发,探讨奏议产生的原因、背景与形式,对认识宋代元丰年间奏议的面貌有着重要价值。
黄开军论文亦从历史学角度出发,认为北宋的士大夫如司马光主张“谨宗祖宗成法”,王安石主张“大明法度”,保守政治集团奉行“因循无为”的治国方略,导致北宋士大夫奏议中的史论所关注的政治内容,涉及吏治、朋党、财政、后妃、民变、宦官、民族等方面,所评论的内容包括储君、选举、监察、军事等方面,从而体现出强烈的道德至上倾向、浓厚的功利主义色彩与深重的忧患意识[27]。黄文的研究紧贴奏议文本实际,据史论述,得出的结论客观、中肯,为人们认识北宋奏议中的史论提供了清晰的依据,是研究宋代奏议难得一见的佳作。
赵静、郭艳华论文认为“北宋仁宗朝是宋代民族矛盾激化的重要时期,宋夏战争的全面爆发,激发了士大夫阶层的忧患意识和民族精神,在文学方面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群臣奏疏的变化”。这种变化,一方面体现在奏议用语对于西夏的称呼从“西蕃”“西鄙”到“昊贼”“西贼”的改变,表明“贵中国、贱夷狄”的民族精神逐渐升华;另一方面体现在奏议的内容由战争之前劝仁宗修身、自省转变为关注民生疾苦[28]。该文立论平淡,结论缺乏创见,宋夏战争导致奏议内容倾向的变化是形势的必然结果,无须论证说明。
北宋遭遇“靖康之耻”之后,政权偏安江左一隅,文人士大夫中有志抗战北伐者,多有以奏议建言皇帝,故而此一时期以抗战为主题的奏议便最易引起今人关注。今人研究南宋奏议者,视角全部集中于南宋抗战主题。
学界对南宋时期抗战主题奏议的关注,主要是从文学角度进行关注的。奏议作为一种散文文体,学者进行研究时,最主要地从奏议表现的思想内容、行文风格、语言特色、美学蕴含等方面着手,其中对抗战主题奏议的艺术风格研究用力尤多。关于南宋抗战主题奏议研究,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范伟或独立、或与他人合作发表了4篇学术论文《南宋初期奏议文写作特点研究》《南宋中期抗战派文人的文学思想与奏议文风关系》《南宋中期抗战主题奏议文论辩层次》《南宋中期抗战主题奏议文研究》。举凡这些论文所阐述的观点,不外几个方面:1.抗战主题奏议具有刚大愤激的气势,源于南宋文人“养气”的主张,同时奏议蕴含诚恳深切的感情;2.形式上骈散结合,句式多样;3.风格上论辩层次清晰,说理严谨充分;4.在语言表达上,运用了排比、对偶等修辞手法,使得文字长短错落、骈散结合,极富音乐美与节奏感[29]。客观而言,这些论文单纯立足于文学视角,研究只限于文学特征的阐发,既没有关注抗战主题奏议所产生的时代背景,说明此一类型奏议与时代形势之关系,也没有从文体流变中厘析出抗战主题奏议所具有的独到特色,范文所标举的南宋抗战主题奏议行文风格与语言特色观点,事实上于北宋奏议而言,同样适用。
值得一提的是刘圣杰的硕士论文《宋南渡初期奏议文研究》。刘文虽亦从文学研究角度出发,但是表现出宏阔的研究视野。他将南渡初期奏议文看作一个整体,研究了其产生的时代背景中奏议文作者群体的矛盾关系、创作环境与创作心态,使得研究摆脱了平面叙述而具有了立体层次感。在此基础上,他从文本出发,总结出南渡初期“上疏”“表”“奏疏”三种主要奏议形式,并概括其内容表达上“以内修政事为主,外攘夷狄为辅”,思想特征表现为“复中兴之大业、拯生灵之危阽、彰忠义之气节”,语言特征表现为“声韵精切谐美、套语有所简化、句式骈散结合、突出修辞技巧”,审美精神与价值表现为“要约博雅、自然质朴、条析详明、逻辑严密、真意恳切、荡气回肠”[30]。刘文重点探讨的不出南宋抗战主题奏议文范围,可贵的是,研究视角更加多样化,初步触及了与奏议产生密切相关的社会环境。但与其他文学研究者一样,刘文的不足在于,还不能从奏议这一兼具政治与文学性质的文体中,挖掘出政治与文学双重意义,同时,缺乏与同时代的文论主张与散文创作相对比,以凸显其独有的文学价值。
以两宋时限研究奏议文的,多从奏议之某一类文体入手,而且因为时间跨度大,涉及作品多,单篇学术论文难以驾驭,所以成果多以硕士学位论文形式出现。从研究角度来看,以历史学视角研究的居多,文学视角较少。研究类型上,有文体学研究与总集、别集研究两类。
(一)文体研究
对宋代奏议文体进行研究的,分别有肖虹《宋代弹劾公文研究》、李文以《宋代公文传达与公布制度研究》与张荟丽《宋代公文研究》3篇硕士学位论文,以及冒志祥《论宋代公文文风的嬗变》一篇期刊论文。
对宋代公文文体风格进行流变研究的,首推冒志祥一文。冒文认为“宋代公文借助于改革科举考试,完成了对骈体文风的革新,散体文风占据主导地位。但宋代公文文风的矫枉过正,使得宋朝中后期的公文说理之风盛行,公文冗长,公文应用的效力被削弱。南宋后,以气主文的现象明显”。[31]冒文总结出了宋代公文文风的流变特征,有助于后来学者把握奏议流变的总体特征,只是惜于冒文只见宏观论断,而不见具体论证,流于空疏,且将北宋公文说理之风盛行归因于宋人对政治的热情与好争论,不免浮于表面,难以服众。
冒志祥的学生肖虹对宋代弹文进行了研究。汉代所奠定的章、表、奏、议四体格局中,刘勰释其中之一的“奏”为“奏以按劾”,[2]406用来按劾的“奏”后来被称为弹文。同其他奏议文体一样,弹文同样属于古代行政文书中的一种。肖文从应用文体学视角出发,对《全宋文》《宋朝诸臣奏议》《宋史》中涉及的517篇弹文进行研究,认为到宋代,新出“札子”(又称劄子)一种可以用于弹劾,且宋代弹文大多数出于监察机构的官员。肖文亦对宋代弹文反映的内容、文风类型、作者与接受者心理进行了分析,认为宋代弹文主要揭露劳浅重赏、无功受禄、才不服众、内侍越职、有违礼法、易纲不智、为臣不忠、惑君不义、性奸不仁这样的现象,弹劾行为背后体现的是士大夫儒家道德信念为主的准则。肖文概括宋代弹文的类型为温文尔雅型、锋芒毕露型、恶语相加型、穷追猛打型,同时概括弹文作者心理为出于公心的忧国忧民的情怀、出于私心的打击政敌的意念、出于党争心的朋党之争的目的[32]。肖文对宋代弹文作为一种文体现象的全面研究,为我们认识宋代奏议这一类别的文体提供了较为全面的依据。该文的不足在于,把弹文看作是一个孤立静止的点来研究,没有注意到在两宋三百余年的时间背景下弹文本身是发展变化的,也没有说明弹文随历史形势变化而消长的趋势。这是学术研究方法论层面的问题。
李文以从历史学、信息传播学角度对宋代公文进行研究,为我们了解宋代公文在政府内部的运行情况提供了参考。李文五个部分论述中,唯有第一部分涉及奏议类公文,他研究发现,宋代章、奏、表状等公文向上呈递是由进奏院、通进银台司、登闻鼓院与登闻检院几个机构负责的,除此之外,还有臣僚上殿奏事与吏民邀驾进状两种方式[33]。这一研究结果有助于我们了解宋代奏议的传播途径。
张文从历史学角度切入,主要从制度方面考察宋代公文,研究了宋代的公文机构与撰制人员、公文文种、公文制度、公文特点及作用[34],部分章节主要以奏议文为立论依据,对于后人从制度层面了解奏议文的情况有一定的帮助作用。张文涉猎公文门类较繁,考索不够细致。
(二)总集、别集研究
对宋代奏议总集、别集进行研究的学者主要着眼于明代永乐年间黄淮、杨士奇奉敇编撰的奏议总集《历代名臣奏议》中的宋代部分,与《全宋文》中所收的宋代奏议集序跋。
2010年,王德领的硕士学位论文《〈历代名臣奏议〉(宋代部分)研究》通过与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选文对比研究,从文献学的角度阐明《历代名臣奏议》是研究宋史的重要资料,对于学者认识这两部宋人奏议总集各自的特色与价值具有重要的作用[35]。
梅华钩沉存世的两宋奏议集序跋89篇,发现“在宋代奏议类文集序跋中,大多都会对奏议作者的政治生涯进行评骘,并积极讴歌赞颂奏议作者触逆鳞、逆圣听的直谏精神。另外,序跋作者在撰序题跋时往往会表露自己对朝廷的情感与愿望,通过对奏议作者因言获罪之惋惜与对上下相得之感念两种方式,来表达其对君臣契合政治局面的追求与期待”。[36]梅华的研究表明,两宋奏议序跋作者对奏议总集别集的认识只停留在对奏议作者思想认识层面,还没有对奏议文体的美学特征做出勾勒,这个现象说明,或者奏议文体在宋代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时代特征,或者作者对奏议文体的观念认识还没有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突破。奏议文体批评理论从南朝梁代至明代,一直处于断档期,这与唐宋两朝繁荣的写作状况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通过上文列举,不难看出,现代学术史上,宋代奏议文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相较于宋代文学性散文,奏议文研究严重滞后,这一状况与学界长期以来轻视应用文体的观念有关。从奏议文研究成果发表的时序来看,主要集中于近十年,尤其是2010年以后,这一趋势反映出近年来学术研究观念的转型。在传统散文文学样式几乎被挖掘殆尽的情形下,处于边缘地位的应用文体逐渐登上学术舞台,是一个非常明显且必然发生的趋势。近年来奏议文体研究成果呈井喷式出现,与学界摆脱西方文艺理论与文学观念影响,回归传统文学本体的潮流不无关系。
宋代奏议文研究呈现出重北宋、轻南宋的特点。北宋是散文大家辈出的时代,且北宋元祐时期,围绕变法与守旧,政坛两派党争激烈,此一时期表达不同政见的奏议文大量产生,因此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等人的奏议文容易被后人关注,也在情理之中。事实上,北宋奏议文作家并不止世人熟知的几位宋代散文名家,仅《国朝诸臣奏议》收录的作者即有141位,因此即就单个作者及其作品研究而言,目前研究所触及的范围也是极其有限的。而南宋时期的奏议作家,目前还无人涉及,不得不说,宋代奏议文作家作品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
宋代奏议总集、别集研究呈现出重文献学研究、轻文学研究的状况。目前学界研究所及宋人奏议总集、别集如《宋朝诸臣奏议》《包孝肃奏议》《历代名臣奏议》(宋代部分)均是从文献学角度进行的,这些奏议集的文学内涵与价值尚无人进行阐发,更遑论宋代其他奏议集的文学价值了。奏议首先作为一种文学样式,本身具有较强的文学特征,古代臣子为劝谏君主,常常使事类比,言事条理,陈情委婉,辞采、情韵兼胜,因此奏议文常为历代选家所重视;又古代奏议的精华篇章大多由当时一流的文人士大夫写就,古人在为诸多著名文人编撰别集时,亦将其奏议作品作为其文学创作的一部分列入其中。宋代奏议文处于中国散文创作水平的最高阶段,无论从体制规模,抑或审美内蕴上,都代表了古代奏议文的最高水准。因此,对宋代奏议集只进行文献研究是远远不够的。文献资料的价值最终要落实到对学术或现实问题的解决上,因此目前的研究只是做了基础性的工作。
宋代奏议文研究也呈现出多微观研究、少宏观研究的特点。以往研究成果的33篇学术论文中,只有1篇部分涉及北宋奏议的博士论文,8篇硕士学位论文,其余均为单篇学术论文。当前的研究成果呈现出以历史学、文学、公文文体学、文献学、语言学、档案学等多学科研究杂陈的局面,学者们运用各种学科视角进行的研究,虽然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也能就某个奏议文作家或作品进行某个层面的阐发,然而就奏议文在宋代散文领域所占的比重与宋人的文体观念而言,目前的研究对其阐发得还远远不够。仅就目前研究所涉及的单个文人奏议作品而言,都是从微观层面阐发文人奏议文的思想、风格与艺术特征,还不能从较长的历史时段对奏议文发展的流变状况做出描述与勾勒,也没有揭示出一个时代奏议文面貌形成的内在规律与背后成因,更没有揭示出一个时代奏议文所独有的,且区别于其他时代的精神气质,至于在此基础上从宏观层面系统总结一个时代的奏议文体观念,弥补宋人以文话形式零碎阐发的不足,则更为匮乏。而这些,正是研究宋代奏议文的学者所亟须解决的问题。
鉴于以往成果,笔者认为,未来宋代奏议文研究,从文学研究角度,至少还可以在以下几个层面来进行。
(一)宋代奏议文发展流变状况描述
奏议文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文体,至政治开明、佳作倍增的宋代,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流变状况?回答此一问题,需要在大量奏议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做出准确而精细的勾勒与描绘,唯其如此,方能对宋代奏议文在宏观上形成总体把握。没有宏观特征的概括,微观局部的研究就会流于以偏概全的弊病,也会犯只见局部之异、不见整体之同的错误。
(二)宋代奏议文的文学特征与成因揭示
宋代奏议文与文学性散文并存,且处于古代散文创作水平最为高涨的时期,二者之间是否产生过相互的影响与作用?作为应用性文体,宋代奏议文在文学性上表现出哪些特征?宋代的诗文革新与创作观念是否也对奏议文的文学特征产生过影响?这种影响体现在哪些方面?只有搞清楚这些问题,才可能在此基础上找出宋代奏议文文学特征的成因,并对其做出根本性的解释。
(三)宋代奏议文对前代的师法与对后代的示范
从文体流变的角度看,宋代奏议文在承继前代时,借鉴了哪些前代写作的可贵特点?宋人的写作实践给后世奏议文写作留下了哪些宝贵财富?只有将宋代奏议文置于文体流变的历史中,才可以准确定位宋代奏议文的文学价值与贡献。
(四)宋人的奏议文体观念
宋人的奏议写作、总集别集编撰、文话中体现出的奏议文体观念是什么样的?挖掘与还原宋人的奏议文体观念,对于客观评价宋代奏议的文学价值具有重要作用。
(五)奏议文对宋代文人精神世界与处世心态的揭示
相较个人化创作的文学作品,奏议少了矫情与伪饰。奏议是上呈君主的文字,应用场合的特殊性,决定了其必须表露作者的真实性情,因此更容易借此窥测文人的精神世界;同时围绕同一件事情,往往有政见不同的文人写作不同的奏议,从而表现出不同的处世心态,奏议正是了解文人心态的最佳途径。通过研究宋代奏议,来揭示宋人精神世界与处世心态,是文学角度研究的重要领域。
综上,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尤其是近十年来,学者始针对宋代奏议文部分文体、个别总集与别集,以及部分文人的作品进行了不同学科、不同程度的研究。这些研究在总体上呈现出重北宋轻南宋、重文献学研究轻文学研究、多微观研究少宏观研究的特点。随着学术思想向文本与传统文学观念的回归,宋代奏议文研究必将进一步拓展与深化。作为一名文学研究者,笔者认为未来宋代奏议文的研究,至少还可以从发展流变、文学特征与成因、文体观念等角度进行拓展与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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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eviewoftheMemorialtotheThroneinSongDynastysince1980s
Wu Jianxiong
(School of Humanities, University of Binzhou, Binzhou, Shandong 256600)
The memorial to the throne (as written on paper folded in accordion form) in the Song dynasty reached the peak of the writing of its kind in ancient times. Because of the prevalence of the Western stylistic concept since the 20thcentury, the memorial has long been neglected in the academia. Since the late 1980s, the writing of the memorial to the throne has
due attention. The related studies done so far suggest that the memorial to the throne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akes priority over that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literature reviews over literary nature, and micro-research over macro-description. The paper holds that future researches can be done from the angles of development and change, literary features and causes, and stylistic concept, etc.
writing of memorial to the throne; Song dynasty; study; style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5.011
I207.6
A
1008-293X(2017)05-0071-09
2017-06-16
武建雄(1978- ),男,山西河曲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滨州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张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