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哲学视阈的禅宗意旨探析

2017-04-11 00:05:23耿静波
社科纵横 2017年8期
关键词:自性心性众生

耿静波

(天津社会科学院 天津 300191;中国社会科学院 北京 100732)

·哲学研究·

生活哲学视阈的禅宗意旨探析

耿静波

(天津社会科学院 天津 300191;中国社会科学院 北京 100732)

作为最典型的中国化佛教宗派,禅宗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密切相连;结合中国禅宗史及其当代发展来看,禅宗之所以能在明代以后,在已经融合型的汉语系佛教中占据主体地位,并在当今社会仍具有极强的内在生命力,与其宗旨、典籍的语言风格、教化方式中所蕴含的生活智慧,以及简单易行、贴近民众的现实向度等因素是有很大关联的。

禅宗 宗旨 教化 生活

佛教产生于古代印度,在两汉之际经西域传入中国后,与以儒、道为主要代表的思想文化处于相互融合与借鉴的复杂关系之中,逐渐演变为中国民族的宗教。其中,禅宗作为最典型的中国化佛教宗派,其“心性本然”的修习宗旨、玄学化的禅法思想及传法方式,对儒道思想的吸收、借鉴、对士大夫阶层价值观念的适应等,对中国汉语系佛教产生重要影响,以至于在后来的融合型汉语系佛教中占据主体地位。据笔者看来,禅宗之所以能在与佛教其他宗派的比较、会通中,与儒道思想的融摄中占据优势,①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其禅法思想及教化方式中所蕴含的生活实践与人生智慧,以及将出世超越的高明境界落实于凡俗生活运水担柴之中的修行实践。

(一)

禅宗的宗旨经常被概括为“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1](P495)即区别于佛教其他教派的靠经教传授,禅宗则是主张不执著于言教、文字,强调“以心传心”;人心性的本真状态与最高境界的“至道”是契合的,众生自性觉悟,即可成就佛果。联系洪修平在《中国儒释道三教关系研究》中所提到的,“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关于‘人’的学问,重视现实的人与人生问题是传统文化最根本的特质。……这里所谓的‘人学’特质,其内涵主要是指重视现实的人生问题,探讨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人性、人的价值、人的理想、理想人格的实现以及人的生死、人的自由与解放。等等。”[2](P23)可以看到,如同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向来重视“人”②,相对于如何认识世界,分析宇宙论、世界观问题以满足外在的需要,禅宗亦是更倾向于重视人的心性,着重从人的自心去探究生命自觉、精神境界。释迦牟尼佛由太子身份出家修道,缘由在于其出游时看到的老、病、死、苦,进而希望以智慧的观照、无我的慈悲去帮助众生解脱痛苦。同样,禅宗的“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亦正体现出对现实世界的关注。众生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一直将“了生死”、“求解脱”作为其最深沉、最强烈的内在愿望之一。禅宗即着重从人的心性入手,主张把宗教的出世超越落实到现实世界,认为众生应活在当下,自性觉悟,通过自见本性、认识“自家宝藏”来解脱痛苦,成就佛果;其超越文字义解、彻悟心源、顿悟成佛的思想亦正是基于现实的人生对佛性、人性、人的价值等问题所作的探讨。

(二)

在典籍方面,佛教其他宗派多按照本宗的判教理论,以一部佛经或几部论著作为其基本经典,如天台宗、华严宗分别以《法华经》、《华严经》作为立教之本;各宗派多有一套严格的修习体系,且重视读经、写经。禅宗则认为,依据这些大小乘经论创立的宗派皆为“教”,本宗为唯传“佛心”的“教外别传”。禅宗主张不拘泥于经典,不强调坐禅,认为出世不离入世,众生与佛不二;崇尚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简易法门。③由此,历代禅师的《语录》、《传灯录》等,在某种程度上便承担了本宗“经典”的功能,其中的偈颂、公案、机语等成为理解本宗教义、维系传承谱系、启悟学人的重要法门。而通俗化、生活化即是禅宗语录、《传灯录》的重要特征。如禅宗主张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故众生须自修自悟,“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是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3](P341)强调佛法不离世间时,慧能又说道,“法原在世间,于世出世间,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3](P341)不管是禅宗早期著名禅师,如慧能、神会、南阳慧忠、马祖、赵州,还是后来的义玄、本寂、文偃、宗杲等,④其语录中皆存在着大量看似不着边际,却实为日用常行的机语、偈颂来回答学人关于“祖师西来意”、“如何成佛”、“何谓无心是道”等问题的提问。面对这些从终极意义上无法用语言讲清的问题,诸禅师用答非所问的方式,以日用常行之物、之理来应对,提示修习者应断除妨碍“觉悟自性”的执著;佛法本在世间,并不远离众生的生活,解脱之道也即存在于平日的行住坐卧之中,故众生应当由当下的生活去寻求开悟之机,自悟成佛。“诸和尚子莫妄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世俗。”[4](P547)

(三)

上文已提及,鉴于佛法真理妙义、解脱之道的不可说性,我们在禅宗语录中较少看到禅师正面说法的记载,更多的是弟子对禅师举古、拈古、代语、偈赞的记录。除此之外,我们还能看到禅师借助手势、动作,以及棒打、吆喝等这些日常行为来启示弟子的独特教化方式。从慧能至南岳怀让、青原行思的传法,基本采用正面宣示的方式;至马祖、石头时,开始较多地答非所问、棒喝交加;到第四、五代以后,更多的是采取棒喝及动作的开示方式。

“有僧问:‘古人一喝不作一喝用,是否?’他答‘是’。僧便喝,他便打,此僧于是无语。”[5](P146)

“有僧问:‘德山棒,临济喝,未审明得什么边事?’省念说:‘汝试道看。’此僧未答,却大喝一声。省念便回了一声:‘瞎!’此僧又喝,省念说:‘这瞎汉只管乱喝作什么?’僧想礼拜,他便拄杖要打。此僧止住说:‘莫乱打人好!’于是他放下拄杖说:‘明眼人难瞒。’”[5](P229)

由云门宗雪窦重显、临济宗首山省念与弟子的对答,重显弟子违背了“第一义”思想不可说的原旨,故被打;省念弟子没有按照师父的指示去解释德山棒、临济喝这两则禅宗教化学人的著名公案,反而大喝一声,而这正符合丛林对此类问题的应对惯例,故得到省念的认可。其实,禅宗各派禅师之所以采用这种动作、棒打、吆喝的独特教化方式,无非是想借用警示性的“截断众流”,启示学人迅速地从世俗思维模式中解脱出来,明白佛法不离世间,处处皆佛法的道理,从而达到顿悟自性、直彻心源的目的。

禅宗这种反对知解,逐渐形成的动作、棒喝及种种“机锋”,作为本宗独特的禅修实践,以“活泼泼的”、通俗化的形式,肯定了众生的自主性精神,丰富了禅修的运作模式及格调风貌,并在某种程度上为本宗法脉的衍传作出了较大贡献。⑤

(四)

通过将大乘般若学的“万法性空”与心性本净思想相结合,将神圣佛性的示现落实于众生的生活日用之中,并借助简单通俗、口语化的语言表达,以及独特的教化方式,禅宗成为宋代以后中国佛教的主流派别。结合中国禅宗的当代发展来看,净慧法师于上世纪90年代初,立足于传统佛教与现实社会人生相结合基础上提出的“生活禅”理念,则可谓是对禅宗生活与修习“不二”精神的一贯继承与发展。佛教、禅宗若要在当今社会弘扬,必须积极地去面对社会、面对人生、面对众生须臾不离的现实生活,引导众生去解决生活实践中的问题。“生活禅”即是基于众生面对的烦恼、痛苦,以及困惑、缺陷而提出的,注重人的生命价值意义。以“觉悟人生,奉献人生”为宗旨,教人“将信仰落实于生活,将修行落实于当下,将佛法融化于世间,将个人融化于大众。”学愚教授曾如是评价“生活禅”,“现代人急功近利,注重现实享受,精神压力较大。另外,人们受自由民主和科学理性精神的影响,意识自由,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淡漠。生活禅既可以让人们充分体验到现实人生的幸福,同时亦保持了佛教的神圣性,具足契机契理的性格。”[6]“生活禅”包含了两方面基本内容,首先,它继承了禅宗“自性即佛”的真精神;其次,它体现了我们所处时代的宗教态度与宗教情感。或者说,“生活禅”所主张的“随缘任运”、“生命洒脱”生活态度,昭示的是一种超越宗教的文化价值观,是在以禅的智慧点亮众生的安身立命之本。

综上,联系近现代中国著名高僧,“人生佛教”倡导者太虚法师在其《中国佛学》第三章所提到的,“中国佛法之骨髓,在于禅”,[5](P229)以及面临禅风堕落时所预言的“中国佛教若能复兴,仍在乎禅。”[7](P145)我们或许能更加理解禅宗极强的内在生命力,以及其植根生活、贴近民众、简单易行的现实向度与中国文化传统、中国佛教特质之间的密切关联。

注释:

①世传王荆公尝问张文定公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亚圣后绝无人,何也?”文定公曰:“岂无,只有过孔子上者。”公曰“谁?”文定公:“江西马大师、汾阳无业禅师、雪峰、岩头、丹霞、云门是也。”公暂闻,意不甚解,乃问曰:“何谓也?”文定曰:“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耳。”荆公欣然叹服。见陈善《儒释跌为盛衰》,《扪虱新话》上册卷十,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年。

②如孔子“问人不问马”,《孝经·圣治》的“天地之性人为贵”。③当然,禅宗初祖菩提达摩亦提倡以《楞伽经》的心性思想指导坐禅修行,笔者此处为就整体而言。

④如马祖的“平常心是道”,赵州从谂的“柏树子成佛”、“狗子无佛性”,归省的“竹篦子”,义玄的“三玄三要”,云门宗的“三句”、“一字关”,宗杲的“话头”等等。

⑤当然,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这种独特的启悟方式,由于具有很大的随意性,以致有时很难断定、评价双方悟境的高低,容易为“狂禅”的滋生提供条件,以及影响到丛林正常的修行、生活秩序。

[1]临济慧照玄公大宗师语录序[A].大正藏(第 47册)[C].

[2]洪修平.中国儒释道三教关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3]坛经[A].大正藏(第 48册)[C].

[4]云门广录[A].大正藏(第47册)[C].

[5]杨曾文.宋元禅宗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6]学愚.契机契理生活禅[C].净慧长老与生活禅学术研讨会,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人民大学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佛教研究中心,2013-9-12.

[7]印顺.太虚大师年谱[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145.

B91

A

1007-9106(2017)08-0108-03

* 本文为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中国佛教心性论与北宋五子心性论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014M561153);天津社会科学院青年课题“基于宋明理学心性论与禅宗心性论关系的思考”(项目编号:16YQN-02)阶段性成果。

耿静波(1983—),男,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所博士后研究人员,天津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及禅宗方向的研究。

猜你喜欢
自性心性众生
重思慧能的“自性”
——从体、相、用出发
写在六合金光寺
扬子江(2020年4期)2020-08-04 09:39:04
心性与现实
现代装饰(2020年3期)2020-04-13 12:53:10
如何读《坛经》
名作欣赏(2020年16期)2020-03-12 06:30:57
SUMMARIES OF ARTICLES
油服回暖下的众生象
能源(2018年6期)2018-08-01 03:41:58
以荣格原型理论分析《天之骄女》中马琳的悲剧
慈怀众生
中华奇石(2017年3期)2017-04-11 17:48:19
六祖《坛经》开示语新解
胡宏心性观中的“儒佛之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