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实践”与启蒙思想的唯物史观释读

2017-04-01 02:24:15乔瑞金毛振阳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经验主义弗格森斯密

乔瑞金 毛振阳

(山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英国实践”与启蒙思想的唯物史观释读

乔瑞金 毛振阳

(山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英国启蒙思想家对英国工业革命以来社会变革的经验主义式的分析,为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素材、思想意识与理论依据。马克思以英国工业革命的“实践”为现实基础,突破了经验主义只能认识事物表象无法认识事物本质的禁锢,完成了由先验的人向现实的人,由抽象的社会交往关系向历史的、具体的生产关系,由穷人与富人的阶层对抗向资本与雇佣劳动的阶级冲突,由经验历史主义向历史唯物主义的唯物史观转向,形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开创了基于唯物史观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先河,最终实现了对“英国实践”的扬弃与超越。

英国实践;启蒙思想;唯物史观;马克思;经验主义

关于社会主义的起源,英国新马克思主义者霍布斯鲍姆认为,它与柏拉图、托马斯·莫尔、康帕内拉等早期基督教社会主义理论并无直接关联,近代工业革命才是社会主义运动的直接动力。①Eric Hobsbawm, The History of Marxism, Volume One: Marxism in Marx’s Day, London: Harvester Press, 1982, pp.1-2.的确,英国工业革命以来的社会发展现状,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以及整个马克思主义,提供了丰富的史实和基本的思想理念。正是基于对英国工业革命“实践”的唯物史观式的批判,对启蒙思想家的批判和研究,马克思探寻到了突破资本主义现代性社会的现实路径。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破解《资本论》中所论述的英国现代性社会危机的方法论利器,与作为英国哲学传统的经验主义有着密切的联系。马克思指出:“法国人和英国人至少抱着一种毕竟是同现实最接近的政治幻想,而德国人却在‘纯粹精神’的领域中兜圈子,把宗教幻想推崇为历史的动力。”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6页。英国启蒙思想家约翰·洛克、大卫·休谟、亚当·斯密、亚当·弗格森、大卫·李嘉图等学者,对当时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经验主义式的分析,给予了马克思灵感,历史唯物主义在经验主义方法论的胚胎中应运而生。经验主义思维方式的致命缺陷在于,它只限于对事物发展表象的形而上学分析而无法揭示事物发展的本质。因此,这种局限性导致了经验主义虽然具备了唯物主义的特质,但却带有典型的形而上学色彩。随着英国现代性社会内部矛盾的不断暴露,随着马克思对英国工业革命和启蒙思想研究的深入,马克思逐渐突破了对“英国实践”表象的经验主义分析,触摸到了隐藏在物质利益背后的社会关系的本质,进而实现了从经验主义的信奉者到经验主义的批判者的历史性转变,开创了基于历史唯物主义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先河。

一、工业生产史展现人的本质存在

对人的本质的考察贯穿于马克思的整个思想体系中,是其思想的核心内容。人是马克思关注的焦点,也是其学说的出发点与落脚点。在马克思看来,启蒙运动的历史进步性主要体现在凸显了人在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价值和作用。它不仅将人从封建教会中解救出来,而且将研究领域从神域转移到了世俗社会,将研究对象由神的本质回归到了人的本质,开启了追求真理的历史新篇章。而英国启蒙思想家摆脱了经院哲学神秘主义的束缚,将人性作为各自理论的起点正是启蒙运动这一历史进步性的最好诠释。但是,经验主义的思维范式使得他们对人性的理解带有浓厚的先验色彩,仅仅停留在抽象意义上。马克思将人性视为社会历史的产物,把人的本质看作是工业生产和生产资料生产的体现,人的解放就是“向人的回归”,就是“从抽象概念和经院教条回到真正的人”*E. P. Thompson, “Socialist Humanism: An Epistle to the Philistines”, The New Reasoner, Vol. 1, No. 3 (Summer 1957), p.109.,从而突破了英国启蒙思想家的经验主义人性论,达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

一方面,人性是具体的,是特定历史阶段社会关系的现实反映。英国新马克思主义者科琴指出:“对马克思来说,人类的本质在于他们是客观物质的生产者,同时也是思想、社会机构、价值和语言的能动的生产者。”*Gavin Kitching, Karl Marx and the Philosophy of Praxi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88, p.21.因此,人性是随着特定社会关系的变化而变化的,并不是既定的、恒常的。虽然启蒙运动将人性从中世纪客观唯心主义的旋涡中解救出来,将人作为其研究的出发点,具有了走向唯物主义的趋势,但是所有的启蒙学者都将人性视为人与生俱来的一种固有属性,他们所谓的经验主义人性论其实只是一种假设,为其建构庞大的思想体系所预设的一个前提而已,其实质是一种先验的理论。例如,霍布斯与洛克走向了人性的两大极端,性善论与性恶论争锋相对;休谟将洛克和霍布斯的观点加以折衷,用“自私且有限慷慨”来定义人性;而斯密则是从经验主义心理学的角度来诠释人性,认为人心是“利己心”与“同情心”的统一体;弗格森认为人天生就具有三大特性,即“保存自我的天性”、“人类联盟的天性”、“争斗与分歧的天性”。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英国启蒙学者都将人性视为孤立的、静止的,其经验主义人性论充满了形而上学的色彩。

另一方面,人性是共性与个性的统一体,而共性就是指的社会性。经验主义人性论经常将共性与个性混为一谈。英国经验论者在不同时期将个别阶层的意识形态视为人性的普遍特征,使其他阶层所表现出的具体的人性淹没于统治阶层的意识形态之中。霍布斯身处君权与神权相互斗争的年代,他反对君权神授,是君主专制的坚定支持者。因此,霍布斯认为“人之初,性本恶”,主张一群人服从于一个人,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人性的致命弱点。而洛克、休谟、斯密是英国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其首要历史任务就是要反对封建专制,为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扫除障碍。在霍布斯所推崇的君主专制社会中,中下层平民是没有权利争取自身应有权益的,只有依附于封建领主才能维持生存。而作为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他们所要做的恰恰是唤醒中下层人民的利己心,激发其追求物质财富的欲望,并且通过重塑人性学说进而宣扬自由交换、自由贸易的自由主义思潮,以此来实现社会经济制度从自给自足的封建经济制度到由市场主导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转变。

这种混淆人性中共性与个性的经验主义思维方式就集中体现在英国启蒙思想家将人在资本主义社会所反映出来的自利本性视为人的普遍本质。英国启蒙运动的主流意识形态就是自由主义,而自由主义的首要原则就是自利原则。自由主义奠基人洛克的“社会契约”、休谟的“正义之法”、斯密的“看不见的手”等自由主义学说中,自利原则都是其理论能够成立的核心。与霍布斯、曼德维尔将自利视为十恶不赦不同,洛克将自利视为人的先天品质,认为正是人的利己心才能诱发人们缔结社会契约,从而促成政府的建立;休谟和斯密抛弃了洛克的社会契约假说,从经验事实出发解释人的自利行为。休谟指出:“虽然我们很少遇到爱某一个人超过爱自己的人,但是我们也极少遇到一个人,他的一切自私的感情超过他仁爱的总和。”*[英]休谟:《人性论》,贾广来译,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5页。他认为人除了自私的本性外,还有其仁慈的一面,但是在利己心的唆使下,这种仁慈是有限的。于是,人的利己与有限仁慈的本性使人适应社会生活成为可能。斯密则认为自利是一种美德,“关心我们自己私人的幸福和利益,在许多场合,看来也是很值得赞赏的行为原则。节俭、勤劳、慎重、注意与专心,通常被认为是从自利动机中培养出来的习惯,同时也被认为是很值得赞美的品行,值得每个人尊重和赞许”*[英]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谢宗林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9页。。具有社群主义倾向的弗格森在其人性论中也提到了人的利己主义本性:“人类性情中有一种保存肉体、促使种族繁衍的倾向。”*[英]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林本椿、王绍祥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页。在此,英国启蒙思想家将资产阶级的特殊人性加以普遍化,否定了人性在阶级社会中所具有的阶级性。

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认为人性是社会历史的产物,反对抽象的先验主义人性论。既然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人性也必然具有社会性,必然是特定社会历史阶段的社会关系的反映。因此,人性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其必然随着特定社会关系的变化而变化。马克思把人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原始社会时期,以人与人的依赖为主。由于生产力水平的极端低下,人只能依附于部落才能勉强维持生存。人没有独立性,因此人性表现为氏族部落的共性。第二阶段为阶级社会时期,以人与物的依赖关系为主。人虽然取得了独立性,但以异化的物化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关系阻碍了人的发展。在这一时期,人性是带有阶级色彩的。只有到第三阶段,即共产主义阶段,生产关系不再压制人的发展,而是体现人的共同存在。生产关系不再阻碍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力的极大发展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人们将在自己通过实践所建立的丰富的全面的社会关系中实现人的自由个性。马克思指出:“十八世纪流行过的一种臆想,认为自然状态是人类本性的真正状态。当时有人想用肉眼去看人的思想,因此就创造了自然状态下人的形象……他们纯朴得居然用羽毛去遮盖自己的身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7页。英国启蒙学者们的人性论只是讨论了人性在狭隘的资产阶级社会中的表现,不仅没有认识到人性在不同社会关系中的表现是不同的,而且也无法解释人们之所以会产生自私与仁慈这两大性情的原因。光凭感性经验是无法触及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对人性的影响的。

人性在阶级社会中是带有阶级性的。英国启蒙思想家们将人性中的自利视为人的普遍特性,忽视了人性是特定阶级社会阶级意识的反映。马克思指出:“社会的观点就是这样一种抽象,它恰恰抽象掉了一定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因而也抽象掉了它们所产生的各种社会矛盾。”*《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96页。光凭借抽象的社会性即人性的共性是无法说明具体的人性的。因此,我们应该深入特定社会形态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中来全面地认识人自身。英国启蒙思想家们的经验论割裂了个性与共性的关系,将资产阶级特殊的人性视为所有人的共性,只强调了人性的普遍性而忽视了人性的阶级性。而英国启蒙学者们所代表的正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的“虚幻的共同体”,即“正是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间的这种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国家这种与实际的单个利益和全体利益相脱离的独立形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6页。。

此外,马克思、恩格斯并不否定人性中的利己因素,但是反对脱离人的社会性来空谈人的利己性。首先,人性应该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来表现。人性具体表现在构成社会关系的各个方面,包括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方面。而英国启蒙学者们的人性论只是建立在道德层面上的,因此是片面的。在这些社会关系中,生产关系是占支配地位的。因此,在考察人性时,应牢牢把握生产关系这一理论质点。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关系表现为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间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这也导致了人性是带有阶级性的。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资本主义及其之前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史。“某一阶级的个人所结成的、受他们反对另一阶级的那种共同利益所制约的社会关系,总是构成这样一种集体,而个人只是作为普通的个人隶属于这个集体,只是由于他们还处在本阶级的生存条件下才隶属于这个集体;他们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阶级的成员处于这种社会关系中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1页。因此,脱离现实的、具体的阶级关系谈人的自利都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反映,其实质是为资产阶级道德观作合法性辩护。虽然休谟、斯密、弗格森对人性中自私的考察已经提升到了理性主义经验论的高度,超越了霍布斯、洛克自然状态下的人性,但其并没有将人性的自私置于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关系中加以考察。而弗格森对自由主义者大肆渲染的自私自利的驳斥仅仅停留在了道德层面,而没有触及物质利益所导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经验主义人性论所表现出来的只是一种亚社会性,是一种先验论,与历史唯物主义所表述的具体的、现实的人性还存在着很大的距离。

二、生产关系实质蕴含社会交往关系的内涵

将社会交往关系提升到生产关系的层面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确立的标志。英国历史学家汤普森指出,社会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区别不在于生产力水平而“在于社会追求的目标和整体运转方式”*E. P. Thompson, At the Point of Decay, in E. P. Thompson & Kenneth Alasdair (eds), Out of Apathy, London: Stevens & sons Ltd. ,1960, pp.3-4.,即生产关系。在马克思看来,贯彻英国启蒙学者思想始终的经验主义思维范式之所以比其前辈更为深刻,其主要原因就在于英国启蒙学者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纳入其考察范围,使英国启蒙思想家的政治理论、经济理论、道德理论具有了社会性,已经上升到了社会交往的层面。这标志着其理论超越了先验主义经验论,达到了实证主义经验论的高度。但是,英国启蒙思想家所理解的社会交往关系仅仅停留在抽象的物质交往基础之上,而这只是一种直观的社会关系的表象,没有深入到历史的、具体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领域,更没有认识到生产关系的决定性作用。因此,英国启蒙学者的社会性维度仅仅停留在朴素、直观、抽象的层面,实证经验论无法达到对事物本质的认识。只有在唯物史观的引导下,马克思才能揭开隐藏在物质交往背后的社会交往关系的本质。

关于社会从何而来这一问题,马克思指出,人类社会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并将人类社会视为不同于自然界的客观存在。他以劳动为切入点考察了人类社会的来源,而不是像英国经验主义者们那样将社会的起源归结为某种自然因素的作用。在启蒙运动之初,社会被认为是契约的产物。洛克改变了霍布斯极具专制主义色彩的自然法概念,将自然法置于理性主义的旗帜之下。他认为每个人天生都拥有保护自身利益的权利,但在实践中个人权利常常被侵犯,因此人们需要通过订立契约将自己的一部分权力让渡于公共机构进行社会管理。洛克的社会契约论有力地打击了专制王权,但其理论的先验性溢于言表。休谟对此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认为这种契约“没有写在羊皮纸上,也没有刻写在树皮或树叶上”*[英]休谟:《休谟政治论文选》,张若衡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20页。。弗格森也指出:“没有任何体制是经协商共同议定的,也没有任何政府是计划的翻版。”*[英]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林本椿、王绍祥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3页。

与契约论不同的是,弗格森、休谟都从人的生理角度来理解社会。休谟认为,单个人是存在生理缺陷的,“人类不仅很难接近和寻找维持生活所需要的食物,或者至少需要花费劳动才可以生产出它们,并且人类为免于风雨的侵袭,还必须有衣服和房屋。虽然就仅他本身而言,在任何程度上能够适应那么多的需要方面,他既没有雄壮的身体,也没有很大的力量,也没有别的自然的才能”*[英]休谟:《人性论》,贾广来译,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4页。。而社会就是人类寻求其弥补生理缺陷的产物。而弗格森把社会视为两性结合的产物,他将家庭看成社会的基本形式,家庭建立在“两性相互吸引”的基础之上,而父母对子女的关爱形成了家庭间的“自然感情”。“作为父母——子女社会牢固关系的更深远的结果,这种本能性的依恋‘成长为习性’。习性扩展了家庭联系使之不仅包括了兄弟姐妹,而且还包括了第三代人及其旁系亲属”*[英]克里斯托弗·J·贝瑞:《苏格兰启蒙运动的社会理论》,马庆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页。。于是,父母——子女家庭社会逐渐形成原始群落,“通过小的群落偶然或被迫的聚合,大的联盟基本得以形成了”*[英]弗格森:《道德哲学原理》,孙飞宇、田耕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与上述二者不同,斯密则将目光投向了人与人之间的物品交换上。他认为人性中存在着物物交换的本能,正是这种交换的天性构成了社会的基础。值得一提的是,斯密在理解社会这一概念时引入了经济因素,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物物交换关系,而不是从朴素、直观的角度解释社会的形成。因此,斯密的经验论比其他启蒙学者更为深刻,但其与马克思的生产关系理论仍有较大出入。

在理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层面上,马克思突破经验主义将社会交往仅仅视为物物交换的界限,并由交换、分配领域转入生产领域,以生产关系为基础揭示了社会交往关系的本质。而英国启蒙思想家们只是从直观、抽象的物质层面来说明人所处的社会关系,只看到了社会交往的表面而没能触及其背后的本质。因此,英国启蒙学者们形成了一种见物不见人的社会理论,这也是经验主义所无法摆脱的弊病。

由于洛克以契约论来解释社会的形成,因此,其在理解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时必将呈现出契约的形式,这显然是先验的,不会被后世思想家所接受。在休谟的社会交往体系中,我们既可以找到经济因素,也可以找到道德因素。休谟是交换理论的开创者,他认为,国家的繁荣昌盛、黎民百姓的安居乐业都同商业贸易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休谟所谓的“交换”不是像斯密那样去说明其对于生产力的促进作用,而是将其视为提高人们生产热情的原因。因此,休谟认为是交换所唤起的人们生产的积极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而斯密则不同,他将人与人的物物交换关系视为客观性的现实存在,交换通过增加工人的劳动熟练度、缩短劳动转换过程中的时间损失、促进机器的发明这三大事实来实现生产力的激增。因此,斯密抛弃了休谟交换理论中的效用主义,将经验主义提升到了实证主义的高度。但是,斯密从人的天性中引出交换概念仍旧具有人本主义的特征。

而作为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集大成者,李嘉图去掉了斯密社会交往理论中所夹杂的最后一丝人本主义,将关注的焦点由斯密的交换领域转移到了分配领域,将经验主义彻底唯物主义化。因此,马克思赞扬说:“李嘉图的毫无顾忌不仅是科学上的诚实,而且从他的立场来说也是科学上的必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二),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25页。但是,李嘉图仅仅讨论了资本创造的财富在工资、利润、地租之间的分配问题,完全没有顾及生产产品的工人、占有资本的资本家以及靠地租为生的地主。他虽然摆脱了人本主义的束缚,但也把现实的人从其社会交往体系中彻底抹去了。见物不见人的经验主义方法论的弊端在此显现得淋漓尽致。

此外,在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关系问题上,马克思明确将市民社会视为国家存在的基础,对国家起着决定性作用。在马克思看来,市民社会在启蒙运动时期逐渐独立于政治国家是人类历史的一大进步,但他坚决反对黑格尔将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关系本末倒置的观点。而黑格尔则是继承了英国启蒙思想家将市民社会视为独立于国家的实体,但由于德国社会历史的特殊性,他在考察两者之间的逻辑关系时得出了与英国学者背道而驰的结论。早在黑格尔之前,英国启蒙学者就基于对经验事实的分析,逐渐将市民社会从政治国家中分离出来,并且主张国家的权利需要受到社会各阶层的监督与限制。但是,17世纪的英国启蒙学者“还仅仅停留在社会与国家的形式结构上,尚未能或者未完全对社会之所以先于国家或外于国家的内在规定性做出明确的学理说明,更没有对社会与国家相互关系做出有实践根据的说明”*[英]J.C.亚历山大、邓正来编:《国家与市民社会》,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84页。。

第一个从学理上明确区分市民社会和国家的正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其市民社会思想源于英国启蒙学者的思想,特别是弗格森的“文明社会”理论。他继承了弗格森将“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组织形式,也继承了弗格森对市民社会本身的反思性批判。“市民社会在这些对立中以及它们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既提供了荒淫和贫困的景象,也提供了为两者所共同的生理和伦理上蜕化的景象。”*[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99页。市民社会折射出公利与私利的对立,是人们为一己之私相互争夺的战场。由此,他认为市民既丧失了家庭中的传统伦理,又具有盲目的机械的导向性,无法克服自身的缺陷。因此,黑格尔认为正是由于市民社会无力解决自身内部的矛盾冲突,因此需要一个“伦理理念的现实”和“绝对自在自为的理性”且垄断一切道义资源的最高公共机构——国家,以实现对市民社会本身的超越,达到保护市民社会的目的。他认为国家有权对市民社会内部所表现出的不平等、不正义行为进行有效的干预。这一切最终导致黑格尔得出了国家决定市民社会的结论。英国新马克思主义者柯亨认为,社会主义的要义就是将“共同体扩展到整个经济生活领域”*G. A. Cohen, Back to Socialist Basics, in Jane Franklin (ed), Equality, London: Institute for Public Policy Research, 1997, p.37.而不是止步于政治领域。黑格尔的国家仅仅被赋予了政治共同体的含义,是独立于经济生活之外的抽象实体,因此被马克思称为“虚幻的共同体”。

与黑格尔不同的是,英国启蒙思想家并不把国家看成道德完满的实体,甚至对国家充满了不信任。休谟就曾多次提醒人们应对政府行使职权时刻保持警惕。他提出由于人的利己本性,就必须要防范政府走向独裁专制的危险。于是,他把每一位政府成员都视为无赖之徒,呼吁公众对其提高警惕,认为政府的行为不能违反宪法,强调建立法治政府,即自由主义所谓的有限政府。斯密也明确指出需要对国家权力进行限制。他提出国家只有三个职责需要履行:保护国家免受入侵、维护个人合法权益、建立并维护公共机构和公共设施。与此同时,英国启蒙思想家也不像黑格尔那样认为市民社会在道德伦理上是不能自足的。在如何权衡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的关系时,他们分别给出了各自的答案。休谟指出个人追求一己之私并不是没有限度的,这种行为必须以不影响他人利益为前提。他坚信只要在正义之法的保障下,个人利益的实现就可以促成公共利益的实现。斯密则寄希望于“无形的手”,使得公利与私利能够达成一致。在他看来,在人类交往天性的驱使之下,人们在追求私利的同时能够无意识地、自发地实现公利,从而维护社会秩序的正常运转。

事实上,几乎所有英国启蒙思想家都认识到了市民社会对国家的决定性作用。洛克就已经明确提出社会先于国家的观点。他认为政府是一种人为创造的,是通过社会成员缔结契约、自愿让渡一部分权力组建公共管理机构形成的。而随后的苏格兰低地学者休谟、斯密抛弃了洛克仅仅用契约阐述社会和国家之间关系的先验观点,从经验事实出发,进一步论证了市民社会对国家的决定性作用。休谟从道德的角度来阐述政府的形成,认为政府存在的唯一职能就是执行正义之法。而斯密则是通过对财产权的考察来说明政府的由来,明确了经济因素对政治因素的决定性作用。而作为苏格兰高地学者的弗格森在其代表作《文明社会史论》中,通过对“文明社会”的分析,系统地阐述了其市民社会思想。在这部著作中弗格森亦表现出类似于斯密、休谟的倾向,他敏锐地察觉到:“每个社会中都有一种非正式的等级制度,独立于正规的国家权力机构,而且往往和政体是相悖的。人民大众成了一个派别,他们的联合是最有把握获得统治权的途径。”*[英]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林本椿、王绍祥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152页。显然,黑格尔背弃了英国启蒙思想家们的经验主义思维范式,取而代之的则是国家意志决定论,与霍布斯所宣扬的君权至上论颇为相似,其实质就是为封建专制主义辩护。

在马克思的社会交往关系理论中,他用生产关系来阐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马克思指出,生产关系就是建立在人类物质生产过程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生产关系在一切社会关系中起着支配作用。在生产关系中,马克思格外强调了人在生产领域中的相互关系,并指出交换领域与分配领域所体现的交往关系都是受生产领域交往关系支配的。交换关系与分配关系只是生产关系的次要方面,并不起主导作用,并不能反映出生产者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只有从生产领域考察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关系才能正确地揭示出阶级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剥削与被剥削关系。因此,马克思的生产关系理论超越了经验主义将社会交往关系局限于人与人之间的物质交换与分配,达到了对社会交往关系的本质认识。其具体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马克思在理解社会来源问题时引入了生产关系概念,指出:“生产关系总合起来就构成所谓社会关系,构成所谓社会。”*《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24页。他用物质生产过程中所体现出的个体之间的交往活动来说明社会的起源,即从劳动的角度来认识社会。他认为人类通过劳动创造了人类自身,创造了人类社会。洛克的社会契约论无法从客观层面上说明社会的来源,而休谟、弗格森将社会的起源归因于人类的生理因素,只看到了人的自然属性,忽视了社会的有机整体性。斯密虽然关注了人的社会属性,触及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其只是止步于人与人之间的物物交换关系,并没有触及到社会关系的本质。况且,斯密是从交换天性角度来解释社会的起源,带有浓重的假设意味,具有明显的先验性。除此以外,马克思的社会起源说还体现着辩证法的精髓:既从物质生产实践角度说明了社会是无数个体劳动的产物,又指出社会作为一个共同体也影响着个体各方面的发展,即人也是社会的产物。

第二,马克思将考察的对象由交换领域、分配领域转向生产领域,阐明了生产对交换、分配的决定性作用,而交换、分配只是生产结果的反映。无论是休谟、斯密还是李嘉图,他们都没有意识到生产在商品流通过程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孰不知没有生产就不会有交换和分配。因此,马克思引入生产关系这一概念来解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的思维逻辑呈现出从沿用斯密、李嘉图的经验主义到逐步扬弃经验主义,最后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历程。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基本上站在了斯密的经验实证主义的立场上,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地视作资本与劳动在货币基础上的交换关系。从马克思这一时期的思想来看,其只是在物质层面上来理解资本、货币、劳动等社会要素,没有深入到具体的现实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更没有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推进到社会的生产领域。具体来说,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笔记本Ⅰ中,马克思沿着斯密的思路分别讨论了“工资”、“资本的利润”、“地租”三大要素,只是看到了三者的物质形式,没能看到其具体的社会历史形式。如果要说这一时期马克思的思想超越斯密的方面,那就是马克思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即斯密为资产阶级统治合法性极力辩护的对立面,意识到了交换关系表现出来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除此以外,与斯密只关注分工推动生产力发展的积极因素不同,马克思看到了分工导致人异化的事实。但是,此时马克思的目光还没有转移到生产领域,只是从交换中量的不平等和资本主义社会人性的缺失来分析阶级矛盾,这导致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批判只能止步于人本主义与经验主义的层面。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初步形成了生产力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但是他此时所理解的生产关系和唯物史观下的生产关系还有一定的区别。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把物质生产过程描述为:“既是人类生活的物质生存条件的生产过程,又是一个在历史上经济上独特的生产关系中进行的过程,是生产和再生产着这些生产关系本身,因而生产和再生产着这个过程的承担者、他们的物质生存条件和他们的互相关系即他们的一定的社会经济形式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下),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925页。纵观《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对社会交往关系的理解仅仅局限于物质生存条件的生产与再生产这一个维度,而忽视了生产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这个维度。因此,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理解的生产关系只是延续了斯密、李嘉图建立在经验论基础之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此时的马克思并没有真正触及到生产领域,其思路只是停留在斯密和李嘉图的交换领域和分配领域。因此,经验主义的方法论只能认识到社会关系的表象,要想达到对社会关系本质的理解就必须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做的那样,采用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来研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本质。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政治经济学置于生产关系中进行考察,标志着其唯物史观达到成熟。他深刻地认识到了雇佣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的事实,将劳动力与劳动进行了区分。马克思摒弃了斯密将资本视为劳动积累的观点,认识到了资本的本质是社会关系。剩余价值的发现使马克思深刻地认识到:“所有经济学家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不是就剩余价值的纯粹形式,不是就剩余价值本身,而是就利润和地租这些特殊形式来考察剩余价值。”*《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一),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页。《资本论》的完成意味着马克思彻底摒弃了斯密、李嘉图经验主义的方法论,达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高度。

第三,马克思不仅正确把握了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的相互关系,而且还触及到了市民社会的根基,揭示了社会基本矛盾,确立了其唯物史观思想。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对黑格尔关于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决定论进行拨乱反正,指出:“实际上,家庭和市民社会是国家的前提,它们才是真正的活动者;而思辨思维却把这一切头足倒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51页。由此,马克思坚持了英国启蒙学者“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主张,但是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论断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触及到了市民社会的生产领域,用“生产关系”取代了“市民社会”,这是英国启蒙学者所无法比拟的。马克思在转向对英国政治经济学批判后,其市民社会思想开始向唯物史观迈进。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将市民社会视为交往形式,已经初步具有了资产阶级社会经济基础的意义。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阐明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关系,用“生产关系”这一概念取代了“社会交往形式”,其市民社会思想提升到了唯物史观的高度。《共产党宣言》首次完整表述了马克思唯物史观思想,并将其与工人运动现实相结合,充分体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与实践统一、实践与革命统一的优越性。

三、阶级矛盾是社会关系的内核

马克思的社会冲突理论准确地揭示出了阶级产生的根源与阶级斗争的实质,并且说明了国家的起源。在此基础上,他还分析了阶级斗争的历史作用,探讨了社会冲突的历史发展趋势,并预言了阶级矛盾将在共产主义社会得到根本性的解决。早在马克思之前,英国的启蒙学者就已经关注到了英国在现代性进程中的矛盾与负面效应,特别是社会内部各阶层间的相互冲突。英国新马克思主义者佩里·安德森指出:“作为共同经验(继承的或共享的)结果,当某些人们感到和表述他们之间的利益身份,并且感到和表述他们与其他人的利益身份不同(通常是对立)时,阶级就产生了。”*Perry Anderson, Arguments within English Marxism, London: Verso, p.30.休谟、斯密、李嘉图等自由主义者意识到了分工、财富分配不均等引起的社会内部各阶层的矛盾与冲突。而别具一格的弗格森在《文明社会史论》中对英国现代性社会的批判,更使他赢得了社会冲突理论奠基人的殊荣。虽然英国启蒙学者们只是站在经验主义的高度直观地看到了由于物质利益的冲突而引起的社会矛盾而未深入到物质利益背后所反映出的阶级冲突层面,但是启蒙精神中所蕴含的自我反思的特质对日后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分工是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考察的核心,取决于生产力发展的程度。分工在阶级社会中表现为不从事直接生产的脑力劳动者与从事实际生产的体力劳动者之间的冲突。马克思指出,分工在资本主义社会对工人阶级造成的损害其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不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英国启蒙思想家们也意识到了分工在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同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并将其看作是生产力发展自身所带来的后果,忽视了分工背后所隐藏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而经验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区别就在于缺乏“由表及里”的思维逻辑。

斯密认为社会分工程度是衡量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尺度,分工越细致表明社会越发达,而工人所从事的劳动就越单一。他将身处商业时代的人与身处前商业时代的人进行对比:商业时代的人如果一生被束缚于手工工场内只从事几个简单的动作,他就会失去理解力、创造力以及无法找到解决困难的对策;而在狩猎、放牧的野蛮社会,每个人都要从事各式各样的工作,因此人们潜在的创造力得到了激发,人的思想更加积极向上。在斯密看来,这种弊端是微不足道的,是社会进步所不可避免,并且可以通过教育得到解决。他将现代性社会过程中所出现的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工视为合理的,进而承认了脑力劳动者对体力劳动者的剥削是合理的。因此,富人与穷人在教育资源的分配上所表现出来的不均衡也是理所当然的。斯密认为:“某些富有阶层的人一生中大多数时间所从事的职业也不像寻常百姓所从事的职业那样简单和单调,它们差不多全都非常复杂。”“他们更多的是用脑,而不是用手。”*[英]亚当·斯密:《国富论》,张晓林、王帆译,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87页。因此,从事脑力劳动的富人应比从事体力劳动的穷人享有更多更优质的教育资源。而对于广大劳动者来说,“最基本的教育——读、写、算——还是能够在生活的早期得到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是有机会受到基本的训练的,让他们能够适应最下层的生活”*[英]亚当·斯密:《国富论》,张晓林、王帆译,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87页。。

在对分工弊端的分析上,马克思更赞赏弗格森,将其视为斯密的老师,甚至认为斯密的很多论断都是抄袭其老师弗格森的。与斯密仅仅将现代社会分工视为提高生产率的手段不同的是,弗格森看到了分工在促进商业社会进步的同时蕴含着潜在的危险。在他看来,现代商业技艺的划分导致了“制造业最繁荣昌盛地方的人们最不注重思考,而且不花力气去想象,只是把车间看成是一台由人做零部件的发动机”*[英]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林本椿、王绍祥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4页。。弗格森认为分工虽然可以提高技艺,有利于国家经济的发展,但是人类从事专一的工作使得人们无法发挥想象的空间,导致人们远离共同体生活,变得越来越个体化,从而破坏了作为人类联盟的纽带。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在批判蒲鲁东庸俗粗陋的分工理论时,多次引用了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的经典论断。在马克思看来,弗格森已经意识到了分工导致人的劳动与人自身发生异化的现实。通过弗格森对分工弊端的分析,马克思清醒地察觉到:“工场手工业分工的产物,就是物质生产过程的智力作为别人的财产和统治工人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92页。建立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之上的劳动分工是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的切入点,弗格森的这一启发增进了马克思对异化问题的认识。但是,马克思也指出,弗格森只是从职业的层面来阐述分工的弊端,没有看到因分工而引起的社会变革,更不可能从劳资关系中去揭示分工的实质。

在阶级冲突的理解上,马克思不仅仅看到了相互对抗的阶级之间的物质利益冲突,而且在此基础上指明了阶级斗争根源于生产资料的私有制,进而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性。相比之下,英国学者只是从经验主义出发,意识到了社会各阶层因在财富分配上的不均衡而产生的矛盾,其阶级冲突理论只是停留在物质利益层面,是一种典型的见物不见人的思维范式。例如,斯密仅仅从拥有财富的多寡出发,将他所谓的现代商业社会内部的矛盾冲突简单地归结为穷人与富人的对抗。事实上,斯密并没有将社会内部群体的彼此对抗提升到“阶级”的层面,而只是停留于“阶层”的水平。而斯密所谓的穷人与富人只是在财富层面上的两类不同的“阶层”,而不是从生产关系层面将其理解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大阶级的斗争。而弗格森则是将阶级斗争视为道德上的冲突,彻底脱离了物质利益,只是看到了社会各集团之间意识形态上的矛盾。他认为引发阶级冲突的主要病根在于现代商业社会的追名逐利致使美德与勇气缺失。

而真正从“阶级”这一概念来理解社会冲突的是李嘉图,虽然李嘉图对经济问题的考察同斯密一样都是从工资、利润、地租展开的,但是他触及到了工人、资本家、封建地主这三大阶级在财富分配方面的冲突。而斯密只是站在人本主义的立场上无法真实地描绘三者之间的关系。故而,斯密只能依靠想象与假设来自圆其说。例如,斯密将人类所处的物质世界设想成普遍丰裕的,并将其归因于自然女神的恩赐;斯密的理论建立于经济人假设之上,因此他所理解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是自主、独立的经济主体之间的关系。斯密的理论实质上是为资产阶级的合法性辩护。而李嘉图从经验现实出发,断定物质世界不可能是普遍丰裕的而是普遍稀缺的。他从财富分配入手所理解的工资、利润、地租三大形态所对应的社会关系是客观现实的。因此,马克思称赞李嘉图触及到了“资产阶级制度的生理学——对这个制度的内在有机联系和生活过程的理解——的基础、出发点”,“并说明了阶级之间的经济对立——正如内在联系所表现的那样,——这样一来,在政治经济学中,历史发展过程的根源被抓住了,并且被揭示出来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二),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83页。而李嘉图的问题在于,他不从社会历史角度来理解社会冲突的内涵,其社会冲突理论只是关注了工资、利润、地租分配的量的关系,而没有关注三大形态背后人的质的关系。因此,他的社会冲突理论依旧没能形成对社会关系的本质性的理解,无法揭示理解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原理,只能止步于基于经验之上的物质层面视角来分析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其结果必然是与其好友马尔萨斯一样陷入悲观主义的境地。

马克思的阶级理论与英国启蒙思想家有着不解之缘,他谦虚地说:“无论是发现现代社会中有阶级的存在或发现各阶级间的斗争,都不是我的功劳。在我以前很久,资产阶级的历史学家就已叙述过阶级斗争的历史发展,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也已对各个阶层做过经济上的分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2页。马克思阶级思想也曾经一度受到斯密、李嘉图、弗格森等英国启蒙学者的经验主义影响,只是从交换、分配角度将社会各阶层的冲突肤浅地理解成物质层面的矛盾,尚未涉足生产领域。只有当马克思的目光由交换领域、分配领域转移至生产领域时,才能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理论来科学地把握阶级冲突的内核。于是,马克思针对英国启蒙学者以财富分配来理解社会冲突进行了深刻的批判:“‘粗俗的’人的理智把阶级差别变成了‘钱包大小的差别’,把阶级矛盾变成了‘各行业之间的争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343页。生产资料私有制是阶级产生的基础,是特定时代生产关系的产物,而生产关系是由生产力所决定的,因此,生产力发展到什么样的水平就会产生与之相对应的生产关系,进而就会形成与之相符合的阶级关系。由此,马克思具体分析了不同时代的阶级关系:例如,以“手推磨”为生产工具的封建时代所对应的是地主与农民之间的阶级斗争;而以“机器磨”为生产工具的资本主义的社会,阶级关系表现为雇佣劳动与资本的矛盾,将其人格化就是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矛盾。从而,马克思将其阶级理论由经验主义上升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克服了经验主义只能看到事物的表现而无法达到对事物本质认识的弊病。

此外,马克思还批判了英国启蒙学者把现代性社会发展过程中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冲突归因于生产力自身发展结果的观点。他们把类似于工人的无知与愚钝、社会道德的缺失、社会资源的分配不公视为技术进步本身给社会带来的弊端。因此,英国启蒙学者们将这种由技术变革引起的社会内部冲突视为“自然规律”,这导致他们仅仅从外部原因入手去寻找解决社会内部矛盾的方案,而不是从社会制度上去探寻技术异化的根源。例如,斯密提出用教育来弥补工人缺陷的方案只是为了提高工人的工作技能,使其能够更好地适应技术变革,为工场主创造财富。而弗格森则将改变现状的希望寄托在了精神上,仅以美德和勇气来唤醒人们的良知在那个年代是不可能的。

海德格尔指出:“唯物主义的本质隐藏于技术的本质之中。”*[德]海德格尔:《路标》,孙兴周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401页。在马克思看来,技术只是一种以生产需要为表现形式的经济活动,体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对客观物质世界的一种规律性的认识,并不是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反映。因此,从技术本身来说,它是不具有阶级性的。技术的进步之所以会导致社会内部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其主要原因就是技术的资本主义运用,即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特定历史形态中所表现出的劳动的异化、机器同人的异化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异化。例如,机器的发明与使用本应该减轻劳动者在工作中的负担,但是,“这也决不是资本主义使用机器的目的……机器是要使商品便宜,是要缩短工人为自己花费的工作日部分,以便延长他无偿地给予资本家的工作日部分。机器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7页。。机器大生产原本应该改善人们的生活品质,但是,在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现状》一文中,事实却恰恰相反。机器非但没有加强社会内部的凝聚力,反而产生了激化阶级矛盾的离心力。工人通过破坏机器来宣泄心中的不满,而资本家却通过研发新机器来威胁工人的生存。对此,马克思指出:“人的最终的解放是生产力的解放,人的异化的克服是对所有导致其产生的条件的克服;把属于人的一切最终还给人本身,是以全面消除那些制约这种‘还给’的因素为转移的,而消除的动力基础是高度发展了的技术或工业为基础的社会生产力。”*乔瑞金:《马克思技术哲学纲要》,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页。因此,克服异化的本质力量还是要依靠生产力本身的发展来实现,依靠技术的自我发育、自我完善来实现。

四、唯物史观是对英国实践和启蒙思想的跨越

恩格斯指出,唯物史观是马克思毕生的两个重大发现之一,它终结了马克思之前哲学的唯心主义历史观,阐明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而英国哲学所特有的历史维度给予了马克思以灵感,是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的重要理论来源。纵观英国启蒙学者们的思想体系,我们可以发现,几乎每一位思想家的体系中都可以找出一条历史主义的线索。他们除了对自己身处的工业文明时代进行考察外,也对前工业文明时代进行了考察,例如,休谟对古代亚洲、美洲文明的论述;斯密将人类历史分为狩猎社会、游牧社会、农耕社会和商业社会四个阶段;弗格森也认为人类经历了史前社会、野蛮社会、文明社会三个历史时期。英国的启蒙学者们通过对人类社会各个时期的考察分析,试图探寻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的奥秘,并对此有着各自独特的见解。但是,由于历史的局限性以及经验主义方法论的缺陷,英国启蒙思想家基于经验的历史观并未揭示出历史的真谛,但其折射出的历史主义方法论无疑给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以重大启示。

首先,马克思抓住了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关系即生产关系来探究社会各要素之间的关系,并明确指出了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是构成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层建筑的基础。英国启蒙思想家们致力于探寻经济、政治、道德等社会要素之间的关系。他们通过分析这些要素在人类历史不同时期所扮演的不同角色,来考察这些社会要素对人类社会历史进程所起的作用,以此来解释人类历史的发展脉络。但是,英国启蒙思想家们并没有深入市民社会的内部,无法找到市民社会对国家起决定作用的根源,其经验主义的思维范式仅仅从物质层面来理解上层建筑的起源,只是粗浅地意识到了物质利益对社会政治领域所起的决定性作用。

斯密提出的社会发展四阶段理论其实就是在论证经济因素对政治因素的决定性关系,特别是财产权对政权的决定性影响。他通过将狩猎时代与游牧时代进行比较,考察了人类等级制度的形成过程。他认为等级制度的确立主要依据以下四种优势:第一,体力与脑力上的优势;第二,年龄上的优势;第三,财富的优势;第四,出生的优势。在上述四种优势中,斯密更倾向于把财富的优势和出生的优势作为影响等级秩序的决定性优势,尤其是作为出生优势前提的财富优势。在他看来,体力脑力的优势与年龄的优势只适用于个体之间财富平等的狩猎社会,是狩猎社会即前文明时代的准则。斯密认为判断人类是否进入文明社会的依据就是财产所有权观念的形成,可见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私有制是国家政权产生的根源。而出生的优势则是财富优势在一代又一代人中的延续。由上述分析可知,斯密已经从财产权角度论证了经济因素对政治因素的决定性作用。但是他所关注的财产权只是反映了建立在财富基础之上的抽象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穷人与富人的关系,而远非马克思生产关系理论中现实的、具体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以斯密为例,我们从中可以发现:并不是只要以经济因素来考察社会历史的思想就一定是历史唯物主义。经验主义的历史观与唯物史观是有质的区别的。

与斯密相比,弗格森在其代表作《文明社会史论》中已经提到了“基础”、“上层建筑”的概念。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观点的雏形来自于弗格森,但这至少说明弗格森在历史观的考察上比其前辈们有了新的突破。弗格森在提到法律的有效性时写道:“事实已证明这两国都是伟大的立法者。前者为欧洲大陆留下了其民法的基础和大部分上层建筑。后者在其岛国内将法律的权威性和法制臻至完美,达到了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英]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林本椿、王绍祥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6-187页。很显然,在此“基础”被视为法律,而“上层建筑”则指的是政治制度。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弗格森所说的美德、法律、政治制度都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属于政治上层建筑,而美德则属于思想上层建筑。因此,他所使用的“基础”与“上层建筑”这一对概念只是试图说明上层建筑内部各部分之间的关系。

此外,弗格森在批判商业社会唯利是图的腐化风气时,又一次提到了“基础”与“上层建筑”。“繁荣昌盛的国家渴望进入这一境界并已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了这一境界。在这一境界中,已经确立了安全基础的人类,开始着手建立一种在他们看来是合适的上层建筑。”*[英]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林本椿、王绍祥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211页。上文的“民法基础”转变为了“安全基础”,所谓“安全基础”,弗格森在这里指的是国家消除内忧外患之后的相对和平稳定的社会环境。而“上层建筑”在此也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泛指文明社会的社会风尚,在此处弗格森特指商业社会的社会风尚,或者我们可以将其进一步引申为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

比较这两处引文,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弗格森所谓的“上层建筑”更接近于马克思唯物史观中的“上层建筑”,而且这两个“上层建筑”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前者只是泛指国家的政治制度,后者已经带有明显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韵味,更为深刻。而在“基础”方面,弗格森对此却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显然,在马克思看来,法律与相对平稳的社会环境都不可能成为决定“上层建筑”的“基础”。

其次,马克思指出,社会基本矛盾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并以此说明了社会形态演变的本质原因。虽然英国启蒙学者坚信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一个由低级形态向高级形态逐步迈进的过程,整体上表现出进步的趋势,但是,对于这一结论的解释却使得信奉经验主义的英国启蒙思想家们的理论显得力不从心。原因在于:英国启蒙学者在研究社会历史过程中,只是在某个特定的人类社会历史形态内部进行考察,忽视了不同人类社会形态之间的相互关系。因此,英国启蒙学者对社会历史的研究是孤立的、抽象的,是一种静态的历史观。其最主要的体现就在于,他们无法解释一种社会形态向另一种社会形态转变的真正原因,只能将此置于外因的影响之下而不是从社会内部矛盾来加以分析。这也是经验历史主义所无法突破的瓶颈。在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将人类社会历史的进步归因于神的恩赐。

例如,在斯密的“四阶段”理论中,他阐明了私有制对社会上层建筑的决定性关系,只是看到了财产在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分配不均,但没有从生产关系上分析富人与穷人之间的阶级矛盾。由于斯密将人性视为既定的、恒常的,这势必导致主体的实践也是既定的、恒常的,故而主体无法在改造客观世界中完善自我,这种实践也无法实现主客体的统一。在这种思路下,历史被分割为一个一个的质点而不是一条首尾相接的线。这最终导致斯密不得不在社会历史外部来寻找答案,用战争来解释社会形态的演变。

再比如,弗格森将推动社会历史进程的原动力归结为是上帝的杰作。在他看来,上帝是万物的本源,也是所有人类一切行为的终极因。不仅如此,弗格森赋予了上帝“善”的属性*Adam Ferguson, Principles of Mor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New York: AMS Press, 1792, p.155.。善“是万物的创造者与持有者的属性”,善“确立他们得以生存的秩序”。*[英]弗格森:《道德哲学原理》,孙飞宇、田耕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页。因此,正是上帝“善”的属性在整体趋势上促使了人类社会的向前发展。根据这一属性,人类社会的进步就是不断向道德的致高点——“善”的迈进,即人类社会的进程遵循由低到高的道德秩序。从神学目的论的角度看,人类社会又不是自发的而是处处都显现出上帝设计的印记。在弗格森的心目中,上帝只是给人类社会的活动限定了一个总的框架,而不干预人类具体的世俗生活,因此人类社会在这一框架下享有对各种不同的可能进行选择的余地。总的来看,弗格森将社会历史运动描述为合神学规律性与合神学目的性的统一,由此陷入了神秘主义的漩涡。

最后,质量互变规律是马克思哲学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揭示了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而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正是这一规律的具体表现。英国启蒙学者仅仅看到了采取分工合作与简单机械给生产力带来的量的激增而忽视了生产力的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的质变。这就导致了他们把商业社会,即资本主义社会,当作人类社会的最后存在形态。

几乎所有的英国启蒙思想家都是资本主义终结论的有力支持者。休谟认为人类在前商业社会从事的农耕、畜牧等生产活动由于技术的不发达而不能够生产出可供交换的剩余物品。而只有在制造业发达的商业社会才能生产出更多的剩余物品用于交换,而交换能够激发人生产的无限热情。斯密则认为所谓历史是特指商业社会以前的人类发展史,而商业社会是历史的终结点。人类将在交换天性的引领下实现普遍富裕。弗格森虽然在《文明社会史论》中表现出了对文明社会的忧虑,但是他只是强调文明社会在道德层面的缺失并没有否定文明社会相比以前的社会在物质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事实上,他所要表达的只是在文明社会内部寻求道德改良这一救世良方的迫切愿望。而李嘉图虽然看到工资、利润、地租之间在数量上的相互对立,但他悲观地认为这一切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所无法改变的,并将其视为发展生产力所不可避免的代价。

在面对生产力发展所引起的社会矛盾时,斯密的乐观主义与李嘉图的悲观主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斯密的体系中,生产力的发展不仅能够解决穷人与富人之间的争执,而且还可以使每个社会阶层都富裕起来。他天真地认为生产力的发展能够增加劳动者的报酬,使其子女得到良好的供应,促进了人口的增长,进而带动下层劳动人民富裕起来。斯密还强调,劳动者对雇主的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也是不可能成功的。“法律以及政府机关最起码是不禁止他们的联合,却禁止工人的联合”;“从长远利益来说,雇主需要劳动者的程度,也许和劳动者需要雇主的程度相同,但雇主的需要没有劳动者那样迫切”。所以,斯密认为,“工人们从这样喧嚣联合的行为当中很少获得什么好处”。*[英]亚当·斯密:《国富论》,张晓林、王帆译,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4页。显然,斯密的理论更加偏袒富人,为资产阶级辩护。而李嘉图没有像斯密那样仅仅把社会阶层的矛盾视为穷人与富人的对抗,而是看到了工人、资本家、地主因在工资、利润、地租上的分配不均而产生的相互矛盾。虽然李嘉图已经意识到了“以机器代替人类劳动的结果,常常有害于劳动阶级”*[英]大卫·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税赋原理》,郭大力、王亚南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28页。,但是他认为这是生产力进步的代价,从而否定了工人阶级改善生活的可能性。对此,马克思批判道:“李嘉图,终于有意识地把阶级利益的对立、工资和利润的对立、利润和地租的对立当做他的研究的出发点,因为他天真地把这种对立看做社会的自然规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由此可见,经验主义的方法论是无法理解质与量这对可以相互转变的范畴的。

柯亨指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或许是几种东西,但是把社会历史解释为物质的发展,肯定是其中之一。”*G. A. Cohen, Karl Marx’s Theory of Histo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98.只有马克思将唯物主义延伸到了历史观上,将唯物主义贯彻到底。经验主义熏陶下的英国启蒙思想家们已经具备了唯物主义的思想特质。他们以经验事实为依据建立了各自的思想体系,挣脱了中世纪封建教会神秘主义先验论的思想禁锢,形成了与之相比更为科学的世界观。但是,由于客观历史条件的限制,英国启蒙学者的经验主义历史观无法正确地认识人类社会发展的本质,只是从外因入手来考察过去的历史,并且把历史发展的原动力归结为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因此,他们的唯物主义在历史观问题上终结了,最终陷入了唯心主义漩涡。马克思则致力于从社会内部着手来分析研究人类历史的演变过程,突破了英国启蒙学者的经验主义外因说。他从生产力角度考察以往的社会形态,并从现实的具体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关系入手,阐明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关系,得出了社会基本矛盾推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结论。

其一,马克思在社会历史研究中引入了质量互变规律,以社会基本矛盾为基础,动态地展示了人类历史的演变过程。英国启蒙思想家之所以将资本主义社会视为人类社会的终极形态,其主要原因就是仅仅看到了生产力在创造更加丰裕的物质世界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忽视了生产力还拥有改变人与人之间经济关系的效力。而这将会使人类当下所处的社会形态发生质的变化,即新社会代替旧社会。在英国启蒙学者的思想体系中,量变与质变被彻底分割了。他们将量变视为永恒的,而质变对他们而言却是不存在的。而社会基本矛盾所引起的社会形态的更替反映的就是量变积累达到质变的这一过程。

柯亨指出:“生产力与经济结构的概念不仅是用来表达一种解读,而且是准备作为一种历史理论的最重要的概念。”*G. A. Cohen, Karl Marx’s Theory of Histo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7.马克思创立的唯物史观是以生产力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为基础的,克服了英国启蒙学者静态历史观的局限性。马克思改造了斯密的“四阶段”理论,将斯密的“狩猎社会”、“游牧社会”、“农耕社会”、“商业社会”改造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目的是为了突出每个社会形态中的阶级矛盾性。此外,马克思还外加了“共产主义社会”,这表明建立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矛盾之上的资本主义社会不是历史的终结点。由此,马克思以阶级斗争为线索,用社会基本矛盾来解释人类社会形态的演变,并将其视为推动历史前进的根本动力。

恩格斯指出:“纯粹的量的分割是有一个极限的,到了这个极限它就转化为质的差别。”*《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6页。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所能容纳的生产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其已经从作为扬弃封建社会的动力转变为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阻力。而资本家与无产阶级日益激化的社会矛盾已经预示着社会革命即将到来,无产阶级专政的公有制社会形态将取代资产阶级私有制的时代。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力量的无限增大已经蕴含着发生质变的可能性:“资本的限制就在于:这一切发展都是对立地进行的……但是这种对立的形式本身是暂时的,它产生出消灭它自身的现实条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40-541页。;“从现实性来看财富的发展只存在于这种对立之中;从可能性来看,财富的发展正是扬弃这种对立的可能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80页。因此,汤普森指出:“资本主义的发展在实现‘人类的本性’方面已经明显地显露出它的局限性,因此必须通过革命来超越这种局限性,这只能是社会主义的逻辑。”*E. P. Thompson, The Poverty of Theory and Other Essays .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78, p.357.马克思坚信,随着生产力的量的激增,必将引起生产关系的改变,而社会革命最终将使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发生质变,资本主义终结论的神话将被社会主义打破。

其二,在考察上层建筑存在的基础时,马克思克服了经验主义者脱离社会关系本质而无法从市民社会的内部来探寻政治国家根基的形而上学性,明确指出了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是一切上层建筑存在的基础。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明确的阐述:“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8页。由此,马克思找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基础”的真正含义,即资本主义私有制。由此,他正确地诠释了经济、政治、道德等社会要素之间的关系及其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中所起的作用,达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

其三,马克思认为社会历史的演进既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的体现,也是人类主观能动性的体现。所谓客观规律指的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社会基本矛盾;而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人是指,“在社会历史领域内进行活动的,具有意识的、经过思虑的或凭激情行动的、追求某种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没有自觉的意图,没有预期的目的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47页。。因此社会历史是一个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过程。而任何民族的发展都必须受到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制约,因此必须经历由低级社会形态向高级社会形态演变的过程,因此具有一致性。但是,在生产力发展水平所允许的范围内,各民族根据自身要求有可以选择不同的社会交往制度的余地。因此,不同民族的发展又呈现出复杂性。于是,社会历史的演进又包含着统一性与多样性。

此外,在马克思看来,人是时代的产物。因此,任何人的思想意识都会受到特定历史条件的制约,表现为历史的局限性。从英国启蒙思想家所处的社会背景来看,当时的英国正处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时期。因此,英国启蒙思想家作为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其首要历史使命就是反对封建主义,为资产阶级的合法性做辩护,为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在英国的全面建立开辟道路。况且,英国启蒙思想家身处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初期,工场手工业仍是当时最主要的生产形式,机器大工业中的雇佣劳动与资本之间的矛盾尚不凸显,工人与资本家的对抗还没有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因而两者之间的对抗并不激烈。由此可见,经验主义无法突破历史的局限,也无法正确认识人类社会的发展史。

五、结语

马克思指出:“在法国和英国行将完结的事物,在德国才刚刚开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确实,德国落后的社会制度与社会生产力导致德国尚未步入资本主义现代性社会的行列。当英法学者开始关注社会现实,特别是英国启蒙学者对“英国实践”进行经验主义式的分析时,德国思想界仍旧未能走出宗教的阴霾。因此,马克思必须“跳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藩篱,到人类生产劳动史和生产资料积累过程中最富有意义的地方去寻找理解哲学本质的真谛。”*乔瑞金:《试论跨越“英国实践”的马克思哲学》,《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学版)》2017年第3期,第2页。只有英国工业革命的“实践”与经验主义式的英国启蒙哲学,才能为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提供历史素材与理论依据。马克思所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正是基于英国启蒙思想家们对“英国实践”经验事实的分析,从斯密人本主义经验论的信徒,到李嘉图见物不见人的彻底经验论的追随者,最终蜕变为立足于生产关系的经验主义批判者,实现了对经验主义的超越。可以说,经验主义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雏形。经验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最大差别就在于:经验主义只能认识事物的表面现象,无法达到对事物本质性的认识,只是完成了感性经验到抽象理论的飞跃;而历史唯物主义则是对经验主义方法论的扬弃与超越,完成了抽象理论到思维具体的飞跃,体现了从感性具体到理性抽象再到思维具体的认识过程。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揭示了“英国实践”的危机根源,而且为解决“英国实践”危机指明了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现实路径。

首先,马克思的学说是关于人解放的学说,因此人在马克思思想中占有着崇高的地位。他将人的本质理解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完成了从抽象的人到现实的人的转变,克服了经验主义脱离现实具体的社会关系而空谈人性的局限性,为其人学理论奠定了基础。马克思指出,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人类将创造出更为丰富的社会关系以克服在“英国实践”中技术贬低人价值的困境,最终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马克思的人性思想不仅确立了以人为本的科学社会发展理念,还为培育社会主义时代新人指明了方向。

其次,生产关系理论的确立标志着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由萌芽阶段走向成熟阶段,揭示了隐藏在物质利益背后的社会关系的本质,突破了经验主义见物不见人的思维范式,为破解“英国实践”危机找到了出路。生产关系理论剖析了社会交往关系的组织结构,明确了经济交往关系对政治交往关系与精神交往关系的决定性作用,从而正确地解释了社会与国家的起源,触及到了政治国家赖以生存的基础。生产关系理论抓住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残酷剥削劳动人民的非人道主义行径。马克思的生产关系理论有助于我国进行深化经济体制改革,使之能够适应瞬息万变的国际经济形势。

再次,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明确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阶级的斗争对象和目标,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分工的剥削特质。马克思以特定社会的生产关系为基础而不是仅仅止步于社会各阶层的物质利益冲突,阐明了阶级产生的根源,并指明了阶级斗争的历史发展趋势。“英国实践”表明,阶级矛盾并不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后果,而是社会生产方式所导致的弊病。马克思将消灭私有制视为解决包括资本主义社会在内的一切阶级社会矛盾的现实路径,并得出了阶级以及作为阶级统治工具的国家将退出历史舞台的结论。阶级斗争理论为工人运动指明了方向,对无产阶级社会革命具有指导性意义。此外,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为我们分析认识历史提供了正确的方法即阶级分析法,有助于我们正确地评价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

最后,唯物史观引入了社会内部矛盾的运作机理,正确解释了社会历史发展的本质原因,克服了以往思想家将外因作为社会历史发展根本动力的局限性。马克思对社会历史发展的动态考察具有连贯性,看到了社会形态更替中的质量互变规律,由此不仅否定了经验主义把社会历史看成孤立、断裂的静态质点,而且还否定了资本主义终结论。唯物史观纠正了空想社会主义试图通过政治改良消除社会内部矛盾的幻想,肯定了人民群众对推动历史发展做出的贡献,为超越“英国实践”奠定了理论基础。

总而言之,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超越了经验主义局限于表面而不深究的缺陷,在人性、社会交往关系、社会内部矛盾、历史观等问题上达到了本质性的认识,凸显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优越性与科学性。英国启蒙思想家以经验事实为基础的经验主义认识论不仅奠定了马克思思想体系的唯物主义基础,而且经验主义哲学表现出的独特的历史性维度为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思想提供了历史主义的思维范式。正是基于对“英国实践”的批判,马克思逐渐扬弃了经验主义的方法论,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剖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性,阐明了资本主义社会必将被取代的历史发展趋势,为无产阶级进行社会革命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英国新马克思主义作为当代马克思主义的集大成者,不仅继承了英国启蒙思想家们的经验主义哲学传统,注重对“英国实践”的考察,而且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了有益的拓展,并赋予马克思主义新的内涵。因此,“其思想蕴涵就大大超越了经验主义,走向了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文化唯物主义、实践的马克思主义和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等方面”*乔瑞金:《英国的新马克思主义》,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85页。。例如,英国的经验主义哲学传统在汤普森的历史学研究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他指出,历史学就是对以往发生的史实的研究,而不是将其用来解释抽象的理论。他将人道主义视为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所在,着重强调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即阶级意识在阶级形成中的作用,对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的学说进行了有益的补充。而德赛在他的市场理论中高度评价了以斯密为代表的英国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将市场视为“一个关于资源配置的静态过程”*乔瑞金、郭鹏:《梅格纳德·德赛历史语境中的市场动力理论》,《河北学刊》2014年第3期,第100页。,并认为市场也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之一,阐明了市场机制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否定性作用。因此,英国新左派思想家们的思想不仅继承了本国经验主义的哲学传统,而且还呈现出将马克思主义与英国现实相结合的特点,从而彰显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现实性与实践性。

(责任编辑:周文升)

2017-04-20

乔瑞金(1957—),男,山西石楼人,哲学博士,山西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西方马克思主义。 毛振阳(1989—),男,江苏无锡人,山西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马克思主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英国新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逻辑研究”(项目编号:13AZX002)、 山西省回国留学人员科研资助项目“文化唯物主义思想的理论创新及其对我国文化建设的启示”(项目编号:2014-00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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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9-00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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