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辉
(沧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沧州 061001)
“狂欢化”是前苏联作家巴赫金提出的文学理论,并在他自己的作品中作了详细的论述。巴赫金在《诗学与访谈》中指出,狂欢化产生于欧洲传统的狂欢节文化,他将狂欢节上的各种仪式、行为统称为狂欢式。狂欢化与民间文艺有着深刻的联系,是与正统的、贵族的文艺形式相对立的。
阎连科在创作的过程中受到拉美文学影响较大,阎连科曾经提到:每每提到拉美文学我总是充满着敬仰和感激之情。所以,他经常在作品中塑造荒诞、戏谑的场景,这些景象往往充斥着狂欢化的色彩,同时也传递着一种狂欢化的精神。虽然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阎连科曾受到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直接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阎连科在作品中展现的怪诞、戏谑的场景与狂欢化仪式往往不谋而合。在《诗学与访谈》中,巴赫金指出,全民性是狂欢化的本质特征,“在狂欢化仪式上,人们都不会袖手旁观,而是亲自参与其中,并且是所有人都参与到其中,因而从形式上说,它是全民性的。”[1]同时,广场是全民性的象征,是承载民众狂欢化行为的特殊场地,当“广场”文化融入到文学作品中时,广场的概念就被广泛延伸了。
在阎连科的笔下,作者构造了众多的狂欢化的广场,如《坚硬如水》中程岗镇的麦场、《风雅颂》中的大学校园、《受活》中的受活村等。在这些地方上演的一幕幕闹剧成为类似狂欢节的盛典。在这里,人人都是胜利者,没有对权力和阶级的恐惧,不存在等级制度的差异。例如,在小说《坚硬如水》中,程岗镇的麦场成为人们狂欢的广场,在这里上演的一幕幕闹剧也就成为类似狂欢节的庆典:“夏红梅把所有的人名、工具和工分登记在那个名册上,然后按军队的程式编了队,高在前,低在后,男在前,女在后,又用歌声和口号把队伍中的杂乱消灭掉。”[2]可以说,作品中的牌坊之战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节日,但却像民众的节日一样体现着狂欢化的情绪,传达着狂欢化的感受。在《坚硬如水》中,另一个狂欢的场景是对高爱军和夏红梅交合场面的描述,两人交合的场面是在高爱军挖的地道里。地道成为两个人发泄欲望的场所,文革对于人们精神的刺激,导致了一些人畸形的发展,高爱军和夏红梅正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两个人被视为患有“革命爱情狂魔症”,在公众面前不能发泄的欲望只有在“阴暗”的地道中得以发泄。对两个人在地道中交合场面的描述,以及对两人语言、心理等方面的描写,再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们欲望的畸形发展和精神的极度匮乏。
人们在广场上狂欢的场面是狂欢化叙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这在阎连科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阎连科为作品中的人物构建了一个个狂欢的舞台,狂欢化的娱乐氛围渗透在作品中。例如在《风雅颂》中为读者展现了游行的场面,阎连科用戏谑的笔法构思了一幅人们游行示威的场面,用夸张的手法再现了以杨科为首的示威人群,在这里包含了阎连科独特的思索。在这场类似闹剧的游行中,阎连科借助杨科这个人物,反思了现代文明进程中杨科精神文明的失据。知识分子不再是传道、授业、解惑者,面对金钱、物质等的诱惑,知识分子迷失了自我,丢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在《受活》中,为读者展现了受活村村民表演绝术的狂欢场面:断腿的人表演跳远;耳聋的人表演在耳朵上放鞭炮,并顶着漆黑的血向县长去要赏钱;独眼的人表演用一只眼纫针,并在演出结束之后也像聋子一样要赏钱。受活村村民表演绝术可以说是一种“异化”的狂欢场面,这种异化狂欢场面的背后是对残缺生命的漠视和利用。在“金钱”“财富”的前提之下,受活村村民接受了这种话语的合理性,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尊严的无价值论和身体的可用论,从而放弃生命的自主权。狂欢化场景的背后是现代文明对受活村的冲击,但受活村又无法真正与现代文明、域外的都市相融合,最终只能是虚假的狂欢。
巴赫金强调诙谐幽默的民间文化是现实狂欢的基础,怪诞的人物形象与现实狂欢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人们在狂欢文化中展现的不同寻常的语言、心理等为文学创作中的怪诞形象提供了现实的想象。在阅读阎连科的作品过程中,可以发现怪诞陆离的人物形象充斥在作品之中,如残疾人的形象、痴傻的形象、绝症的形象等,作品展示着他们的言语、心理、行为等方面的内容。
在对绝症形象塑造方面,小说《日光流年》中的每个村民都因为喉堵症而活不过40岁,《丁庄梦》中因为献血导致艾滋病从而带来了异化的狂欢。绝症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和强度控制着每个人的命运,死亡成为了必然。“死,好像暗黑黑的夜,实实地笼罩着丁庄。死,每天都在各家的门口摇晃着。”[3]不可逃避的死亡背后隐藏的是人性的贪婪,是人的物欲的膨胀,是对金钱无休止的追求,因此,艾滋病也为人性的展现搭好了舞台,让每个读者都目送丁庄村的消亡。
在对痴傻形象的塑造方面,痴傻成了狂欢节中常见的人物形象。可以说,《耙耧天歌》中对痴傻形象的塑造达到了极致的程度,尤四婆和尤石头的四个孩子都患有痴傻病。为了治疗四个孩子的痴傻病,尤四婆将尤石头的遗骸挖出来熬成汤给四个孩子喝。当尤石头的遗骸用完之后,尤四婆决定用自己的骨头继续为孩子们治病。但出乎读者意料的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偏方最终治愈了四个孩子的病症。这四个痴傻的孩子对于生活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参与者,他们似乎是这个社会的局外人,他们永远处于被淘汰的危险境地,但他们的存在展现了尤四婆对生命的珍重。
无论是绝症还是痴傻的人物形象,都是肉体降格的一个重要标志,同时,这些人物形象都不是以个体形式出现的。受活庄、三姓村、丁庄以及尤四婆的四个孩子,都是以群体的形式出现的,以群体患病受难的方式展现在读者的面前。阎连科在作品中并没有阐释这些病症的学理原因,只是将人物放置在极端化的生存环境之中。当疾病、绝症以及痴傻不断侵袭这些普通人的时候,人物生存的环境以及生命个体的尊严都遭受到强大的冲击和挤压。个体的生命没有丝毫的保障,个体其他层次的价值和意义都陷入虚无、荒诞的处境。
阅读作品可以发现,大多数痴傻、绝症的形象特征主要体现在人物的心理活动和为人处世的方式上。例如在对“知识分子”杨科的形象塑造上,作者通过杨科不合逻辑的行为、言语等,有效表达了对人物的情感倾向。在作品中,作为知识分子的杨科四次向教导主任下跪,可以说,每一次下跪都把知识分子的原则性抛之脑后。此外,在天堂街试图去拯救失足的少女未果之后,他竟然和这些失足的少女鬼混在一起,可以说,在这里知识分子的尊严荡然无存。这种狂欢式的人物展现了小说家观察生活的立场,也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作者漂浮的内心。
阎连科作品中的人物总能给我们带来沉重的创痛感。怪诞而残酷的身体景观展现在每个读者的面前,残病、痴傻的人物形象以符号的形式存在于作品之中,这些也承担着展现作品深层意义的责任,传递的是作者对人性的审视以及对生命个体的关怀。
在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关照之下,进一步阐述阎连科小说的叙事特征,才能深切体会其作品的艺术魅力。在阎连科的众多作品中,我们都能体会到独特的叙事结构和表达方式散发的狂欢化魅力。狂欢化是把具体的节庆形式以及具体的感受转化为文学的语言,用具体感性的文学语言传达出狂欢式内容,而这种表现方式对小说创作的思维和结构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对文学创作影响最大的是加冕仪式和脱冕仪式的进行过程。巴赫金深切洞察到加冕以及脱冕仪式对文学的重要意义,这一仪式把一切成型的东西都给相对化,使其走向现有形式的对立面。例如在《金莲,你好》这部作品中,起初,金莲作为全村人敬重的人物被送到县城李主任的家里,用自己的身体为乡亲们谋取福利,当金莲完成自己的使命重新回到村里之后,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来迎接自己,她金莲宛若走错了门。阎连科用这种极端化的叙述方式,展现了金莲“加冕脱冕”的过程,通过金莲处境的变化,为读者展现了金莲悲惨的命运,也注定金莲是一个身体和精神没有归宿的边缘人。而加冕脱冕仪式的背后却是村民的愚昧和冷漠,利益成为他们感情的驱动器。
巴赫金通过探索欧洲的狂欢节文化,发现了诙谐的民间文化的重要意义。巴赫金认为,诙谐是关于人生和真理的重要形式之一,以另一种眼光和角度看待问题具有毫不逊色的意义。置换到文学作品的角度来看,独特的叙事视角对文学作品具有重要的意义。狂欢化的叙事结构包括亡灵视角、全知视角等。阅读阎连科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阎连科的叙事视角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新特点,在审美感受上更加突出了奇异化的色彩。阎连科曾说道:“没有结构,我就不太可能去写小说。尤其是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中,没有一个我认可的全新的、好的、理想的结构,我的创作的确无法进行。”[4]所以,读者往往能从阎连科的作品中获得耳目一新的感觉。阎连科在众多的作品中采用了亡灵视角来对作品进行叙述,例如在作品《丁庄梦》中,作者以丁水阳的被毒死的孙子的视角来叙述作品,反思自己父亲丁辉的种种行径。在《耙耧山脉》中,作者以尤四婆死去的丈夫尤石头的视角来叙述作品,为读者展示尤四婆不幸的生活。通过亡灵的叙事视角来彰显活着的人的不幸,以死来写生。亡灵叙事是作者审视认识、透视社会的一面镜子,这样写的初衷来自于对人生的关注,死去的人走向了人生尽头,活着的人体会着人情的冷暖,这更加显现了生者的不幸。
阎连科在设置作品的文本结构时总会出人意料、令人惊奇。在《日光流年》中,作者采用了一种“倒放”式的文体。王一川在研究这部作品时,提出了“索源体”的文本特征,可以说,索源体是这部小说最吸引人的特征。这部作品一反线性推进的叙事常态,在作者的控制之下,自由地演进故事情节。在小说中,文本呈现的时间和故事的时间呈现出不一致的状态,表现为逆故事的时间而展开,全部作品处在倒叙状态。全部作品五卷的顺序都表明了这一点。可以说,在这种独特的文本结构中,我们能够感受到浓重的狂欢化激情。狂欢化的叙事模式是把狂欢节庆的场面转化为文学的语言,用具体的象征的形式传递狂欢的内容,因此,对小说的艺术特征和写作手法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众神狂欢的中国文坛,阎连科以自己独有的创作手法和内在特征尝试着狂欢化的美学叙事。我们并不能主观臆断阎连科写作受过巴赫金的影响,但他的创作确实和狂欢化诗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巴赫金的理论对后世作家的最大影响是对思维方式的改变。巴赫金认为,变更和交替,死亡和新生是狂欢化的核心感受。狂欢化的思维使得作家一改常态的创作思维,多角度、立体地去塑造人物,构思作品的文本和叙事特征。但阎连科在作品中体现出的“苦难”“虚无”的思想观念,与巴赫金怪诞欢笑的文学理论又有不同之处。阎连科的狂欢化世界背后隐藏的是悲剧和荒诞的感觉。
阎连科作品中体现的苦难有两层:一层是极端的自然环境、恶劣的社会环境以及人为等因素造成的悲苦的生存境遇,如《年月日》中大旱天气使得村里人出门逃荒,如《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村民都活不到四十岁,还有《丁庄梦》中因为无节制地卖血造成的艾滋病蔓延。而另一层灾难是坚毅顽强的抗争姿态和抗争行动的结果却是毫无希望的虚无,在希望的背后是更大的绝望。
阎连科的这种创作方式是为了更加接近生命个体的生存真相,他把真相背后的真相揭示给读者去看。个体生命的精神需要指引,在阎连科这种极端化的创作方式中,读者似乎能够得到一些启迪。而这种创作方式也体现了作家强烈的人文情怀。
[1] [前苏联]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 阎连科.坚硬如水[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
[3] 阎连科.丁庄梦[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
[4] 阎连科,张学昕.我的现实、我的主义——阎连科文学对话录[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