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月
(沧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北 沧州 061001)
《喜福会》作为一部从女性视角出发、围绕母女关系展开、突出中西文化碰撞与融合的华美小说,一经出版就受到读者的广泛好评与业界的关注。该作品的作者谭恩美是出生于美国的华裔女作家,是汤婷婷之后华裔作家的领军人物。除最受关注的《喜福会》之外,她的作品还包括《灶神之妻》《接骨师之女》《拯救溺水之鱼》《我的缪斯》等小说及散文。作品多数是以女性以及母女之间的故事作为小说的主线。她的小说震撼了美国社会精神的意识之弦,成为了既有永久历史意义、又具有广泛商业成功色彩的一种文学作品。谭恩美作为一个在强势美国文化背景下生长的华裔女性,以细腻的笔触显微知著,表现出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因此,她的作品中的人物也表现出强烈的女性意识及女权思想。关于《喜福会》的研究,前人多集中于母女关系所代表的中西文化的冲突与融合,或者从成长视域下探讨小说中以作者为原型的四对母女各自的成长历程及情感纠葛。通过这些视角对文本的研究,进一步加深了笔者对《喜福会》这部小说的领会和解读,并看到了母亲这一角色在该作品中的重要意义以及其所代表的文化特质。本文另辟蹊径,从心理分析批评视角,分析四位东方母亲在美国对女儿的教育以及和女儿沟通时的心理活动与行为,解读母性与文化的冲突与融合现象。读者将看到在边缘化的身份建构中,个体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的碰撞与妥协。同时,也可以从中窥视到作者谭恩美以其特殊的文化身份书写中西文化交汇时所隐含的思想上的矛盾性。
20世纪70年代,心理学的完整定义诞生,即对行为和心理历程的科学研究诞生。而后心理学被运用到文学研究中,使文学研究由传统文学批评的针对价值判断和评价的基础研究,转向对文学心理现象进行更为深刻的剖析和描述。而心理分析批评的最重要的代表当属西格蒙·弗洛伊德。他将其“自由联想法”和“释梦”相结合,从而形成“讲述疗法”即精神分析法,取得了良好效果。他将人的心理结构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三个部分。“意识处于表层,是指一个人直接感知到的内容;它是人有目的、自觉的心理活动,可以用语言表达,并受社会道德的约束。前意识处于中层,指那些此刻不在一个人的意识之中但可以通过集中注意力或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回忆起来的过去的经验。无意识则是一种本能,它是一团混沌。处于大脑的底层,是一个庞大的区域。”[1]这三个部分被弗洛伊德总结为“冰山理论”。而利用这种心理分析批评对文学加以研究,恰恰始于弗洛伊德本人。他酷爱文学,熟读莎士比亚、歌德的诗歌。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受到理性的压抑、监视,不能通过正常的语符系统和交流渠道表现出来,不得不采取各种伪装、变体、象征的方式表现出来。中国心理分析批评学者将这一分析视角加以利用,并称其为“症候”现象,指的就是作品中矛盾与冲突所在。这一批评视角对文学作品、文学人物以及作者都实现了较为客观深入的剖析,使文学研究从横向到纵向得以延伸。
传统文学中母性神话的书写,被赋予了政治意识、生命意识,这种书写成为了母性与爱国精神的结合体。“如中国五四时代的文学作品,萧红的《生死场》中的王婆、丁玲《母亲》《新的信念》中的陈老太婆。”[2]而本文当中研究母性侧重于以个体意识为出发点、以个体命运为目标的母性个体心理状态以及母性语言行为的剖析。同时,《喜福会》中母女之间的冲突也消解了传统意义上母性绝对神圣无私的形象,一如女性文学家刘慧英指出的:“女性确立新的自我影响方面实际上已不存在现在的完全可取的女性特征或长处,就如在异化了的人类社会很少有过几乎不存在完美无缺的人性一样,现实生活中衡量男女楷模的标准的界定往往都渗透了男权文化的精神。”[3]因此,本文对母性的分析,摈弃了母性必然无私的神话,将母亲的形象建构定性为母性与个体欲望的结合体。而对母性与文化的对立统一关系的分析,则排除掉五四时期母性身上被赋予的伟大强烈的爱国情怀。
意识处于人类心理结构的表层,是个体可以直接感知的想法内容,是有目的的自觉心理活动,可以用语言表达,受到社会道德约束。对四位母亲意识的研究,即通过对心理想法、语言及其外显的有意识的行为,分析她们担当母亲这一角色时作为一个有主体意识的个体在对女儿教育的过程中主动向美国文化靠拢的倾向性。女性的特征表现在母性、妻性和女儿性三方面。鲁迅先生曾说,女人天生只有母性与女儿性,而无妻性,而妻性实质上是母性与女儿性的结合。林语堂则将没有孩子的妻子比作情妇,而有孩子的情妇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妻子,因为他认为母性是女性最伟大的光环。可见,女性的第一特性是母性,四位中国妇女作为她们女儿的母亲,第一要义即是渴望女儿在美国的主流时代里,得到财富名誉,不再和她们一样处在美国社会的底层,不论是经济方面,还是种族方面,母亲都希望她们能融入美国文化,成为真正的“美国人”。在吴精美的回忆中,“妈相信,在美国,任何梦想都能成为现实。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开家餐馆,或者在政府部门工作,以期得到很高的退休待遇。你可以不用付一个子儿的现金,就可以得到一幢房子。你有可能发财,也有可能出人头地,反正,到处是机会。”[4](P6)这是吴精美对母亲曾经的想法的描述,表现出母亲对美国经济与社会的肯定,对女儿能在美国这片土地上成为主流人物,而非为美国人轻视的异国“他者”的期许。“每天晚饭后,我和妈就坐在厨房桌边,她每天给我做一些智力测试,这些测试题目,是她从《信不信由你》《好管家》《读者文摘》等杂志里收罗来的。在家里洗澡间里,我们有一堆这样的旧杂志,那是妈从她做清洁工的那些住户家里要来的。每周,她为好几户住户做清洁工。因此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旧杂志,她从中搜寻着各种有关天才孩子的智力培养和他们成才的过程。”[4](P6)许安梅要求女儿读圣经,并让她熟知美国各州的首府甚至大部分欧洲国家的名字。这里强调了母亲为了给女儿提供更多的学习素材,去多家住户做清洁工时收集期刊杂志,这体现出作为在美国底层生存的母亲为了子女的成长付出的努力。同时也看到,母亲相信通过美国主流文化的熏陶,可以完成对女儿美国身份的建构。在薇弗莉·龚的叙述中,谈到她初学下棋时,对美国规则的疑问,妈妈林多和她说道:“每个人来到异国他乡,首先都得遵守当地的规矩。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裁判便会说:你这人怎么搞得。滚回去!他们并不跟你解释,为什么必须这样而不能那样。”[4](P6)作为最有想法、最具独立性的林多,在面对强势的美国文化时,教育女儿要主动融入美国规矩,提醒她作为少数族裔的“他者”,如何才能建构起美国身份,而不被排斥驱逐。母亲们从母性出发,将本我、自我、超我加以融合,形成一种适应她们生活环境、符合文化规范的主体意识,并以此对自己的女儿进行教育,以期使她们融入到美国的主流文化与经济环境中。
布洛伊尔对他所谓的“潜意识”进行了解释:“它们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事。如果我忘了我的一个医疗访视,我就有很不安的感觉。我从经验中知道这种感觉的意义,即我忘了某事。我徒劳无益地搜寻我的记忆,我没有发现原因。直至突然间,可能数小时之后,它进入我的意识中,但我已整天不安。因此,访视的概念已整天在运行着,就是说存在着,但不在我的意识中。”[5]弗洛伊德将这种所谓的“潜意识”更为准确地定义为“前意识”,它经过提醒可以很容易地进入意识,进行再现。吴精美的妈妈吴素云每每在父亲抽着黑猫牌香烟、一副俨然不许人打扰的样子时,便会想起她的那段往事。她一边抽着毛线头,一边和女儿讲述着那些重复的故事:“上海人和北方的乡巴佬,银行家和理发师,黄包车和缅甸难民……他们互相不买账。哪怕人人都往人行道上随地吐痰。大家都在屙肚子,身上都散发着一样的浊臭……然而最糟的是北方乡巴佬,他们用手挖鼻孔,擤鼻涕,又用那擤鼻涕的手去推搡旁边的人,龌里龌龊的。”[4](P112)显然,在吴素云的前意识中,对离开中国前的最后一段记忆,是最深刻的。当时的社会充满了浊气,令人厌恶。这段回忆,在她无所事事的时候,都会拿出来讲给精美听。这种对当时中国的回忆在精美心中塑造了不良的中国形象,造成的影响不言而喻。薇弗莉的妈妈许安梅在喜福会聚餐的饭桌前,摸着自己脖子上的伤疤回忆起儿时的往事。这段记忆经由一个伤疤便从前意识中走进意识里:妈妈的母亲在生命垂危之际,妈妈回到她的床前,据传说,只要女儿从手臂上割下一块肉放入药汤,一如那些巫婆用怪异未知的法术一样,让母亲喝掉它便可能起死回生,这样也才算女儿为自己的母亲尽了最后一次孝心。在许安梅的记忆中,旧中国遗留下的文化习俗有的使人汗毛耸立,难以接受。顾莺莺和林多这两个母亲也对中国的传统文化留有心理阴影。她们的故事,有些讲给了女儿,有些则隐瞒了。可是,在前意识里的这些意向控制着他们的思想和教育方法,她们也倾向于让自己的女儿在美国这片土地上找回她们遗失在中国的梦幻和希望。
J·贝尔曼—诺埃尔对于“无意识”作了这样的概括:“人们可以这样定义无意识:(1)一种与意识不同的心理机能的运作方式;(2)存在于意识之外的我们的过去的某些片断;(3)我们不愿再见到但却一直纠缠着我们的过去;(4)如幽灵般以另外一种不为人们所知的形式再现的过去。”[6]四位母亲在她们记忆里深深刻下了在中国时最后一段悲惨凄凉的人生经历,她们或失去母亲,或失去子女,或失去一切。这些记忆存在于她们的前意识中,总是能轻易被召唤回意识而外化成语言。尽管如此,在《喜福会》中作者细腻的笔触下,我们仍依稀看到母亲对中国文化的依赖和传递。这些心理与行为并不是源于母亲对祖国强烈和无私的爱,而更多的是一种无意识状态,而这种无意识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四位母亲在《喜福会》中所体现的无意识,以及由此所产生的心理想法、语言及行为,是一种自出生以来长期形成的集体无意识,即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规训下,在父辈的言传身教中,遗传而来的文化“情结”。无意识有两种表现形式:图像和情感。在《喜福会》中,四位母亲并没有在对子女的教育中明显地显露出浓烈的爱国情怀,同时,也没有表现出要回到祖国、落叶归根的倾向。而小说中最能体现母亲与中国的血脉联系的就是一根天鹅羽毛,这是一根母亲从中国带来并一直珍藏的羽毛。直至素云去世,这根羽毛一直被保存着,并由父亲传递给女儿精美。这是将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文化情结传递给了自己的下一代。而喜福会是吴素云在中国广州避难时,和其他三位军官太太共同创立的,本意是“每周一次聚会,尽情吃喝玩乐,聊以自慰,不让自己想到任何不快与忧愁”[4](P112),而它后来也伴随着吴素云来到美国,那种逃避生活中种种不快的目的依旧存在。而不得不说,喜福会上打的中国式麻将,牌局之后四位母亲各自拿手的中国吃食,都说明她们在心底力图保留着与中国的联系,她们由此感到自己并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而在心中建立起一种中国身份,不至于使自己在中美文化的夹缝中无处安身,成为两种文化的边缘人物。不仅是图像,这种无意识的文化情结也通过母亲的情感表达显露出来。许露丝最初和特德约会使得她母亲十分懊恼。“我的姐姐们,可是只与教堂里认识的男孩子们约会的。”[4](P112)而在特德第一次送露丝回家时,母亲则“警告般地提醒我,他是个美国人哦!”[4](P112)从母亲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尽管母亲们已在美国生活长达几十年,并且长期对女儿进行着美国教育,希望她们在这片文化土壤里茁壮成长,并获得一席之地,但中国的血脉及从小的中国传统文化规训,使得母亲依然认为女儿理所当然“约会教堂里认识的男孩,来自中国天津”或是中国其他地方。这一点,其他几位母亲也是如此。薇弗莉甚至为了取悦母亲而嫁给了中国男人,尽管最后以离婚收场。因此,这种无意识,不管是通过图像,抑或情感表露,都并非是一种“对于人的心理破碎状态的偏好,而是通过承认潜意识,分析潜意识来达到重建人的精神平衡的目的”[7]。
作品如作家的孩子,在他们的手中诞生。同时,作品又如作家自己,将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安放的愿望与幻想转嫁其中。阿尔伯特说:“几乎所有杰出的小说家都曾至少在一部小说里改头换面地写到了自己,还有一些作家则几乎在他们描写的每一个主人公身上都投下自己的影子,……透露出他内心的无意识信息。即使这个作家以某个虚构人物的面目出现,只要他认同于这个人物,他说的话也几乎具有同等价值。”[8]在《喜福会》中,谭恩美将她作为华裔二代的边缘化身份中所包含的所有冲突、矛盾以及潜意识中的中国文化情结都赋予到四位母亲和四个女儿的身上,连同她们的关系,都一并成为作者借以对自己进行身份建构的意象与工具。对谭恩美在以往的作品中的文化倾向亦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赞扬她具有中西文化融合的美好愿望,有人解构这一愿望,进而批评她的东方主义倾向,等等。然而无论最终她情归何处,笔者通过心理分析视角,透视到在中美文化挣扎中的母亲是如何教育子女、度过余生的,其中更渗透出了作者本人作为文化边缘人物复杂与矛盾的心理历程。
[1] [奥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2] 朱亚楠.论90年代女性小说中“母性神话”的解构[D].沈阳:辽宁师范大学,2013.
[3] 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藩篱[M].北京:三联书店,1995.
[4] [美]谭恩美.喜福会[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
[5] 车文博.弗洛伊德文集(五卷本)[M].长春:长春出版社,1998.
[6] [法]J·贝尔曼—诺埃尔.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弗洛伊德影响下的文学批评解析导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7] 杜瑞华.弗洛伊德与文学批评[D].苏州:苏州大学,2008.
[8] [美]阿尔伯特·莫德尔.文学中的色情动机[M].刘文荣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