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凤伟
快到中午时,李通顺走出家门,返身挂了锁。大白天,街上空荡荡的 ,只有零散的几只鸡围着粪堆刨食,还游走着几只百无聊赖的狗,宛若一座被外星人侵略过的空村。李通顺早已习惯了这种空寂荒废的乡景,默默走过短街,在村头河边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踏上石桥过河,上岸又走了一段土路,便来到一座柱形山岗下面,他抬眼上望,依然空无一人,便把烟蒂丢了,用脚踏灭,然后沿一条山路往岗上攀爬。这是汉河冲积小平原上的一个制高点,本地人称李家高岗,不高,却陡峭,待爬上岗顶,李通顺已气喘吁吁。
当年打小日本的时候,抗日队伍在岗顶竖了一棵“消息树”,一有“消息”,树倒人撤。日本人占领此地后,在上面修了炮楼,架了机枪,一有风吹草动便哒哒哒一梭子,少有人敢近前。国共拉锯战时成为必争之地,频繁易帜。后来和平了,岗楼自然派不上用场,坍塌了。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被村人拆了砖石运下山建了炼铁炉。原地植了树,再后来,也就是近年,长成水桶粗的树给卖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平台,大煞风景,不过这倒让视野开阔。放眼四望,南面青翠的昆仑山北面碧蓝的渤海(本地人称北海)以及远远近近的村落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李通顺踮着脚原地转了一圈,遂完成了对岗下四周环境的巡查。应该没什么异常,又掏出手机看看,离喜庆的时刻尚有一段时间,需耐心等待,遂再点上一支烟,边吸边想心事:今天会有“戏”么?应该会有,阴历阳历都是双日,难得的“好日子”。
惬意间,闻听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神经端地一紧,回头见一人正奋力往岗顶上爬,哈着腰,只见头上的灰布帽子,不见脸面,他警惕地问:谁?
俺,俺,顺和,二狗。来人答着已登上岗顶,张着大嘴呼呼喘气。
不用自报家门李通顺已看清是小名二狗的李顺和,顺字辈的叔伯兄弟,比属猴的他小两岁。因群殴伤了人被判刑,关局子里好多年,刚放出不久。这种人物,他本能地心存戒备,问:二狗,你咋来了?
二狗嘻嘻地笑,用古怪的神情望着他,说:馋猫鼻子尖,俺闻着烟味跟上来的,通顺哥,你的烟真香,一闻就知是好烟。
他没吭声,咂摸二狗的话味儿。
二狗伸出手:给一根。
尽管心里不悦,还是掏出烟,递给二狗一根,自己叼一根。
二狗又伸出手。
操!末等烟客,不带烟不带火,他瞧不起这种人,可又无可奈何地掏出火机,先给自己点上,然后扔给二狗。二狗点了,贪婪地连吸几口,眼光迷离……
让李通顺在乎的自然不是一根烟,而是二狗怎么会跟他上了山,这是个顶顶要紧的问题,必须搞清楚,不能含糊,遂又问:二狗你上来干啥?
哈!闲来无事,上来看看家乡这些年的变化。二狗说。
哼,看变化!不怕酸倒了牙咧,只有那些在外面混好了的主,衣锦还乡,才有心情回来看家乡的变化,你个刑满释放犯……
同一个村,李通顺自然知道二狗的底细,原先是个老实巴交的青年,前些年替人打抱不平,伤了人判刑,释放后进城打了一阵子工,又回来了,打溜溜。
哎,哎,岗上的雪松咋不见了?二狗还真发现了“家乡的变化”:哪去了?
卖给城里搞绿化了,连根掘走了。
卖多少钱一棵?二狗很关心。
不晓得。
户下分钱了么?
分钱?哪有这本经?
钱哪去了?
他不耐烦地说:问村头去。
操他妈!问都不用问,肯定私吞了。
还挺有数。他讥讽地问:二狗,除了发现山上的树没了,还发现家乡有别的变化么?
有哇,你看看山下,河干了,山秃了,村空了!
还有啥?
啥,奇事多了去了,养猪饲料里加激素,疯长,半年出栏;鸡鸭窝里挂灯泡,不许鸡打盹,一天下俩蛋……种菜,打药的去卖,不打药的留自己吃……
就这些?还有啥?
人也变得没德行了,原先卖杂货的改卖孩子了,捡破烂的去抢金店了,杀猪的变杀人的了。他曉得这不是二狗在胡说。这三桩案子就发生在本村。杀巴子(屠夫)李坚决杀人潜逃被击毙;拐卖儿童的李五斗两口子一块进了监狱。进城抢金店的李通川也抓进去了。他心想,你二狗还有脸说别人么,自己不也成了劳改释放犯?
二狗不笨,似乎从李通顺的神情看出对自己的鄙夷,哼了声说:这年头,谁也难保自己不犯点事到大狱里头去逛逛噢。
他听了觉得刺耳。
就说你通顺哥……
他一惊:我?我咋的了?
二狗笑笑:大冷天跑到山顶上寻好事呵。
二狗的话让他惊心,莫非……
他赶紧转移话题,龇龇牙问:在里面咋样呢?
二狗说:咋样?幸福呵!
少来,挨揍不挨揍?他问。
二狗摇摇头,说:那是在公安局看守所,逼你交代。
里面能吃饱饭么?他问。
能。
都吃啥?
家常饭,五谷杂粮。
干活累不累?
庄稼人进去累不着,坐着,拿烙铁焊件。到点上班,到点下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除了不自由,和外面没啥两样。
二狗突然问:通顺哥,你打听这个,是不是为以后进去做准备?
他干咳一声:乱讲,俺随便问问嘛。
二狗翻眼笑笑。
他似乎觉得二狗笑得诡异,又赶紧转换话题问:二狗今后你有啥打算?种地?
二狗摇摇头:地都“流转”了,在炕头上种?
那干啥呢?
二狗又嘻嘻地笑说:啥也不干,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俺这么琢磨,俺就是有福之人,啥不干也吃香喝辣。
哦?他吃惊地看看二狗:咋说?
咱遇上贵人了。
贵人?
是啊。
谁?
二狗和着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你通顺哥呵。
他一时给二狗弄蒙了,说二狗你瞎说啥呐,俺啥时成你的贵人了?
你就是俺的贵人。常言道:跟着贵人走,吃喝不用愁。这不,今个俺就跟上你了嘛。
他一惊:二狗你……你……啥个意思?
给支烟!二狗伸出手。
他掏出烟,给二狗点上,心想,听他口气,莫非发现自己的事了?
一阵山风吹来,光秃秃的山顶扬起尘土。
二狗迷了眼,操!
他边揉边骂,背转过风头。
老秋的风冷彻骨,李通顺却觉得全身热燥燥的。这个二狗,让自己咂摸不透。就要到时辰了,只要鞭炮一响起,便清楚哪个村办喜事了,立马开始行动,可今个,二狗在这儿成了挡道的狗,咋办?得想法子让他离开。事,一个人知道是秘密,两个人知道就不是了。
他狠抽一口烟,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踏灭,看着二狗问:天快晌了,不回家吃饭么?
二狗反问:你呢?
他说俺不饿。
二狗说俺也不饿,不管咋的,如今倒有一好处,饿不着肚子,停停又说:今天是好日子,说不定中午有喜宴吃呢。
喜宴?他问,心里却发虚。
是呵。放着大席不吃,傻呀。二狗边说边瞄着李通顺。
他寻思:可能二狗知道底细了,这就倒霉透了。心里一阵烦躁,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再让冷风一吹,不由打个寒战。
二狗却逍遥自在,哼起一首叫《站在高岗上》的歌:我站在高岗上远处望,那一片绿波海茫茫,你站在高岗上向下望,是谁在对你声声唱……
二狗有一副好嗓门,上中学时是学校合唱团成员,风光过一阵子。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啊,郎情妹意配成双呀喂,
青青的山岗穿云霄呀,我俩相爱在山岗,在山岗……
李通顺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火辣辣地呛道:想老婆了赶紧找啊!
二狗:咱不找。
他问:咋不找?
二狗嘻嘻地笑起来,说光棍乐呵,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瞪去一眼。这老套话被人说烂了,他不爱听。
二狗大概也觉得没意思,收起笑,放正经说:通顺哥,咱俩情况不一样,俺一个有前科的,谁跟?俺要不打光棍,满世界就没有光棍了。
二狗倒是有数,如今有模有样的闺女都扎进城里,誓死不还乡。留下来的净是丑八怪也成了抢手货,哪有二狗的份。
他赶紧收回思路,眼下可不是惦记娶亲不娶亲与二狗磨牙的时候。好时辰就要到了,当务之急是得想法子把二狗支走。不然,事就败露了。
问题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可行之计,总不能说你走,俺想独观风景,不容他人在场吧?权势人物到哪儿可以清场,可自己乃一草木之人呐。
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走,我走。为保住这个秘密,只有放弃这次机会了,反正这岗也没长腿儿,跑不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遂说二狗你在这看吧,俺走了。
二狗却将他止住,急切地说:别,别,通顺哥,你走就是见外了。
见外?啥意思?
不把俺当弟兄嘛。
俺不明白。
你明白的,装糊涂。
俺咋装糊涂了?
那俺问你,今个跑到岗顶上干吗?二狗盯着他问。
这个……这个……
别这个那个的了,你倒是说说大冷天不在家暖和,今天上这儿干吗?
他无言以对。至此,他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今天二狗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是有目的来到这与他找茬的,这让他忐忑不安。
问你呐,到底上山干啥事?二狗步步紧逼。
他实在是急了,反问:没事就不能上山了?兴你看家乡变化,就不兴俺也看看?
二狗笑了,说给你个棒槌还当真(针)认了,我也好,你也好,看变化,还用跑到这山顶来看吗?如今是变化到处有,蹊跷遍地走。
他反問:那你到底来这干啥呢?
二狗实话实说:俺看见你这个贵人上来了,就跟着上来了嘛。
他又问:跟着我干啥?
二狗不含糊地说:跟你发财呀。
他能辨出二狗的话味儿,心里一急,呛道:发狗屁财!
二狗嘻嘻地笑,说:通顺哥,别再打马虎眼了。俺知道你找到财路了。真有你的,出奇制胜呵。
已可以肯定自己的事让二狗察觉了,真他妈的倒霉!狗东西,明显想讹人嘛。可他不想就范,不能任由这劳改释放犯摆布,便不接茬:二狗你说的话俺听不明白。
二狗说:听不明白俺告诉你,俺知道你有了进钱的路,阔了,就要盖新房娶媳妇了。
你——胡说八道。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犯起嘀咕:难不成上回在集上相亲叫他跟上了?那女的穿得漂亮,模样难看。他没相中,女方也没相中他,嫌他个矮,再是新房没盖起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狗挤眼笑。
李通顺给笑得不寒而栗,这笑已说明一切。好不容易找了个进钱的路子,不想叫缺德带冒烟的二狗发现了,断送了,那……咋好哩?一时真不晓得该怎么应付。
他陡然想起什么,打了个激灵,赶紧掏出手机看。
不到点,还差一刻钟呢。二狗眼疾手快,提前报出时间。
他不理会二狗,揣了手机,转身下山。
通顺哥,等等,等等,二狗又一次止住他:就要见分晓了嘛。
俺有事!他瞪着二狗说。
二狗说,你有啥事俺都清楚,反正你对俺多个心眼,信不过俺,俺……现在可以对天起誓,一定保守秘密,今后若对不起哥,天打五雷轰。
他晓得二狗今天是缠上自己了,又恨又急,可只能退一步想:既然瞒不了他,不妨摸摸底,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的秘密,便问:二狗这些日子你他妈是不是跟踪我?
二狗意识到出现转机,满脸讪笑,说,哥,这么说,开始,俺不是成心的,只是觉得疑心。
他问疑心啥?
二狗说:你阔了,好烟不离手,见人就递。再是注意穿戴了,新女婿似的。嗨,再来一根。
他不得已递给二狗一根烟,懊恼不已:知道不知道,你他妈露财了!显摆了,财不露白这点道理都忘了。嘚瑟吧!真是活该!
他自己也点上一根,愤愤吸一口,愤愤地吐出来,然后盯着二狗愤愤地问:你说,你从啥时开始跟踪我?
问这干嘛?二狗悠悠地吐着烟圈:反正你的事叫俺知道了。
他仍不甘心,问:你知道我啥事?
啥事?有了进钱的路呗。
他再问:俺有啥进钱的路?
二狗说:老哥,别闹了,还用问俺?你清楚。
他问清楚啥?
二狗说你抽的高级烟来路不正。
他妈的,老拿烟说事,抽支好烟就犯法了?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他心里恨恨的,却不敢反驳,因为二狗说的是铁的事实,只能承认了,他说:对你讲这是喜烟,俺去参加人家的婚礼……
就是嘛,就是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二狗嘲笑,脸都笑走形了。
得意忘形!狗东西。他在心里骂。
二狗收住笑说:你行啊,通顺哥,脑瓜灵,好使。这婚礼上喜气洋洋热热闹闹乱哄哄的,四邻八疃认识不认识都能凑成块喝酒,喝得醉三马四的,趁这空档下手神不知鬼不觉,烟呐酒呐糖呐,要运气好,还能把收的礼金顺出来。
还有这种事?他故作惊讶。
本乡已发生多起了,上个月崂夼一户成亲就丢了礼金嘛,气得新郎妈喝了百草枯……
啊!死了没?他打断问,心怦怦直跳。这事他没听说。
救过来了。
他松了口气。他自然清楚那一票是自己干的。幸亏没出人命,否则公安会下死力气破案,自己插翅难逃。
通顺哥,说实话,从崂夼人家弄回多少钱?二狗涎着脸问。
他狠狠瞪了二狗一眼,转身下山,必须赶紧摆脱二狗的纠缠。
二狗刹那间变了脸,断喝一声:站住!李通顺,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你,你要干啥!他一怔,张着手,一时不知所措。二狗却顺势抓起他的胳膊,往后一扭,把他弄了个喷气式,痛得他嗷嗷直叫唤:松手,快松手!
二狗眼露凶光:李通顺,凭什么要吃独的?知不知道俺是从哪里出来的?好说歹说都不行,非惹咱上火不可?
二狗,二狗……
别喊我小名!老子……
好,好,李通和,通和,通和兄弟……哎哟!
二狗松了手,李通顺站直身子,活动着被扭庝了的胳膊,哭丧着脸说:通和,你如今咋变成这样了呢?原先……
二狗问:原先咋的?
他说:原先很本分的嘛。
二狗说:别说我,原先你不也本分嘛。
现在我也本分。他嘴硬。
二狗撇撇嘴:拉倒吧,你和别人说这个行,和我说不行,你偷偷摸摸干的,俺一清二楚。他顿了顿:不信,给你看看证据,说着掏出手机翻看,然后递给李通顺。
如同那句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俗语,他提心吊胆接过手机看,画面是一个村头,一排杨树,树下面,从村里走出一男人,腿叉得很开,脚踢得很高,想来是在奔跑。远景,看不见这人的面目,模糊中能辨出穿一套西装,很长,快包腚了。他晓得,这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自己让二狗给照下来了。二狗说他清楚自己的事,看来没假,不过……到了这一步,你他妈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认出来没有?二狗问。
他没吱声,心里清楚是上月阴历初六崂夼行动后奔出村时的留影。
他懊恼至极,又百思不解:那天出村没见有人,地里的庄稼刚收,光光的,二狗是在哪里拍照的?树上?
还没看明白?到底是不是你?二狗一追到底。
不是!咋的!他生硬地把手机扔还给二狗,决计不向二狗投降,恨恨地想:老子就来个不承认,看你能咋的?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凭一张模糊照片……
二狗不愧是从大狱里出来的,冷冷一笑,慢慢悠悠说道:李通顺同志,要真不是你俺就放心了,就公事公办了,反正俺认准是照片上这人偷了人家的喜钱,等下山就把这照片交给公安,相信他们会顺藤摸瓜,破案是早晚的事。
他打个颤,二狗要真这么做,自己肯定逃不掉。进去了再出来就成了半老头,这辈子就算报销了。他抱一丝侥幸心理想,二狗真能这么无情无义把我咬出去么?一块长大的弟兄,远无怨近无仇,不待再往下想又暗自摇摇头。这年头……他长叹一口气,放弃抵抗缴械:通和兄弟,你说说想咋样的呢?
俩字,入伙。
啥?他没听清。
往后咱一块干。俺没经验,给哥打下手。二狗说:如今政府提倡“精准扶贫”,咱指望不上,你扶扶俺行不?
李通顺压根没想到二狗会提这一条,本以为就是想讹他些钱财,弄点好烟好酒了事。却不是,他想和自己绑在一起。想法可以理解,卻很不现实,婚礼现场一个人混进去还马马虎虎,边吃喝边撒目,瞅准机会下手。若白天弄不成就等到黑下潜入洞房偷礼金,像在崂夼人家那般。这些都是一个人的勾当,多一个人目标大,不仅帮不上忙,反倒容易坏事。万万不可。他实打实地对二狗讲了这一层。
二狗倒听进去了,说也是,这码事不能大队人马地行动。
他松了口气,想:这狗日的也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
要不这样,俺不进村,在村头望风,接应你。二狗又一次证明他的确有脑子。
他想想,觉得接应还是有必要的,让二狗把摩托停在林子里,事成就快速离开现场,离开是非之地,省得夜长梦多。遂说:行啊。就这么的。
二狗高兴了,咧开嘴:来一根!
一人一根点上,一时都不讲话,抽一口,吐一口,烟雾在岗上弥漫。一行大雁在头上飞过,发出悠长鸣叫。
对了。二狗想起什么,说通顺哥你听俺说,好日子里,说不定不止一家娶亲,要是有两家,咱分头行动。行不行?
行。他答应得很痛快,一个人顾不了两头。
二狗一高兴,又得意起来,从嘴上取下烟,又哼起张惠妹的《站在高岗上》:我站在高岗上远处望,那一片绿波海茫茫……
行了行了!他沉着脸,打断二狗的歌声:问你一句话,要出了事,你会不会把俺咬出来?
哪能,哪能!俺哪能干出这种缺德事?二狗说。
可听说那次打人犯案,你就咬了别人嘛。他指出。
二狗翻翻眼:那是……那是警察逼供的嘛。不交代就吊起来打……
打就招?
不招咋行?二狗自问又自答。扛不过去嘛。
那下次犯事,不照样扛不过去嘛!
二狗不吭声了。
这时,李通顺已完全醒悟过来:合伙是万万不可的。别说二狗这样的二赖子,多少体面人进去都乖乖地交代嘛。在电视上坦白吸毒嫖娼那些糗事,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说:二狗,犯法事是不能合伙干的。不说别人,首先,受刑俺就扛不过去的。所以为了不连累你,咱们还是各干各的好,安全。
二狗闻听不说话了,狐疑地瞅瞅李通顺,应是的确不想受别人连累,二进宫。他将烟蒂丢下踏灭,说:俺听明白了,你是把俺开除出去了。
李通顺不说话了,不说话便是回答。
二狗说:要这样,俺可就亏了呵。
亏?
可不是,你的事俺不就白知道了。
啊!
这不公平。
狗日的,要公平,要得他的气不打一处来。想发作,终是忍住了,毕竟让他抓住小尾巴,是轻易逃不掉的,也快到时辰了,得赶快打发他走,便说:你说,想咋的吧?
不带俺,得分些“果实”给俺。二狗说。
分多少?
老话:见一面分一半。
只想让他快走,再说一半是多少?天知地知我知,便应承:行吧,就一半。
二狗却不傻,立刻打消他的幻想,说:通顺哥,这事你可得讲诚信呐。
他又气又笑,心想你他妈刀架我脖子上要诚信,不是让我死挺挺挨你宰吗?天下哪有这般浑理?他咽了口唾沫,说出来的是:通和兄弟你还信不过我么?你听好,保证每回到手多少如实跟你讲,决不隐瞒。
二狗诡异地笑笑说:我相信你,纸里包不住火。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他诧异地看看二狗。
二狗说:可不是的,你想想,谁家遭了贼能不报案呢?一报案不就……
像一下子掉进枯井里,可不是,一报案丢了啥,少了啥,哪怕一把葱一捆菜也落不下,人人都知道,瞒得了二狗?
二狗把事想得很细呵,可谓有备而来。他朝二狗点点头,说:通和你说得对,不会出差池的,放心。他嘴上说,心里却是无比憎恨。
所以俺不担心你不讲诚信。嘻嘻。二狗一副得意的样子。
又说:回去在街上抓只鸡,黑下咱兄弟俩喝酒。
自从二狗从狱里出来,街上的鸡不断减少。后来大伙知道二狗在里面得了偷鸡真传:抓鸡,鸡不叫。
狗东西,他在心里骂句。
那你说,上回在崂夼村弄了多少钱多少东西?二狗问。
他晓得二狗是借此对他的“诚信”加以验证,只能如实交代:十二万八千三百元外加两瓶酒三条烟六包糖。就这些再没别的了。
二狗眼笑眯了,嘴咧到耳根:对头,对头。通顺哥,你行,俺信得过你了。
他可不稀罕屌毛的信得过,纠结的是在二狗那里已完全没有秘密可言,这让他十分痛恨。都说从大狱里出来的人不好惹,二狗便是,从前是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如今又奸又诈。挂在嘴边的是那句:“你不干他娘他不叫你爹”的所谓“大狱语录”。他……他陡然想到一个问题:二狗是怎么瞄上自己的,自己一向是小心加小心呵,他想解开心中的谜团,遂问:通和,这事公安都没怀疑到头上,你是……
二狗嘻嘻地笑,说:两好轧一好,你对俺讲实话,俺也对你讲实话。这事,俺是猜的。
猜的!他大吃一惊。
没想到吧,二狗又笑,敛住后又说:先是发现你老有好烟抽,啥个大中华啥个黄鹤楼,这哪是庄户人抽得起的,必定来路不明,后来听说有人家办喜事被盗,就猜到你头上去了。你和俺一样,打溜溜没啥进项,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哪有钱抽高级烟?还有,每逢你出门换上很板正衣裳,皮鞋锃亮,回来满口酒气,就与喜宴联系起来了……
你就跟着我?
一开始没有,直到上个月你去崂夼,才跟上的。果然成功了。
操你妈,你的成功便是俺的失败。他在心里骂,又忍不住问,出了村头,俺四处撒目,咋的就没看见你?你在哪儿照的相?
草垛后面呵。嘻嘻。
二狗的笑让他恼恨,这是对他的公然嘲弄,心窝子堵得死死的,喘不动气,是眼前这个得意忘形的二狗,是他毁了今后的好日子,我……
二狗却没见好便收,进而又向他提出要求:通顺哥,俺最近有点困难,你得把从崂夼得的那十二万八千块里分出一半给我呵。
王八蛋,他在心里咒骂,你,你这真真是要作死呵……
死!这个可怕的字眼在脑中倏地炸响,几乎把他炸晕。
这当儿,从远处旷野传来噼噼啪啪的炸响,呵,是鞭炮声。李通顺与二狗同时一怔,又同时循声望去。鞭炮声是从高岗东面五里路远的小苇子村传来的,村子上空升腾着一层白烟,然后向村外飘散,这是明白无疑的告示:村里有人办喜事了,婚礼开始了。
两人又同时掏出手机看了看,十一点五十八分。本地举行婚礼约定俗成的吉祥时刻。
真准时呵!二狗兴奋得五官歪斜。哈,来钱了!来钱了!
李通顺呆呆地凝望着东方那座喜气洋洋的村庄。
通顺哥,真有你的,找到这么一个能眼观四方的地场。二狗由衷夸赞:凭你这智商干啥啥成功。
李通顺脸涨得通红像已喝过了喜酒。二狗并没在意。
二狗又想起什么:通顺哥,记住把从崂夼得的钱分俺一半。
李通顺渐渐回过神来,望着二狗:你说啥?
分钱呵!二狗说。
他没吱声,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耳朵聋啦!二狗吼叫起来。
他还是没吱声。
可想好了,不答应,俺就拿着手机去公安局举报你!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这一刹那,像有把刀子扎进心窝,李通顺清楚在与二狗的这场“较量”中,自己已败下阵来,被二狗逼到墙角只差致命的一击。二狗了得,由一团黑泥变成一坨生铁,所向披靡,无可抵挡。不用细想,也曉得自己的处境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二狗我答应分钱给你,他说,边说边向悬崖边走过去,后站定,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嘴上,又抽出一根向身后的二狗晃晃,二狗立刻跟了过去,伸手从李通顺手中取过烟,用嘴唇夹着,李通顺这回先给二狗点烟,在二狗向他歪头时,他伸手在二狗背上用力一推,二狗瞬间失去平衡,身子往前一扑,向岗下滚去,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
此时山下的鞭炮声还在继续,将二狗的叫声淹没。
一时间,李通顺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骤停的鞭炮让他从迷蒙中回到现实,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俯身向断崖下面看去,除了乱石野草什么也没看到。他也没听到什么,无声无息。
杀人了——李通顺告诉自己。
杀人了——李通顺明确告诉自己。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他迸出哭声埋怨着:二狗兄弟,你这是干吗!你这是干吗呢!害人就是害己呵!
岗底下依旧没有回音,他知道一切完结了。
他长叹一声,抬头向卧在地平线上的小苇子村望望,然后转身由原路匆匆下山。
一阵风起,尘土飞扬……
责任编辑:赵燕飞